第3章等

乔文燮穿着与军服同样款式的警服,肩上挎着他那把已经非常熟悉的步枪,独自一人行走在去往乔家冲的路上。他发现自己已经不再有恐惧。

郭先生说,我的大哥和二哥都是英雄。所以,我也必须是……他想。

临近中午时他就到达了乔家冲上面半山腰的地方。那是谁的房子?当时肖局长站在这里指着下面问。此时此刻,乔文燮忽然间感觉到那个每一次都笑眯眯看着自己的人仿佛就在身旁。山下堂叔家的房子已经变成了一片瓦砾,那两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再一次在他的耳边回响。

在山上时乔文燮就已经看到距离堂叔家不远的山坳处有很多人在修建房子。在县城时他就已经听说了,乡政府拿了一笔钱让村里给堂叔家重新盖房,可能是两位堂哥比较迷信,不愿意将新房建在原来的地方。

烈士们的尸骨都已经被最大限度地搜集了起来,零零碎碎的有好多包,其中也有乔树展夫妇的。起初时县委李书记还担心这一家子与土匪有关系,后来这个问题终于理清了,于是他们就被一起安葬在了县城旁边小山岗上面的烈士陵园里。这个烈士陵园是为解放军攻打县城时牺牲的战士们修建的,据说当时战斗持续了一天一夜,非常惨烈,驻守县城的国民党军大部分被歼,遗憾的是在打扫战场时并没有发现守军团长马沛兹、参谋长秦天尧。近几年来,马、秦二人一直被认定为石峰县境内最大的土匪头目,后来此二人在曹家坳一战中被击毙。正因为如此,石峰县委县政府才有了境内土匪已经基本上被肃清的结论。

烈士们的尸骨下葬那天,县里面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乔文燮就站在高大的烈士墓碑下执勤,当时空气中有一种奇怪的气味,他知道那是存放久了的尸骨散发出来的气味,毕竟现在正值最炎热的夏季。

当乔文燮出现在工地上时,村里的人都热情地朝他打着招呼,还有好几个童年时候的伙伴围了过去摸捏着他身上的警服和肩上的枪,嘴里发出“啧啧”的羡慕、赞叹的声音。可是两位堂哥却黑着脸站得远远的,连目光都不愿意朝他这边投过来。

乔文燮朝旁边的几个发小说了声“去我家里耍啊”,然后就朝两位堂哥走了过去,真诚地对他们说:“我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情,我也是命大才躲过了那一劫。平哥、安哥,相信我,我一定会找到土匪的老窝,一定会替叔和婶报仇的。”

很多人生出心结往往是因为看问题时方向出现了偏差,以致陷入其中难以自拔。不过毕竟乔平燮、乔安燮两兄弟都很年轻,心思并不复杂,此时在听了乔文燮的这番话之后也就一下子释然了许多。

乔文燮给母亲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不过那一声“奶子”却没能够叫出口来。在县城时很多人都拿这件事情来笑话他,现在就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个称呼实在是太过土气了。母亲并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过去紧紧抱住了儿子:“我的山娃呀……”

在乔文燮的记忆中,母亲还是第一次像这样抱着自己嚎啕大哭,一开始时还觉得有些不知所措,可是很快,在不知不觉中他就被母亲的情绪所感染。前不久就在这附近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情,除了他之外其他的人都没能逃过那场灾难。这个家里已经没有了父亲,大哥几年前就离开了这个世界,二哥至今不知所踪,如今就只剩下他一个,母亲担惊受怕也是难免的。他轻轻拍了拍母亲的后背,只感觉到母亲的背单薄得有些硌手,心里面更是惭愧与伤感,眼泪止不住就下来了。

母亲终于平静了下来,默默地回到了屋子里。乔文燮跟了上去:“奶子,您……”母亲没有理会他,直接上楼去拿了一套他以前穿的衣服下来:“别穿你那身衣服了,回来陪着我。”

乔文燮吃惊地看着母亲:“不可以的,我现在已经是公家的人了,这身衣服不能随便脱的。还有,现在我可是临潭、黄坡两个区的特派员……”说到这里,他低声道:“奶子,我要去把二哥找回来。”

母亲的身体战栗了一下:“别,你别去找他,他回来了就活不成了。”

乔文燮道:“但是,我至少要知道他现在究竟是死是活吧?”

母亲沉默了,拿着衣服的手缓缓缩了回去,她的身体似乎更佝偻了些,轻声说了一句:“喫了饭,去看看你二嫂吧。”

这一瞬,乔文燮忽然感觉到心里面一痛:我的奶子,她还不到六十岁呀。

堂叔家后面的那座大山也是七曜山脉的分支,最高处海拔1600多米,不过这一座山植被较少,处处可见**在外的花岗岩石,多年后乔文燮才知道这一带山脉属于喀斯特地貌。乔文燮小时候在这一带放过羊,曾经听说村里某家人的羊从山上掉落在了坑洞里,放羊人找到那里后发现那个坑洞深不可测,于是就绑了一只狗放下去探测,却没有想到最终拉上来的仅仅是长长的一截绳索,从此就有了这大山里面有怪兽的传说。

土匪会不会就藏在这大山的某个洞穴里?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就一定会有一个可以进出的洞口。虽然乔文燮觉得自己这个想法有些匪夷所思,却又越想越觉得存在着那样的可能。山路极其难走,脚下的这条小道是数百年乃至上千年来先辈们一点一点用脚踩踏出来的,花岗石被磨得非常光滑。幸好最近几天没下雨,否则的话这山路行走起来就会更加艰难。在上山的过程中,乔文燮仔细回忆着乔家冲一带的地形地势,却始终记不起可以进入这大山山体里面的山洞在什么地方。不知道喜来镇那边会不会有那样的山洞?他如此想着,因为心不在脚下,感觉没过多久就到了接近山顶的地方。

