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带木耳边的粉色卫衣2

明天一早,她就要抱着桔子出门了。她不敢告诉母亲她被迫辞职的事,更不敢告诉母亲她的两只行李箱已经分批收好,寄存在火车站里。她不敢多带东西,怕被母亲察觉,只带了些日常替换衣物,取下一张威廉的照片放进钱包里,想了想,又在行李箱里加了一件东西,那是她们旅行结婚途中,威廉买下的爱物,一套高级发艺剪,服服帖帖插在定制的手工牛皮包里,那时他说,这个可以作为我们的传家宝收藏起来。还真是一语成谶呢。

她在信中撒了谎,说春曦替她在那边找好了工作,仍然是幼师工作,那边的工资可比这边高多了,她会好好干,过些年争取把母亲也接过去,一家人在那边团聚,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说不定我会在那边给桔子找个爸爸的。她也交待了为什么要瞒着母亲做这个决定,因为她知道,母亲一定不会同意的,长这么大,她从没离开过母亲,其实她也舍不得离开母亲,但是,一个人、尤其是女人,总是要离开母亲、离开家的,她要趁母亲还在,先练习起来,适应起来。她要母亲好好保重,就算她在外面受伤了,回来还能有个撒娇的地方。

写完了,她读了一遍,把自己感动得两眼湿湿,这意味着,母亲也会被它感动,那就好,至少比一见之下,火冒三丈要好得多。

把信封好,藏好,接下来,她要办那件最重要的事,她到底还是沉不住气,不能忍到最后,她想在出发前给春曦一点暗示。

不能在家里打电话,她担心某种神秘的力量会收录她的语音,转告给母亲。

她来到外面,站在一条荒废的小路上,正要打电话,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万一春曦暴跳起来又给她一通臭骂呢?万一春曦把她孤注一掷的计划也击碎了呢?想来想去,她决定先给春曦发条信息:我已买好来海市的火车票,我和小朋友一起。想了想,又发了第二条:不是旅行,是迁居。

她料定春曦不会拖太久,她猜春曦正一脸惊恐地看着手机。

果然,春曦愤怒地回了过来:疯病又发作了?不要说你是来找我的,我负不起这个责。

没人要你负责。

那好,我已经知道了,以后不要再向我汇报你的行踪,我忙得很。

春曦的反应没有超出她的意料,她了解春曦的风格,她只是在表达她的意外而已,她不可能真的不见她,不理她。她想象她们乍一见面的样子,春曦肯定会瞪着她走过来,一直走到她身边,撞她一下,或踢她一脚,骂道:死女人!但过不了多久,她就没事了,她们又能没头没脑地腻在一起了。

现在,她要回去做饭了,让母亲享受一顿女儿亲手制作的晚餐,菜单是昨天就拟好的,全是母亲爱吃的那几种。

她做得很用心,豆腐回锅肉,油淋茄子,虾米蒸蛋,都是寻常小菜,却前所未有地成功。最后一个菜刚刚出锅,母亲回来了,带着上托班的桔子。

怎么办?他的水杯又弄丢了,回来的路上我才发现。母亲一脸闯了大祸的表情。

没关系,家里还有。

一个杯子几十块钱!见她这么说,母亲更痛心了。

明天我去找回来。晏秋声音有点虚,明天她会假装带桔子子去上幼儿园,一出门就从另一条路上逃掉。今天晚些时候,她会向桔子的老师请假,这样一来,最早也要到明天傍晚,母亲才会发现,原来桔子并没有去上学。

母亲并不意外,坐下就吃,还抱怨了一句:你把我的菜全都做了?那是准备吃两天的。晏秋假装没听到,明天母亲就会反应过来的,以她对母亲的了解,母亲不会太伤心,毕竟幼儿园的事件发生在先,毕竟她也是在自求生路。晏秋洗洗手,拉着桔子坐到桌边,问母亲:味道如何?她实在不能忍受就这样离开,以后母亲回想起来一点特别的印迹都没有。

