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提神的黑皮带

从李爷爷家出来,她要赶往另一家,这是她自己在中介所登记得来的,经历了比较正规的面谈和试用。现在她已经取了他们家的信任和钥匙,今天的任务除了打扫,洗衣服,还要包点饺子放在冰箱里,她先去菜场取了饺子皮,不是冷冻的,是刚刚擀出来的,东家喜欢吃的新鲜的饺子皮,就来自这里。

一共六十七只白菜肉饺子,整整齐齐放在冰箱隔板上。晏秋又数了一遍,还是六十七。她把它们重新调整一下队形,让它们多出六只来,刚刚多出七只有点不自然。她从橱柜深处找出一只饭盒,他们肯定忘了还有这只饭盒。她把它洗干净,抹点油,把多出来的六只饺子装进去。桔子明天的早点有了。

她喜欢在别人家收罗早点,有时是面包,有时是一小包麦片,对他们来说微不足道,对桔子来说,却是半天的能量和营养,是她的一笔小钱。她不觉得内疚,她干活认真,不管在哪家,都像在自己家一样。

一切结束时,她不可遏止地来到衣柜前。这是她最近发现的新大陆。

别人家的任何东西都引不起她的兴趣,除了衣服。

她发现这家的女人总在买新衣服,而且总是买当季新品。她们竟然有着相同的型号,正是这一点,**着她去偷偷试穿。

她把自己的衣服小心地放在脚边,所有的动作都放得极轻极轻,以便有人开门进来时,她能迅速关上衣柜,穿好自己的衣服。

她很小心,不弄脏,不弄皱,也不破坏那个女人放衣服的顺序。

试穿多了,她慢慢摸出门道来,她能给自己试穿过的衣服暗暗做好标记,下一次她不会再在它们身上浪费时间,她只需试穿出现在衣柜里的新面孔即可。

这个女人可真有钱,除了新衣服,她衣柜里的衣架都在向晏秋透露有钱的信息,不是普通的塑料包铁丝或铝丝,而是木头,或者什么别的高端材料,两端模拟肩膀特有的浑圆,不管挂多久,衣服拿下来不会有丝毫走形。

面对衣服,她难免想起春曦,春曦应该也像这个女人一样给自己买了很多很多衣服吧,她一直是个买衣狂魔,说什么一件新衣服可以让自己高兴二十七天,后来这个周期缩减成十七天,不知现在变成几天了。如果春曦也像这家女人一样,有着整齐宽阔的衣柜,那么她真的没有资格再跟春曦联系了,不仅如此,她还要为自己执著地打了她21个电话而羞愧。

从这家出来,她有半个小时的空闲,她决定走一走,家务活虽然不算重体力活,但每次做完,她都感到浑身酸乏,头晕脑胀。外面阳光强烈,她只能垂着眼皮,看自己的脚尖,越看越觉得自己的脚尖像两只惊慌的小兽,在这异乡的路上逃窜。

前面一阵吵嚷,伴随着阵阵尖利的哭嚎,她赶紧随着人群跑了过去。

是个交通违章的女人,不服从警察的处理,结果被警察反拧胳膊面朝下死按在地上,她的孩子,看样子不到两岁,被好心人抱在手里,哭得快要断气了。

旁边两个人的对话吓到了她。

不识趣的女人,带着个孩子,在外面干嘛还抖狠?

这不叫不识趣,这叫不负责。我当年带孩子的时候,走到哪里都是小心翼翼,生怕惹上什么,刺激到孩子。

哎你说,抱着她孩子的那个人,不会是人贩子吧?

天哪,别这么想,吓死人了。

晏秋有点走不动了,冷汗从她额头冒了出来,她肩上背的环保袋里装着六包饺子,变成了沉甸甸的大石头,重重地压着她。她掏出饭盒,看了又看,转身往回走去。

她把饭盒里的饺子挑出来,放到一只盘子里,她相信东家可以这样理解,饺子盘放不下了,所以保姆给放在另一只盘子里。

她又来到衣柜前,仔细察看刚才她的试穿有没有留下痕迹。

做完这些再出来的时候,她心里特别踏实,就像刚刚给桔子买了一份人身安全保险似的。

她去邮局交水电费,出来时因为走错了方向,竟迎头碰上电信分公司小小的门脸,她心里一动,何不去问一下呢?她早就有这个冲动,早就想去电信公司当面问问,无法接通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但不知什么原因,一直没能付诸行动。