他找到了那个传说中的坑洞口,只见洞口处灌木丛生,间或有一些嫩草。嗯,也许那只掉下去的山羊就是受到了它们的**。乔文燮正要靠近洞口处,忽然间就看到前方十来米的地方有一只灰毛野兔,从一处灌木丛中被惊了出来,跳跃着朝远处跑去。他快速从肩上取下步枪,再瞬间装弹,打开保险,然后开始瞄准,正在奔跑着的那只野兔还在视野及射程内,不过他最终还是放下了枪。子弹很珍贵,他身上也就配发了两个弹夹。

他小心翼翼地接近传说中的那个洞口处,用随身携带的匕首将一部分灌木丛清理干净。洞口的直径有一米左右,匍匐下去朝里面看,黑黢黢的深不见底。他从旁边抓起一块小圆石扔了进去,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传来的回响声,再一次扔进去一块石头,依然是如此,不过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别的声响了。

这一带很少闹土匪,这一次发生的大案已经基本上被认定是郑小文及他的同伙所为,看来自己刚才的那个想法几乎不大可能。此时,他不由得就想起了郑小文。想不到他竟然是土匪一伙儿,竟然是他杀害了肖局长还有那么多的人,而且还因此连累了表姑,表姑直到现在都还被关在县公安局的监狱里没有放出来。此人实在是可恨!他心道:如果我发现了他就一枪给崩了……不,我要先打断他的腿然后抓活的!

一想到表姑他就忽然想起了二嫂,想起了母亲对他说的那句话。母亲对他说:喫了饭,去看看你二嫂吧。难道二嫂她如今的状况也很不好?

山顶的风很大,在耳边呼呼作响。站在山顶的一块巨石上可以看到一侧山脚下的乔家冲,火柴盒般大小的房子;大山的另一侧是喜来镇。喜来镇的海拔可是要比乔家冲高许多,其周围是一大片的高山丘陵,视线中最远处靠近另一座大山脚下的城堡式建筑就是有名的贺家大院。

乔家冲和喜来镇都属于临潭区所辖,而贺家大院背后那座大山的另一边就是黄坡区。这就是他今后工作的地方。站在山顶上,乔文燮顿感意气风发。

喜来镇很小,几乎全都是五十年以上的全木结构建筑,不过其中罕有吊脚楼。它是乡政府的所在地,逢日赶场。乔文燮直接去了派出所,派出所所长姜友仁是本地人,三十来岁年纪,肤黑皮糙,如果没有身上的那身警服,完全就是一副当地乡民的模样。在县公安局开会时乔文燮与他见过一面,双方印象并不深刻。不过这一次的情况有些不大一样,姜友仁一见到他可是热情得不得了,即刻给他上了一支烟,说:“局里的文件已经到我们这里了,乔特派员今后可要多多支持我们的工作啊。”

乔文燮毕竟年轻,在如此的热情面前有些不知所措,急忙说:“我还需要姜所长多帮助呢。这个……我不抽烟的。”

姜友仁硬是把烟递到他的手上:“到基层工作哪有不抽烟、不喝酒的?这大山里面的乡民很是淳朴,你递给他们一支烟,然后又去和他们一起喝酒,三两下就可以和他们打成一片,工作起来也就容易多了。”

乔文燮只好接过烟让对方给点上,吸了一口后就开始不住咳嗽。姜友仁笑眯眯地道:“再吸两口就好了。”乔文燮又吸了几口,果然不再咳嗽,嘴里苦苦的,并不觉得这东西有什么好。

两人闲聊了几句后乔文燮问道:“你们这里最近有什么情况没有?”

姜友仁摇头:“一切都很正常。肖局长的事情出了后我们在最短的时间里走访了下面的每一个村,并没有发现有任何异常的情况。我也看了县里面有关这起爆炸案的情况通报,觉得凶手的逃跑路线不大可能是我们这边。乔老弟你也知道,我们和你们乔家冲之间的这座大山光秃秃的,如果当时匪徒的那两颗手榴弹投掷偏了的话,他们朝这一面的山上跑就成了枪靶子。你说是不是?”

乔文燮点头:“按照你的这种说法,往对面跑也不可能啊。”

姜友仁猛地一拍大腿:“所以啊,他们只能是朝着长江的方向跑,然后再绕回到大山里面。当然,这也只是我自己在这里猜想。”

乔文燮觉得他的分析很有道理:“如此说来,我们一开始就把搜索的方向搞错了啊……不过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想来他们也不敢在那个方向待得太久,说不定早就跑回山里面去了呢。”

姜友仁道:“我已经给下面的各个村都讲了,一旦出现陌生人就必须马上向我们报告。”

乔文燮点头,起身道:“我去看看我家二嫂,她住在贺家大院附近。”

姜友仁沉默了片刻,叹息着说了一句:“可怜的女人啊……”

乔文燮心里一紧,急忙问道:“她怎么了?”

姜友仁急忙解释道:“她现在没事,你放心好了。”随即就降低了声音:“她哥可是省里面的政协委员,县里面有人专门打了招呼,不准有人过去为难她。”

有人是谁?乔文燮没有问,他急于见到二嫂,准备见到人之后再把情况都搞清楚。

贺家大院距离乡政府不到十里的路程,道路虽然蜿蜒崎岖,但行走起来可是要比爬山和下山轻松多了。这一路上乔文燮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也不知道是怎么的,他忽然想不起来大哥和二哥的具体模样了,而且越是使劲去回忆他们的样子反而越是模糊。于是他又去回忆二嫂的模样,想不到竟然也是如此。怎么会这样?也许是他们和自己在一起的时间比较少的缘故吧?乔文燮越想越觉得应该就是这样。

