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世事难料

1977年,李庆林恢复工作,调往地区行署任专员。龙华强得到平反,组织上任命他为石峰县委书记。同年,乔文燮升任石峰县公安局局长。郭怀礼依旧在县中学做校长。

二十多年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乔文燮如今成了三个孩子的父亲,大儿子即将上初中,他不得不将家搬到县城里。公安局的家属区倒是有现成的房子,以前的家具还可以用,一切从简倒是没有任何问题,不过翠翠的工作一直没有落实,后来还是郭怀礼安排她去学校的收发室,才总算是解决了一个大难题。

然而母亲的身体慢慢变得糟糕起来,关节炎,肺气肿,一到冬天晚上就咳嗽得厉害。在乔文燮和翠翠的再三劝说下,她终于搬到了县城里。之后姜友仁帮忙将翠翠在喜来镇的房子卖了,三千元的巨款在手,乔文燮家的日子终于变得宽松起来,他将那瓶存放多年都舍不得喝的茅台酒拿出来,宴请了帮了大忙的姜友仁。

那瓶酒是二嫂多年前送给他的。二嫂老了许多,脸上有了皱纹,也看得见白头发了。几年前有个转业到地方的残废军人喜欢上了二嫂,时常跑去看望她。那个残废军人姓郑,是县法院民事庭的庭长,他在部队训练时出了意外受了伤,后来一直没有结婚。他对二嫂说:“我们都老啦,都需要有个伴,你说是不是?”二嫂摇头:“我不需要,我心里有伴,一直都有。”

母亲对县城的生活很不习惯,总是想找些事情来做,没多久她就瞄上了街边的那些垃圾桶,家里的阳台不知不觉就堆满了她从外面捡回来的各种空瓶子、书本和包装盒等,不但影响观瞻,还散发着臭味,翠翠劝说了好几次却收效甚微。乔文燮只是笑笑,说:“既然奶子喜欢,就随便她好了。”

翠翠道:“家里又不缺钱,如今你又是公安局的一把手,人家会议论的。”

乔文燮不以为然:“既然大家都知道奶子不是为了钱,别人又怎么会议论呢?即使是有人议论也无妨,只要奶子她觉得高兴就好。”

可是事情并没有到此为止。老太太特别喜欢和周围的老人们聊天,聊着聊着就会说到她捡破烂的事上去,不曾想竟将整个公安局家属院的老人们都发动起来了,每家每户在经过一番争吵之后才忽然想起乔家老太太这个始作俑者来。乔文燮知道了此事之后只是笑笑,说:“这件事情好解决。”

两天之后,在距离家属院不远的地方就多了一个临时搭建起的简易钢架棚,里面被分隔出了许多空格,空格的上方吊挂着一个写有各家户主名字的牌子,此后老人们捡回来的垃圾就在这个地方存放、周转。于是大家就都没了意见,各家老人们继续自得其乐。

不过母亲慢慢地就不再去捡垃圾了,因为她的身体不再允许。时间转眼就到了1980年,她的身体越来越糟糕。此时母亲已经知道二哥去了台湾的事情,最近一直在念叨:“‘四人帮’都粉碎了,你二哥怎么还不回来呀?”

乔文燮暗暗觉得好笑:二哥的事情关那个“四人帮”什么事?不过他也对这件事情感到纳罕。那年,国家基本上完全封闭,乔风理一去就再也没了消息,一直到去年中美正式建交之后,乔文燮才终于收到了他寄回来的一封信。乔风理在信上说,如今他已经是美国某知名大学的教授,五年前与一位美籍华人家的女孩结婚,第二年就做了父亲。信上还说,他博士毕业后就去了一趟台湾,但是并没有找到那个叫曾泰来的人,当然也根本没有得到有关二叔的任何消息。后来他又去了一趟香港,结果依然是如此。

同样内容的信二嫂也收到了一封,二嫂看了后只是说了一句:“找不到他并不说明他已经死了。”

不过这封信的最后还有一个好消息。乔风理说他不准备去清华大学,而是回重庆,重庆大学让他去做教授,还告诉他在不久的将来重庆会建设一个大型化工基地,大力发展化工产业。而且他也想离石峰县更近一些,所以就定下了回重庆的事。

乔风理果然回来了,就在这一年的七月底,距离他当初离开整整过去了十四年。他的妻子很漂亮,更让人惊喜的是他们还带回了一对双胞胎儿子,分别取名叫乔中洪、乔国洪。夫妻俩和两个孩子一齐在二嫂面前跪下:“妈!”“奶奶!”

