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隐秘往事

郭怀礼在石峰县受到众人敬仰,其实是在解放以后的事情。解放之前的他只不过是县立中学一名教授国文的普通教师,解放后人们才知道他竟然是一名中共地下党员,而且党龄比当时的地下党县委书记还要长。地方政府成立之后,曾经的地下党员们都在党政机关担任重要职务。组织上原本对岳忠勉是另有重用的,而最初的县长人选就是郭怀礼,可是他却坚持要做石峰县中学的校长,而且立誓要在这个岗位上一直干到退休,于是岳忠勉才不得不被上级组织留了下来。

当初攻打石峰县城的战斗是李庆林亲自指挥的,县城解放后组织上任命他做了县委书记,李庆林任职后拜访的第一个人就是郭怀礼,他发现此人不但知识渊博,而且为人正直,极有学者风范。

石峰县中学位于城郊,占地数亩,郭怀礼住在里面的一个小院内,平房两间,小小的院坝中有一棵高大的桂花树,桂花树下有一张小方桌,四把折叠木椅。因郭怀礼的妻子王氏不能生育,两人没有孩子,平时家里就夫妻俩,晴天就在那里吃饭,郭怀礼平日里也是在那个地方喝茶、看报、会客。

李庆林第一次前来拜访郭怀礼时,两人就是坐在那棵桂花树下,当时正值桂花盛开的时节,满院飘散着馥郁的桂花香气,让那时还不怎么适应地方工作的他心情一下子就好了许多。郭怀礼给李庆林泡的是上好的峨眉毛尖,入口生津,沁香两颊,让他赞不绝口。郭怀礼笑着说:“这茶叶可是一位国民党中将师长送给我的,当初我带着组织上给的任务去劝说他起义,临走时他送了我一盒,平时我可没舍得喝。”

李庆林大笑:“今天你拿出来也算是共产了嘛……对了,你说的那位国民党中将师长是谁?”

郭怀礼回答道:“他也是我们石峰县的人,名叫贺坚。”

李庆林一下子就想起了这个人来:“原来是他,他可是川军中的抗日名将,想不到他竟然是石峰县的人,难怪组织上会把这个任务交给你。难道他……也是你的学生?”

郭怀礼点头道:“他的爷爷贺立本是石峰县有名的大地主,也是一位开明的乡绅,当初的县立中学就是由他创办的,我很早就开始在这所学校任教,贺坚曾经是我的学生。后来他去了重庆,就读于刘湘创办的重庆大学,只读了不到两年就跟随刘湘出川抗日,血战沙场数年,从一个小小的少尉副排长一步步升为少将旅长。后来刘湘病死,其部属划归邓锡侯统领。四川军阀杨森很是喜欢这员虎将,趁蒋介石从前线召回邓锡侯主政川康时将贺坚要了去。可以这样讲,贺坚几乎参与了抗日战争中大部分国民党军队与日军的大会战。抗日战争胜利后,杨森任职重庆卫戍总司令,此时的贺坚已经是中将师长,肩负重庆市区长江、嘉陵江两江沿岸的防务。”

李庆林皱眉:“这样的一个人,你当时去动员他率部起义很不容易吧?”

郭怀礼朝他摆了摆手,道:“我们不说这个了,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李书记率部解放了我们石峰县城,如今又是新官上任,接下来的事情可不少呀。”

李庆林站起身来向他敬礼:“所以我特地前来向你这位老地下党同志请教。”

郭怀礼呵呵笑着请他坐下:“请教不敢。李书记,你还是称呼我‘郭先生’吧。”

李庆林正色道:“你可是我们党内的同志,称呼你先生可不大合适。”

郭怀礼笑道:“虽然我们是同志,但我已经立志此生从事教育事业,教书育人,所以还是纯粹一些为好。”

李庆林问道:“你当初入党时就是这么想的吗?”

郭怀礼点头回答道:“当时的我痛恨国民党的残暴、腐朽,寻求救国救民的真理和道路,希望革命成功后能够有三尺讲台教书育人就足矣。李书记,我们还是谈正事吧,如今县城已经解放,接下来的事情看起来繁杂,但其实也很简单。首先就是要在各乡镇建立起基层政府,在此基础上尽快在每一个村里面建立起基层党组织,只有这样才能够充分发动群众,彻底剿灭逃进深山老林中的国民党残兵。”

李庆林皱眉道:“这个道理我懂,可是要在短时间内将党组织建立到每一个村,可不大容易啊。”

郭怀礼却微微一笑,说:“其实不难。这说到底就是一个发动群众的问题,对此我党可是早就有了两样非常重要的法宝,李书记难道忘了?”

