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海蓝色软壳冲锋衣1
终于有机会问问曹开心了。这时他们已经比以前熟络了很多,可以很自然地互称名字。
这天下大雨,买饼的孩子少了很多,街上人车慌张,店里倒干燥而闲适,是个适合聊天的机会。
好怪的店名!闻一在此到底是什么意思?闻一多在此吗?没有这种叫法呀。她率先说。
你也想到了闻一多啊!其实跟闻一多没有半点关系,闻一,本来应该是曹闻一,那是我儿子的名字。
晏秋又问:在此又是什么意思?很少有这样取店名的。
闻一在此,字面上很好理解啊。当然,我的意思并不止于字面,我一说你就明白了,我儿子,曹闻一,他死了,他原来就是这个学校里的学生,他是在学校里死的。曹开心一只手撑在桌上,一只手插进兜里,也许是故作轻松,他眼睛望着外面,面无表情。
晏秋心里一炸,她让桔子去店门口玩橡皮泥,她想靠曹开心近一点,说说安慰的话,又不知该说什么。曹开心抬手盖住自己的脸,他的脸真瘦,一只巴掌竟完全盖住了。她猜他躲在自己的巴掌后面难受。她想过去拍拍他的背,安慰安慰他,但又有什么东西在阻拦着她,她做不到。
他的手拿开了,露出发红的眼睛,不像是悲伤得要流泪的红,而没睡好、疲倦不堪的红。
直到今天,只要想起他,我这心里还像刀子在割。活着的话,已是英俊少年了。
能不能给我讲讲他。她轻声请求。
曹开心起身进了里间,拿出一件海蓝色软壳冲锋衣来,递给晏秋。
你穿穿它好吗?就今天。这是闻一的衣服。我感觉你能穿。
晏秋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曹开心哀求道:就想看看这件衣服被身体撑起来的样子。
她赶紧穿上,大小基本合适。不知是曹开心紧盯着衣服的原因,还是她自己想得太多,她觉得身上沉重得很,像穿了一层铠甲。
曹开心眼里一直有泪,流不下来却始终汪在那里的一层浅浅的泪,泡着他的眼珠。
我还是脱下来吧,你不能刻意让自己陷在那里面。
不,你穿着,求你了,让我看看他的衣服动起来的样子也好。我儿子的衣服我都留着,说不定还能给你找出几件来。
听我说,我们是一样的人。晏秋看了一眼门外的桔子,压低声瞪着曹开心说:你是儿子走了,我是丈夫走了,我们都残缺不全了,但我们不能自暴自弃,我们还得活下去,我可不想让我儿子看见一个整天哭哭啼啼的妈妈。
曹开心似乎吃了一惊,但马上又稳住神,沉入自己的悲伤里。
你是有理由坚强下去,孩子已经没有爸爸了,不能再没有妈妈,我呢?我要坚强给谁看呢?
晏秋竖起食指嘘了一声:千万别给我戳穿了,我告诉桔子他爸爸是工程师,到非洲援建去了。
曹开心立刻换了副表情:那也不是个长久之计呀,最终你还是得告诉他。
会有那一天的,但不是现在。
就因为交换了各自的伤心事,两人瞬间走近了。
等哪天有时间,有心情,我会把闻一的事情全都告诉你。
可以啊,我也把桔子爸爸的事情告诉你,其实我的故事很简单,一句话就可以把它讲完,有时我自己都觉得是不是太简单了,那么大的事情,却那么简单。
她至今对威廉下水那天感到恍忽,好像那不是自己的一天,而是电影里的某个镜头,她不是亲历者,而是一个观众,看着这个镜头一晃而过。她很奇怪怎么会有这种感觉。
也许他们都有心向对方诉说,他们很快就迎来了一个特别的日子,端午节,到处放假,曹开心的商业目标——小学也放了假,晏秋的东家们在这天也不需要她,曹开心给晏秋打电话说:把你儿子借给我吧,我想带他去钓鱼。
她不可能把儿子交给他以后,一个人回家,儿子在哪里,她就得在哪里。幸亏曹开心并不反对。她准备了丰富的午餐,装在背包里,牵着桔子兴冲冲赶往他们约定好的地方。
曹开心已经在那里了,一副钓鱼打扮,他向桔子晃晃钓鱼杆,桔子撒开两腿奔了过去。
很久很久没有休息过了。晏秋伸了伸胳膊,在太阳底下惬意地眯起眼睛。
也不戴个太阳镜。曹开心看了她一眼。
晏秋假装没听见,她根本没有太阳镜,太阳镜还没有成为她生活中的必需品。她眯着眼睛静静地等着,她知道他今天会告诉她,关于他儿子的事。
午餐已经凉了,但大家兴致都很高,桔子尤其高兴,他还从来没有野餐过,没有爸爸的孩子,总是比有爸爸的孩子少了许多户外生活的乐趣。
钓鱼的收获聊等于无,一两条两三寸长的小鲫鱼,曹开心在吃饭前就把它们放了回去,趁机给桔子开了爱惜生命、众生平等这一课。晏秋笑微微地在一旁听着。总共四份工作中,她最喜欢的是这一份。
