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曹家坳
乔文燮和翠翠结婚好几年了,翠翠却始终不见怀孕。两个人去县医院做了检查,结果是翠翠的输卵管堵塞,医生还查出她有结核病史。
翠翠很是不以为然,说:“我从小到大都住在大山里面,空气那么好,怎么可能得结核病?”
医生说:“空气好才最容易感染上结核呢。”
当然,翠翠肯定是说不过医生的,而且她的病还得治。给她看病的医生姓方,是从某著名医学院毕业的高材生,因为家庭成分不好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了石峰县。方医生不愧是科班出身,帮助翠翠大大改善了病情。在经过一年多的治疗之后,他们终于迎来了第一个孩子,乔文燮给他的这个儿子取名叫乔树理。两年之后,他们的第二个孩子出生,是个丫头,取名叫乔叶理。这一年,乔文燮被提拔为县公安局副局长,分管刑侦工作。
也许是从小就失去父母的缘故,乔风理从小就透出了与众不同的成熟的一面,而且与宋牧师生活过的经历,再加上后来来自郭先生传统文化的熏陶,无论是思维方式还是文化底蕴都强于他的同龄人许多。三年前乔风理考上了清华大学,对于石峰县来讲,这可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情,就连县委书记李庆林都亲自前往祝贺。这次乔风理暑假回来时对乔文燮讲:“幺叔,放假前北京很多的高校都停课了,我最后一年的学业可能完成不了了。”
乔文燮问道:“你和郭先生说过这件事情没有?他怎么看这件事情?”
乔风理道:“郭先生说,无论什么时候,知识总是有用处的。他还说,即使是学校停课了,也不能因此放弃对知识的学习。”
乔文燮问道:“那你准备怎么办?”
乔风理似乎有些犹豫:“幺叔,这次暑假回来时我在重庆停留了两天,去了一趟宋牧师那里。”
乔文燮点头:“你确实应该去看看他,他可是对你有养育之恩的。”
乔风理却摇头说:“幺叔,我想说的不是这件事情。宋牧师对我讲,他准备离开中国,他还希望我能够和他一起离开,到美国去完成剩下的学业。这件事情我没有对郭先生讲,我怕他批评我不爱国。”
乔文燮看着他:“那么,你爱这个国家吗?”
乔风理点头道:“当然。我父亲为了这个国家的未来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我怎么可能不爱国呢?可是我真的不想放弃自己的学业,就是想去国外完成了学业之后再回来报效祖国。”
乔文燮想了想,又问道:“你妈妈怎么说?”
他问的当然是二嫂的态度。乔风理道:“我妈妈也同意我去国外。她对我说,男人就应该多出去见见世面,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乔文燮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也支持你。郭先生不是那么狭隘的人,他也一定会支持你的。”说到这里,他忽然皱眉道:“问题是,那位宋牧师和你怎么出得去呢?”
乔风理道:“宋牧师本来就是美国国籍。他对我讲,如果我真想出去的话就得趁早。”
乔文燮又想了想,说:“这样吧,我去和郭先生商量了之后再说。”
还是在那个小院,依然是在那棵桂花树下,郭怀礼的两鬓已经有了白发,身上的白绸衫看上去空****的。听完了乔风理的事情后,他却问了乔文燮另外一个问题:“你怎么看这次运动?”
乔文燮道:“我说不好。不过我是搞公安的,如果一个国家没有了法律,想抓谁就抓谁,那可能就真的要乱了。”
郭怀礼点头道:“是啊。可是上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这恰恰是乔文燮最不能理解的地方。郭怀礼继续道:“中国的革命道路是一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伟大实践,我们一直都是在摸索中前进,总的来看大部分时候都是正确的,不过有些事情我们总得去尝试后才知道对不对、行不行。你说是不是?”
乔文燮道:“确实是这个道理。”
郭怀礼又道:“其实这一次我也看不准。新中国建立已经近二十年了,国家的发展很快,可是各种各样的问题也慢慢显现。听说龙华强当了县长后还专门搞了个秘书室,有人要见他,必须要经过秘书向他报告,真是太不像话了!你说说,这样的情况上边不管行吗?”