李庆林的双眼一亮:“郭先生说的是?”

郭怀礼道:“土改,宣传。千百年来,人们对土地充满着渴望,而最底层的农民更是如此,因为拥有土地就意味着生存,意味着生命的繁衍、家族的希望,说到底这就是物质需求。而宣传的作用在于让我们的底层民众明白时代已经改变,如今的他们已经是这个国家的主人,这就是精神需求。所以,只要双管齐下,接下来的一切事情也就变得简单许多了。”

那天,李庆林郭怀礼二人一直深谈到午夜过后,而李庆林接下来的工作也正如郭怀礼所预料的那样势如破竹,基层政府、基层党组织如雨后春笋般建立起来,在短短不到两年的时间里他们就肃清了躲藏在大山里面的土匪,治下气象一新。就在几天前,上级组织将李庆林叫去谈话,准备将他调往地区行署担任更重要的职务,却万万没有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会发生这样一起惊天大案。

还是那个小院,依然是在那棵桂花树下,两个人手上拿着蒲扇,茶香袅袅,唯一遗憾的是此时还没有到桂花盛开的时节。李庆林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后不满地说:“郭先生,发生这起大案我才感觉到,上次你在有些事情上可没有对我讲实话啊。”

郭怀礼轻摇着手上的蒲扇,云淡风轻地问道:“比如?”

李庆林道:“先生正当中年,才干非常,别说区区一个县长,就是更高的职务都足以胜任。先生为我党党员,却不愿以同志相称,这似乎是在韬光养晦,又好像是一种自污……也许我的用词并不准确,但我知道,这绝不是那个真实的郭怀礼。”

郭怀礼淡然一笑,说:“我们这里的人称呼母亲为奶子,称呼外婆叫尕尕,吃饭叫喫饭,问话中习惯用‘不’字,与‘否’字同义,而这些都是古汉语中的称呼或者变音字……”

李庆林不解:“你究竟想要说什么?”

郭怀礼再次替客人倒满了茶,说:“中华五千年的历史其实就是一部战争史,王侯将相逐鹿中原,弱小百姓唯有躲进深山才可以求得生存,古老的中华文明得以在我们这样偏僻的地方留存下来,这是原因之一。如今我们已经推翻了国民党的反动统治,全中国的大部分地方已经解放,人民当家做主。我热爱这片土地,接下来我的使命就是留下来认真研究、整理我们中华文明的起源和精髓。李书记,我这样讲你能够理解吧?”

李庆林气呼呼地将手上的蒲扇扔到了小方桌上,大声道:“你还在骗我!郭怀礼同志,难道我这个县委书记也不值得你信任吗?”

郭怀礼愕然:“李书记,你为何这样讲呢?”

李庆林气呼呼地站了起来,在小院里面转了两圈,转身质问道:“你可是一名共产党员,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才应该是你的信仰……”

郭怀礼即刻反问道:“难道研究中华文明就不是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的一部分?”

李庆林顿时气结,指着他:“你,你!”

这时候郭怀礼的妻子王氏端着一篮洗净的李子出来了,责怪丈夫道:“怀礼,你这个做主人家的怎么把客人气成这样了?”

李庆林上次就见过王氏,知道她是一个温婉贤淑的妇人,见她这样礼貌地招待自己,又嗔怪地看着丈夫,心里面的气也就消去了一小半。他一屁股坐回刚才的位子上,拿起小方桌上篮子里面的一枚李子吃了,情绪也就稳定了许多,说:“那好吧,我问你,乔家三兄弟的父辈只不过是中农,最多可以算得上是富农,乔家老二怎么就变成地主了?还有,县里面那么多单位,你为什么偏偏要把乔家老三弄到县公安局去?”