电信公司那个高高瘦瘦的小伙子接待了她,他讲手机出现这种情况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信号不好,一种是对方设置了来电限制。她问怎么区分这两种情况,小伙子绘声绘色地告诉她,如果电话滴了一声之后,再出现那句电子应答,就属于来电限制,如果没有滴的一声,直接响起那句电子应答,就是信号的原因了。

她竟回忆不起来到底是什么情况,她每次没等听完那句话,就生气地挂掉了。她把电话交给小伙子,让他帮她判断属于哪种情况。小伙子听了一会说:好像是有滴的声音的。他不放心,又拨了一次,这回他肯定地点了点头,还不放心,打开免提,又拨了第三次,晏秋清清楚楚听到了宣告电话拨通的滴的一声。

死女人!总算把你给找到了。她大步从电信公司走出来,完全忘了再也不会跟春曦联系的誓言。必须做点什么庆祝一下。她去饮品店给自己买了杯果汁。她根本不怕她的来电限制,她一定会想办法冲破她的来电限制的。小伙子还告诉她,她每打一次电话,每发一次信息,对方都是知道的。你也太沉得住气了。晏秋含笑咬住吸管。

如果那是你的游戏,我也会玩我的游戏。

现在她觉得她成了猫,春曦成了老鼠,她迟早会把这只老鼠引诱出来,迟早会把她摁在自己的爪下。

因为刚才又拨了好多次,那个数字已经变成37了,想必春曦那边也是有显示的,她能想象春曦每天望着不断变大的数字哧哧发笑,也许她想等晏秋打到某个了不起的数字时突然现身,她做得出来,没有什么是春曦做不出来的事。不,我不能再打了。晏秋警告自己,得拿出新的策略来。

从现在起,一次都不能打了,要让春曦以为,她终于戒掉了拨打春曦电话的瘾,她相信春曦也会成瘾的,拒绝接她电话的瘾。她要让春曦感到奇怪,这个女人终于把她忘记了吗?终于退出她的生活舞台了吗?每天都响的电话,突然不响了,她会不自在的。

但克制毕竟很难,尤其是当她从电信公司得到那个解答以后。大约过了一个月,晏秋忍不住发了一个信息过去:不管你在哪里,不管你还在不在人世,我都要向你报告我的近况,我找到了工作,桔子上了幼儿园,我的流浪终于到了尽头。谢谢你的良苦用心,如果一开始你就接纳我,帮助我,我不可能有今天,至少不会这么快。

她觉得春曦需要一个台阶慢慢走下来,这个台阶得由她去给春曦造。她要让春曦知道,她根本不介意春曦对她的隔离。

有时她发一张桔子的照片,附上一句:那个造下他的人,应该不惜一切代价活下去,而不是像只蚂蚁一样死得毫无意义。

有时也发自己的照片,最美的角度,最成功的自拍,在照片的下边感叹:坐看年华老去。

还有一天,她发了一张偷拍的照片,是两个女孩无忧无虑的背影,她们在风中迈开大步,走得张扬。拍下这张照片,她真的伤感了,她仿佛看到了当年的春曦和自己,她们没有哪一天不像这两个女孩一样,一起沐浴着黄昏暗铜色的天光,说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话,做些莫名其妙的蠢事,这一幕,不知何时已成往昔。

然后,按照计划,她再次暂停。天气该变一变了,她的生活并非只有亮色,只有怀旧,事实上她现在根本没有亮色,她该呈上真实的颜色了。

春曦仍然沉默。晏秋越来越按捺不住,好几次她拿出电话,又不得不缩回手指,不,时机还未到。

直到那个阴雨天。已经接连下了三天雨了,所有人都是一副湿漉漉忍无可忍的表情。她沉吟再三,小心翼翼地扔出一颗精心设计好的炸弹。

紧急求助!!!我遇到麻烦,人在派出所,估计今天出不去了,桔子还在幼儿园里,如果你还在人间,千万千万麻烦你一次,下午四点准时赶到小星星幼儿园,帮我接一下桔子,否则他今天晚上就要沦为小流浪汉,被人抓去割走器官,或者弄成残疾沿街乞讨,请你看在死去的威廉份上,帮一把他的儿子。