乔文燮道:“我也听说了这件事情,不过据龙县长解释,他确实是太忙了,如果大事小事都要他亲自去处理,实在是忙不过来。”
郭怀礼嗤之以鼻:“难道他比李庆林还忙?人家去找他是因为相信他,或者是确实有困难需要他解决,说到底他就是官僚主义。不过,你刚才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一个国家要是没有了法律,不再提倡学习知识,总不是什么好事。所以啊,让风理出去历练历练也好,他可是清华大学化学系的高材生,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荒废学业对他个人、对国家来讲都是巨大的损失啊。”
乔文燮点头道:“先生的意思我明白了。”
郭怀礼又道:“文燮,我记得你好像是1959年入的党吧?如今你已经是党的领导干部了,我希望你记住一点,那就是要始终相信党,一定要相信我们党有着非常强大的自我纠错能力和机制,这样的信念永远都不要有丝毫的动摇,因为我们的党就是这样发展壮大起来的。”
乔文燮顿时肃然:“先生,我记住了。”
这时候郭怀礼忽然说到了另外一件事:“文燮,也许你应该将你二哥的事情告诉小雨了。”他叹息了一声,道:“我们都对不起她呀,这件事情不能再拖下去了。”
乔文燮问道:“先生,您的意思是,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她吗?可是我二哥还在那边呢,万一……”
郭怀礼道:“有些事情当然不能告诉她。如今风理马上就要离开她了,你二哥一时半会儿估计是回不来的,让她不要再等了,找个好人家嫁了吧。你觉得呢?”
乔文燮点头:“好,我去对她讲。”
二嫂第一次在乔文燮面前摔东西,而且是如此的歇斯底里:“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乔文燮低声解释道:“是组织上不让我讲。二嫂,请您一定要理解我。”
二嫂更怒:“组织?你的组织考虑过我的感受没有?我理解你,谁又来理解我呢?”她忽然就哭了起来,“十五年了,十五年了啊,我等了他十五年,这时候你们却告诉我说他去了台湾,而且很可能不会回来了!乔文燮,你告诉我,人这一辈子究竟有多少个十五年?!”
二嫂的哭声与愤怒让乔文燮的心里面更加难受、愧疚,他一下子就跪在了二嫂面前:“二嫂,这件事情是我们乔家对不起您,我也不求您原谅。二嫂,您别再等我二哥了,他可能真的回不来了啊。”
二嫂见乔文燮竟然给她跪下了,急忙去将他扶起:“你也真是的,你这么金贵的人,怎么能向我下跪呢?”
乔文燮心里面更加难受,说:“二嫂,这件事情我真的很对不起您,而且我也没办法做过多的解释。二嫂,您现在还很年轻,这后半辈子还有好几十年呢,别再等我二哥了,没有结果的。”
二嫂摇头:“既然他还没有死,那我就应该一直等下去。”
乔文燮还想再劝:“二嫂……”
二嫂道:“你不要说了,我要嫁人的话早就嫁了,何必还要等到现在?这些年来我一个人早就过习惯了。”
乔文燮道:“可是风理他……”
二嫂忽然笑了:“这些年来我一直把风理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子,儿子长大了,翅膀硬了,就应该让他去更广阔的天空飞翔。我是他妈妈,不会那么自私非得要把他留在身边。我相信他和你二哥一样,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在乔风理离开前,乔文燮将他拉到了一边,低声对他说:“到了美国后,如果有机会的话你去台湾,一定要想办法找到你二叔。你告诉他,你妈妈一直在等着他。对了,你二叔是跟着一个叫曾泰来的国民党军统特务一起去的台湾,只要找到了曾泰来,就一定会有你二叔的消息。”
乔风理有些惊讶:“可是幺叔,我二叔他可是土匪。”
乔文燮道:“但他始终是你的二叔,是你妈妈的丈夫。明白吗?”
乔风理点头。乔文燮又叮嘱了他一句:“今后一定要回来,你不在时每年清明节我会替你去祭奠你的父亲,但有些事情总不能一直让他人替你去做,你说是不是?”