在乔文燮的记忆中,大哥和二哥成年之后就基本上从家里消失了,就连过年时都不曾见他们回来过,不过母亲总是会在大年三十的年夜饭桌上摆放上已经逝去的父亲以及不知去向的大哥、二哥的碗筷,独自一人在那里流一会儿泪后,才对眼巴巴看着饭桌的乔文燮说:“我们过年吧。”多年来都是这样,以至于他对母亲的眼泪都有些麻木了。而此刻,当想起这件事情时,他才忽然觉得有些心酸。

一个多小时后,乔文燮到达了距离贺家大院不远的地方。他小时候也是在这里读的私塾,贺家大院大门内不远处那一座高大的碉楼让他备感亲切。然而时过境迁,如今的贺家大院已经变成了临潭区政府的一处粮站,贺家公子送给乔勇燮的那些土地也早已分给了附近的贫农,二哥二嫂的家就在前方不远处的那个小丘陵上。

一直以来乔文燮对大哥的事情并不十分了解,也只是在解放后有人来告知母亲大哥的身份和死讯之后,他才从中大致了解到了一些,而相对来讲,二哥在他的记忆中更加传奇——当年二哥和贺家小姐私奔的事情可是轰动了十里八乡,贺老爷也因为那件事情一病不起,不多久就离开了人世。正因为如此,后来贺家少爷设下圈套陷害二哥的事情才让人们深信不疑。

来到二哥的家,乔文燮第一眼看到二嫂时却发现自己对她并没有任何陌生的感觉。其实二嫂长得并不漂亮,但她有着农家女子无法比拟的气韵,比如,当她淡漠时会让人情不自禁地生出敬畏,而当她热情时又会让人受宠若惊。还比如,她似乎穿任何样式的衣服都是那么的好看、得体。乔文燮明白,这是从小的优裕生活造就出来的气质,绝非刻意。

“二嫂!”乔文燮朝那个怔怔看着自己的女人打着招呼,待走得更近一些之后又停下脚步朝她敬了个礼。

二嫂仿佛直到此时才认出他来,她目光中的惊喜一闪即逝,笑了笑:“原来是山娃啊,听说你当警察了,原来是真的。”

乔文燮知道,以前无论是附近的乡民还是他自己,在二嫂面前都是自卑的。不过现在的他和以前不一样了,更何况还有亲情在其中。乔文燮笑道:“二嫂,我来看看你。喏,这是奶子让我给你带的酸肉、干竹笋,还有干土豆片。”他将背上的包袱取了下来朝二嫂递了过去。

二嫂一笑,接过包袱说:“山娃,你还是一点都没有变。山娃,进屋坐,我给你烧开水。”

二哥和贺家小姐从重庆回来后,最开始时当然是住在贺家大院,而眼前的这个地方乔文燮还是第一次来。这是一栋非常普通的农家小院,同样是吊脚楼,不过墙体却是用泥土夯成的,虽然牢固,却给人以简陋之感。屋子里面的陈设也非常简单,但处处井井有条,空气中也没有其他农户家常有的难闻的气味。

二嫂开始生火,然后往灶膛里面加柴火。大铁锅里面的水很快就开了,她揭开锅盖往里面打了两个鸡蛋,然后又将锅盖盖上。乔文燮一直在看着二嫂,他有些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熟练做着这一切的人竟然会是曾经的那个贺家小姐。二嫂朝着他一笑,问道:“山娃,你多大了?”

乔文燮回答道:“已经十八岁啦。刚刚满的。”

二嫂怔了一下,自言自语般低声说:“都十八岁啦,我就是在十八岁那年和你二哥一起去的重庆。”

也不知道是怎么的,这一刻,乔文燮冲口而出就问道:“二嫂,你现在后悔吗?”

二嫂再次怔了一下,摇头道:“不,我不后悔。你二哥是个好人,他非常爱我,我会一直等他,等他回来。”

乔文燮忽然间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感动,说:“二嫂,给我讲讲二哥的事情好吗?今天在来这里的路上我才发现,自己好像就连他的模样都有些记不起来了。”

二嫂笑了,笑得很灿烂,她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处,说:“其实你是记得他的,在这里。”她从锅里将两只荷包蛋盛到一个白色的瓷碗中,又往里面放了几勺蜂蜜,端到乔文燮面前:“山娃,趁热吃。”

这就是先前时候二嫂所说的开水。这一带乡下人招待客人的东西,最普遍的就是红糖水,只有贵客临门时才会往里面加醪糟、鸡蛋或者汤圆,极少人家会往里面加白糖,而蜂蜜就更是奢侈品了。乔文燮知道二嫂并没有把自己当成客人看待,而是亲情使然,不过他还是暗暗地感动着。

荷包蛋的蛋白洁白如雪,中间的蛋黄部分刚好熟透,入口即化,加了蜂蜜的汤水呈淡黄色,从唇齿间一直甜到心里面去了。白瓷汤勺的底部有一朵漂亮的小红花,从此这朵漂亮的小红花就带着他这一刻味觉的美好一直烙印在了灵魂深处。

乔文燮吃完后才发现二嫂一直用她那雪白的手托着下巴静静地看着自己,不好意思地道:“二嫂,你自己怎么不吃?”

他在不知不觉中用上了“吃”字。二嫂笑道:“我看着你吃,很高兴。山娃,你长得和你二哥不大像。”

乔文燮点头:“我和大哥像我奶子,二哥长得像我爸。”

二嫂又是一笑,说:“嗯。山娃,其实我们两家很有渊源的,你知道吗?”