郭怀礼依然波澜不惊,回答道:“贺坚率部起义后被选为四川省的政协委员,其父母早已在解放前因病亡故,于是就将家里的田产全部送给了决定解甲归田的亲妹夫乔勇燮,却没想到如此一来乔勇燮在土改时就被划为地主成分,后来又有人检举揭发乔勇燮家里藏有武器,于是他就逃跑了,至今不知所踪。至于乔文燮的事情,毕竟他大哥是我党的地下党员,还对我有救命之恩,当时我问过他今后的理想,他说很想当一名警察,我这才去找了老岳。”

李庆林对他嗤之以鼻,说:“他一个农村娃娃,哪里知道警察是干什么的?”

郭怀礼即刻道:“他是我的学生,在县城读过书。”

李庆林朝他摆手:“我再问你,龙华强是县公安局的副局长,他曾经和你一起在本地做地下工作,像这样的事情你为什么不直接去找他呢?”

郭怀礼一笑道:“其实以前我和龙华强并不熟悉,出于安全的需要,地下工作都是单线联系,在解放之前我根本就不知道这个同志的存在,更何况我一直是个讲组织原则的人,像这样的事情我当然应该首先去找老岳。”

李庆林明明知道他是在诡辩,却又无法反驳,冷冷地道:“真实的情况恐怕不是这样的吧?贺坚可是国民党的中将师长,后来又是四川省的政协委员,难道他不了解我党的基本政策?难道他会愚蠢到不知道那样做会害死自己的亲妹妹、亲妹夫?”

郭怀礼淡然一笑,说:“乔勇燮当年与贺家小姐私奔,贺老爷被气得大病而亡,贺坚虽然心痛妹子,但最终还是放不下这一段仇怨啊。”

李庆林气急而笑:“据我所知,当时明明是乔勇燮带着贺家小姐跑到贺坚那里躲藏了起来,后来乔勇燮还做了贺坚的侍卫。好吧,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可是后来的事情你为什么没有去阻止?你对我党的政策应该非常了解吧?据我所知,乔家三兄弟可都是你的学生!”

郭怀礼的神情依然淡淡的:“我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什么事情都面面俱到?”

李庆林根本就不理会他的这种说辞:“郭怀礼同志,真实的情况应该是这样的吧——当时乔智燮甘冒奇险回到石峰向你们报信,却没想到后来牺牲在送信的途中,你根本就不相信他是死于意外,而且很可能是本县地下党里面出了问题,于是你就和乔勇燮商量,让贺坚配合着你们演了这样的一出戏,其目的就是为了让乔勇燮能够打入敌人的内部,调查清楚他哥哥的真正死因。至于让乔文燮进公安局的事情,其实也是为了同样的目的。郭怀礼同志,我说得没错吧?”

郭怀礼不由得暗暗心惊,他没有想到李庆林竟然能够想到这一层。他笑了笑:“李书记的想象力还真是丰富……”

李庆林打断了他的话,继续说:“你韬光养晦,甚至不惜自污,目的就是为了不让隐藏在我们内部的敌人察觉到你们的计划,同时你也因为乔智燮、乔勇燮两兄弟做出的牺牲感到惭愧。此外,你除了相信你自己,根本就不相信其他的任何人,包括岳忠勉,所以你要想办法把他拖在这里,想必这也是你当初拒绝担任县长的原因之一吧?郭怀礼同志,我完全能够理解你的想法,毕竟从逻辑上讲,在你看来,除了你自己,本县地下党的每一个人都值得怀疑。可是,我不应该是你怀疑的对象吧?你为什么就不能对我讲实话呢?”

郭怀礼对眼前这位曾经的团政委、如今的县委书记更加佩服,与此同时也禁不住暗暗松了一口气:幸好他所掌握的情况不多,所以也就只能够分析到这样的程度。然而即使是这样,出于组织原则和组织纪律,他依然不能对李庆林讲出实情。郭怀礼满怀歉意地道:“李书记,这根本就不是信任与否的问题,希望你能够理解。”

李庆林明白了,心里面的不满情绪也因此消散了许多,他点头道:“我当然能够理解,那我们就心照不宣吧。”

这时候郭怀礼叹息了一声,说:“肖局长的牺牲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因为我没有及时向组织上汇报隐藏在七曜山的土匪并没有被彻底肃清的真实情况。”

李庆林的脸上顿时变色:“难道是乔勇燮传递过来的情报你没有及时上报?”他忽然又想到作为老地下党员的郭怀礼绝不可能犯下这样的错误,转念间就明白了过来,脸色也因此变得和煦了许多,“你注意到了没有?曹家坳那一战的战报上没有乔勇燮的名字?”