二嫂喜极而泣。当天晚上,乔风理没有去住县上的旅店,非得和妻子以及两个孩子睡在他以前那张并不宽大的**,他对妻子和孩子说:“自从到了我妈这里,我就不再是孤儿了。”

这一年十月份时,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到了石峰县做县委书记,他刚一上任就去了二嫂家,一见面就给二嫂跪下了:“小姑,我看您来了。”

他就是贺胜利。他父亲贺坚如今已经退休,在家里含饴弄孙,颇为自在。贺胜利在1958年考上了北大哲学系,大学毕业后回到成都做了四川省副省长的秘书,后来他被下放到了一家工厂。“文革”那场长达十年的运动过后,贺胜利又调回了原单位。这次全省县级干部大调整,提倡干部队伍革命化、年轻化、知识化,省委书记在征求他意见时,他直接就提起了“石峰县”这个地方,随后补充道:“这是我父亲的意见。”

二嫂虽然痛恨自己的亲哥哥,却还不至于将这种情绪转嫁到下一代的身上,不过她也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将侄儿扶起来之后就问道:“你来这里是不是你父亲的意思?”

贺胜利点头道:“我爸一直觉得对不起您,所以这么些年来他都不敢回来面对您。小姑,您应该知道,我爸绝不是一个懦夫,他一定是有什么难言的苦衷才会这样的。我曾经不止一次地问过他,可是他都只是叹气,就是不告诉我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二嫂道:“其实这些年来我也基本上想明白了,乔勇燮当年的事情很可能是你父亲和郭先生一起设计好的,目的就是让他打入土匪内部。还是后来乔文燮的那句话提醒了我,当时他告诉我他二哥的事情不能说是因为组织上不允许。”

贺胜利这才恍然大悟:“听您这样一讲,好像还真是这样呢。他们不告诉您实情,就是害怕小姑爷被暴露,从而影响到他的安全。”

二嫂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如果事情真是这样的话,我也并不怪郭先生,他毕竟是外人,而且他肯定会事先去征求你父亲的同意。所以,我这辈子最不能原谅的就是你父亲……”她的眼圈已经发红,“不管怎么说,我都是他的亲妹妹呀,他有什么权利像那样去决定我这一生?我从二十四岁开始就一直在等,等着乔勇燮回来……我的青春,我的人生就这样白白地荒废了,你父亲从来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从来都没有!他不敢回来看我,那不过是他心里面内疚,他想到的仅仅是他自己心里面的内疚!他为什么不告诉我所有的事情?难道我贺灵雨就那么不值得他信任吗?我可是他的亲妹子啊……”

看着她从无言地流泪到哽咽着啜泣,最后终于变成了声嘶力竭地嚎哭,贺胜利的心里难受至极,却又找不出可以安慰小姑的话,最后也只能流着眼泪默默地离开了。当天晚上,贺胜利给父亲打去了电话,说了自己见到小姑之后的情况。贺坚没想到自己的妹子竟然早就猜到了事情背后的真相,顿时老泪长流,不能自已。

第二天,贺胜利去拜访了郭怀礼。郭怀礼已于数年前退休,依然住在以前那个小院里。看着年轻充满锐气的贺胜利,郭怀礼不禁叹息了一声,说:“看来我们确实是老了呀。”

贺胜利笑道:“您的身体看上去比我爸还要好一些,怎么能说自己老了呢?郭先生,我还记得那年您到成都来的事情呢,您送给我的那套连环画至今还完好无损。父亲对我讲过您所有的事情,他还告诉我说您不仅是一位坚定的革命者,更是一位睿智的思想者。”

郭怀礼摆手道:“你父亲对我的这个评价实在是太夸张了啊,愧不敢当。”

贺胜利知道他这是谦逊,又道:“我初来乍到,对石峰县这里的情况还不熟悉,对今后的工作也还没有多少头绪,请先生务必赐教于我,胜利感激之至。”

郭怀礼问道:“你的理想是什么?”