乔文燮惊讶地道:“是吗?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你爸以前是我家的家丁,多年前有一次土匪前来攻打贺家大院,你爸曾经救过我爷爷的命。你……你母亲曾经是我妈妈的贴身丫鬟,后来我爷爷把她许配给了你爸,他们俩结婚时我爷爷送给了你爸十多亩田地,还替你母亲置办了嫁妆。其实我爷爷一直是把你爸当成干儿子在看待的,我父亲对此倒是没有怎么在意,不过当他得知我和你二哥好上后就接受不了了,他认为你二哥别有企图,是为了我们家的家产……”说到这里,她苦笑了一下,“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就是他的这份家产最终让你二哥无家可归,让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受煎熬。”

乔文燮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事情,心想:这说到底还是那位贺老爷从骨子里瞧不起我们乔家的出身,所以,穷人起来革命也是一种必然。当然,他不可能把这样的话当面对二嫂讲出来,便道:“二嫂,说说我二哥吧,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对我很好,从小时候开始就一直对我很好……”二嫂说。乔文燮发现,二嫂的脸在这一刻一下子变得明媚灿烂起来,就像春天时乔家冲那一片又一片绽放的桃李花。

乔文燮父母的婚姻确实是贺老太爷一手操办的,后来贺家两代老爷一直对乔家非常关照,乔家兄弟一旦满五岁就会被接到贺家大院里面的私塾念书,到了十二岁就被送去县城的国立中学,一应费用都是由贺家负责的。这一切乔勇燮都经历过,只不过以前他以为是贺家老爷乐善好施之故,并没感觉到他们乔家在其中有什么特殊。

乔勇燮与贺家小姐贺灵雨年岁相仿,两人从小在贺家大院一起长大,后来又一同去了县城的中学。

贺家在县城有一处小院,有专门的管家和仆役负责贺家小姐的衣食起居,还有一辆进口小轿车专门接送她上下学。最开始时乔勇燮是和其他学生一起住校,每当贺家的小轿车出现在校门口时他总是会跑去替贺家小姐打开车门,学校的学生们并没有因此而看不起他,反而羡慕他能够拥有这样的机会。

对于贺家小姐贺灵雨来讲,这一切都是极其自然的事情,她从来不曾想过自己为什么和其他同龄人的生活不一样这一类的问题。不过县城的这个小院毕竟不是贺家院子,没有父亲在身边的日子让贺家小姐很不习惯,她总觉得心里面空落落的。有一天早上,当贺家的小轿车停在学校门口、乔勇燮像往常一样屁颠颠跑去开门时,贺灵雨忽然问了他一句:“你想和我住在一起不?”

乔勇燮怔怔地看着她。贺灵雨又道:“我一个人住在那里一点都不习惯,你愿意去陪我吗?”

乔勇燮顿时高兴坏了:“你让我去我就去。”

贺灵雨朝他点头:“好,那就这么定了。”

车上的管家没想到自家小姐会如此自作主张,急忙道:“小姐,这件事情得经过老爷同意才行。”

贺灵雨朝管家挥了一下手:“你去告诉我爸,这件事情就这样了,不然的话我就回家去,不再读书了。”

贺老爷听闻此事后有些生气,不过最终也就是“哼”了一声,对管家说:“小姐还小,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大事,就按照她说的办吧,不过你们要看管严一些,有什么情况就及时来告诉我。”

从此后乔勇燮就住进了贺家在县城里面的那个小院,天天坐着贺家的小轿车和贺家小姐一起上下学。贺灵雨是被家里娇惯着长大的孩子,她提出的任何要求管家都会一一照办,于是她的房间、书包里面随时都装着各种各样好吃的点心,很多时候中午放学后不愿意回去吃厨娘做的饭菜,非得要去县城里面最好的酒楼,而这所有的特殊待遇也都有乔勇燮的份。

其实在贺家小姐的心里面,乔勇燮也就是个合适的伙伴,他不但处处照顾自己而且还非常听话,仅此而已。不过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情让贺灵雨猛然醒悟:原来自己身边的这个人可以为自己付出所有。

事情发生在贺灵雨和乔勇燮去县城读书的第二年,班上来了个叫郑松的新同学,其父郑乐民刚刚到任石峰县国民政府县长不久。郑松见贺家小姐天天乘坐小轿车上下学,吵闹着让家里也给他购买一辆。郑乐民此人虽然是一个十足的贪官,不过毕竟初来乍到不得不考虑自己的形象,怎么可能随便答应儿子的这个无理要求?郑松在家里哭闹了一番没起作用,于是把怨气发泄在了贺家那辆车以及贺家小姐身上。

这天,当贺家的小轿车刚刚在学校大门外停下时,郑松就直接跑过去狠狠一脚踢在了最前面的车灯上面,车灯顿时碎裂。贺灵雨大怒,打开车门就冲了下去,指着郑松怒道:“你干什么?”

郑松笑嘻嘻地伸出手朝贺灵雨的脸上摸了过去:“贺家小姐,做我的媳妇吧,今后我们俩一起坐车上下学。”

贺灵雨后退了两步,躲过了郑松的手,却已经气得满脸通红,怒骂道:“流氓!”

郑松依然笑嘻嘻的,还准备再次上前调戏贺灵雨,这时候乔勇燮下车冲了过去,二话不说就左右开弓给了郑松两个响亮的耳光。郑松一下子惊呆了,看着比自己高出许多也强壮许多的乔勇燮:“我,我爸是县长,你,你,你,你居然敢打我?!”

乔勇燮面无表情地再次上前朝着郑松又是两个耳光,冷冷地道:“不管你老子是谁,想要欺负灵雨就是不行!”