除了那份工资,她更需要的是友谊和交流,何况这份友谊和交流还可以和桔子共享,这是她做梦都不敢想的意外惊喜。
不过晏秋隐约明白这份超重的礼物是桔子赢来的,桔子出现在闻一在此之前,曹开心不过是她一个普通的客户,桔子一来,曹开心就不一样了,苍白冷淡的脸像见了恋人般生动起来,连声音都透着精神,不再含含糊糊,混浊不清。
桔子累了,也许是晒蔫了,他往曹开心的折叠椅上一倒,很快就响起了细细的鼾声。
曹开心看了晏秋一眼,晏秋立即靠了过去。
看到没有,他对我一点都不认生。
晏秋鼻子发酸:看到他开心,我好幸福。
我也好久好久没有过好心情了。
愿意的话,给我讲讲你的事吧。
曹开心说,那天他正在邮政大厅的柜台上专心致志地敲章。他已经在那个柜台上敲了近二十年章了,小榔头柄吃透了他的手汗,从原来的深棕色变得琥珀一般。他敲章的声音渐渐跟人家不一样了,正如一个成熟的小提琴家,弓一搭上弦,那声音就跟人家不一样。他先把单据剁齐,摆成扇面,再哗地一阵富有节奏的碎响,小榔头突然变身千脚虫一般,待收起榔头时,张张单据的同一位置开着一小朵圆圆的印泥之花。他正在充满快感地吹开不知第几轮印泥之花时,电话响了,声音之大,非同寻常,惹得所有人都回过头来盯着他看。他也感到奇怪,今天的铃声怎么突然变了,比平时急促,也比平时刺耳。是曹闻一学校老师打来的,起先他被没听明白,那人声音不高,又很急,说的话也莫名其妙,他怀疑自己听错了,他用拿着榔头的手捂住另一只耳朵:什么?什么什么?那人又用同样的声音重复起来,他听着听着,手里的小榔头掉了,连抽屉都没锁,撒腿就往外跑。
天塌下来了,神智清醒的最后一刻,他打电话到邮政大厅,一个女同事接了他的电话,他张了口,却说不出来话,像有东西堵在喉咙口,只能发出唔唔的声音。但他必须说话,他要请假,但他出来时走得匆忙,没办交接。唔唔了好一会,他只挤出几个零散的字:我的闻一,没了!在学校,没的。他听见她们在那边惊声尖叫,他不知道她们在叫些什么。
有段时间,他除了胸腔一阵阵跳疼,什么感觉都没有,汽车停在医院门口,他下车时重重摔了一跤,身上却没任何感觉。儿子在急救室,他在外面,几个老师呈三角形环伺在他周围,他往外走,三角形也往外走,他往回走,三角形也往回走。他知道他现在应该处在一个主动的位置,但他不知道该如何走出第一步,第一句话又该怎样说。
放学后,曹闻一和另外几个学生一起留下来,编四年级上学期第二期黑板报,黑板班还没编完,不知为何竟从四楼坠落而死。这是他从老师那里得到的全部信息的汇总。
无论他所在的集体,还是他个人,曹开心从没遇到过大事,他原以为他会平平凡凡地在邮政大厅敲一辈子印章,他并不厌倦这种单调至极的工作,比起提心吊胆的冒险,他更喜欢四平八稳的平凡。现在他才知道,平凡乃最大的冒险,因为平凡如同一缸稀释过的淡硫酸,会一点一点腐蚀掉你的思考能力和行动能力,比如现在,被那缸淡硫酸泡了二十年的他,竟不知道如何使用他的主动权,如何让被动的一方在他面前忏悔,百依百顺。
老婆玉玲也来了,她倒很安静,就是有点踉跄,像喝醉了酒一样。
当天晚上,以及后来几个白天和夜晚,他们都没回家,两人不是在学校,就是在教委,再不就是在派出所,哭喊,下跪,数度晕厥又数度醒来。后来,曹开心听取了大家的意见,把冰块围着的儿子从医院弄出来,停在学校大门口。他们告诉他,不逼他们,不把他们逼到一个地步,别指望他们会把事情处理好。曹闻一的班主任、那个吩咐孩子们办黑板报的老师,早已被学校严密保护起来,曹开心发动自家亲戚朋友和同学,上天入地都没法找到那个老师。冰块补充了好几次,大门口终日流着冰块化出来的水,有人说那水已经有了尸臭气。终于,有个很大的官员出面了,他一来就装出一副哭丧相,好像曹开心是他的亲兄弟,曹闻一是他的亲侄子,伤感的河流渐渐淹没了众人,也淹没了小学,曹开心知道领导要表态了,重要的时刻到来了,全身的神经顿时拧紧,领导说,小学已经停课两天了,两天啊,要上多少节课,跟别的学校比,孩子们拉下多大一截,这对别人不公平,不应该把个人的痛苦强加在无辜的公众身上,应该就事论事。官员一开口就有种特别的魅力,曹开心情不自禁地被他从心理上缴了械,瞧他都干了些什么啊,他害得全校近两千名孩子无学可上,他耽误了他们的学业,他们是无辜的,他们会恨他的,一个家庭只算两个家长,他正在被四千名家长恶毒咒骂,他们肯定在说,你孩子死都死了,干吗要把一具臭皮肉摆在这里妨碍我们大家,又不是我们让你孩子跳楼的,他们肯定天天在这里这样骂他。