你今天下班怎么这么早?母亲总算想起来,平时这个时候,晏秋应该刚刚下班。

今天孩子们开运动会,放得早。她非常流利地撒了谎。

她教桔子给奶奶挟菜,桔子很快就喜欢上了这个动作,一直挟到奶奶碗里堆得冒尖。

母亲摸摸桔子的头说:什么都好,就一个缺点,跟他爸爸一样,不爱说话,你得管管。

他的影响已经结束了,以后,要找个更优秀的人来影响他。晏秋向母亲眨眨眼睛,她知道这才是母亲最爱听的。

母亲果然很满意她的态度:趁现在还年轻,眼睛不要光盯着那些冒尖儿的,老实,能干,会生活,不逞能就行,他那种人就是爱逞能,不逞能他能……晏秋敲一下饭碗,母亲及时打住,换了个语气嘟囔道:害了一世界的人。

谁知道呢?说不定因祸得福呢。晏秋此刻只想讨好母亲,母亲高兴听什么,她就说什么。

这么想就对了。母亲激动起来:你大胆往前走,拿不动的,背不下的,统统交给我。

晏秋知道那些拿不动的背不下的指的是桔子。她一改往日脾气,唯唯诺诺,频频点头。

桔子睡了之后,母亲把晏秋叫到外面,一脸神秘地说:

我今天叫人给你算了一卦,他说你要交好运了,说你的贵人正在一个拐角处等着呢,只要你出门。

出门?出门往哪个方向走?很远吗?晏秋的心猛地跳了起来。

他没说,我也没问,总之不要老是待在家里就行了,贵人又不会找到家里来。

好,我出去。晏秋点头,将来跟母亲解释的时候,她又多了一个理由。

一出火车站,她就掏出手机,春曦的号码被设置在最方便的位置。

她希望春曦的声音能帮她抵抗一阵从未想到过的压力。她没想到一下火车竟会有种溺水的感觉,她急需一个熟悉的声音把她从滚滚人流中拉起来。

但她只听到一个声音:您拨打的号码暂时无法接通。再拨,还是这样。

心脏瞬间加速,喉咙一哽,差点吐了出来。

一连拨了三次,都是无法接通。她想起之前春曦骂她的那些电话,她不会是来真的吧?

桔子仰着头,摇她的手,眼巴巴地望着她。等一下,妈妈打个电话,啊?桔子乖乖地拉着她的手,他看上去很享受他的第一次旅行。

无法接通,无法接通,还是无法接通。

这时她已经心慌意乱了。无法接通是什么意思?不在服务区?手机没电了?还是她设置了不予接听?如果是最后一种,她怎么办?回去?回去跟母亲解释、大吵一架、从此在母亲面前抬不起头?可是她连这边的房租都交好了,怎么说也要把房租先拿回来吧。硬着头皮往前走吧。

她牵着桔子的手,走向路边。她要打了个车,让陌生的司机带她去那个网上租好的家。桔子停下来叫喊:妈妈,你捏疼我的手啦。她赶紧松开,也顾不得替他揉,拖着行李让他自己跟着走。

坐上出租车之后,晏秋再次拨打春曦的电话,仍是那样,您所拨打的号码暂时无法接通。

新家看上去不错,房东把房子简单装修了一下,虽然有点小,但该有的东西都有,多少给了她一点安慰。

行李箱打开之前,她去了趟卫生间,忍不住又拨了那个号码,还是无法接通。她看到那个号码后面有个括号,里面记着她拨出的次数:21。

不要再打了,再打下去,自尊心要受不了了。她决定至少今天不再打这个电话。

她从卫生间出来,一把抱住桔子,用夸张的声音给自己打气:桔子,喜不喜欢我们的新家?桔子说喜欢,她就拼命亲他:那好,我们今天就算正式搬家了,从此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从此以后,我们就在这个地方相依为命了。

外婆呢?

外婆啊,过几天我们把外婆也接来。

爸爸呢?