贺胜利肃然回答道:“从长远来讲,我希望自己能够做一个改革开放的开拓者,而就目前而言,我至少要做到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郭怀礼轻轻一拍椅子的扶手,赞道:“好!真不愧是贺坚的儿子。那行,现在我就跟你讲讲最近几年来自己的思考。我们国家的改革开放同样也是中国革命实践的重要部分,同样是一项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伟大事业,所以,作为共产党人应该始终保持对党的忠诚,始终保持心中的那一份信念。这不是呼口号,更不是老话重提,这一点非常重要,因为改革开放的核心就是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如果没有了对党的忠诚,没有了心中的那一份信念,我们的干部就很容易变质为腐败分子,成为党内的蛀虫,无论你的能力有多强,最终也会被清扫出党的队伍,无论你有多么远大的理想和抱负,最终也会因此而化为乌有。胜利,你认为我说得对不对?”

贺胜利点头道:“先生之言,胜利一定牢记于心。”

孺子可教。郭怀礼满意地点了点头,继续说:“只要你的心中一直保持着这样的信念,就无惧任何困难,真正可以做到敢为天下先。请你一定要记住‘敢为天下先’这句话,因为它是历代改革者都必须具备的基本信念,无论是商鞅也好,王安石也罢,都是如此。但是历代以来的改革者大多没有好下场,为什么呢?因为他们所面对的,一方面是帝王的意志,另一方面却是来自既得利益者的巨大阻碍。可是如今的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我们国家是共产党执政,而共产党的宗旨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因此,只要你能够做到无私无畏,随时想到国家和人民的利益,那就可以真正做到心之所向,一往无前。即使是你可能会遇到一些波折,但那也不过是暂时的问题,一尺之水,一跃而过,算不了什么的。”

贺胜利心如沸腾,又问道:“具体的呢?请先生教我。”

郭怀礼道:“国家数十年来历经了一次次的运动,国民经济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如今的情况就如同当年红军长征时一样,负重前行的结果只能是失败,所以必须要打破那些坛坛罐罐,轻装前进。这个方面就涉及党政机关机构臃肿、人浮于事以及国营企业吃大锅饭等问题。此外,我国的农民占了绝大多数,农民的问题解决了,我们的基层也就基本上牢固了,也就不会出大的问题。不过这些问题可不是一天两天形成的,所以在改革的过程中也不可能一天解决,千万不能蛮干,要讲智慧,讲策略,分步实施。”

贺胜利起身鞠躬:“多谢先生,胜利受教了。”

郭怀礼笑道:“我也就是动动嘴罢了,真正要做好那些事情可不容易。你今年才三十九岁是吧?这正是大有作为的年龄呀。不要怕,把你父亲当年在战场上的那种气魄施展出来。对了,胜利,你可是名校哲学专业的优等生,对王阳明的心学应该有所涉猎吧?”

贺胜利点头:“嗯,我知道心学的核心就是知行合一。”

郭怀礼看着他:“你觉得自己真正懂这四个字了吗?”

贺胜利苦笑:“我只是懂得它们的含义,这种东西是需要智慧和顿悟的。”

郭怀礼嗟叹:“是啊,是啊。有些东西是他人无法教会的,得自己去悟。这些年来我也一直在思考这四个字,幸好略有收获。”

哲学是一门深邃的学问,是研究这个世界万物规律的基础。贺胜利当然明白郭先生刚才那句话的价值与意义,惊喜问道:“先生可以告诉我吗?”

郭怀礼缓缓道:“其实很简单,就是要做到保持自我,学会变通。”

贺胜利略作思索,顿觉脑子里豁然一亮,一缕天堂般的明亮瞬间灿烂了自己的整个灵魂。

在后来的工作中,贺胜利一直都谨记着郭怀礼的教诲,也时常去那个小院请教,在他的任期内石峰县的经济增长速度很快就上升到全地区的第一位,他未满四十五岁时就已经坐上了行署专员的位子,从此后更是披荆斩棘,每到一个地方都会给当地带去巨大的发展,也因此成了一颗众人瞩目的正在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

乔文燮的母亲是在1981年的春天去世的。老太太最开始是水米不进,紧接着就是腹泻,拉出来的都是黑乎乎的东西,腥臭无比,医院用了最好的药物也没有效果。方医生来看了后对乔文燮说:“老太太不行了,准备后事吧。”

乔文燮大惊,急忙问道:“不就是拉肚子么,怎么会这样?”