郑松将捂住嘴的手松开,发现手心里面竟然有两颗牙齿,大哭着转身就跑,忽然又觉得不甘心,朝着乔勇燮和贺灵雨哭叫着:“你们给我等着,给我等着……”

这天恰逢贺家的管家身体不适,没有亲自去送贺灵雨上学,当他得到消息后顿时大惊,一面派人回去通知贺老爷,一面派人四处打探消息。然而最糟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就在当天的上午,一队警察从学校里面带走了贺家小姐和乔勇燮,同时还没收了贺家的那辆进口小轿车。

乔老爷听闻此事后也是大惊,急忙带着几个家丁骑马赶到了县城。乔老爷在当地也算是很有名望的乡绅,而且根基深厚,与县警察局局长陶令全有些交情。陶令全瞥了一眼面前小木箱里面那一摞摞还没开封的银元,说:“郑县长上任伊始儿子就被人给打了,这就是在打他的脸啊,不过幸好打人的不是令千金。我看这样吧,我可以先把令千金给放了,但是打人的那个小子可就……”

贺老爷暗暗松了一口气,不过还是想继续争取一下:“毕竟是郑家公子先动手,而且还对我家灵雨出言不逊,你看这件事情是不是……”

陶令全朝他摆手道:“这绝无可能。抓捕令千金和乔勇燮的命令可是郑县长亲自向我下达的,如今我私自放了令千金就已经是给了你最大的面子啦。给你讲实话吧,我也是想到郑县长刚刚才上任,想来会顾及自己的官声并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大,这才敢自作主张啊。”

听他如此一讲,贺老爷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那,我家的那辆车……”

陶令全问他:“你知道这件事情的起因究竟是什么吗?”

贺老爷明白过来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只感到一阵阵肉痛。不多一会儿,贺灵雨就被放出来了。幸好有管家事先上下打点过,这才没有让她在里面受苦。她一见到父亲就连声问道:“乔勇燮呢?他怎么没被放出来?”

贺老爷不想再生事端:“你先跟我回去,那小子的事情我再想想办法。”

贺灵雨一听就知道乔勇燮还被关在里面没有放出来,倔脾气一下子就发作了:“他不出来我也不出去,你让他们重新把我再关回去!”

贺老爷急了:“你知道被你们揍的人是谁吗?他可是新任县长的公子!听话,跟我回去!”

贺灵雨大声道:“明明是那个郑松无端来挑衅,还下流地来调戏我,乔勇燮是为了保护我才出的手。这个世界上还有没有王法了?县长就了不起啊?”

贺老爷的脸上顿时变色,一把抓住女儿就朝警察局外面走。

郑乐民早就听闻贺家富甲一方,正想借此事大发一笔横财,却没想到陶令全如此胆大妄为,竟然私自将贺家小姐给放了,顿时勃然大怒,一个电话将陶令全叫了去,一见面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怒斥,什么“纵容地方豪强”“贪赃枉法”“破坏抗战”等等,大帽子一顶又一顶朝对方套了过去。陶令全在他面前倒是好脾气,一直规规矩矩站在那里听着他将脾气发完,才小心翼翼地说:“郑县长,您可能还不大了解贺家的情况。贺家公子贺坚可是刘湘身边的人,如今正在抗日前线……”

郑乐民怔了一下,冷哼了一声后说:“那又怎样?刘湘在抗战爆发后的第二年就病死了,他的部队归属了邓锡侯。抗战前四川军阀混战时邓锡侯可是出兵去攻打过刘湘,想来如今这个贺坚在邓锡侯手下的日子也不大好过。此外,我听说日本人兵势凶猛,残暴非常,我们出川抗日的军队损耗极大,这个贺坚能不能活着回来还是个未知数呢。”

陶令全急忙道:“您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不过据我所知,这个贺坚不但现在还活着,而且已经是国军的上校团长了。此外,贺家在本地极有声望,县里面的国立中学就是由贺家所创建,这件事情一旦处理不好,很可能对您的名声有损啊。”

郑乐民又冷哼了一声,不过没有再说话。陶令全继续劝说:“郑县长,您乘坐的那辆车也太破旧了些,是该换一换了。如今贺家的那辆进口小轿车已经被我给扣下了,行凶打人的那个凶徒还关在我们警察局里面,卑职以为这件事情还是到此为止的好。您觉得呢?”

郑乐民沉吟了片刻:“那就按照你说的办吧。”

回到小院后贺家小姐一直又哭又闹,不吃不喝,非得要父亲想办法将乔勇燮救出来。贺老爷心里也很气恼:贺家多年来乐善好施,名望也不小,如今不但亲生女儿被人欺负,小轿车被没收,而且乔家老二还被关在警察局里面。他越想越是气恼,本想马上给远在抗战前线的儿子发一封电报,后来又觉得这毕竟不算是什么大事,只好作罢。

然而让贺老爷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事发后的第二天上午,县国立中学的教师和学生们出动了,他们并没有采用游行的方式,而是直接去到县政府的外面静坐。没有人演讲,没有人呼口号,只有一条令人触目惊心的横幅:抗日英雄的亲属不可辱!不过即便是如此也依然让郑乐民气急败坏、心惊胆战,他再一次给警察局长陶令全打去电话,命令他马上带人前往驱赶那些静坐的师生们。

陶令全可是本地的地头蛇,能够稳坐警察局长的位子多年绝非寻常人可比,他为难地道:“我们的警力有些不足啊,要驱赶他们的话可能有些困难。”

郑乐民怒道:“那就给我把为首的那些人抓起来!你们的手上不是有枪吗,怕什么?!”

陶令全斟酌着问道:“问题是,我们究竟用什么样的罪名去抓他们呢?”

郑乐民更怒:“那些学生肯定是被共党分子煽动起来的,直接抓人就是了!”

陶令全提醒道:“郑县长,如今可是国共合作时期……还有,万一我们抓了人,他们跑到重庆去发动更多学生游行的话怎么办?”

郑乐民差点将手上的电话砸了:“那你说怎么办?”