郭怀礼没有直接回答:“也就是说,我们一直以来所掌握的情报是错误的,国民党这股残匪的真正头目或许另有其人。”

李庆林皱眉道:“既然我们的人已经打入敌人内部,情报怎么会不准确呢?”

郭怀礼沉默着摇头,过了一小会儿之后才道:“李书记,你没有经历过地下斗争,所以并不能完全了解其中的艰难、复杂和残酷。地下工作的艰难在于必须利用自己合理的身份去获取组织上需要的情报,而很多时候我们得到的情报真真假假,甚至很可能是敌人故意泄露出来的假消息,会使组织上蒙受巨大的损失。所以,作为局外人,我们很难想象打入敌人心脏的同志随时会面临的巨大困难,有时候他们根本就无法顺利地送出情报,有时候他们无法准确判断出情报的真实性。像这样的同志,他们所畏惧的并不是牺牲,而是自己的价值不能被彻底使用。你要知道,无论是打入敌人内部还是在那里面生存下来并取得对方的信任,都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

李庆林肃然,不再继续前面的话题,只问道:“郭先生,你对我们接下来的工作有什么建议?”

郭怀礼沉默了片刻,问道:“曹家坳一战是你亲自指挥的是吧?那么,你们当时的情报是从何而来?”

李庆林回答道:“是我们的侦察员发现了敌踪,我们在分析敌人的行军路线后紧急调动兵力在曹家坳设伏,经过近一个小时的激战,敌人被我们全部歼灭。”

郭怀礼沉吟着说:“看来我们的同志在敌人内部确实是遇到了极大的困难,以至于连这么重要的情报都没有能够传出来。不过当时敌人的那次大规模行动实在是让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啊,七曜山茫茫数千里,敌人的行踪怎么就恰好被我们的侦察员给发现了呢?再结合当时的时间点……那可是我们抗美援朝战争刚刚取得胜利不久啊。”

李庆林心头一动,问道:“你的意思是说,当时敌人是孤注一掷、困兽犹斗?”

郭怀礼拿起一枚李子塞进嘴里,最后竟然连李核都一起吞进肚子了:“也许我们应该从另外一个角度去分析,一年之前敌人的那次出动不仅仅是孤注一掷、困兽犹斗,更可能是为了给我们造成一种假象,那就是这一带的土匪已经被我们彻底肃清了。如此一来,幸存下来的土匪头目及其核心武装就会因此而变得安全许多,这也就更加有利于达到他们长期潜伏的目的。”

李庆林问道:“可是,这一次发生的大案又如何解释?”

郭怀礼“嘿嘿”冷笑了两声:“那是因为他们想不到我们的基层政权和基层组织会有如此强大的凝聚力,更恐惧于我们发动群众竟然可以达到如此广泛的程度,以致让他们无处躲藏,也就因此让他们长期潜伏下来的意图彻底破灭了。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只能选择逃跑,而这一次发生的惊天大案很可能就是他们逃跑前最后的疯狂报复。”说到这里,他直视着李庆林:“必须马上通知各乡镇政府、基层党组织、各处粮站等等,让他们随时保持高度警戒。”

李庆林心里猛然一惊,起身就往外走,几步后又转身问道:“乔勇燮的事情,他妻子和乔文燮知道吗?”

郭怀礼摇头。虽然隔着好几米的距离,李庆林还是注意到他脸色突然变得非常不自然。

然而,郭怀礼的提醒仅仅是一场虚惊。好几天过去了,在全县范围内并没有任何重大的事情发生。其间,李庆林给上级主要负责人打过电话,详细汇报了案件的情况,请求组织上暂时不要调整县委县政府的领导班子。不过他并没有谈及与郭怀礼之间的谈话内容,毕竟有些情况到目前为止还仅仅是猜测。上级主要负责人对他说了一番勉励的话,要求他组织力量尽快破案并及时汇报,对于他的请求却并没有任何的答复。

也许上面还需要时间考虑研究,也许这本身就是一种默认。李庆林在心里如此揣度。

最近一段时间来,乔文燮的情况并不怎么好。他发现周围的同事大多对他敬而远之,不过谭政委和龙副局长倒是一直很亲切。郭怀礼又去看望过一次乔文燮,在问完他最近的情况之后,离开前又对他说了这样一句话:“知耻而后勇。好好干,我相信你能够干得好。”