方医生解释道:“这样的情况我以前见到过,只不过很少见。老太太一辈子心善,她这是寿命到头了,身体里面在排除毒素,最终留下一个干净的身子。”

在医生里面,乔文燮最相信方医生的话,于是他就将母亲接回了家。他本以为母亲很快就会离开这个世界,却没想到母亲回到家里之后一直气若游丝,却咽不下最后的那口气,眼睛也睁得大大的。这时候他才明白母亲还有放不下的事,于是就将嘴凑到母亲耳边问道:“奶子,您是不是在等二哥回来?”

母亲已经说不出话来,身体也早已不能动弹,她的双眼依然睁得大大的,依然气若游丝。乔文燮夫妇轮流值守着母亲,生怕错过了那最后一刻。

一直到半个月之后。有一天晚上,半夜时乔文燮忽然听到门外一阵敲门声,当他将房门打开后一下就呆在了那里。眼前的这个人头发蓬乱,胡子拉碴,全身脏兮兮的,粗看之下完全就是一个乞丐,不过乔文燮却在第一眼就注意到了面前这个人眼神中传递过来的熟悉与亲情,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你是二哥?”

面前的这个人点头,沙哑着声音问道:“奶子是不是不行了?”

乔文燮黯然点头,却又忽然觉得惊讶:“你是怎么知道的?”

乔勇燮没有回答:“让我进屋,马上洗干净后去见奶子。”

不到十分钟的时间乔勇燮就匆匆洗完了澡,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穿上乔文燮的衣服后看上去十分精神,不过毕竟还是和乔文燮记忆中的那个二哥有了许多的不一样。乔勇燮进入母亲的房间后,一下子就跪在了母亲床前,俯下身体哽咽着呼喊道:“奶子,我是您的石头啊,儿子不孝,这么多年没有能够服侍您老人家……”

这时候母亲的嘴角忽然露出了一丝笑意,她的双眼也缓缓合上了。乔文燮急忙用手去试探母亲的鼻息,紧接着又摸了一下脉搏,心里骤然一痛:“奶子呀,您怎么就这样走了呢?”

兄弟俩的哭声惊醒了翠翠和孩子们。翠翠见家里忽然出现了一个陌生人,就用目光去询问丈夫,乔文燮这才揩拭了眼泪对妻子说:“翠翠,他是我二哥。”

翠翠很是惊讶:“我的天,二哥,你怎么忽然回来了?”

乔文燮让孩子们叫了“二伯”后就吩咐他们去睡了,又让翠翠赶快去给二哥弄点吃的东西来。随后他递给乔勇燮一支烟,问道:“二哥,这些年你究竟去了哪里?”

乔勇燮狠狠地吸了几口烟,回答道:“离开大陆后我就去了香港,最后去了台湾。这些年我一直生活在那里。”

乔文燮觉得很奇怪:“可是大哥的儿子去台湾找过你,并没有得到你的消息啊。”

乔勇燮道:“这件事情我知道。是曾泰来不想见他。国民党败退台湾之后就开始清理共党分子,特别是六十年代后期,隐藏得最深的中共地下党都被他们清理出来,后来都被枪毙了。有一天曾泰来来告诉我,有个美国来的年轻人到处打听他和我的消息,据说那个年轻人是大哥的儿子。想来大陆那边早就搞清楚了我的身份,关氏兄弟也肯定是凶多吉少。他还对我说,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不能去见他,否则的话会很麻烦。”

原来是这样。乔文燮问道:“后来呢?”

乔勇燮说:“当时我也没有想到大哥还有个儿子留在这个世界上,很想去看看他。曾泰来就去请示了上面,后来我在机场的一间办公室里用望远镜看到了他。他长得真像年轻时候的大哥啊……”

乔文燮道:“他们一直没有怀疑过你?”

乔勇燮摇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曾泰来一直都很信任我,他到了台湾后在国防部门工作,我被他安排去了一家公司做主管。其实自打从家里逃出去后,我就没有向外面传递过任何情报,这些年更是没有和中共地下党的人有过任何联系。对了,大哥究竟是怎么死的?”

乔文燮就将大哥的事情一一对他讲了。乔勇燮听了后怔了好一会儿,最后才说:“早知道是这样,说不定我在石峰山里时就把曾泰来给做了,哪还会让他一直活到现在?!”

这时候翠翠已经煮好了一碗鸡蛋面,乔勇燮囫囵着几口就吃完了。翠翠道:“还有呢。”乔勇燮朝她摆手:“谢谢你,我吃好了。”

乔文燮对翠翠道:“你也去休息吧。”

待翠翠离开后乔勇燮问道:“郭先生还好吧?你马上带我去他那里一趟,我有重要的事情必须得马上告诉他。”

乔文燮看着他:“你为什么不问问二嫂的情况?”