爸爸在坦桑尼亚,过几天就会回来的。

爸爸在第三世界搞国家援建。这是她新想出来的办法,估计这个谎言可以维持好几年,几年以后,桔子也大些了,她再想想怎么跟他解释。

她带着桔子去附近转悠,超市,菜场,都找到了,还有个勉强算是小公园的空地,一些小孩子在那里吹肥皂泡。她让桔子去抓肥皂泡,自己靠在树上盘算怎么开始她的新生活。

第二个打击跟着也到了,当她按照约定时间赶到那个早教机构时,才发现还要面试,等着面试的人走满了整个走廊,每个人都一脸戒备地打量着新来者,好像下一个进来的就是抢走自己饭碗的人。

轮到晏秋了,她没有穿那件让她失去工作的木耳边粉红卫衣,她穿着精干的深色上衣和裤子,头发在脸后扎成一束,她汲取教训,尽量把自己打扮成老师模样。

一番关于工作的常规问答之后,面试官们抛出一个问题:

你是外地来的?

好像他们才知道这一点似的,她解释,她已搬过来,一切后顾之忧都已解决好,只等上班了,一个年纪大些的问:我们的工资不算高,你还要租房,生活没有问题吗?她咬着牙撒谎:我会在这里买房,慢慢定居下来。

然后她们就叫她回去等通知。她站起来,一时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她以为工作已经找妥了,没想到还要面试,面试还是这种结果。

刚一出来,她就条件反射般想要给春曦打电话,可她一看到21那个数字,又犹豫了。21是她的自尊底线,一定不能再打了。

面试官的反应让她对自己的理解力充满了怀疑,当时的联络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竟让她以为工作已经搞妥了。

第二天下午,面试官电话来了,回答是不予录用,因为他们原则上不录用没有常住户口的人。晏秋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难道我报名的时候隐瞒了我的户籍吗?当时你们就拒绝的话,我不会大老远地跑过来。

我不知道是什么人在审核你的求职申请,但我们这里,尤其我们这一行,对身份的限制是很严格的。原因你懂的。

就像做了一场噩梦,基本上只有回家一条路好走了。看来春曦说得对,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出来混。也许春曦正是坚信这一点,才残忍地掐断跟她的联系,目的就是为了把她逼回去。

那么,明天开始,带着桔子出去尽情地玩几天吧,玩个七八天上十天,再愉快地回家去。所有走不通的路,都不是自己的路。她这样安慰自己,倒也慢慢平静下来,除了受点经济损失。幸亏她当时没有答应押三付一的要求,她只多付了一个月押金。如果她住不满一个月的话,她希望能把押金要回来一部分。

房东家离她并不远,同一个小区,只隔一条楼间小道。房东老太告诉她,原本他们有一套大房子,后来换成了两个小套,算是以房养老。老两口白天带孙子,到了晚上,儿子儿媳会过来吃晚饭,顺便接走孙子。这天,老太是给桔子送玩具过来的,她孙子的玩具太多了,摆着也占地方,就想着送给桔子。晏秋猜她是来看看新租客的生活,顺便看看自己的房租是否可靠。

因为心里在谋划退押金的事,晏秋对老太格外热情,把老太哄得笑眯眯的。老太也很友好,问她在哪里工作。晏秋觉得正好可以说说押金的事,就叹了口气,换成一副难过的表情,讲起面试未通过,只能打道回府的事,顺便提出希望能退给她押金。

押金好说,不过你才刚刚过来,为什么就急着回去呢?又不止它一家招人,到处都有招人的公司,年轻人找份工作并不难,你再试试嘛。

晏秋说:我的择业很受限制,我本来是个幼师。

幼师?幼师多好啊,难怪你的儿子看起来彬彬有礼的。老太上下打量了她一阵,突然说:跟你商量个事吧,就怕你不愿意。

原来老太的老头子刚刚摔断了腿,躺在**,老太一个人既要照顾老的,又要照顾小的,有点忙不过来,正好晏秋现在求职未果,暂时闲在家里,就问晏秋,一只羊是放,两只羊也是放,愿不愿意帮她带带孙子,费用从房租里扣。房东指指自己的腿说:不会太久的,医生说了,最多两个月他就能走路了。

晏秋立即答应下来,桔子不正好需要一个小玩伴吗?就当是给桔子一个快乐的假期吧。

简直是上天对桔子的恩赐,自从有了房东家的小朋友,桔子每天一睁眼就欢天喜地的,两个小人儿在小区里踩滑板,挖沙子,追野猫,不亦乐乎,晏秋远远地跟着他们。偶尔房东老太也会下来,跟她一起晒晒太阳,看看孩子,聊聊天。老太的样貌已经衰到了极点,谈吐倒还有条有理,不时出语尖锐。晏秋说到工作难找。老太说反正你也不急需工作,慢慢等呗,总会有适合你的。晏秋一笑:你怎么知道我不急需?