乔风理再次点头。乔文燮退到了一边,二嫂却并没有像他以为的那样哭哭啼啼,她只是亲吻了一下儿子的额头:“去吧,到时候把媳妇和我孙子一起带回来。”
乔风理走了,当长途汽车消失在山坳里面时,二嫂才流下了眼泪。
很多人都没有想到,这次运动竟然来得如此猛烈、持久,而且波及面又是如此巨大。即使是在石峰县这样偏僻的地方也依然是如此,甚至到后来就连郭怀礼、李庆林这样非常受人尊敬的老革命都受到了波及。
虽然乔文燮从来不曾看不起工农干部,然而在他心里,郭先生就是圣人般的存在,知识以及知识分子都是他十分敬仰的。自翠翠第一次怀孕后,乔文燮就开始经常去方医生家,年节时还经常邀请方医生夫妇到家里吃饭,两家早就成了莫逆之交。在这次运动开始时,有人准备将方医生抓起来批斗,乔文燮站出来为方医生说话:“你们当中这些年轻人好多都是方医生迎接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你们居然想要批斗她?先回去问问你们的父母同不同意吧。”
在石峰县,乔文燮说话还是很有分量的,方医生最终逃过了一劫。
而对郭怀礼和李庆林采取行动的过程则更加戏剧化——当郭、李二人刚刚被抓起来要开始游街、批斗时,执行者的父母们忽然出现了,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他们的孩子打得鬼哭狼嚎。他们一边打着自己的孩子一边骂道:“你们竟然敢批斗郭先生,知道他是什么人吗?老子现在就告诉你,他可是你老子我这辈子最敬重的老师!”“你这个白眼狼,居然敢去动李书记!如果不是他的话,你老子和你妈早就变成死人了,你这个狗东西更不可能还活着!”
围观的人一边怒骂一边哈哈大笑,场面顿时失控。家长们解开了李庆林和郭怀礼身上的绳索,不住道歉,还亲自将他们送回了家。乔文燮这才松了一口气,随后跑去对二人建议道:“我这边也快撑不住了,有人天天在喊着要砸烂公检法呢,你们二位和我一起去巨熊村待一段时间吧。”
李庆林摇头道:“我这一辈子都没当过逃兵,这一次也绝不能当。”
乔文燮道:“游街、批斗,这样的方式可是针对我们的敌人的。李书记、先生,你们是什么样的人老百姓都知道,你们自己心里面也最清楚。古语有言: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不是当逃兵,而是暂时避开某些别有用心者的锋芒。”
郭怀礼点头道:“我觉得文燮的话有道理。老李啊,如今的情况你也看到了,那么多人都被抓起来了,这很不正常,我们去暂避一下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李庆林却依然摇头:“肯定是我们的思想觉悟没有达到那样的高度,所以才暂时无法理解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郭怀礼低声道:“老李,难道你忘了苏联,忘了我们国家发生过的事情了?”说到这里,他叹息了一声,“其实我以前也一直和你一样,但是在经历了这些事情之后我才知道,没有谁能够做到始终正确,老李啊,我们都是信奉辩证唯物主义的革命者,这样的道理难道你就不明白?”
李庆林一下子就怔在了那里,好一会儿才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那……好吧。”
接下来乔文燮又去说通了二嫂。就在当天夜里,乔文燮派出一辆军用卡车将所有的人送到了喜来镇,休息了一晚之后第二天上午就抵达了巨熊村。
这些人的到来让翠翠的父亲非常高兴,整个村子也像过年一样一下子变得热闹了起来。就在当天晚上,巨熊村在乔文燮家的院坝中摆起了极富特色的村宴,李庆林和郭怀礼都开怀畅饮,心中的阴郁一扫而空。
为了防止外面的人进村来对李庆林和郭怀礼不利,翠翠的父亲立即组织村里人在那道石梁上修建了一条三棱形的隔断,如此一来更是让那道石梁变成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地。
第二天,乔文燮带着李、郭二人去往山对面参观了那头巨熊,同时也悼念了牺牲在这个地方的夏书笔。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和村民们一起劳作,偶尔也上山去打猎,日子过得倒是十分逍遥。
姜友仁会定期跑来向他们汇报外边的情况,还会带来最近一段时间的报纸。外边的情况越来越乱,李、郭二人忧心忡忡却又深感无能为力,只能继续窝在这大山里。
巨熊村的村民非常团结,而且相互之间贫富差距极小,虽然每家每户都有自己的田地,但在农忙时大家都会互相帮助,山上的黄连地又是归集体所有,所获得的利益按照人口均分,整个村子已经基本上解决温饱的问题,所以最近数年来人口的增幅极快。闲暇时李庆林、郭怀礼、乔文燮以及翠翠的父亲会坐在一起讨论这里的生产和分配模式,不过他们最终认为这样的模式根本就不可能在外面其他地方推广,因为巨熊村不但有着丰富的资源,人口也相对较少,更有家族联姻作为维系相互间关系的纽带,这样的地方想要达到自给自足是没有问题的,但是如果要进一步发展也就没有了空间。郭怀礼最终总结道:“所以,我一直以来都认为他们总有一天必须要走出去,同时让外面的人加入进来,这样才会获得更大的发展空间。”
翠翠的父亲却道:“我们可以走出去,也允许外面的人加入进来啊,但问题的关键是国家政策。我们这里的人能够做到自给自足,不愁温饱,但外面的人如今连温饱都没有解决,现在就让他们加入进来,对我们村来讲就是一场灾难。”
郭怀礼和李庆林默然。
李庆林曾经是一名军人,不愿意在巨熊村这样的地方继续窝下去。乔文燮劝说:“据我所了解到的情况,外面到目前为止依然没有好转的迹象,您这个县委书记早已经被免职了,县政府基本上处于瘫痪状态,农村的情况还算比较稳定,其他行业的人基本上都闹革命去了。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您回到县城,其结果是可想而知的。”
李庆林长叹了一声:“怎么会变成这样?这究竟是为什么啊?”