乔勇燮叹息了一声,问道:“她,她现在怎么样了?”

乔文燮道:“她一直在等你。大哥的儿子乔风理认她做了妈,风理前不久从美国回来了,如今在重庆大学做教授,明天我就打电话给他。对了二哥,你怎么忽然就回来了呢?”

乔勇燮道:“十天前,我忽然梦见了奶子。她在梦里对我说:石头啊,我已经看到你爸和你大哥了,他们一直在那里等着我呢,你再不回来我就跟着他们走了,今后你可别后悔……于是我就直接去了香港,然后偷渡到了这边。”说到这里,他的眼泪止不住就流了下来,“我不孝,对不起奶子。文燮,幸好这家里还有你。”

乔文燮在心里惊诧不已,感叹万分,他看了看时间,说:“二哥,我带你先去二嫂那里吧,她可是等了你整整三十年。等天亮后我们再去郭先生家。”

乔勇燮却摇摇头:“如今我在台湾有了家,有了孩子,你让我如何去面对她?”

其实乔文燮也曾猜测过这种情况,只不过他从来都不愿意去想。这一刻,他心里顿时涌起一阵难言的酸楚:“可是二嫂她……哎!走吧,我这就带你去郭先生那里。”

翠翠并没有去睡觉,她一直躲在房间里听着丈夫和二哥的话,这时候再也忍不住从屋子里跑了出来,满脸怒容地看着丈夫身旁的乔勇燮。乔文燮知道翠翠的性格,急忙道:“我和二哥出去一会儿,你在家里给奶子洗个澡,然后换上寿衣。”

可是翠翠还是朝着乔勇燮嚷嚷了一句:“二哥,你不能这样做。你想想,女人有多少个三十年呀……”

乔勇燮倒是一点都没有生气,只是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说:“我知道,总是我对不起她。”

乔文燮已经知道了二哥的难处,还有他心里面的苦,却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能力去帮助二哥解决这个问题,他轻轻拉乔勇燮一下:“我们走吧。”

郭怀礼对乔勇燮的忽然归来也感到非常惊讶,他还没来得及细问就听乔勇燮对他弟弟说:“文燮,你暂时回避一下,我有紧要的事情要对先生讲。”

见郭怀礼并没有阻止的意思,乔文燮只好点头后去了小院外边。接下来两个人在里面密谈了接近二十分钟,乔文燮在外边扔了好几个烟头后才终于见乔勇燮从里面出来,这时候就听郭怀礼在里面叫他:“文燮,你进来吧。”

乔文燮看了乔勇燮一眼,乔勇燮的目光看上去很是温和:“你去吧。我出去走走。”

乔文燮进入小院里,郭怀礼指了指刚才乔勇燮坐过的椅子:“坐吧。”

乔文燮坐下,这才忽然注意到郭先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得白发如银。郭怀礼用手捋了一下头发,笑道:“老了就要像老了的样子,这样不是更好看一些吗?”

乔文燮的心思依然在二哥那里,问道:“先生,我二哥他……”

郭怀礼轻叹了一声,问道:“文燮呀,如果你是你二哥的话会怎么做?”

乔文燮愣了一下,苦笑着摇头道:“我不知道。”

郭怀礼点头:“刚才我也在问自己这个问题,可是最终却发现自己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去做,因为你二哥还有一个让他更加难以抉择的难题。”

乔文燮急忙问道:“他还有一个什么难题?”

郭怀礼却并没有马上就回答他:“文燮,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认为什么样的牺牲才是值得的?”

乔文燮想了好一会儿,摇头道:“我不知道。不过对于我来讲,只要是我愿意去牺牲的事情,那都值得。”

郭怀礼又问道:“如果为了某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让你去牺牲翠翠呢?而且还是在翠翠不知情的情况下。”

乔文燮顿时明白了他的所指,回答道:“也许我会那样去做,但必定会因此愧疚一辈子。”

郭怀礼点头道:“是呀。小雨的事情,无论是贺坚还是我都一直很愧疚。当年我们为了这件事情反复权衡,一直在思考那样做究竟值不值得的问题,后来还是贺坚最终下了决心。”

乔文燮的脑子里面忽然一激灵,问道:“难道二哥他要去做的事情不仅仅是为了查清我大哥的死因?”