好吧,既然大领导都来了,不如就势下台,但有个条件,他要见到那个老师,作为一个班主任,他必须对他学生的死负起责任来,但他们说,那个老师正在接受调查,谁都见不着。示威就这样草草结束,听到学校恢复上课的铃声,曹开心像截木头似的往前一扑,跌倒在地,他的儿子再也不能上课了,他的儿子再也不属于这里,不属于他,不属于这个世界,他恨自己不能打开胸腔,把筋骨脆断的儿子小心翼翼地放回自己身体里去。儿子火化了,他却没有回家,天天守在校门口,他知道这样不会有什么结果,任何结果都不是他真正想要的,他只知道他必须守在这里,守在儿子断气的地方,否则他就是不是他的父亲。一天天过去,他把自己变成了一团细菌,所有经过他身边的人,都屏住气,蹑着脚,飞快地掠过,仿佛稍微慢一点,就会传染上。学校的干涉根本无用,他两手空空,不吵不闹,清白又无辜地站在那里,谁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我连站在这里都不行?我连站在我儿子断气的地方都不行?
他含泪问那些过来干涉他的人,他们全都在他的非骚扰性抗议下败走。
事情终于有了进展,之前一直说在接受调查的班主任老师提出要跟孩子的父母见一面,但必须有第三方在面。第三方当然是学校的人。谈话安排在孩子原来那间教室里,这意味着老师很可能还会在这间教室上课,这种猜测影响了他的心情,他黑着脸进了教室,坐在孩子的座位上,玉玲坐在他旁边,班主任老师是跟两个保安一起上楼来的,教室门处于微微敞开的状态,是随时可以撤出和报告的状态。班主任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看上去挺朴实,曹开心几乎每天接孩子时都会见也,都会笑眯眯地跟他打招呼,无话找话地寒暄几句,而此时的相见,都让对方看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自己。
有个细节我一直没跟你说,一是没机会,二是不想说,我直觉孩子是不希望我告诉你的,既然我现在已经不是这个学校的老师了,我就觉得我必须告诉你。
曹开心稍稍松了口气,原来老师已经被开除了。那是他应得的!活该!他不想因此而削弱今天的斗志。
我知道现在来讨论谁对谁错已经迟了,但我还是想把那个细节告诉你,不是为自己辩护,我也不需要辩护了。当时,他们四个人从我这里拿了五十块班费,去文具店买点办黑板报需要的东西,回来告诉我,说五十块刚好花完,后来我无意中在袋子里发现了一张货物明细,一算,居然是两个价格,原价多少,打折后多少,我去问他们,今天到底花了多少钱,小家伙们你看我我看你,都不吱声,曹闻一却很坦然:五十啊,刚好用完,一分都不剩。我把那张明细拿出来给他看,让他把找回的六块钱给我。曹闻一马上不高兴了:凭什么?那六块钱是我自己讨价还价挣来的,如果我不还价,老板就会照实收,五十元可能还不够呢。我告诉他,这五十元是班级的钱,不是他个人的钱,他没权利这么做,就算讨价还价成功,赚来的六块钱也是为班级赚的,不能归个人所有。我问他那六块钱在哪里,他说他们四个人拿去买烤肠吃了。作为他的老师,我觉得这样做不妥,我觉得我有义务指出来,一个老师不能光是教书,还要育人。我说你这就相当于吃回扣你懂吗?现在吃六块钱,长大会不会吃是六千、六万甚至六个亿?我问他知不知道现在社会上有一种“大老虎”,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那些危害国家的“大老虎”也不是一天形成的,很有可能就是从你这种小老虎慢慢变来的。我的话可能稍稍重了一点,但我必须得这样说,必须把孩子身上的毛病掐死在萌芽状态。他不服,而且很生气,觉得我侮辱了他,我也很生气,我想我必须借这个机会告诉他,公款就是公款,一分钱也是公款,就算你凭自己的能力节约了,那节约下来的部分,也改变不了公款的性质,不能说是你节约下来的,这钱就可以装入你自己的腰包。另外我也觉得奇怪,按说像他这么大的孩子,买东西是想不起来讨价还价的,很多人根本就不知道还价是怎么回事,我问他,是谁教你还价的?是你爸爸还是你妈妈?