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对易晓蕊的询问不得不暂时取消。

在医院腾给刑警队的临时办公室里,段云修给高个护士递了一杯水,高个护士还在抽泣,不知是对刚刚病房里发生的那一幕心有余悸,还是面对穿着制服的两位刑警感到有些紧张,两个肩膀瘦削,微颤。如果不是这么一个高大个子,换成一个娇小的躯体,李佳东恐怕就会动了上前去搂住她安慰她的心了。

“詹护士,刚刚易医生骂了你一句,我想你不会没有听见吧?”

高个护士姓詹:“她是疯子,疯子说的话警察也这么当真?”

段云修说:“不是我们相信她的话,而是她提到了章维冰,章医生是你们科室的医生吧?四个月前突然死亡,死亡原因我们刑警正在调查,你觉得我们不能来问你这个问题吗?”

詹护士很惊慌,刑警调查易晓蕊是因她婆婆的死亡,她是知道的,但她不知道刑警还在调查章维冰的死,自己和章维冰确实是有纠葛的。

“实话实说吧,知道多少说多少!”段云修对她说,“与案件有关的我们才会做记录,与案件无关的,涉及个人隐私的,我们是会严格保密的。”

她看了看段云修,段云修一脸严肃,她又看了看李佳东,李佳东打开了笔记本,也正望着她,他的表情是等待,更是命令,不容置疑的命令。

詹护士就吞吞吐吐讲述了她和章维冰的一些事情。

詹护士和章维冰到医院的时间相差不多,工作了大半年后两人互有好感,但并未展开真正的恋情,这是后来章维冰躺在**给她说的,原因是他的妈妈不希望儿子找个护士结婚,而且詹护士的个子比章维冰要高,章维冰心里也觉得不好意思,两个人有几次一起下班,他都故意拉下很远的距离,詹护士最初以为是章维冰腼腆,不想被医院的熟人发现,可后来两个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也是这样保持距离,直到坐下的时候,他们可以靠得很近。詹护士才明白过来,章维冰是很介意两人的身高差距。

这段还没开始的恋情就这样无疾而终。

詹护士很快就结婚了,过了两年多,章维冰也和易晓蕊结婚了,他们两口子都是医生,而且易晓蕊的学历比他还更胜一筹,詹护士去参加了他们的婚礼,她看到章维冰的妈妈笑得合不拢嘴,浑身的肉都在颤,像个女版的弥勒佛。詹护士突然间有些伤感,那时她自己的婚姻出现了一些问题,老公出轨,她很羡慕和祝福新婚的两位,这是一对女才男貌的璧人。她只能哀叹自己没有这种福分。

章维冰婚后没多久,两人竟然再一次擦燃了火花,不过詹护士能感觉得到,虽然自己是动了情,可章维冰好像只是为了性。

詹护士犹豫徘徊,章维冰也不疾不徐,保持着一种暧昧。在一天夜里,老公醉醺醺地回到家里,他的手机竟然拿错了,拿回家的是一个女人的手机。詹护士也不再哭也不再闹,她到医院里借个值班室的床铺就准备过一夜。章维冰值夜班,那天病房里平平安安,他们两人就在章医生的值班室里聊天,聊着聊着就聊到了**,他们两人都知道会有这一天。

后来次数就越来越多。

詹护士很担心,两人都有家庭,自己的家本来就是破破烂烂的,再烂一点也无所谓,可她还是不愿章医生的家庭和自己的家庭一样,她有很深的负罪感。

两人**裸地躺在**,詹护士问他,自己家里有朵鲜花,为什么还要来撩自己,而且总是要个没够。她想不明白自己的老公,也就想从章医生这里找到答案。

章维冰的回答让她很意外,他说自己和易晓蕊没有**。

“从来没有过?”

“从来没有过!”

“为什么?”