电话的那一头却沉默了。

乔勇燮被放了出来,遍体鳞伤。贺灵雨看着他的惨状,禁不住上前去抱住他大哭。乔勇燮朝着她笑了笑,说:“如果今后有人再欺负你,我还是会打掉他满口牙的。”

乔勇燮养了近一个月身体才基本上得以恢复,其间都是由贺灵雨亲自照顾,两个人间的情愫也因此而生,只不过还没有捅破最后的那一层窗户纸罢了。

郑乐民不得不下令释放了乔勇燮,就连贺家的那辆小轿车也没有敢去染指,他本想暂时忍这一时之气,待今后再慢慢去算这笔账,却不曾想副县长张某人竟然将这次的事件夸大其词后上报给了重庆方面。不多久,重庆方面一纸令下让张某人取代了郑乐民,郑乐民只好带着家人灰溜溜地离开了石峰县。这件事情一时间成了当地的一个笑话,就连此次静坐的幕后组织者郭先生也不禁感慨:“这个张某人也不是什么好鸟。国民政府连一个小小的石峰县都治理不好,谈何治国?”

时间一天天过去,春去秋来,在不知不觉中贺灵雨和乔勇燮完成了初中的学业,一起升入高中部。贺灵雨出脱得越发亭亭玉立,乔勇燮又长高了许多,两个人内心的情愫也变得越来越浓烈。贺家的管家是过来人,他发现小姐看乔家老二的眼神越来越不正常,就连上下学时两个人也开始亲密地坐在了一起。管家不敢当面去问小姐,只好偷偷去将自己的发现告知了贺老爷。贺老爷听了后直皱眉头,亲自去了一趟县城,经过暗地里观察发现情况果然是如此。他知道女儿的倔脾气,只好直接去找乔勇燮:“你是不是喜欢上了我家小雨?”

乔勇燮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嘴唇动了动没敢回答。贺老爷强忍住内心的怒意,和颜悦色地对他说:“就像你父母当年那样,我可以给你指一门亲事。我们贺家大院里的任何一个丫头我都可以指配给你,女方的嫁妆由我出,你们的婚事也由我来替你们操办。但是,我的女儿绝对不可能嫁给你,这一点你必须要搞清楚!”

乔勇燮的心里面一片悲凉,说:“我暂时还不想结婚。”

贺老爷轻叹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应该明白自己的身份和地位,这是上天早就安排好了的事情,这就是命,天命不可违,明白吗?”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贺灵雨发现乔勇燮一直心事重重,郁郁寡欢,问了他几次都不作回答,贺灵雨就有些生气了:“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乔勇燮终于艰难地对她说:“高中毕业后我想去重庆找我大哥。”

贺灵雨的脸色苍白,说:“你果然是不喜欢我了。好,随便你,你放心好了,我贺灵雨不是要死要活非得纠缠你的那种女孩子……”她虽然这样说,可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那一刻,乔勇燮的心一下子就柔软了下来:“灵雨,不是你说的那样,是贺老爷他……”

贺灵雨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怒道:“我爸就是个老顽固、老封建,不用理会他,到时候我和你一起去重庆就是。”

贺灵雨虽然性格叛逆,心思却不失缜密,而乔勇燮又事事听从于她,于是两个人开始在暗中准备。

“勇燮,从现在开始,我们要保持距离。我爸没有了防备,我们才能够顺利离开这个地方。”

“好。”

“从现在开始我们要悄悄存钱,至少要存够我们两个人去往重庆的路费。”

“嗯。”

“要不干脆你先回去住校,这样的话我爸就更放心了。”

“我听你的。”

“对了,你知道你大哥在重庆干什么吗?”

“……不知道。”

“他住什么地方你知道吗?”

“……不知道。到时候我们可以慢慢去找。”

“这样不行。要不我们俩到时候先去找我哥,我听说他现在在长沙。”

“我有些怕他。”

“没事,他最疼我啦。而且他还对我说过:今后一定要找一个自己真正喜欢而且对方也喜欢我的人,即使是对方一无所有。”

后来终于到了高中毕业的前夕,两个人在学校里面偷偷碰了个面。两人不敢太过亲密,不过都能够从对方的目光中看到那一份炽热的爱。

“勇燮,我有一个好消息你想不想听?”

“什么好消息?”

“我哥回重庆了,他现在已经是师长了。”

“……”

“怎么,你害怕了?”

“可是我一直没有打听到我哥的消息。”

“好。”

“过几天就是毕业典礼了,我们必须在那之前离开这里。我爸还一直在暗中防着我们呢。”

“那我们明天就出发吧。”

“我也是这个想法。明天早上我们到了学校后就分别去找老师请假,然后一起去往长途汽车站,我问过了,从我们这里到长江边上的那个码头需要三个多小时,然后我们从那里乘船去重庆。等管家发现我们不见时说不定我们已经上船了,这样一来他无论如何都追不上我们啦。”

“你不准备带行李?”

“带什么行李?身上多带钱就是,等我们到了重庆有什么东西买不到?你说是不是?”

“那我今天中午就去买好明天的长途车票。”

“我也是这个意思。”

第二天上午,两个人在学校大门外汇合,他们都没有带任何行李,直接坐了一辆黄包车就去了长途汽车站。当长途汽车驶出车站的那一刻,贺灵雨一下子就抱住了身旁的乔勇燮,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一句:“我们终于自由啦。”

三个多小时的车程,道路泥泞,颠簸非常,而且长途车时不时行经于悬崖之上,让第一次出远门的乔勇燮暗暗心惊不已。贺灵雨一路上都紧紧抱着乔勇燮的胳膊,一直闭目享受着这难得的幸福时光,对车窗外的一切浑然不知。当然,乔勇燮的内心也是快乐的,他暗暗告诉自己:一切的美好都在前方,在未来。所以,他不再感到迷茫,也不再有恐惧。