从乔文燮那里出来后,郭怀礼就直接去了李庆林的家。今天是礼拜天,他觉得自己不会扑空。县城早已破旧不堪,数年的抗战加内战,整个四川省担负着国民党军巨额的军费开支,地处川东的石峰县本来就穷困,以致县城多年来根本就无钱修缮,建设二字更是不可能的妄想。不过城区内的树木倒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愈加粗壮、高大,穿城而过的人工河促成了空气的对流,行走在河边的树荫下很是凉爽、惬意。

县委县政府大院紧邻人工河,位于县城的中心地带,据说它曾经是清朝时期这个地方统治者土司的祠堂。郭怀礼迈过大门处高高的石门坎进到里面,两旁全副武装的卫兵都认识他,所以并未阻拦。大门内是近两百平方米的院落,正中间道路两旁的古树高大挺拔,道路的尽头是一排两层楼的青砖黑瓦房,大门处挂着白底黑字的“石峰县人民政府”的匾牌。在匾牌前朝右侧转过去,再次经过一个院落后又是同样的一栋楼房,不过这栋楼的大门处所挂的却是白底红字的匾牌,上面的字样是“中国共产党石峰县委员会”。

县委县政府的家属院在最后面,全部都是平房。李庆林有三个儿子,他的家靠近围墙,只占了其中的两间房屋,夫妻俩一间,孩子们一间。郭怀礼还是第一次到这里来,看见这种情况他不禁暗自惭愧。

李庆林果然在家里。此时的他坐在屋子外边,上身穿着一件背心,光着膀子,手拿一只猪蹄正在去毛,一点也不顾及自己县委书记的形象。他抬起头来看见郭怀礼时顿时就笑了:“今天我家改善生活,郭先生来得正好。”说着,就急忙将手上的猪蹄放下,然后去洗了手,朝着屋子里面叫了一声:“小君,家里来贵客了。”

很快地,从屋子里面出来了一位短发中年妇女,看上去很是干练。李庆林介绍道:“小君,这位就是我经常向你提起的郭先生。郭先生,这是我……”

郭怀礼即刻笑道:“我知道她,当年你老家的支前模范朱慧君同志。”

朱慧君很大方地朝郭怀礼伸出手:“郭先生,你好,我早就听老李说起过你了。”

郭怀礼和她握了手,问道:“孩子们呢?”

李庆林和朱慧君这才注意到他手上拿着东西。朱慧君道:“外面玩去了。郭先生你这是?”

郭怀礼笑道:“我给孩子们带来了一套连环画,估计他们会喜欢。”

李庆林从他手上接过东西,打开后就禁不住赞道:“1927年上海世界书局首版的《三国志》?这可是好东西。郭先生,你这礼物可太贵重了啊。”

郭怀礼摆手道:“谈不上贵重,我只是希望他们能够通过这套连环画培养起学习中国传统文化的兴趣,这可比放在我家书架上的作用更大。”

李庆林很是高兴,对妻子说:“收下吧,这可是郭先生的一片期望。”说着,就从一旁的椅子上拿起外套,对郭怀礼说:“家里乱糟糟的,郭先生,我们去办公室谈事情。”

李庆林转身时,郭怀礼注意到,他后腰皮带上别着一把手枪。

李庆林的办公室在二楼左侧的角落处,宽敞、安静,不过里面的布置很是简单,唯一让人看得上眼的就是那张古旧的办公桌以及后面那一排书架。进了办公室后郭怀礼并没有马上坐下,趁着李庆林给他泡茶时直接走到书架前,看了看,说:“想不到李书记也是爱书之人。”

李庆林笑道:“我上了几天大学,抗战爆发后就投笔从戎了。这一点倒是与贺坚很相似。郭先生,请坐,我这里的茶叶可没有你家里的好。”

郭怀礼轻轻敲了敲那张办公桌,赞道:“这可是好东西……李书记喜欢我家的茶,经常过去喝就是。”

李庆林大笑:“我还以为郭先生要把那盒茶送给我呢。”

郭怀礼也笑,说:“一盒茶只是小事,不过我担心这样一来会有人效仿,如果我们石峰县的坏风气因我而起,这样的大罪过我可承担不起。”

李庆林点头:“郭先生说得对,防微杜渐,我们都应该从这样的一些小事情注意起来。对了郭先生,今天你不会仅仅是为了给孩子们送书来的吧?”