“……”没有语言的回答,只有更凶猛的动作。

这种日子持续了大半年,两人越来越享受这种黏稠的生活,欲火越来越炽,胆子越来越大,有一天两人甚至翘班来到章维冰的家里,进门就干柴烈火动作起来,原计划易晓蕊应该是在省城去参加会议去了,否则他们也不会这样无所顾忌。等两人燃烧完毕,洗手间的门打开,易晓蕊从里面走了出来,拎着行李包出门而去。

她因为误了车,改签了车票。

他们太渴,进门的时候根本就没注意门边的行李包。

詹护士提心吊胆,她害怕易晓蕊闹到单位,闹到自己家里,可一切担心都是多余的,风平浪静,后来上班的时候她他特意注意看了看章维冰,脸上并无抓痕,一切都很平静。

他们两个也就平静地回复到了同事关系。

在医院里经常碰面,易晓蕊也当作不认识詹护士,詹护士心虚,自然也就尽可能地避免和她见面。刚刚在病房里是迫不得已,易晓蕊是自己的病人,而她对易晓蕊的轻蔑既不是报复,也更不是落井下石,而是一个对“杀人犯”的条件反射,换作另外一个“杀人犯”住在病房,她也会发出同样的“嗤”声。

她非常后悔自己的这个下意识举动,激怒了易晓蕊,惹出这么多的事来,她把肠子都悔青了。

詹护士出去了。

李佳东摇摇头:“这些情况对案件侦破没有多大的价值,都是快十年的事了。”

段云修沉思了很久:“从詹护士讲的情况中我发现了两个疑点,章维冰和易晓蕊在新婚的那段时期都没有**,而和詹护士又打得火热,如果詹护士没有编造故事,那他们夫妻俩究竟有什么问题?这是第一个疑点。从何朝晖那里拿回来的‘舒布斯’药瓶上有章维冰的指纹,他为什么会接触到这个药瓶?这是第二个疑点。”

对易晓蕊的审问是再也绕不开了。她叹了一口气。

“段姐,还有第三个疑点,易晓蕊和章维冰结婚十多年,没有怀孕,这次怀孕的时间推断和章维冰死亡的时间是基本重叠的,而且她又执意打掉这个胎儿,这……”李佳东顺着段云修的思维在推进。

两人不约而同:“这个孩子是谁的?!”

夜晚的医院比白天还要喧闹。

很多病人输液从早到晚又捱过了一天,床头按钮按下去,等了两分钟看护士还没来,就只有扯着嗓门大声吼“15床的水输完了,护士!护士!”

还有病人在呻吟着。

易晓蕊的房间特别的安静。

房间里只有两个人,病床被摇起了40度的角,易晓蕊半躺在**。段云修搬了一个小凳子坐在病床边。病床边的一个活动小桌板本是用于给病人在**吃饭使用,现在被段云修作为了做笔录的工作台。

“你要我讲真话还是讲假话,讲真话我就只给你一个人讲,妈妈和这位刑警同志请出去。”

李佳东愣了一下,留段云修一个人在这里,安全问题倒是不担心,可这怕是不符合规矩,况且从严格意义上来说段云修才是应该回避的。

“你留下我就讲假话!”易晓蕊很执拗。

李佳东无可奈何地看着段云修,他无法表态。

易晓蕊嗤笑了一声,又牵扯到了伤口,疼痛让她皱了皱眉。

段云修说:“好,就我们两个聊聊,说说心里话,两个女人之间的心里话。”她用目光示意李佳东和关老师离开房间。

“就是,我们两个女人聊心里话,你一个大男人杵在这里不觉得尴尬吗?还有妈妈,你也操心操过了头,这么多年,你也歇歇吧,你操再多的心也没用,给我幸福了吗?”

关老师早就习惯了女儿的冷言冷语,可这句话还是让她又红了眼圈。

“好了,我只是不习惯当着这么多人讲我的心里话,你们都不要担心了,嘿,警察,你不要担心我会胡说八道将你们这位警花牵到阴沟里去,我说的所有话都会负责任的,妈妈也别担心这个女警察会诬陷我,她要害我不需要现在耍手段,二十年前就害过我了。”这些话说得段云修的脸又开始泛红。

“这样吧,我允许你们录音,这总行了吧?”