急需工作的人不是你这样的长相,也不是你这样的表情。

她并不清楚这句话的真正意思,但她听了觉得很舒服,就像她来找工作不是为了活命,而是为了解闷儿一样。她顺着老太的话说:不管怎样,人必须工作,工作可以延缓衰老。

谁说的,你看看我,十九岁就参加工作了,五十五岁才退休,退了休又被返聘十年,现在继续在家里没日没夜地劳动,结果呢?我觉得我比那些家庭妇女老得更快。

老太的确不像个退了休的职业妇女,她几乎成了秃头,满脸活动的皱纹,深度近视眼镜后面的眼睛相当怪异,让人怀疑她很可能是盲人,总之,她是大刀阔斧地衰老了。

不可避免地,老太问到了桔子的爸爸。

晏秋差不多已经信以为真了:他在援外,在坦桑尼亚。

那你干脆不要找工作了,我知道他们援外的人拿的是双份工资。

晏秋笑笑。

第二十天了,再过几天就满一个月了,这天晏秋没等房东老太来接孙子,主动给她送了过去。

她想趁这机会提提押金的事,一拿到押金,她就可以回家去了。

老太正在灶头上熬粥,给晏秋打开门,立即回到锅边,拿一只长柄勺缓缓搅拌着。晏秋走过去,接过勺子,替老太搅拌起来。

到底还是要回去?老太好像知道她进来的目的。不是我不想退你押金,是规矩如此,没有人会把交上来的押金退回去的。

晏秋尽管已经预料到了,还是被老太的直截了当吓坏了。不过,老太接着又说:你不就是在等从坦桑尼亚回来的丈夫吗?回家是等,在这里也是等,何必回去?我要是你,我就在这里等,你看你孩子多喜欢这里,玩得多开心。

晏秋说要回去找工作。

就在这里找嘛,又不难,只要你要求不太高。上次我跟你说,我退休后又被返聘了十年,你知道那十年里我在做什么工作?

肯定是财务吧,你退休以前就是做财务的。

老太一笑,摇摇头:做财务的年轻人多的是,他们一上手就是电脑制表,电脑做帐,我笨手笨脚,眼睛又不好,根本操作不来。实话告诉你吧,我做的是家政,我一天做三份工,比在单位做财务工资高多了,听说有人最高可以做到月收入两万。

但是……

不要瞧不起这行,这行永远不会失业,永远不担心养不活自己。

但我不喜欢做家务,我在家里从来不做,都是我母亲在做。

我当年也不喜欢做财务,我喜欢的工作是当老师。

晏秋心里乱了起来,回去又能怎样?回去也没有工作在等着自己,唯一的不同是不用付房租而已,但跟母亲的抱怨相比,她宁可付房租。

如果你决定不回去,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份工作。老太指了指自己:我自己再给你一份工作,你就有两份工作了,房租基本不愁了。再来一份的话,生活费也差不多够了。

我得想想,我过来是想当幼师的,我在老家本来就是个幼师。

幼师是干嘛的?不也是看孩子吗?看孩子不就是家政吗?幼师看管的孩子更多,工资还不一定有家政高。

呃……我没有……没有思想准备。

等你做了你就会喜欢上它的,首先,它工作环境好,你想啊,哪个穷兮兮的家会用家政工呢?也没有同事,不怕受排挤,没有领导,不用看眼色,自由自在,自己对自己负责,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了,早点明白的话,我会早点退休,早点去做家政。

我……儿子怎么办?

放到幼儿园去啊,隔壁小区就有个幼儿园,我认识那里面的人,我帮你托进去。难道因为儿子你就不工作了?

老太拉开橱柜,取出一双粉色塑料长袖手套。

给你,这是我以前做家政时买下的,买多了,到现在都没用完。不管是给自己做,还是给人家做,手是一定要保护好的,你的手就是你的武器。不如你现在就做我看看,做得不好我还可以提点提点,这方面我可是有经验的。

你就为了留住我这个房客?