郭怀礼道:“当然不是。如果仅仅是那件事情的话,这样的牺牲也太不值得了。当时我们那样做是为了找到敌人安插在我们内部,而且已经进入到高层的一个特务,他的代号叫作‘松鼠’……”

原来当年郭先生和贺坚所下的是那么大的一盘棋。乔文燮问道:“如此说来,我二哥这次已经带回了你们想要的答案?”

郭怀礼道:“是的。接下来我们还要进一步去证实他带回来的这份情报。不过对于你二哥来讲,他这一次的回来也就意味着死亡。”

乔文燮大惊:“这又是为什么?”

郭怀礼道:“其实你二哥到了台湾之后就在曾泰来的介绍下加入了国民党的间谍组织,为了考验他,几年前曾泰来就告诉了你二哥有关‘松鼠’的信息。那时候只要你二哥稍微轻举妄动的话就会遭到灭顶之灾,幸好你二哥比较谨慎,他不敢随便相信任何信息,而且在当时的情况下他也根本不可能将情报传出来,所以他就什么都没有做。又过了几年,有一次你二哥带着孩子去游乐园玩,他在上厕所时忽然有人从旁边传过来一个纸条,纸条上面写着:‘我是乔智燮的同志……’后面留了地址和电话号码。你二哥当即就将那张纸条送到了曾泰来面前。像这样的试探还有很多,不过他都经受住了敌人的考验,最终获得了曾泰来的完全信任,不然的话,说不定风理去找他时就出大事了。文燮啊,你从未经历过地下斗争的残酷,当时你的那个举措实在是太过冒险了,你知不知道,就你的那个举措差点让你二哥暴露,而且还差点搭上了风理的一条命?幸好你二哥主动提出要远远地去看一眼自己的侄子,不然的话,台湾方面根本就不会让风理离开。”

乔文燮觉得自己的背心一下子都湿透了,他解释道:“当时我以为风理是从美国去往台湾的人,所以……”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郭怀礼给打断了:“情报战线上的斗争是不分国籍的,只有敌我,只有利益。为了让自己布下的棋子绝对安全,灭口才是最好的办法。我们不说这件事情了……后来,一直到去年时你二哥才终于有机会接触到有关‘松鼠’的资料,果然如他所料,以前曾泰来泄露给他的情报完全是假的。他这次回来不仅仅是为了见你母亲最后一面,更多的是为了尽快将情报传回来。但是,如果他从此一去不返的话,他在台湾的妻小就会因此成为敌人报复的对象,所以,他必须回去,回去一个人承担所有的后果。”

乔文燮顿时脸色大变:“先生,你应该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的是不是?”

郭怀礼的眼中满是泪水,摇头道:“或者他也可以留下来,和灵雨一起过完他们的后半生,他们分离了那么久。可是他刚才告诉我,他不能这么不管不顾,因为他是一个做父亲的人,为了孩子,他必须要回去。我郭怀礼这辈子经历过不少事情,一直以为自己能够处理好很多人难以解决的问题,直到现在我才明白,自己实在是太过渺小,其实很多事情个人根本就左右不了,根本不可能两全。文燮,你二哥是一个真正的勇士,他这一辈子就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找到了‘松鼠’。刚才他对我讲,即使是他这一辈子就做了那么一件事情也值得了,所以,无论是为小雨还是为了他在台湾的家人,他都只能去选择最后的那条路。”

乔文燮霍然起身:“我这就去找他好好谈谈。”

郭怀礼摇头道:“已经迟了,说不定这时候他已经离开了石峰县城。你看,天早就亮了。”

乔勇燮在小院的大门外站了好一会儿。就是这个地方,它也是自己多年来美好回忆的一部分,就在这一刻,他依然能记忆起那个年轻调皮的贺家小姐的声音和容貌。是应该来看看她,是应该带着这一生看她最后一眼的回忆离开这个世界。他跨进了小院里。

小院里静谧无声,通过昏暗的路灯可以大致看到里面的情状,他不禁皱眉:这里面怎么如此的杂乱不堪?再仔细一看才似乎明白了,哦,原来搬进来了好几户人家。他又看了看,一下子就确定了贺灵雨所住的地方——应该就是那里了,那个地方最整洁,还摆放着好几盆鲜花。她的骨子里还是多年前的那个贺家小姐。