其实郭怀礼也有些静极思动,不禁在一旁道:“我们不去县城,就到周边去走走总没问题吧?”
乔文燮问道:“您想去什么地方呢?”
这时候李庆林忽然说:“我们去曹家坳看看吧。那个地方好像距离这里不远吧?”
乔文燮点头道:“那里的曹支书也算是老党员了,为人也不错,几年前他对我说,曹家坳里闹鬼,我倒是去看过,结果什么都没有发现。”
李庆林问道:“曹家坳闹鬼?怎么回事?”
乔文燮道:“据曹支书讲,有一次下暴雨,村里面的人就听到曹家坳里传来了密集的枪声,还有人的惨叫声。”
李庆林哂然而笑:“愚昧,这都什么年代了?他们居然还相信鬼神。”他抬头看了看天上,又道:“最近倒是可能会下暴雨,我们正好去那里看个究竟。”
第二天一大早三人就出发去了曹家坳,在通过石梁上那个大三棱形障碍时确实很费了一番功夫。
三人到达曹家坳村时已经临近中午,当年发生战斗的地方就在距离村子不远的那个峡谷里面,那个峡谷是从大山通往曹家坳村的必经之地。曹支书五十来岁年纪,头上常年裹着白帕,身上穿着斜对襟棉布衫。大山里面的老人大多都是这样的装束,郭怀礼认为这是土家服饰的简化版。曹支书去县里面开过会,当然是认得李庆林的,对郭怀礼也是久闻大名,此次他心目中两位大人物的忽然到来让他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急忙去吩咐家人杀鸡煮腊肉。
李庆林注意到这村子里的房屋大都十分破旧,吊脚楼上挂的玉米也不是特别多,急忙阻止道:“别杀鸡,留着它下蛋吧。腊肉也不要煮了,我估计你们自己都好久没有吃过肉了,随便弄点吃的就是,千万不要把我们当外人。”
曹支书道:“那怎么行?我们家的鸡和腊肉都是用来招待客人的,更何况你们是难得来的贵客呢。”
李庆林笑道:“我算是什么贵客?早已被免职啦,现在我还不如你这个村支书官大呢。”
曹支书道:“我们才不管那些呢,你永远都是我们心目中的书记。要不是你,我们早就被饿死了。”
郭怀礼听他说得真诚,笑道:“那我们就客随主便吧,不过还是简单一些为好。”
李庆林也就不好再多说什么了:“对,越简单越好。曹支书,我们准备去峡谷里看看,听说那里闹过鬼?”
曹支书道:“是啊,几年前的事情了。有一天天上忽然下暴雨,峡谷那边传来了一阵阵的枪声,还有好多人的惨叫声,怪吓人的。”
李庆林经历过许多战斗,见过无数的死伤,从来不相信什么鬼神之说,可是又觉得这位曹支书不大可能在自己面前撒谎,于是就问郭怀礼道:“你怎么看这件事情?”