房客多的是,不信你试试,你今天走,明天就有人搬进来,我是替你着想,一般人我还不给她出这主意呢,我们俩这也算是缘分。

晏秋真就开始在老太家做了起来,她做到哪里,老太跟到哪——一边聊天,一边伸出手来指点,时不时还亲手做个示范。晏秋竟没有难为情的感觉,更没有做保姆的感觉,就像是在亲戚家闲聊一样。以前母亲带她去外婆家也是这样,从来不当自己是客人,遇上什么就做什么,跟在自己家里一样。

等你做熟了,人家就直接把钥匙交给你了,就不会有人看着你做了,到那时你会觉得,除了你自己的家,你在外面还有很多个家,那种感觉真的很不错。

除了你自己的家,你在外面还有很多个家?晏秋觉得老太的话里有种难以言说的吸引力,她也从来没有碰到过这么老又这么能说的老太,句句都是歪理。

但歪理实用啊,尤其现在前路不明,后退无路,做了一辈子财务的老太尚且能转行家政,她又有什么资格嫌弃这一行呢?何况她只是暂时过度一下,只是抱着好玩的心态试一试而已。没人知道她在做什么,没人知道她在哪里,除了桔子,桔子在意这些吗?他应该只在意送到他嘴边的东西好不好吃吧。

试探着,犹豫着,粉色塑料长袖手套慢慢用旧了。

晏秋鼓起勇气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母亲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暴怒,骂了几句没用的东西、糊涂脑子猪油蒙了心之后,火气慢慢平息,问她春曦给她找的新工作怎样,晏秋就撒谎:很好,我现在每天都很忙,桔子就在我工作的幼儿园,但不在我的班上,有时我们要等到放学时才能见上一面。他已经完全适应新环境了。

母亲又骂了几句就挂了。从母亲的语气里可以听出来,她没少去她以前的幼儿园吵架,因为她说:不要让幼儿园的人知道你在哪里,我还得去找他们要人呢,那么简单就把人赶走的?

晏秋做了个梦,在梦里,春曦倒是接了她的电话,但通话内容并不愉快。

春曦说:我就是不想见你这个疯子,我要是见了你,就是同意你、怂恿你发疯。

晏秋生气了:凭白无故的我能发疯?我以前是个疯子吗?我天生是个疯子吗?如果你觉得我是疯了才跑来找你的,那你也是疯子,我就是被你带疯的。

所以你只会依赖别人,离了别人你就活不下去,先是我,后来是威廉,你别不承认,以前我们去买衣服,哪一次是你自己的主张?都是问我,这件好吗?那件好吗?只要我说好,像堆屎你也买。后来你又依赖威廉,你反正看不到自己跟他说话的样子,眼巴巴的小奴才样,老天爷最喜欢开这种玩笑了,你不是喜欢依赖别人吗?好,我把那个人给你拿掉,我看你再去依赖谁。相反,那些有独立精神的,老天爷偏偏又要奖给她一只肩膀,不想靠也得让你靠。活着真烦!

晏秋听不下去了,她挂电话的动作非常慢,非常重,像在切一块化冻不彻底的肉。她相信春曦在那头都能听见她挂电话的过程。

无法宣泄的愤怒把她憋醒了,睁开眼睛时,她甚至能黑暗中听见自己一下一下气哼哼的心跳声,很快,她便冷笑起来,春曦未免太自信了,竟没看出来她所谓的依赖,不过是在很客气地给她捧场,比如她让春曦当她置办衣服的参谋,不过是想借机吹捧她的审美能力,以精神贿赂占有她的友谊。至于说她依赖威廉,依赖自己的男人,那不是天经地义吗?