她把这个消息复制粘贴发了三次,然后就开始了等待。

没有任何动静。

下午三点多,晏秋埋伏在幼儿园附近,魔盒就要打开了,春曦到底在不在那只盒子里,她会不会从里面爬出来,就看这一刻了。

三点五十分,她看到了四年不见的春曦,她瘦了些,腰身比以前细了不少,一头湿漉漉的短发,一看就出自发型师之手,她像当年的威廉一样,把自己从头到脚包裹在黑色里,她化妆了,老远就能看见她的红唇。黑衣红唇的春曦走在人群中有点抢眼,她比以前漂亮多了。

按照计划,她走了过去。如果她不出现,春曦很可能领不出桔子,老师们是不会让陌生人把桔子接走的,何况桔子根本不认识春曦。

近了才看清,春曦的黑衣朴素至极,最最普通的黑色工装上衣,最最普通的黑色直管长裤,点晴之笔就是腰间那根提神的黑皮带,有了那根皮带,两件普通之物突然都不那么普通了。看来,春曦比以前更会打扮了。

她叫了声春曦,春曦倏地回头,脸顿时红了。她扭身就走,晏秋扑过去,死死抓住她。

我今天是不会放你走的。她低声喊。

春曦腾出脚来踢她,她不躲也不让,任她踢。

春曦一脚踩在晏秋的脚上,使劲碾,晏秋忍着,春曦又腾出手来揍她,一拳一拳砸在她背上,肩上,胳膊上,她都忍着。

你打死我好了,打死我,把桔子给我领走。我早就厌倦了,所有的一切,我早就厌倦了。晏秋的声音渐渐变了调,她才醒悟过来,她是真的厌倦了自己身上的一切,可又不得不假装兴致勃勃地坚持下去。

春曦瞪着她,终于不再攻击她了。

死谁不会?为什么他能死,我就不能死?我也可以像他一样什么都不管,一死了之。晏秋是真的伤心真的气恼了。

你死呀,你怎么不去死?现在就去死,去找一辆车,撞过去,去呀!春曦狠狠掐着她的胳膊,低声吼道。

她从她的叫骂声里听出了一丝丝以前的甜蜜岁月,突然安静下来,揩干了眼泪。

看你那个傻样!居然像泼妇一样揪着我。春曦松开了她,整理自己被弄乱的头发。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抢了我男人呢。晏秋很是为自己的俏皮话自鸣得意。

春曦竟没回敬她,只顾低头整理自己的衣服。

晏秋带着她来到自己的小窝。没有客厅,没有餐厅,没有沙发,没有茶几,看得见的只有床,卫生间的台盆,煤气灶,以及一只冰箱。

何苦!放着好日子不过,跑这里来弄得像个民工。

我们现在孤儿寡母的,只配过这种生活。

春曦在简易餐桌边坐下。现在劝你回去也晚了,我猜你已经习惯这种拥拥挤挤的简陋生活了。

还真是,就是有点对不住桔子,他将来可能都不知道沙发是做什么用的,也不知道怎样在正儿八经的餐桌边吃饭。一抬眼,无意中看到春曦的手腕上有个纹身,是一串古怪的字母,她不认识那是什么。

晏秋没说做家政的事,春曦也没问她靠什么生活,她想起她刚来的那会儿,告诉春曦她已联系好了一家托幼机构的工作。就让她那么以为吧。

春曦什么都不愿跟她说,工作,住所。

别想我把什么都告诉你,也别指望我还能跟以前一样,成天跟你腻在一起。我已经有了新的生活,新的朋友。

突然这么讨厌我了吗……这个世界真的是奇怪得很,没有一个人喜欢一个孩子妈。

还有谁不喜欢你?

你说,威廉的死会不会跟他不再喜欢我了有关,他不喜欢桔子,这一点我已经看出来了,他经常盯着桔子看,说孩子不像他,倒像他死去的爸爸,幸亏他爸爸已经死了,否则,传出去人家还不知道怎么想我呢。他不喜欢桔子,当然也不喜欢我,因为桔子是我生的,家里两个人他都不喜欢,所以他才没有求生的意志,才会……你觉得我的分析有没有道理?

不要总是提起这个人。

是啊,不提了,提也没有意义了。但是,你为什么突然不理我了?你知道这对我的打击有多大吗?我觉得天都塌了,眼前一片漆黑。我当然是冲着你才到这里来的,否则中国那么大,我为什么偏偏选择这里?