他越来越气,一会儿觉得我给他把帽子戴大了,一会儿又觉得不该提到爸爸妈妈。我说,那好,我们干脆打电话把你爸爸叫来,我们让他来评判一下你到底有没有做错。他不同意,说男子汉敢做敢当,自己犯的错误自己承担,跟爸爸不相干,不要怪爸爸,死活不肯把你的电话告诉我。我说你不告诉我也能查到,我电脑里有你们的信息表。我站起来,起身去办公室,其实我不是要去查信息表,你知道我手机里有你的电话,我只是觉得跟他谈得差不多了,想让他放松一下。但他误会了我的意思,他以为我真的是去电脑上查你的电话号码去了,同学们后来告诉我,他就是在我起身离开教室的时候,从教室后面往外跑的。你可能不相信,我也非常痛苦,这事会成为我一辈子的创伤,我也挖心剖肺地反省过自己,如果非说我有错,我的错误可能在于,我不该如此直白地指出学生的错处,我应该婉转一点,但不管怎样,就算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还是要说,只要我发现孩子有错误,就应该及时指出来,不能让它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我还有一个错误,就是不该把这事告诉家长,我不该有这个念头,我应该等到事后再跟你说,而不是在那么激烈的时候提出来。这就是我作为一个老师要对家长说的,事已至此,我也付出了代价,但这并不代表我从此就轻松了,我这辈子可能都轻松不起来了。
原本指望跟老师好好做一番交锋的,没想到老师说得越多,他的头就垂得越低,就像有人在用力按着他的头一样。他知道这样不好,他也应该说出他的道理,但道理有什么用呢?是他教儿子要培养一双锐利的眼睛,要认清这个社会,能识辨一切虚假与骗局,最基本的骗局就是街头小贩,他们的贪婪没有止境,必须有人让他们知道,他们每天每天、每时每刻都在做着坑人的事情,简直就是阳光下的抢劫,所以他要懂得还价,要把自己的损失降到最小。
一阵浊重的呼吸响起,玉玲过来了,她脸上血红血红,嘴唇却白得像死人,没等曹开心看清椅子是怎么倒在地上的,玉玲已扑在老师身上,又捶又打又抓。门外安排的保卫第一时间冲进来,拉开了两个扭在一起的人。
知道你们为什么要选那个烂红色做校服了!知道你们的用意了!孩子在学校受了伤,流了血,看不出来,你敢说实话吗?到底有多少孩子在学校遭遇过生命危险?
怎么扯到校服上去了?怎么还扯上别的孩子了?曹开心没想到老婆会是这个思路,校方的人也懵了,张着嘴巴站在一旁,忘了反驳。
老师被架出去时,曹开心看到他脸上有三道血印子。
你还是个男人吗?你站在那里就像个白痴,你是没长手还是没长脚啊?难不成你还怕他个王八蛋?他是仇人!他是杀死你儿子的凶手!
她不会是要疯了吧?这太不像她了。曹开心想。从他们认识以来,别说脏话,她连一个脏字都没说过。
果然不对劲,从教室出来后,玉玲出乎意料地安静下来,不哭不闹,眼睛发直。连周围的人都感觉到了,对曹开心说,先把别的事放一放,去跟玉玲说说话。曹开心试过几次,玉玲根本看不见他,他抬手在她眼前晃,把她晃烦了,她就转个身,换个方向继续出神。曹开心明白,她可能是想要一个人呆着,从此尽量不去打扰她。直到有天早上,曹开心在做早餐,玉玲他身后的水槽边刷牙,窗外突然响起一段对话:宝贝再见!妈妈再见!今天我自己回家哦,你不用去接我。玉玲牙刷到一半,硬在那里,曹开心知道她在想什么。等他盖上锅盖,要去冰箱里取卤子和调料包时,发现她还那样站着,而牙刷正一点一点从她口里滑落出来。他喊了她一声,她没有反应,他过去轻轻推了她一下,她就像根棍子一样倒了下去。
玉玲在医院待了三天,出来后变成了另一个人,脚步钝重,满脸怒气,对曹开心动辄大呼小叫,颐指气使,曹开心好像也乐意被她这样对待,只要她的声音响起,马上一溜小跑,殷勤备至。
一天上午,居委会的人敲开了他们家的门,玉玲率先站起来,把居委会的人迎向餐桌边:我说的东西你带来了吗?那人说,带了。
玉玲这时已完全正常了,举止轻盈,面目和善,她居然找来茶叶,给居委会的人泡了一杯茶,然后才客气地说:麻烦你帮我做个见证。
冷不防一声脆响,毫无防备的曹开心几乎给玉玲一巴掌搧倒在地。
去你妈的“大老虎”,你不瞎讲八讲“大老虎”的坏话,我儿子也不知道“大老虎”是坏人。你以为你有资格判断谁是好人谁是是好人?你算老几?你去给那些“大老虎”提鞋都不配!