郭怀礼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到天空中传来一阵阵低沉的雷鸣声,他抬头看去,见天空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聚集起了一大片乌云,它们翻滚涌动着,低沉的雷鸣声正来自于那涌动着的深处,还伴随着不断闪逝的明亮闪电。天色骤然变暗,强劲的风从天空中吹下,地上的树木和庄稼剧烈摆动着,发出猎猎的响声。
“要下暴雨了。”郭怀礼大声说。而这时候李庆林已经朝着峡谷的方向跑过去,乔文燮隐隐听到他在说“我去看看那里究竟有没有鬼怪……”
乔文燮和郭怀礼刚刚跑出曹支书家,就听到从天空中传来几声震耳欲聋的炸响,紧随着豆大的雨点砸在头顶和身上,而且很快就变成了倾盆之势。三个人跑到峡谷里面时已变得像落汤鸡一样了,郭怀礼责怪道:“老李,这雷电很容易伤到人的,你这样也太冒失了。”
李庆林却根本就没有理会,他站在距离峡谷入口不远的山上兴致勃勃地大声说着:“当时我们组织了近一个团的兵力,早早地就埋伏在了这两侧的山上。后来土匪果然朝着这里来了,而且很快就进入了我们的伏击圈,这时候我们的部队迅速将峡谷的两头堵住,我首先朝着土匪队伍中的一名军官开了枪,那人当即中弹倒下,紧接着我方在这峡谷两侧的伏兵同时开火,下面的土匪顿时就乱成了一锅粥。整个战斗进行了不到一个小时就结束了,土匪的首脑全部被击毙,敌人伤亡二百余人,被俘……”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猛然间就听到耳边传来了密集的枪声,其中还伴随着惨叫和哀嚎声。三人脸色大变,乔文燮更是在第一时间就拔出了身上的枪来。李庆林的脸上更是惊骇,他指着峡谷里:“你们看,这……”
刚才乔文燮和郭怀礼所在的地方并不能完全看到峡谷的全貌,两人急忙跑到李庆林身旁,朝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禁不住也霍然变色。原来,峡谷里面浮现出一大群人,有的正在那里奔跑惨叫,有的正抬起枪口朝山上扫射,正如刚才李庆林所描述的那样乱成了一锅粥。而两侧山上却只有瓢泼般的大雨,树木摇曳,雷声回**,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李庆林似乎反应过来,一把从乔文燮手上夺过枪,怒道:“开枪啊,还呆着干什么?”说着就朝峡谷里那群人接连开了好几枪。
然而,更加诡异的事情忽然发生了。李庆林手上枪声响起的那一瞬,峡谷里那些人在刹那间就没有了踪影,刚才一直在耳边响起的密集枪声以及哀嚎声也戛然而止,此时,天空中的雷声也飘然远去,瓢泼大雨很快就变成了稀疏的雨点。几分钟过后,阳光透过那一片乌云,光芒万丈般照射下来,峡谷中顿时云蒸霞蔚,还有一道绚丽的彩虹挂在峡谷深处的两山之间。三个人站在那里目瞪口呆,恍若如梦,刚才所发生的那一切实在是太过诡异而且梦幻。特别是李庆林,这一刻,他忽然感觉到一种世界观被彻底颠覆的恐惧,他看着郭怀礼:“这,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郭怀礼也依然沉浸在刚才的震惊当中,不过他很快就想起一件事情来,说:“晚唐时段成式在他的《酉阳杂俎》中记载,有一次唐玄宗在东都洛阳度假,当时是六月夏天。洛阳百姓突然躁动起来,在坊间四处奔走,甚至引发了人群踩踏。原来在半空中猛然出现了一群阴兵,达数万之众,战马喧哗,阴影重叠,十分吓人。而且这样的事情接下来又发生了很多次,每次都是夜里出现,从洛水南岸一路走来,消失在洛水的北岸。我们学校的一位物理老师谈及此事,告诉我说,在比较特殊的自然环境下,地球的磁场像电影一样录下了曾经真实发生过的某个场景,当自然条件达到当时的状况后就会显现出来。”
李庆林这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这样。”
其实刚才郭怀礼并没有将《酉阳杂俎》中的那个记载讲完,记载的后面还说到,当时很多人觉得出现那样的事情很不吉利,果然没多久就发生了安史之乱。郭怀礼虽然并不迷信,此时还是不想再生枝节了。
回到村里时曹支书家已经准备好了午餐。曹支书拿出几件旧衣服让三人换上,然后叫家人将他们的衣服洗干净后晾晒在外面的院坝中,此时阳光灿烂,估计要不了多久衣服就可以晒干。三人穿上蓝色的斜对襟衣服后禁不住相视一笑——李庆林少了许多威严,郭怀礼没了那么多书卷气,乔文燮简直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
乡下人有时候讲究比较多,曹支书非要让李庆林坐首位,一左一右是郭怀礼和乔文燮,他自己坐在末位作陪,家里的其他人不被允许上桌。李庆林看到曹支书的孙子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他,就去将孩子抱起让他坐在了自己身旁,曹支书不住地说:“这怎么可以呢?这怎么可以呢?”正说着,就见孩子伸出手从碗里抓了一片腊肉塞到了嘴里,他顿时大怒,一巴掌就扇到了孩子的脑袋上,孩子顿时嚎啕大哭起来。
李庆林很是生气:“曹支书,你这是干什么?他不就是个孩子么,你这一巴掌是不是打给我们看的?”