我最不喜欢听的就是这种话,我来这里时也是一个人都不认识,熟人又不能当饭吃。

我不想依赖你,更不想成为你的负担,我就是想见到你,跟你说话。

还说不依赖!你这就是精神依赖呀,我讨厌被别人依赖。

春曦直挺挺坐在小桌边,显而易见的抗拒姿势,好像她知道晏秋要审判她,而她并不准备输掉。

好吧,我道歉,我为自己如此思念你而道歉,我保证不再说那些话了,我把我们的过去像擦黑板一样擦光。

当着孩子的面少说废话。

桔子果然一脸好奇地看着这边。春曦离开小桌,向他走去,摸摸他的头,从包里拿出一大盒彩色铅笔。他们开始画画,桔子说了什么,春曦咯咯咯笑出声来。

一切正在慢慢复原,她早知道会这样,春曦就是这样一个人,面对面说话,无意中把人呕死的机率至少有百分之三十。

冷不丁地,春曦抬起头来喊:你还不打算给我们做饭吗?

晏秋笑着走进灶间,好久没这么开心过了,春曦还是原来那个春曦呀。

晚饭还没做好,春曦突然站起来要走。晏秋挽留她,她根本不理睬,笑嘻嘻跟桔子道再见。晏秋要送她到电梯口,她却急不可耐带上门,把母子俩关在屋里。

晏秋拉开门追出去,春曦又换成那张气鼓鼓的脸:今天是被你骗来的,这种狼来了的把戏不要再上演了。

你瘦了。晏秋猛地切换到另一个频道。

我当然知道。

你也爱上黑色了吗?不过你把黑色穿得很好看。

我现在从里到外从春到冬全是黑色。说到衣服,春曦的态度柔和了些。因为我不想再为衣服操那么心了,我要把它当成刷牙一样简单又不须动脑筋的事。只有黑色可以帮我做到这一点。

电梯来了,春曦摇摇手,一只脚已经踏了进去,又被晏秋一把拽了出来。

一句话都没说就走,你觉得合适吗?

我们不是一直在说话吗?

我要我们像以前那样说话。

我们一直都是这样说话的呀。春曦做了个极度惊讶的表情,好像晏秋对她有多大误解似的。

晏秋一时不知如何表达,她只知道她们当年绝对不是现在这种样子,她们当年说着说着就走到对方心里去了,不是笑得直不起来腰,就是隐隐地想哭,而现在,她们光在表面上兜圈子。

感觉你现在瞧不起我这个老朋友了。晏秋觉得自己一下子抓住了重点。

就像我以前很瞧得起你似的。

晏秋脸上忽地一热,她忍不住了,她要开始反击了。

春曦,你的态度让我想到一件事,以前你当我是朋友,是因为威廉,现在威廉不在了,你也就不想理我了。我的猜测对吗?

我跟你说了不要再提这个人。

我也不想提他,绕不过去呀,他一直在那儿。

什么东西都是有寿命的,人际关系也一样,当我离开那里,我们之间就已经中断了,枯萎了,你光着想着你的生活中没有我了,你怎么就不想想,我也没有你很长时间了,我已经在新的道路上走出很远很远了。我也很艰难,我也很痛苦,但我不会回头,我不会试图在过去的沉渣里翻出金子来。过去就像一件S号的衣服,而我现在已经要穿L号了。

晏秋脸上一怔,人就呆住了,春曦冷冷地望了她一眼,按下了电梯按钮。

晏秋突然气急败坏地嚷起来:走吧走吧,冷酷的家伙,虚伪的家伙,不就是威廉死了,觉得跟我在一起没劲了吗?这么喜欢他,怎么不跟他一起去死呢?

春曦扶着电梯门,探出头来说:是的,我是喜欢他,他也喜欢我,怎么样?

电梯关了,晏秋气呼呼地瞪着紧闭的电梯门。最终她宽容地摇摇头。幸亏威廉已经不在了,否则她真的要生她的气了。

推门一看,桔子趴在饭桌上画画,他画了一个披着长卷发的人,问他画的谁,他指指另一张纸上的模板,一个光有长卷发没有五官的人头像,是春曦画在这里的,她一眼就看出来了,那是威廉的头像。

晏秋找来一本书,叫桔子在那里面找张图照着画。她将换下来的春曦的那幅小画揉成一团,扔进了废纸篓。

第二天一早,她发现手机里躺着一条信息,是春曦,凌晨三点给她发来的。

你这笨蛋,还看不出来吗?我有难言之隐,把我忘了吧,也许有一天,等我处理好若干事情之后,会想起来找你,也许永远处理不完,那么,我们就只好相忘于江湖了,总之,如果我不跟你联系,你便不要联系我。

会是什么样的难言之隐呢?