天一亮感觉又不一样了,不管怎么说,她又一次被抛弃了,以前是幼儿园,这次是春曦,这一次的疼痛感明显比前一次更强烈。她感到自己像一个小泥点儿,所有的轮盘,所有会转动的东西都在毫不犹豫地甩脱她这个小泥点儿。丈夫,朋友,这些她原本拥有的东西,现在一个都没有了。放眼一望,这个世界上,除了母亲和桔子,她唯一拥有可以依赖的人,目前似乎只有那个老得快要垮塌的房东老太。

所以她珍惜房东老太给她带来的一切机会,珍惜在别人家工作的每一分每一秒,她认识到,原来的依赖全部作废,家政才是她现在值得依赖的新事物,她手中的橡胶手套还是她唯一的保护者。

她带着被抛弃的耻辱,站在别人家的水槽前洗别人的**。她习惯了不带手套不干活,除了在自己家,手套是唯一区分他人与自己的东西。房东老太说得对,从现在开始,她必须保护好自己双手,从现在开始,她是真正靠自己的双手吃饭的人。

李爷爷是房东老太为她介绍的第一份工作。这是个独居老头,生活自理能力在百分之五十左右,尽管如此,他的眼神还是有点不正经,所以晏秋在他家总是冷着脸,动作也很快,不给李爷爷任何涎着脸凑上来的机会。她讨厌那张脸上的表情,他大概以为她是某种公共物件。

李爷爷的**特别宽大,展开来像个大号面粉袋。男人的**真丑,真功能性,真可笑,为什么不能让他们像女人一样蹲下来小解,为什么要设计这样一个小洞,指引他们用手去抠,这老头也真恶心,他把洞口都抠脏了,抠破了。她抹上厚厚的肥皂,再抬起头来,狠狠盯着墙上那只相框,使劲搓,开始时又糙又硬,肥皂揉开,就变得又柔又滑,再搓一会,就是她要的又柔软又爽利的感觉了。

李爷爷在卫生间里喊:你来了没有?

人老了,声音也变丑了,像含着一口痰。不等他喊第二声,她冲了过去。

李爷爷三天洗一次澡,晏秋一进门就去刷浴缸,放水,放了大半缸,再把老头放进去泡着,再去忙别的家务,泡好了他会喊她来洗。

洗澡是有额外收费的,否则她不会接这活。是房东老太建议她接的。不过几分钟的事,抵得上你干两个小时,再说也是在积德,老年人可怜呐。晏秋不愿意,说她从没给男人洗过澡,除了儿子。房东老太一笑:你觉得他还算男人?

晏秋拿起海绵澡巾,挤点沐浴露在上面,揉出泡沫来,再去擦背。要是人的身体到处都像背部一样可爱就好了。老头的皮肤很松,像一块悬挂起来的豆腐皮,海绵每移动一下,皮肤就**漾起层层细浪。

把手套脱掉。老头在抗议。

不好意思哎爷爷,我手指受伤了,要忌水。

听我的听你的?老头用细弱但不容置疑的声音说。

爷爷啊!她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老头缓缓转过头,像一只大象,缓慢而坚定,不可逆转,浑黄的眼珠透过一层不太干净的薄膜盯着她。

她只得取下手套,用指尖捉着海绵,尽量不碰到他的皮肤。

不要这样,都要老的。老人的抱怨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呻吟出来的,晏秋想反驳,又担心老人说话太多伤神,她听说过一件事,一个钟点工把一个东家老头活活气死了。

老头反手拉住她衣服不放,示意她转到前面来。她尽量不去看他的脸,小心翼翼地擦洗他的脖子、后耳,胳肢窝,胸口,肚皮,她不得不离他很近,嗅着他来自身体深处的腐朽的气味,她拉起他的胳膊,站得远远地洗他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洗,指甲长且变形,呈镰刀状,她去找来剪刀,一只一只修剪。老头的腿晃了晃,提示她该换个地方了。脚很恶心,因为很长时间没走过路,以前留下的茧子和粗皮经水一泡,像进了水的面包,稍一碰,就大块大块翘起,脱落。有一次,晏秋给他洗完澡出来一看,裤子上还挂着一片腐烂的脚皮,差点吐了出来。

晏秋的手被捉住了,湿淋淋的颤抖变形的手,牵引着她,不慌不忙地、坚忍不拔地牵向水里,牵向他的私处,布满泡沫和皮屑的水下,她碰到了一丛毛。她用力一抽,那只手陡然生出诡异的力量,把她的手死死按在那里。

喂!她严厉地喊道。

给我洗洗!