李庆林曾经是军人,经历过尸山血海,后来又担任县委书记多年,这一生气顿时就产生出一种让人呼吸都困难的威压。曹支书吓得一哆嗦,急忙解释道:“有客人时孩子不能上桌,这是我们乡下人的规矩,因为孩子最容易破坏规矩。在我们的心里,远来的客人才是第一位的。”
李庆林听了更是难受,伸出筷子将一块鸡肉放到孩子碗里,说:“有些规矩得改,孩子正是长身体时,我们应该首先考虑他们。”
这时候郭怀礼却说:“老李啊,我的想法倒是和你不一样,所谓的规矩,其实就是老祖宗传下来的礼节,法统。孔子说:‘礼失而求诸野。’后来明朝时的许次纾又说:‘礼失求诸野,今求之夷也。’说明我们祖先传下来的传统越来越少了,所以,像这样的规矩还是应该一直传承下去。当然,孩子的身体还是很重要的,曹支书,你看看,这么大一桌菜我们哪里吃得完?你完全可以给孩子和家里人分去一部分嘛,如此的话不就既有了规矩,又照顾到孩子和家人了吗?”
李庆林哈哈笑道:“就是啊,这样一来岂不就两全其美了?”
李庆林和郭怀礼在巨熊村住了大半年,待春节之后大山的积雪全部化完,又一个春天到来时才带着家人回到了县城。在此之前乔文燮去了一趟县城,与石峰县如今的书记交谈过一次,这位书记的父亲是当年的南下干部,对军人出身的李庆林倒是十分同情,也对郭怀礼十分尊敬,而且还对乔文燮说了保证他们两人安全的话。
乔文燮倒不怕对方说话不算话,如果再有对他们二人不利的事情发生,大不了拼掉自己这条性命。不过从后来的情况看,那位书记还算是一个比较守信用的人,基本没再出过大事故。也正因如此,多年之后李庆林和郭怀礼都替此人说了不少好话,他最终也就只是被免职而已。
在李庆林和郭怀礼离开巨熊村的次年,乔文燮和翠翠的第三个孩子出生了,又是一个儿子,取名叫乔根理。翠翠对丈夫说:“孩子们不能跟着我一直待在这大山里面,你得想想办法。”于是翠翠最后去了喜来镇小学做民办教师,以她的文化水平,教小学三年级以下的学生还是没问题的。
由姜友仁出面,镇里面在他家小院的旁边给翠翠批了一块地修房子,姜友仁又去找来了些木料和砖块水泥,派出所里面的所有人一起动手,没几天就把房子给修好了,乔文燮也请大家吃了顿饭。后来,翠翠的大哥又来给家里打了一套家具,一家人就这样住了进去。
乔文燮的母亲身体一直很不错,只不过一年四季都精心耕耘着自己的那些田地,一闲下来就觉得腰酸背痛。乔文燮劝她一起搬到喜来镇去,老太太问道:“你家里有田地不?可以养猪不?”乔文燮无可奈何,只好作罢。
如今乔文燮和翠翠有了三个孩子,可是民办教师的工资实在是太过低微,乔文燮又有烟酒嗜好,一家人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有一天学校开会时翠翠在裤兜里捏到了一个纸团样的东西,于是就在无聊中一直用手在裤兜里面撕扯着那玩意,后来会议结束,从裤兜里面摸出那些碎片时,她才发现原来是一张两元钱的钞票,禁不住心痛得大哭了一场。
乔文燮几次戒烟都没有成功,酒更是不可能不喝,所以家里的经济状况一直都十分紧张。有一次乔文燮在和姜友仁一起喝酒时不禁责怪道:“要不是你当年教我抽烟喝酒,现在我家里怎么可能这样?”
姜友仁大笑:“如果那时候我不告诉你这烟酒的好处,你后来怎么可能成为我的领导?”
乔文燮一怔,顿时大笑:“有道理!老姜,给我一支烟。”
姜友仁将一整包烟都塞在了他手上:“拿去吧,今后别再怪我就行。”
乔文燮忽然就想起一个人来,叹息着说:“至今我还偶尔会想起当年我们三个人经常在一起喝酒时的情景,只可惜关之乾是个土匪。”
姜友仁低声对他说:“今年我悄悄到他坟前去了,也替你供了一杯酒。”
这一刻,乔文燮忽然就想起了自己的二哥,他端起酒杯:“来,我们俩干了这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