晏秋没时间多想,每天早上都是一场分秒必争的战役。那就等她吧,至少她找到了春曦,至少春曦有可能会再来找她。所以即便被她骂了笨蛋,也还是快乐的。

晏秋新近接了一份很特别的工作,是一家专卖文具兼卖烤肠和蛋饼的小店,时间是下午四点到五点半,刚好是她从幼儿园接桔子回家准备晚饭的时间,她本来不想接的,但小店的地址让她改变了主意,离幼儿园不远,时间上也正好,而且小店是开在小学门口的,晏秋无限向往地望着小学,桔子还有半年就要升小学了,虽然桔子没有这里的户口,不能在这个小学读书,但离小学近点,嗅嗅小学的气味也是好的。

至于桔子,小区门口有个水果摊,水果摊对面就是门房间,她把桔子委托给卖水果的大姐,直到她回来。她会给水果大姐一点报酬,当然比她在学校门口的一个半小时少得多。

她越来越会玩这一手了,她去做别人家的家政,她的家政又交给别人来帮忙打理,这中间的差价大得令她满意,她从中看出了某种可能,至少她在自己都不看好自己的情况下,一步一步走出了惶恐不安的境地。她觉得自己终于可以暂时性地停顿下来了。

店主叫曹开心,是个瘦削的中年男人,晏秋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在心里笑了,怎么会有反差如此巨大的人,明明叫开心,却一脸愁容,仿佛刚刚受了打击,从此将一蹶不振。既然如此,又开什么店呢?他的店名也特别,居然叫闻一在此。

烤肠由曹开心做,她主要做蛋饼。很简单的工作,饼坯有人送来,她只需要把饼坯摊在平底锅里,再打上一只鸡蛋,两片火腿肉,等热气透过来,夹上一片生菜叶子,再用小铲子铲起半张饼,对折,翻个个儿,再加热几秒钟就成。

放了学的孩子们,挟带着热汗的味道,一群群涌进来。这种抢购式的热潮要持续四十多分钟,才慢慢退去,而在放学之前,已经有过一趟家长抢购潮了,多半是爷爷奶奶,为了让自己的孩子能在放学后第一时间吃上烤肠和蛋饼,他们一到学校门口,就开始了自己的定制。晏秋向曹开心建议,再添一只锅,否则忙不过来。曹开心不同意:就是要让他们急吼吼地买不上,一来就有,他们就不当回事了。

听上去很有道理,但曹开心其实不是生意人,他说他之前在邮政局上班,后来辞了职过来的。晏秋没细问,没有什么是不能理解的,春曦还从银行买断了呢,她自己还从幼儿园出来了呢。

晏秋过来的时候,学校里还一片寂静,听不到上课的声音,也看不到孩子在校园里奔跑,学校安静得像放了假。但一到四点,《回家》的萨克斯一响起来,所有的声音立即喷薄而出,脚步声,喧闹声,由远而近,由轻而重,快到小店门口时,呼呼的喘气声已盖过一切,晏秋开始还很好奇,送出一张饼,喜欢看一眼接饼的孩子,后来渐渐来不及看了,她忙着寻找钱与饼的对应关系,这往往是一笔糊涂账,她记不住自己做了多少张饼,也来不及细数小纸箱里的钱,她让曹开心过来帮她收钱,但曹开心好像并不关心会不会少收钱。人气最重要。他说:我就喜欢他们一放学就往我这里跑。最后一个饼卖完,她把纸箱往曹开心面前一放,匆匆骑车往家里赶,她惦记着桔子,严格地说,水果摊并不安全,门房间值班的人也没有明确答复一定会替她照看好孩子,一切就看桔子自己听不听话了,如果恰好有一只流浪猫或是流浪狗出现,那他可就管不住自己了,他见到流浪猫狗就像见到失散很久的好朋友一样。