玉玲操着一口不太熟练的粗话。
曹开心好不容易站稳,不等开口,又是一巴掌,把曹开心搧得转了个方向。
去你妈的脑子活泛!全天下就你脑子活泛!你不教我儿子我儿子能去跟人家讨价还价?买点水果你都教他跟人家还价,还价还价,你就知道还你妈的价,丢老娘祖宗的脸,老娘活了大半辈子,从没还过一次价,也没穷到哪里去。你这么喜欢还价,发财了没有呢?还是穷得像鬼!你自己喜欢讨价还价也就罢了,你不该教我儿子,我儿子要是不听你教唆,不去还价,就不会多出那六块钱,不多出那六块钱,他就不会死!是你亲手杀了我儿子,你有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你今天割一刀子,明天割一刀子,我儿子就是被你一刀一刀杀了十一年才杀死的。
任她打骂,曹开心反正不还嘴,只是哭,一边哭,身子一边矮了下去,像他的身体是水做的,眼泪流得越多,他的身体就变得越短。
又是一道黑光一闪,这次,居委会的人死死抱住她。大姐,有话好说,打人不对。
玉玲指着曹开心,目眦尽裂,异常恐怖:你听好,老子要跟你离婚,现在就离,老子一天都不想再看到你,老子跟你有杀子之仇。
一个星期之内,这对生活了十五年的夫妻真的离婚了,房子、钱都给了女方,曹开心净身出户。女方眨眼间就把判给她的房子卖了,人也搬走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某天上午十点多钟,居委会那个见证过曹开心夫妇离婚的人,偶然发现曹开心睡在小区里的露天健身椅上,他叫醒了他,问他怎么还没去上班,休假早该结束了。曹开心闭着眼睛说:我又没有孩子要养,辛辛苦苦上班干嘛?
居委会的人自己的事也不干了,蹲下来对着曹开心苦口婆心,劝他赶紧振作起来,去上班,重新开始生活。
她能为这事离婚,我还不能为这事离职?到底谁跟孩子更有感情啊?孩子的吃喝拉撒和作业,哪一样不是我在管?还说什么我杀了他!
糊涂!居委会的人再也说不出更多的话来。
曹开心的故事,再次拉近了他们的距离,近到当桔子的鞋带散了,曹开心能抢在晏秋之前,非常自然地蹲下去帮他系好。
闻一像他这么大的时候,这些事情都是他自己干,他所有的事情几乎都是他自己干的,我那时信奉一个原则:把孩子当大人看。我让他做一切成人才可以做的事情,我想让他提前认识这个世界,适应这个世界。我那时觉得这才是真正的爱孩子。
桔子动手能力是差一点。晏秋附和着说。其实她内心并不认同。她当过幼师她知道,每个孩子极限不同,就拿系鞋带这件事来说,有的孩子小班就能学会,有的孩子到大班了还是学不会。
事实证明你是对的,我不该那么早就把闻一推到成人世界里去,看起来他是比同龄的孩子成熟,有经验,会处理事情,实际上……反而是这些东西害了他,他妈妈骂得对,是我不好,都怪我,我不该把那些成人的小伎俩教给他,我以为那可以让他占尽先机。
你也不要太自责,你是真的为他好,当过父母的人都知道。
你可千万千万要汲取我的教训。桔子做事很专注,我看出来了。这是个好品质。
两人一起望向正在玩橡皮泥的桔子,他正起劲地捏着什么。
看着他,我常常会升出一种恐惧,因为他时时刻刻都在变化当中,而我却看不见那些变化。
随他,永远不要想着如何才能参与他的变化,我以前就是太想参与他的成长了,我像制作盆景一样参与他的成长,这是多么罪恶的念头,可惜我到现在才明白。
真的不要过于自责了,身为父亲,你已经很尽责了。
关注一下他的学习成绩就足够了。其他部分,应该让他自我成长,野蛮生长。
晏秋一笑,她想她现在最需要操心的不是桔子的成长,而是桔子到底应该在哪里成长。
那天去接桔子的时候,稍微早了点,跟同去接孩子的家长聊了起来,那个家长得知桔子不一定能在这里上学时,凑近晏秋耳边说:不要回去,就在这里读书最好,要么找关系,要么交借读费,但都不会是个小数目。
她钱不多,威廉留下的,不到二十万,她不敢挪用,那是留着救急的,实在不行,只有带桔子回老家了,但仅仅这样一想,她的心就开始疼,母亲笑话她,亲戚朋友笑话她,还有,这里的小学比老家那边的教学质量好得多,不说别的,英语一项,就把老家那边的甩了好几个省。找人吗?她认识的人,不是老得像婴儿一样的李爷爷,就是沉浸在丧子之痛中难以自拔的曹开心,他们谁有这个能力?