他慢慢靠近了那个地方,看清楚了门旁的那张小桌以及小桌上的两个蜂窝煤炉。她每天就在这里做饭么?看来在重庆时向她嫂子学的技能在这些年里发挥作用了,她烧的鱼很好吃,是湖南那边的做法。她做的回锅肉也很有特色,会加一点醋,还有花椒油。她还喜欢在熬粥时往里面加一点点碱,那样做出来的粥会特别的浓稠……他站在那里,一个人痴痴地笑着,可是不知不觉眼泪就下来了。

忽然,他听到从小院某个窗户里传来了咳嗽声,随即就听到一个女人大声道:“王仁贵,别挺尸了,赶快起来去车站拉货……”随着这个声音响起,小院里面顿时就像炸开了锅似的,所有房间里的灯都在这一刻打开了,小院里面一下子就变得闹嚷嚷起来。乔勇燮看了一眼天上,哦,天亮了。他急忙朝后面退了好几步,这时候就听到有人警惕地问:“你是谁?一大早站在这里干什么?”

这些年来贺灵雨早已习惯了这样的闹嚷,所以她从来都不需要闹钟,即使是乔风理还在上学时也不需要。她也习惯了每天这时候起床,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将尿盆拿去外面的公共厕所刷洗干净,然后洗脸。她洗脸的方式和其他的人不一样,是将水捧到脸上,让每一个毛孔慢慢吸收水分,然后轻轻地、反复拍打,最后的一道程序是在已经洗干净了的脸上抹上雪花膏,完成所有的程序需要近一个小时。不过有些事情是可以同时进行的,比如蒸馒头,还有熬粥。这天,她刚刚起床就听到院子里面江家才的女人大声在问:“你是谁?一大早站在这里干什么?”她急忙打开门朝外面看去……这一眼,让她的双腿一下子就软了,身体靠在了门框上。眼前不远处站着的就是自己等候了三十年的那个人啊。

很显然,那个人也看到她了,可是他竟然转身就走了。

贺灵雨踉踉跄跄朝着那个人追了过去,到了小院大门处时看见那个人的背影已经远了,她朝着大门外用尽所有的力气大叫了一声:“乔勇燮,你给我站住!”

那个背影停住了。

二嫂一步一步地走到他身后:“乔勇燮,你给我转过身来!”

那个背影却没有动,只是肩头颤抖了几下。

贺灵雨朝着那个背影再次大叫:“乔勇燮,你为什么不转过身来看我?是不是你已经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有了另外的一个家?”

那个背影终于说话了:“小雨,我对不起你。”

贺灵雨声嘶力竭:“我要你当着我的面说这句话!乔勇燮,你给我转过身来!”

那个背影终于缓缓地转过了身。是他,真的是他啊。贺灵雨的眼泪在那一刻如雨般倾泻而下。

乔勇燮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哽咽着说:“小雨,是我对不起你。下辈子吧,下辈子我给你当牛做马来还你。”

贺灵雨狠狠的一耳光扇在了他脸上,他的身体动也没动,不过眼泪却下来了。贺灵雨的手再一次扬起,可是最终一下子落了下去,她嚎啕大哭着质问道:“乔勇燮,我等了你整整三十年,如今你回来了,就是为了对我说这话?你还有良心吗?你!”

乔勇燮的牙关咬得紧紧的,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再次转身离去。

贺灵雨没有再去追他,只是看着远去的那个背影嘶声问道:“乔勇燮,你告诉我,下辈子你在什么地方?”

乔勇燮没有回应,他的背影越去越远,最后消失在了街道的尽头……

第二天乔文燮去看二嫂时,发现她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一个月后,贺坚夫妇回到了石峰县城。乔文燮亲自开车带着郭怀礼去长江码头边迎接。乔文燮终于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的英雄,他的头上也已经布满了白发,不过腰背依然挺直。他其实也是一个牺牲者。乔文燮朝他敬了一个庄重的礼。

贺坚拍了拍乔文燮的肩膀:“我早就听说过你啦。乔家三兄弟,都是好样的。”

他的赞扬反倒让乔文燮有些不好意思,无话找话般说:“贺书记到国外考察去了,才走没几天。”

贺坚点头道:“我知道。我一个退休老人,不想让自己的儿子为难,这样不是挺好的么。”

原来他是有意趁着这个时间来的。乔文燮恭敬地请客人上了车。小吉普有些颠簸,他的车速控制得比较慢。贺坚却对他说:“开这么慢干什么?怕把我这把老骨头抖散了啊。”

邓湘竹道:“你这把老骨头倒是无所谓,郭先生受不了啊。”

郭怀礼大笑:“还是湘竹好啊,知道体贴我,我这把老骨头可远不如经历过战场的人。”

贺坚也笑了,朝车窗外看了一会儿后说:“这么多年了,这条路怎么还是这样?”