李佳东点点头,他拿出手机,开成飞行模式,然后打开录音功能,放在了小桌板上。

房间重新归于宁静。走廊上有来来往往的脚步声,有李佳东和关老师的呼吸声,然后变成了叹息声,最后也变成了越来越远的脚步声。

“你想知道我的事情,可我也想知道你的事情,二十年前的事情,我没有伤害你,我喜欢一个人,我喜欢的人又是你不喜欢的,可你为什么要干这样的事?这么多年你过得开心吗?你知道我过得开心吗?你知道我……”易晓蕊哽咽得不能自已。

段云修起身,在床头柜上拿起玻璃茶杯,在饮水机上接了大半杯温热的水。新杯子是关老师刚刚买回来的,她对商店已经熟门熟路了。

段云修将水杯递给易晓蕊,易晓蕊没有接,她就放在小桌板上:“你问的这些问题我可以回答你,但我的回答能让你开心一些吗?能让你这二十年都重新变得开心吗?我说一句‘对不起’,可以是礼节性的,可以是敷衍的,甚至我穿着这身衣服,是在执行公务,我可以拒绝向你道歉,也可以拒绝回答你的任何问题,但现在,按你的要求,我们两个在说心里话,我们如果要从二十年前说起,那我就向你真心地说一声‘对不起’。”

段云修拉过易晓蕊的一只手,轻轻地握着,抚摸着:“二十年前的事对我而言,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案子,因为又见到了你们,我早就忘记了,那件事是我做得不对,我错了,可犯错的我这么多年开开心心的就过来了,没有因为那件事而有任何的不开心。你呢?不会是就等我这句道歉吧?说说你的事情吧,说出来,你的委屈就没有了,如果要惩罚我,说出来也就让我的内疚再多一点。你说呢?”

易晓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如果不是你,我可能也会遇到另外的事情,兜兜转转,是我的命不好,遇到的人都不好——也不能说是他们不好,还是我自己不好,我的心不好,我的心眼太小,所以我选择了当心内科医生,结果,呵呵,还是治不好自己。”

易晓蕊甩掉了段云修的手,拿起了玻璃杯,没有喝水,而是握在两手间,她觉得这个更温暖一些。

“我还给病人讲,现在临**已经在用是否为A型行为模式来预测心脏病了,具有很高的准确性,A型性格比吸烟、高血压、高胆固醇还要容易得心脏病。我觉得我今后可能就会死于心脏病,因为我就是典型的A型性格,你应该都看见了,我在医院的人缘并不好,我太争强好胜了,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哪怕失去一切都不能承认自己的失败。”

她放下水杯:“我说这些你听得懂吗?”

段云修笑了笑:“我是学心理学的。”

“哦?”易晓蕊两眼放光,“我今天碰上了专业人士了哟!那你说这种小心眼除了可以杀死自己,还能杀死别人吗?”

段云修犹豫了一下:“不能说小心眼吧,心理学和你们的医学上并没有这个词汇,说轻一点,就是你所说的A型性格特征,说重一点,就是偏执性格,这是容易走极端的性格。”

易晓蕊:“哦,我去杀人是不可能的,但这种性格我觉得我真的有可能会自己杀了自己。”

易晓蕊得知段云修是主修心理学的,好像话匣子就被按下了自动播放键。

女人的心是最满的,女人的嘴又是最浅的,可以装很多的秘密和委屈,一旦有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她能将全世界都复述给你听,哪怕这个对象曾经是她最大的敌人。

易晓蕊并没有将段云修当作敌人。

正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她是一个“小心眼”,哪怕她现在已经是一个心内科的医生。