两人将要乘坐的客轮是从万州逆行而上去往重庆的。贺老爷对女儿呵护有加,平日里给的零花钱不少,如果是在以前的话可能早就被花光了,自从有了两个人一起出逃的计划之后,贺灵雨可是比以前节俭了许多,如此身上所带的钱才会非常的充裕。贺灵雨毕竟是贺家大院从小到大娇生惯养出来的大小姐,直接就买了两张最贵的船票。这班客轮最好的舱位是四人间,对面的上下铺是一对中年夫妇,两人上船后说了会儿话就各自拿了一本书上床去看。贺灵雨和乔勇燮却是第一次坐船远行,对所有的一切都感到新鲜、好奇,两人牵着手在第三层甲板上从船头到船尾,又从船尾到船头,不过过了一会儿也就兴奋不再了,于是两人就在船尾的甲板上席地而坐,静静看着两岸缓缓后退的如画的风景。他们就那样静静地坐着,一直到夕阳在远处水墨般的山顶消失。贺灵雨的头轻靠在乔勇燮的肩上:“真美呀,要是我们俩一辈子都能够像这样在一起的话多好啊……”

乔勇燮说:“我们永远都会在一起的,这才刚刚开始呢。”

两人兴奋了一整天,早早地就在客轮的轰鸣声中睡下了。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时,客轮停靠在了重庆的朝天门码头。对面的中年妇人问他们二人:“看你们俩昨天的兴奋劲儿,应该是第一次出来玩吧?”

贺灵雨道:“有啊,我哥在国军第四十军里当师长。”

中年男人即刻问道:“难道你是贺坚师长的妹妹?”

贺灵雨很是惊讶:“你认识我?”

中年男子大笑:“从你们上船的地方看应该是石峰县的人吧?据我所知,在四十军里面可就只有贺坚师长是那一带的人了。”

贺灵雨可谓是七窍玲珑,惊喜地问道:“您贵姓?难道您认识我哥?”

中年男子笑道:“还真是巧了,我叫任天航,也是重庆大学毕业的,比你哥高两届,如今我就在重庆大学任教。这是我妻子白素,她比你哥小一届,是一家报社的记者。虽然我们夫妻俩与你哥并不熟悉,但一直以有这样一位抗日英雄校友为荣。”

听别人如此称赞自己的哥哥,贺灵雨当然高兴了:“你们好,我叫贺灵雨,这是我男朋友乔勇燮。”随后四人便一同下船,任天航的手上提着一只大皮箱,却见贺、乔二人手上空无一物,夫妻俩走在后面嘀咕了几句,急忙就快速跟上。

虽然天才刚刚亮,朝天门码头却已经是一片繁忙。刚刚下船的旅客,岸边卖各种早餐的摊贩以及穿行于其中的挑夫……贺、乔二人对这一切都觉得新鲜好奇,一边拾级而上,一边不住地东张西望。这时候忽然从身后不远处传来两个声音:“让一让,让一让!”贺、乔二人转身去看,只见两个二十来岁模样的男子正从下面快速朝着上面奔跑,旅客们纷纷向两侧躲闪。乔勇燮拉着贺灵雨刚刚靠在一旁,跑在最前面的那个男子却忽然在他身上撞了一下,紧接着后面那个男子又撞在了贺灵雨身上,“对不起,对不起。”那两人先后说了一句,继续朝着上面奔跑而去。

任天航觉得有些不大对劲,急忙上前问贺、乔二人:“看看你们身上的钱还在不在?”

乔勇燮愣了一下,急忙去摸捆在腰带上的束口袋,顿时目瞪口呆:“我身上的钱没有了!”

“果然如此。”任天航低声说了一句,即刻就朝着上面叫喊了一声:“抓住那两个人,他们是小偷!”

虽然他们所在的地方距离最上面车道还有数百梯之远,但那两人奔跑的速度实在是快,而且行人依然在纷纷躲避着,眼看那两人很快就要从视线中消失了。

这时候贺灵雨也有些急了:“勇燮,你再找找看。”

乔勇燮又摸了几下腰带处,哭丧着一张脸说:“真的没有了,刚才下船时我还摸了的,那时候都还在。”

旁边的任天航安慰道:“没事,没事,不是还有我们在吗?你们放心好了,一会儿我们夫妻俩一定亲自将你们送到贺师长那里。”

贺灵雨毕竟是从贺家大院出来的大小姐,并不把钱财看得那么重:“那就太感谢你们二位啦。”

乔勇燮的心里依然懊恼:灵雨将钱交给我保管,却没想到自己竟然是如此的没用。任天航仿佛明白他的内心,拍了拍他的胳膊安慰道:“第一次出门,什么事情都可能会发生。当年我第一次去贵阳,身上的钱也被小偷偷了个精光……”

听他这样一讲,乔勇燮顿时觉得好受了许多,急忙伸出手去替任天航提了皮箱:“让我帮您提吧。任先生,您说在贵阳时,您身上的钱没有了,那之后呢?”

任天航笑道:“两天没有吃东西,又低不下身段去向人乞讨,饿得我头昏眼花,幸好我终于找到了父亲在那边的一位好友,不然的话我早就变成饿死鬼啦。”

几个人都笑,乔勇燮刚才懊恼的情绪一下子就减轻了许多。

终于到了最上面的车道,想不到竟然有一辆小轿车在那里等着任天航夫妇。上车后任天航说:“贺师长的师部在磁器口,距离重庆大学不远,我们正好顺路。”

重庆市区位于一个半岛上面,朝天门就在半岛的最前端,从这个地方去往位于沙坪坝的重庆大学有三十多公里的路程。即便这一路上的房屋大多像石峰县城那样破旧不堪,甚至还有一些地方满目疮痍,却依然让贺、乔二人震撼不已。这座城市实在是太大了,大得远远超出了他们曾经的想象。贺灵雨指着外面的一片坍塌房屋问道:“那是不是日本人的飞机炸的?”