这个问题还没想清楚,桔子那边迟早要面对的问题提早来到了。
你跟我爸爸离婚了吗?桔子有一天突然问。
没有啊,为什么这么问?
我们班上也有人也没有爸爸,因为他的爸爸妈妈离婚了。
你跟他不一样,你爸爸在坦桑尼亚,在帮助那些人建设他们的国家,那是很令人自豪的工作。她尽量让桔子感到她的诚实,而不是装出来的。
回到家,晏秋把桔子拉到地球仪夜灯前,幸亏前不久给他买了这个地球仪。她把坦桑尼亚指给他看。你爸爸就在这里,他正在这里指挥别人做一个很大的工程。
那一小块指甲形的棕黄色仍然不能让桔子感到满足。我还是不知道他在哪里呀,他住着什么样的房子,他吃什么样的东西,他住的地方叫什么名字,我能给他打电话吗?
那里很落后,通讯不发达,想打一次电话很不容易,而且很贵很贵。好吧,我让他给你写信。
你怎么叫他给我写信?我是说,你是怎么跟他联系的?
这个呀,要等你长大了才知道,爸爸妈妈总是有他们特殊的联系方式。
是做梦吗?
晏秋惊讶地看着他。
为什么我们不去一趟坦桑尼亚呢?桔子很得意自己能想出这个办法来。
那太贵了,我们需要做个计划,给我点时间好吗?
要多久?寒假去还是暑假去?
都可以。晏秋转脸去看远处:我正在攒钱,去坦桑尼亚的机票很贵,等我攒够了,买两张机票,我们就能飞过去了。
好不容易搞定了桔子的提问,晏秋又回到自己的心事里来。毫无疑问,她只能挨个去问她的雇主,除此以外,她谁都不认识。
第一个要试探的是李爷爷,她依稀记得第一次上他家的时候,他说过有个儿子是公务员,公务员跟学校至少不是完全不相干。如果李爷爷真有这么个儿子,应该不会拒绝她的请求,毕竟她给他洗过非常规的澡,看在那点肮脏的情分上,没准他会助她一臂之力。如果他肯帮她这个忙,她不介意在满缸的泡沫加皮屑中多握一会他的死鸟。
就像知道晏秋会有事求他一样,李爷爷这天说他不想洗澡,对晏秋也有点故意做出来的冷淡,她做家务的时候,他一直闭着眼睛靠在轮椅上听新闻,她不敢上去打扰他,只能时不时偷瞄他一眼,寻找机会。
眼看就到点了,晏秋不顾一切扑上去献媚,说今天有点凉,他最好泡个脚,暖暖身体。李爷爷没想到还有这个意外福利,愉快地答应了。晏秋调好水温,尽量忍着胃里的不适,双手浸入45度咕咕作响的热水里揉捏终于那双僵硬变形的大脚。李爷爷的脸上终于泛出温暖的色调。你真是个好人!他笑出牙龈来。
爷爷,您帮我一个忙吧,我走投无路了。
当她谨慎地说完她的要求时,老人一动不动,就像没听见一样,她尴尬恨不得立即钻到墙里去,但过了一会,正当晏秋以为他已经用沉默拒绝了她的请求时,老人说:你找对人了,我儿子正好在教委工作。
老人告诉她,他很快就要跟儿子见面了,他们父子的见面日定在每周四下午,他会在见面时跟儿子说说这事。
晏秋不免心花怒放,今天就是星期四啊。她相信这是属于桔子的好运气,虽然是她在运作,但福气是桔子的,换成另一个孩子,很可能碰不到李爷爷这么直接好用的关系。
李爷爷让她明天过来一趟,看看他儿子怎么答复他。
第二天,晏秋提前十分钟赶到,顺便给老人拎了挂香蕉,他的牙齿只够吃这种水果了。
老头坐在**,拍拍旁边的空地,晏秋站着不动,老头又拍了两下,晏秋说:我还有活要干呢。
今天不用干活。
晏秋心里不自在,又不想表现出来:爷爷,我、我怕弄脏你的床。
你不想听我儿子的答复了?你的事情不办了?