乔文燮道:“县里面通往江边的新路正在勘测,今后上山不用爬山了,而且设计的新路是一条二级公路,路程会缩短一个多小时呢。贺书记很有魄力的。”

郭怀礼也道:“胜利这孩子确实不错,有想法,有魄力,很像当年的你。”

贺坚摆手笑道:“我们都老啦,如今就是他们的天下啦。对了,先生,松鼠的情况搞清楚了吗?”

郭怀礼道:“搞清楚了。建国后组织上安排他去了国外,在大使馆做武官,后来调到了外交部,一直在国外的使馆做参赞。‘文革’后他被安排去了香港,如今已经是副部级待遇了。”

贺坚道:“难怪他一直没有与我联系,原来是这样。这件事终于有了个结果,太好了。”

乔文燮问道:“您觉得值得吗?”

贺坚大笑,回答道:“我从来都没去想过这样的事情。如果我在抗战中死了,哪里还存在值不值得的问题呢?你说是不是?”说到这里,他禁不住就叹息了一声,又道:“我本不想回来的,可是如果再不回来的话,可能这辈子就真的要带着愧疚和遗憾离开这个世界了。”

乔文燮顿时觉得嘴里有些发苦:“二嫂这辈子实在是太可怜了。”

贺坚道:“我这辈子唯一对不起的人也就只有她了。不过即使是现在让我重新面对那样的事,我也依然会那样做的。”

乔文燮诧异地问道:“这又是为什么呢?”

贺坚再一次叹息,说:“因为除此之外我不可以做别的选择。”

乔文燮默然。他在心里问自己:如果是你呢?你会如何抉择?是的,也许我会和他一样,因为信念,所以才会如此的义无反顾。

这时候郭怀礼忽然说:“俗话说,爱之深所以才恨之切。你这次来要有个思想准备,小雨很可能不会原谅你。”

贺坚点头道:“我是有思想准备的。”

小吉普进入县城后,还没等乔文燮询问,贺坚就说:“文燮,今天是周末,我们直接去小雨那里吧,想必她在家。”

贺坚像乔勇燮一般也站在小院的大门前停留了许久,才进了里面。贺灵雨刚刚洗完了衣服,正在一件件晾晒。贺坚站在那里,朝她轻声呼喊了一声:“小雨……”

贺灵雨的身体一震,抬头看去,手上的衣服一下子就掉在了地上。邓湘竹朝她跑了过去,挽住她的胳膊说:“小雨,我们这次是专程来看你的。”

贺灵雨没有理会她,缓缓弯下腰将衣服捡了起来,冷冷地道:“我这辈子永远都不会原谅乔勇燮,还有你,贺坚!我不想见到你,也不想听你对我说任何道歉的话。”

乔文燮急忙在一旁劝解道:“二嫂,我哥他也是有苦衷的。”

贺坚颤抖着声音问道:“小雨,难道你非得要我向你跪下才肯原谅我么?”

二嫂冷冷地道:“你以为向我跪下我就原谅你了?”她说着,一下子就跪倒在了贺坚面前,道:“我求求你,求求你还给我三十年的时光,求求你把年轻时的乔勇燮还给我吧!”

这一刻,纵然是久经风雨的郭怀礼以及曾经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贺坚也惊呆了,他们看着跪在地上的贺灵雨什么也说不出来,也不知道说什么。

乔文燮意识到这事可能真的很难化解了,急忙过去低声对贺坚说:“您还是先离开吧,让嫂子留下来就可以了。”

贺坚双目含泪,再次看了自己的亲妹子一眼,这才转身离去。他和郭怀礼、乔文燮到了小院外,忽然就听到从里面传来了二嫂的嚎啕大哭声。

无论什么人去劝,贺灵雨始终都没原谅她哥哥。一年后,在乔风理的再三劝说之下,贺灵雨搬去了重庆市区,这是她在三十年之后再次回到那个地方。1998年,也就是在重庆直辖后的第二年冬天,她终于走到了人生的尽头。在弥留之际,乔风理听见她含糊不清地叫了两声“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