任天航点头:“是啊。抗战期间日军曾数次轰炸重庆市区,死伤惨重,我中原大地更是尸骨累累。所以说啊,你们生长在石峰那样的地方是非常幸运的。”

贺灵雨却道:“只不过是因为我们的年龄太小,不然的话我们也会像哥哥一样去往前线的。勇燮,你说是不是?”

乔勇燮点头道:“是的。”

这时候白素忍不住就笑了起来:“你们俩真好玩,要不要我把你们俩这富家小姐带着傻小子私奔的故事写出来登在报纸上?”

贺灵雨吃惊地看着她:“你是怎么知道的?”

白素笑道:“你们两个人身上一样行李都没有,怎么看都不像是出来玩的。”

贺灵雨禁不住也笑了起来,说:“原来是这样。不过你说错了,勇燮可不是傻小子,也不是我带着他私奔的,是我们俩商量好了后一起出来的。对了,你可不能把我们的事情登在报纸上,要是被我爸看到了他会被活生生气死的。”

任天航大笑,对妻子说:“听见没有,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情,开不得玩笑。”

几个人说说笑笑,一个多小时后就到了位于嘉陵江畔的磁器口古镇,贺坚的师部就设立在古镇的一栋别墅里。外面的卫兵往里面打了电话后,不多一会儿,就见一个身穿美式军服的男子快步跑了出来,贺灵雨远远地就朝他招手、欢呼:“哥,哥,这里,这里!”

贺坚实在是拿自己的这个妹子没办法,但又不好在众目睽睽之下太过骄纵她,只好挺直着身子一边任她胡闹一边低声呵斥:“快松开,这里可是我的军营!”

贺灵雨不高兴地松开了手,不过并没有忘记把任天航夫妇介绍给自己的哥哥。贺坚朝任天航夫妇抱拳道:“小妹顽皮,多谢二位热心相送。任教授,此处是军营,不便招待客人,如果方便的话请留下联系方式,容贺某改日亲自登门相谢。”

任天航摆手道:“区区小事,不足挂齿。在此次旅途中能与令妹相识也是我们的缘分,现在已经将令妹安全送到,我和拙荆也就放心了。贺师长,告辞了。”

贺坚丝毫没有挽留的意思,再次抱拳目送二人上了车。待任天航夫妇离开后,贺灵雨不高兴地嘟着嘴说:“哥,人家那么热心地把我们送到你这里来,你怎么能这样呢?”

贺坚看着正在远去的轿车,皱眉说:“灵雨,你们的胆子也太大了,陌生人的车也敢随便坐,重庆这个地方什么样的人都有,万一遇到了坏人怎么办?”

贺灵雨不以为意地道:“他们才不是坏人呢。即使他们是坏人,不是还有勇燮在吗?他一定会保护我的。”

这时候贺坚好像才注意到了乔勇燮的存在,将目光投向他:“你说呢?”

面对贺家少爷,乔勇燮很是紧张,不过此时他发现对方的目光中似乎并没有什么敌意,于是鼓起勇气大胆说:“他们在船上时大部分时间都在看书,不像是坏人。不过这两个人肯定有问题,我们一起下船时他们说自己都是你的校友,而且十分敬佩你这位抗日英雄,可是刚才见了面之后却对此事只字未提。还有就是,从我们在朝天门上车开始,那个开车的人一句话都没有说,我感觉那个人好像有些害怕这位任先生,所以,我觉得他可能不是什么大学的老师……”

贺坚很是惊讶,他没有想到眼前这个看似憨厚老实的乡村少年竟然有着如此细致的观察力以及超强的分析能力,点头道:“如果他们不是单纯的助人为乐,那就很可能会上门来找你们的。”

贺灵雨不明白:“他们来找我们干什么?”

贺坚淡淡一笑,说:“重庆这个地方非常复杂,军统、中统特务,中共的地下党,黑帮帮会,什么样的人都有,你们今后可要小心一些才是。”说着,他指了指妹妹,“你真是太调皮了,父亲有心脏病你不知道啊,把他气病了怎么办?”

贺坚唯有苦笑,说:“好啦,我这就让人给家里发一封电报,告诉父亲你们已经到了我这里。”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乔勇燮,“你呢,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乔勇燮问道:“你有我大哥的消息吗?”

贺坚摇头:“我和他一起高中毕业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怎么,他也到重庆来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乔勇燮道:“好多年了,这些年他从来都没有回过家。”

贺坚道:“这样吧,你先在我这里住下,你哥哥的事情我找人打听一下。对了,最近你们最好不要外出,听说中共的领袖就要到重庆来了……”

二嫂静静地坐在那里讲述,她的脸上一直带着静谧的笑容,仿佛时光真的倒流到了数年前的那个时候。乔文燮听得入了神,同时也很是心潮澎湃,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忽然从外面传来了一个声音,一下子就彻底破坏了这一刻的所有美好:“乔特派员在吗?”

乔文燮怔了一下,这才意识到外面的那个声音询问的是自己,急忙起身朝外面走去。出来后他才发现太阳已然下山,晚霞铺满了远处的天际线。一位穿着警服的年轻人快步朝他跑了过来,急切地说:“乔特派员,姜所长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和你商量,请你马上去一趟。”

这时候贺灵雨也出来了,乔文燮满怀歉意地对她说:“二嫂,我改天再来看你。”

贺灵雨朝他笑了笑,将他的挎包递了过去:“你去忙,今后路过时就进来坐会儿。”

乔文燮忽然想起自己还没来得及询问她是不是有什么困难,便道:“我肯定会经常来的,我二哥的事情还没有听你讲完呢。对了二嫂,如果你遇到什么麻烦事就去找派出所的姜所长,他会及时通知我的。”

贺灵雨又朝他笑了笑:“我没事。你忙去吧。”

乔文燮朝她敬了个礼,忽然发现她的双眼变成泪汪汪的了。也许她是想起了二哥。乔文燮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转身跟随那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