老头闭上眼睛,微低着头,皱纹丛生,掩盖了表情,她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从她的角度看去,正好是老头面部的中线,平整的额头,不再挺拔但仍是高地的鼻梁,看不见嘴巴,只有一线下巴颏,这说明他有一张好看的嘴,至少没有鼓突的牙床。晏秋突然对老头生出了一丝怜悯,也许他真的只是想洗一洗那里,不管怎样,他已经老了,老得像婴儿一样坐在浴缸里,既然如此,他就不能算是男人。

她咬住嘴唇,一只手静静地覆盖着那一摊类似死鸟的东西,是死去很久的那种鸟,奇怪,除了最初那一刹那,她竟没有特别不适的感觉。

老头一动不动,她也一动不动。

她让自己去想一些事情,这个月的账单,看不出轮廓的出路,离她而去的丈夫和朋友,没有一个人知道她在给一个老男人洗澡,没有一个人知道她正握着一个老男人毫无希望的**,没有一个人在乎她的手握过什么,人们只会对擦身而过的她有个大略的一闪而逝的印象:一个穷女人,一个带孩子的穷女人,一个凄惶的带着孩子的穷女人,一个孤独的凄惶的带孩子的穷女人。

这样想过之后,手感竟不比搓洗**更恶心。她松开咬得发疼的嘴唇。这姿势让她腰背发酸,她悄悄移动一下身体,腾出另一只手来擦拭浴缸边缘。老头不满意了,提醒她动起来,她知道他想让她干什么。

不可以。她轻声说。

他不管,扶着她的手,指挥她,压迫她,驱赶她。她没再反抗,她都覆盖它那么久了还没反应,再说他已经太老太老,老得跟小孩一样,性器官与性无关了。

她顺着他的意思帮他做了很久,死鸟仍然没有复活的迹象。

他累了,胸口一阵起伏,长叹一声,挥手让晏秋离开。晏秋没离开,她得把水放掉,再打开淋浴龙头帮他冲一冲。他全身松弛,心灰意懒,晏秋因为心生怜悯,倒来了精神,一手掌龙头一手展开他的每一处褶皱冲洗,再擦干,扶他起身,为他涂抹身体油,穿好衣服。老人一屁股歪倒沙发上时,就势在她手上拍了拍,叫她把枕边的书给他拿来,是《三国演义》,还有放大镜,他从书页里拿出一百元递给她,那是她的工钱,因为担心自己随时会死去,他不用月结的方式,每次都是当日结清。她刚刚放进口袋,老头又拿出来一百,晏秋糊涂了:你刚刚给过我了。

那个,额外的。

晏秋有点犹豫。

他的手不耐烦地抖了一下,百元钞票像新织出来的布匹一样啪啪作响。

她接过来,边干活边说:下次再不要让我做那个。

但说了也是白说,后来每次,只要是洗澡的日子,让她捉捉死鸟就是不可缺的附加产品。

后来竟不那么难受了,她看穿了他,就是一星星快要熄灭的余烬而已,就当自己是医生,是护士,是足浴店的女工,并没有真正侵犯到她什么,只是一只手而已,只是身体表面而已,当她给别人蹓狗的时候,她用它捏过狗屎,当她做清洁的时候,她用它握着肮脏的抹布,她的手早就跟她的尊严无关了。她反倒常常因此而遥想自己的老年,等她老了,牙齿掉光了,如果有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来给自己洗澡,她会不会把他的手牵过来,搭在自己**上?也许会的,没有欲念,只是想起往日,想起年轻的时光,临时其意,做点小动作而已。

她的手渐渐粗糙了,不是因为干活,而是因为洗手液。回到家,她必须用洗手液洗三次以上,才敢放心地去碰桔子,去抱桔子,去给桔子弄吃的,否则她怕那些别人的**和袜子、老头的死鸟和皮屑,会在她手上留下某种看不见的细菌,再经由她的手,传染到桔子身上、桔子的衣服上。

等桔子睡了,她拿起手机,望着春曦的号码发呆,那个数字一直停留在21,春曦大概以为她已经回去了吧,她不会再给春曦打电话了,别说春曦不肯接,就算她接了,她要说些什么呢?说她流浪到这里做了保姆,说她天天给人打扫,给人洗**和袜子,还给老男人洗澡?不,千万不能让春曦知道。

看来,她跟春曦之间真的失联了,以前是联系不上,现在是她放弃了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