以前的易晓蕊其实是很开朗活泼的女孩,甚至是大大咧咧,也是敢爱敢恨。所以她会在初三那年喜欢上高一年级的唐海涛。

人是年纪越大,见识越多,越知道分寸,也就越胆怯,年轻时是可以不顾一切。

喜欢一个人不需要太多的理由,就是想见他,只要见了他,整个人就像一粒尘土,不断地向上飞舞。

少女的第一次表白被广播站作了宣扬,易晓蕊是笑着听完的,因为班上所有的同学都在笑,她不能哭,也没有必要哭。

易晓蕊从来都没有憎恨过段云修,她是去追问过广播站的同学,也去找过段云修,远远的看过她。

她恨的是唐海涛,恨的是他的随意和迟钝,迟钝本身就是对青春最大的伤害。

她也恨父母的敏感,敏感是中年人的兴奋剂,嗨的是自己,伤的是儿女。

就这样告别了青春,易晓蕊上了大学,在大学里她爱上了一个不应该爱的人,这个男生没有让她值得记忆的优点,他的粗犷和迟钝才是让易晓蕊着迷的原因,这一点就像唐海涛,她的初恋,那一刻记忆的残片重新凝集,组成了一个挥之不去的硕大的念想。

简单的恋爱,简单的将自己的身体交了出去,幻想过未来简简单单的生活,广播站播放出来的情书已经透支了她的浪漫,她现在只想寻找一种简单——结婚,生个孩子。

可生活哪会有想象中的那么简单?火车站的送别,也是易晓蕊给自己的一个告别,不要浪漫,也不要简单,选择一个随遇而安总是可以的吧?

离别的时候要使劲挥挥手,用力一点,再用力一点。

不在无谓的人身上再浪费时间。

回到云州了,她去寻找过唐海涛,她不是对过去的眷念,易晓蕊只是想看一眼,如果能看到唐海涛仍然帅气、幸福,她可以安慰自己,少女的懵懂是彩色的,是可以珍藏的;如果看到的唐海涛还是迟钝的、玩世不恭、流里流气,她会安慰自己,幸好自己的青春没有继续犯错。

可现实是没有给她任何一个证明,只是门卫口里的一句话而已,“残废了”,是真的残了,还是因对他父亲的憎恨脱口而出的一句诅咒?她懒得去证明和纠结,感谢门卫的这一句话,易晓蕊放下了最后一丝执念,应该去迎接她自己的新的生活了。

到最后,我们还是要安稳度日,到后来,一切都为了安稳。

在为了家顽强活下去这一点上,我们每一个人都没有丝毫特殊。

可是十多年的顽强却在一瞬间被记忆里飞溅出来的那一块小碎片击打得粉碎,在自己成为了寡妇的那一刻,在即将走进葬礼看到丈夫的灵位的那一刻,她又见到了唐海涛。而这次见到唐海涛,她的心一瞬间就崩塌了。丈夫的死,对她而言是生活的崩塌,唐海涛的出现,是这二十多年所有梦幻的崩塌。

丈夫的死对自己和对婆母都是巨大的刺激,她能理解婆母的冲动和疯狂。那个时候她是麻木的,本来这十多年里婚姻的折磨完全可以在丈夫死的这一刻画上句号,结束两人的尘缘,互不相欠,可丈夫临死的那一刻对她的伤害和刺激让她险些崩溃。

和何教授在学术会议上的相遇,她怎能不懂他的撩人之术,不能怪何朝晖,自己不是也有需求?情感让她在酒店门口犹豫徘徊,理智让她回到家里,可自己的身体却是诚实的,那种濡湿,是无法伪装的。

易晓蕊对何朝晖是满怀歉疚的,婆母的闯入,最慌乱的是自己,可婆母的克制让她更为内疚。

婆母的这次闯入,让易晓蕊从云端跌入了地狱,她在离开时没有拿走何朝晖送给她的包,她是需要那里面的十颗药丸,但这个包是不能拿的,就算是妓女,没有提供性服务就收费,也属于不讲职业道德的,易晓蕊认为不可能让妓女都比自己高尚,她心里甚至在想,这一次的飞翔应该是自己需要的,何朝晖是给自己提供性服务的,自己是应该给他付费的。

但身体深处的那种欲望已经被激发,她扔掉了最后的一点自尊,趁乱偷拿了桌子上的那个橙红色的药瓶,和药瓶里面80颗橙红色的药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