晏秋一咬牙,坐了上去。
两人静坐了一会,老头说:我有二十多年没碰过女人了,都快忘了。
晏秋不吱声,老头又说:你老公跟你,你们年轻力壮,做得勤吧?
还行。晏秋不想多说。
老头没再说话,但也没动,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坐着。
你肯定在心里骂我。老头说话时不看他,盯着对面的矮柜,像在跟柜边的某人吵架。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提这种要求,这不是我的风格,我没想到老了这么无聊,全世界的人都跟我不相干了,不理我了,我再不动一下,就跟死了没区别。我年轻的时候,身高一米七八,又有前途,长得不漂亮的,我看都不看一眼。
晏秋假装崇敬地看着他,心里却在感叹,那又怎么样?今天不也像一坨粪似的坐在这里吗?
人生是公平的,我奋斗了一辈子,到最后为了跟一个保姆上床,还得付出代价。
晏秋立即坐起:好了爷爷,我不为难你了。
还没下床,被老头一把拉住。
我一生被傲慢所害,你又何必步我后尘?
晏秋停住,眼前晃过桔子无辜的小身影,以及前面漫长无边无一助力的崎岖道路,此时若耍脾气,代价会比较大,老头说得好,何必被傲慢所害。
你不要觉得心虚、理亏,觉得自己好像在搞不正当的事情,自古以来,母亲为了孩子,都是不惜代价的。
跟上次在浴缸里的松弛相比,那里紧凑多了,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晏秋扫一眼紧闭的窗帘,咬住嘴唇,动起手来。但愿它仍旧只是一只唤不醒的死鸟。
但它居然一点一点苏醒过来了,与此同时,她被拽过去,摁倒,她闻到被子上他的气息,他以难以想象的敏捷脱去衣服,也脱去她的,她开始感到一点点刺激,她告诉自己,她碰到的不是一个老年人,而是冒险路上的拦路虎,她必须骑上去,降服它,为她所用,除非她愿意打包行李,灰溜溜滚回去。但他终究是老了,先前的紧绷只持续了一小会儿,任他怎么努力,还是义无反顾地缩了回去。
老头抓住她的头发,把她的头往下按,她知道他的意思,但她实在做不到,荒草丛中黑乎乎的小鸟尸体,她闭着眼睛都不能忍受的厌恶感。
你是个好女人。
他按一下她的头,她倔强地往上抬起一点。
你是个好妈妈。
她没再抬头,但脖子梗着。世人只道孟母是好妈妈,却没有想过孟母不需要出借读费,不存在户籍地与就读地的问题,她想搬去哪里就能搬去哪里的,如此轻而易举,又算得上什么好妈妈。那蓬气味难闻的枯草刷到她脸上了,她屏住呼吸。我真的应该做出这样的牺牲吗?她问自己,又向威廉的魂魄无声地呼喊:威廉,帮帮我!帮帮你的儿子!
老头的手松了。
你太傲慢了。老头一脸不高兴:既然这么傲慢,为什么还要求人呢?
我可以不要工钱。她小心翼翼地抬起头。
对我来说,钱狗屁不值。
爷爷,我知道是我不对,我本意不是这样的,我做好了全力以赴的准备,可是……她的舌头一滑,说出了一直刻意隐瞒的秘密:如果我丈夫还在,我就做了,可惜他死了,我不想做对不起死人的事,因为那是没有办法弥补的。
老头睁大眼睛:你不是说他在坦桑尼亚?