郭怀礼坐了下来,问道:“找到郑小文没有?”

李庆林摇头:“还没有,他家里的人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县公安局重新对现场进行了勘查,结合当时肖云飞一行所在位置的视野状况,初步判断出敌人投掷手榴弹的位置大致有两个,一是房屋左侧的小山包上,二是屋后那座大山的半山腰,后来县公安局的同志也在那两个地方发现了比较清晰的足印。此外,目前已经基本可以确定,敌人使用的是美式手榴弹,爆炸力非常的惊人。”

郭怀礼点头道:“如此说来,当时出现在那里的土匪至少有两个人,而且郑小文很可能就是其中之一。关于郑小文的情况我大致了解一些,此人是在1948年的冬天到乔家冲落户的,由此可见,国民党在预感到失败之后就开始着手布局大西南了。”

李庆林皱眉道:“虽然你认为敌人的这次行动是他们逃离前的疯狂报复,但是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情报来源证实这一点。有这样一股土匪隐藏在大山里面,我这心里始终不踏实啊。”

郭怀礼沉吟着说:“当然,那只不过是我个人的分析而已。这股顽匪即使要逃离七曜山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这几天我一直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如果敌人真的是准备逃跑,他们为什么还要制造出如此惊天的大案呢?还有,敌人为什么在此之后就又销声匿迹了呢?”

这其实也是李庆林最近几天正在思考的问题,他问道:“对此,郭先生有答案了吗?”

郭怀礼非常审慎地回答道:“我觉得敌人有可能是为了转移我们的注意力。李书记,你认为他们最不可能从哪个方向逃跑?”

李庆林怔了一下,摇头说:“我们对整个七曜山脉的合围可以说是铜墙铁壁,任何一个方向都不大可能。不过相对来讲,水路是最不可能的,因为我们一直以来对整个长江航线船只的检查都非常严密。”

“是啊,”郭怀礼喃喃道,“乔勇燮,为什么一直没有你的消息呢?按道理说,敌人针对肖云飞同志的这次行动,你无论如何都应该想办法将情报送出来啊……”

李庆林叹息了一声,说:“想来肯定是出了什么大的问题。不过从这次发生的事情来看,我们内部真的很可能存在着敌人的内线。”

郭怀礼忽然问道:“肖云飞同志这次前往乔家冲的路线事先都有哪些人知道?”

李庆林回答道:“据谭定军和龙华强讲,事先肖云飞只是说准备带着下面的人搞几次拉练,他并没有预先规划路线,也许这次去乔家冲完全是临时起意。”

郭怀礼即刻就接了一句:“也许?对了李书记,肖云飞同志牺牲后你们考虑让谁接替他的位子?”

李庆林的目光一闪:“你的意思是?”

郭怀礼摆手道:“无端去怀疑某个人,这是一种从主观上就将对方认定为敌人的错误思维方式,我们在这方面可犯下过不少错误。所以我的想法是,最好是暂时将这件事情放一放,再狡猾的敌人也总有露出狐狸尾巴时。”

李庆林皱眉:“作为县委书记,像这样的事情我还是应该尽量多了解一些才是吧?”

郭怀礼微微一笑,说:“倒也是……”

李庆林忽然明白了,这一次郭怀礼肯定是已经请示过了某个人,在得到了许可之后才专程前来找他的。当然,他不会去问那个人是谁,这也是原则和纪律。

两个人一直密谈到李庆林的大儿子来叫他们回家吃饭,这时候郭怀礼忽然说了一句:“李书记,我还想和你谈谈乔文燮的事情,这件事情也非常重要。”

李庆林看着他:“请讲。”

郭怀礼缓缓说:“乔文燮是这次事件中唯一的幸存者,而且毫发无伤,由此至少可以说明一点,那就是乔勇燮在敌人内部的地位不低,而且完全取得了敌人的信任。为了尽快查明这一股土匪的踪迹,同时也是为了尽量减少我方公安人员的伤亡,我建议将乔文燮派往乔家冲和曹家坳一带工作。”

李庆林犹豫着说:“乔家三兄弟现在就剩下他一个了,还有就是他这次的表现……”