有一天,曹开心说,孩子放学后你可以把他接到店里来,完了你们再一起回去。

他说话的时候她刚刚赶到,正屏着赶路带来喘息,在水槽里收拾生菜。她关了水龙头,不相信地又问了一遍。他背朝着她,两手撑在腰胯间,望着门外的树荫。这样你也安心,他也开心。他说完往前走了一步,不想再听她啰嗦什么的意思。

四点是桔子的放学时间,也是闻一在此的高峰时间,既然曹开心对她这么友好,她也想给他相应的回报。她又开始了她的时间管理。她发现她仅有的资本就是时间,时段不同,工作内容不同,收入也不同,为了最大限度地提高效益,她必须把她的时间以十分钟为单位分割切断,然后她就像个滚珠一样,在她自己切成的时段里来回滚动、奔跑。

她去找幼儿园的老师,请求把桔子的放学时间提前半小时。老师不理解,一般都是请求延后。

每天如此吗?

是的,每天都提前到三点半放学。晏秋强调自己的切割点。

这样她至少可以提前二十分钟到达闻一在此,从从容容地做些准备工作。

桔子到闻一在此的第一天就喜欢上了这里,店里的东西全都是他喜欢的,那么多文具,用纸箱装起来的烤肠、一张接一张摊不完的蛋饼。他眼巴巴地望着晏秋手中的铲子说:为什么你在家里不做蛋饼?

晏秋一抬头,正好看见曹开心两眼放光地盯着桔子。

说啊,你在家里为什么连蛋饼都不给儿子做?曹开心顺着桔子的话说,眼睛死盯在孩子身上不放。

晏秋不好意思起来:我根本不知道还可以这样做饼。

桔子吃了一张饼,晏秋要掏钱,曹开心不屑地嗤了一声,接着挟了一根油淋淋的烤肠过来。尝尝叔叔做得好不好吃?

桔子含着烤肠,害羞地点头。

放学的那波**过去了,店里东倒西歪,门口尽是烤肠碎屑,蛋饼里掉出来的生菜叶片,晏秋抓起扫帚,从屋里扫到门外,一直扫到清洁工分管的地界,这是她第一次从从容容把工作干得这么彻底,因为她今天不必慌慌张张跑去接桔子。倒完垃圾回来,她看见桔子正在曹开心的辅导下做计算题。

你从没教过他算术?曹开心一脸诧异地问。

还小嘛,那不是一年级的内容吗?

你这家长怎么当的?小学一年级以前,至少要熟练掌握一百以内的加减法,还要学会汉语拼音,学会写字,有些孩子一年级以前已经认识一千多字,能自己阅读了。

晏秋不相信,她以前还是幼儿园老师呢,她班上的孩子没一个有曹开心说的这些能耐,但她不想拿自己的经历举例,她不想告诉曹开心她曾经是幼师。

行了,从今天开始,每天在我这里学半个小时,我保证你一上学就是学霸。

晏秋虽然感激,但也觉得奇怪,做家政以来,她见到的都是斤斤计较毫厘不爽的人,突然掉下这种大馅饼,她有点不安。

你的孩子、很大了吧?晏秋猜他一定有过这方面的经历。

曹开心手里的铅笔转了一下,欲言又止。

他在手把手地教桔子写字,桔子已经被他全副武装起来了,铅笔、握笔器、橡皮、本子,全都是刚从货架上拿下来的。写字本上既有笔划练习,又有字体练习,桔子很快就有模有样了。

晏秋也想为曹开心做点事,就问他家晚上吃什么,锅灶都是现成的,她可以先替他烧起来,待会儿带回家就可以直接摆上餐桌了。

没必要,我的家就我一个人,我就住在店里。

晏秋吓住了,无意中撩开门帘偷看了人家隐私的感觉。她想躲开,好奇心又把她钉在这里。不管怎样,他在辅导桔子学习,作为交换,她也应该为他做顿晚饭。晏秋小心翼翼地打开一个乐扣收纳箱,难怪她早就发现这里竟然有米。

材料有限,只好因陋就简,她在饭锅里蒸了个火腿肠鸡蛋,炒了碟小生菜,这边的教学刚好也结束了,晏秋解下围裙,去拉桔子的手,桔子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收拾自己的本子和笔。

这些我还要的,我回家还要写的。

曹开心笑起来:不错不错,就凭你这句话,你这个学生我收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