郭怀礼起身踱步:“关于这件事情,我权衡了很久。第一,只要乔勇燮目前还活着,那么乔文燮就应该是安全的;第二,李书记是带过兵的人,应该清楚破胆是新兵成长为老兵的重要过程,我相信,乔文燮在经历过这一次的事情后就一定会变得勇敢起来的。”

李庆林点头道:“这倒也是。他能够在逃跑的中途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责任,毅然前往乡政府报案,这一点确实非常难得。好吧,这件事情我考虑一下,然后再和县公安局的同志沟通沟通意见。”

几天过后,地区行署公安处下发了关于龙华强就任石峰县公安局局长的任命文件。又两天后,就在乔文燮十八岁生日的那一天,他拥有了人生中的第一个职衔——石峰县公安局特别派往黄坡、临潭两区联络员,简称“特派员”,不过他的这个职衔是没有行政级别的。

李庆林向谭定军和龙华强讲明了这么做的理由:当年逃跑的乔勇燮很可能已经是隐藏在七曜山的国民党土匪的重要头目之一,这一项任命有可能产生意想不到的作用;此外,乔文燮的大哥乔智燮是我党优秀的地下党员,所以我们应该相信他的阶级觉悟。因此,无论是谭定军还是龙华强都没有提出任何异议,任命发布后在县公安局里面也没有引起太大的反响。

也就在这天晚上,乔文燮被郭怀礼叫了去,师娘给他煮了一碗面条,里面漂浮着一层红油,最上面撒了一些葱花,看上去非常的漂亮。乔文燮狼吞虎咽地吃了个精光,这才注意到先生正笑眯眯地在看着他,他有些不好意思:“先生……”

郭怀礼问道:“好吃吗?”

乔文燮点头。郭怀礼笑了笑,说:“再好吃也就只有这一碗。不是家里没有,而是这个世界上好吃、好看、好玩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所以懂得克制自己的欲望、懂得适可而止才是最重要的。文燮,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乔文燮点头道:“我知道,先生的意思是说,一个人要有自制力,要学会抵御各种**。”

真是一个聪明的孩子。郭怀礼满意地点了点头:“孺子可教。孔圣人说要克己,要修身,才能够齐家乃至治国平天下。这一点其实与我们共产党人提倡的自我修养是一致的:无私无畏,不怕牺牲,一切为了人民……文燮,你还记得你大哥吗?”

乔文燮点头,问道:“他就是这样的人,是吗?”

“是的,他就是这样的人。”郭怀礼道,“除了他之外,你二哥也是这样的人。”

乔文燮惊讶得差点站了起来:“我二哥?他不是……”

郭怀礼轻轻按了按他的肩膀,继续说:“你听我把话说完。我告诉你,你二哥他也是一个英雄,你要向你的两位兄长好好学习,今后成为和他们一样的人。文燮,你能够做到吗?”

乔文燮依然在震惊中,不过还是下意识地点头回答道:“我能,一定能够做到。”

郭怀礼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一下子变得深沉起来:“我也相信你能够做到。不过,文燮,你二哥的事情千万要保密,不要对任何人讲,包括你奶子和你二嫂。‘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我曾经给你讲解过这句话的意思,你应该懂得其中的道理。切记、切记!”

看着郭怀礼严肃的面容,乔文燮一时间有些茫然:“先生,那、那我今后应该怎么做?”

郭怀礼想了想,说:“我送你十二个字:安全第一,保守秘密,随心而为。你自己慢慢去领悟吧。”

抗美援朝战争刚刚结束,国家正处于困难时期,即使匪情再次出现,县城的路灯还是像以前那样稀稀拉拉的,昏暗无比,大街上的行人仍然不少,就算不久前才发生了公安局局长遭遇土匪袭击的重大事件,人们的生活仿佛并没有因此而受到影响。乔文燮走在街道上,看着每隔一段距离就出现的全副武装的岗哨以及巡逻在人群中的公安,心里顿时涌起一种自豪与责任感。他也经常参与这样的巡逻,不止一次。

二哥的事情让乔文燮非常震惊。郭先生告诉他的一切彻底颠覆了他心中的定论,不过他也因此而感到激动与骄傲。那毕竟是他的亲二哥啊。与此同时,这件事情还让他突然间明白了一个道理:有时候耳朵听到的、眼睛看到的,甚至是自己亲自经历的事情,也不一定就是真相。

我十八岁了,如今还是一名身负重任的特派员,所以,我已经是大人了。乔文燮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