那是骗我儿子的,我怕人家知道他爸爸死了,会欺负他。
这样啊。老头慢慢恢复正常表情:我没说错,你真的是个好女人,好吧,你干活去吧,希望你不要介意,不要以为我是那种坏人,我从来就不是坏人,希望你能理解。放心,你的事我会尽力的。
晏秋千恩万谢着来到卫生间,她要洗个脸,她发现那个味道粘人得很。
洗完脸,老头又把她叫进去。对不起哦。
没事没事,我能理解。她是真的理解他,这个深陷室内,在轮椅上挣扎着等死的人,内心清醒而贪婪,像一只老迈的蜥蜴,牢牢地伏在一个地方,动弹不得,任何一个出现在他舌距范围内的目标,他都要竭尽全力一试,否则他很可能没有第二个机会。换作是她,恐怕也会这样。
要说错,错在她,她早该看到她所求助的人,根本就是个被淘汰的废物,一个废物向另一个废物求助,不是两个废物在一起,而是废物的平方。
当天晚上,她接到老头的电话,说他儿子发话了,新家已装修完毕,他会被搬到儿子家去,他们要三代人住在一起了。
也就是说,晏秋在他家的那份工作没了。
你那件事,真是抱歉,我可能帮不了你了,我刚才跟儿子又提了一下,他把我骂了一顿,说我已经是死了半截的人了,自己的吃喝拉撒都不能自理,还想管别人的事,我也没办法,你知道的,我现在一切都仰仗他,我怕耽误你,所以赶紧告诉你,你再想想别的办法吧。不要怨我,我真的是心有余力不足。
没事没事,你好好保重身体。
晏秋这点头脑还是有的,她觉得老头不一定是真搬家了,儿子可能也没骂他,不管怎样,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她被辞了,她不能再去他家了,她所求助的事情自然也烟消云散。
少了一份工作,意味着她的压力又增加了一分,这是比桔子上学还要紧急的事情。
她在灯下一动不动坐了很久,最后,她习惯地拿起电话,当然,春曦肯定不会接的,她不怨她,那就给她留个言吧,她实在受不了了,写个信息,没准能帮她释放掉一点点压力。
我快撑不下去了,真后悔生下桔子,他不该跟着我受苦,他要是别人的孩子该多好,那些有能力的女人,她们比我更配当妈妈。她一边写一边看到自己的眼泪砸到手机屏幕上。
没有回应,春曦真的抛开她了,春曦真的不再属于她了。
她又拨通了母亲的电话,母亲的声音听起来很疲倦。你还好吧?好好干,我准备明年过来帮你带孩子,每天一个人进进出出,实在有点没意思。
她能说什么呢?让母亲赶紧打消这个念头?说自己马上就要回去了?她有点说不出口。
不知怎么就拨通了曹开心的电话,曹开心接电话真及时,似乎他正盯着手机,第一声铃响,他就接了。
她期期艾艾地、小声地请求,能否给她介绍一份工作,她刚刚弄丢了一份工作。
没事没事,你先别急,明天过来我们好好商量。
他虽然不够强壮,也不够有力量,但至少此时此刻,他的声音让她一下子就平静下来。
曹开心打算办一个晚托班,除了面对身边的小学,还有桔子所在的幼儿园,在放学与父母下班后赶来接小孩之间,有一两个小时的时间差,晚托班就在这段时间里照顾这些孩子,监督他们写作业,甚至还可以帮孩子们辅导一点家庭作业。
晏秋当过幼师,她当然明白晚托班存在的意义,她只是感到奇怪,学校和幼儿园又不是今天才出现的,难道附近一直没有晚托机构。曹开心说:当然有,但我有我的办法,我只要跟几个家长吹吹风,马上就会有人来我这里报名,而且会越来越多。
曹开心就讲他的办法。
曹闻一出事后,我个人的生活基本上就没有了,我那时真的不想活了,我哪里还有脸活呢?用我老婆的话说,是我亲手把儿子教成那样的,是我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儿子,我哪里还好意思继续活下去?我每吃一口饭,都像在吃屎一样。
后来我就天天到学校来,赖在儿子跳楼的地方,我真的能在那个地方感受到曹闻一的气息,他的魂魄一定还在那里,人家说一个人托生之前,他的魂魄一直都会在他离世的地方。学校渐渐看看我不顺眼,那也拿我没办法,他们要跟我谈,说之前已经给了我补偿(那补偿当然被我送给前妻了,我不想拿儿子用命换来的钱),我说是的,你们是给了补偿,但那只是了结血案的代价,现在我要追究你们对我的精神损害,一天又一天,一个月又一个月,天一亮我就出现在那里,我不吱声,不扰民,我就像棵树一样戳在那里,戳得他们眼皮子疼,戳得他们头疼,他们越来越急,我却无所谓,反正我又不上班。后来终于有个聪明人出来跟我谈了,他说他们可以冒着违约的风险,把学校门口的小店易主给我,前提是我只能待在店里,不能跑到学校门口来。我想了想,觉得也可以,于是我就有了“闻一在此”,他们看了当然不舒服,但也没办法,他们管不了我取什么店名。孩子和家长们倒是喜欢我的店名,他们一看到这个店名就窃窃私语,我知道他们在讲些什么,我就是要提醒他们,孩子在这里,不光可以学知识,也可以送命,真的真的要小心。我手机里有几十个家长群,我这里离学校近,学校有点什么异动,我马上就发到群里,也有家长给我发信息,闻一爸爸,我家娃今天没带餐具,我家娃没带数学书,我家娃没带红领巾,我马上装好东西,写好姓名班级,请门房送到教室去。现在你知道我的晚托班是凭什么开起来的吧,等我把房子弄妥了,一切设备弄妥了,我只要动动手指,学生就都来了。
晏秋越听越忧愁:这么好的计划,可惜我没福气享用。
她说了关于户籍和借读的事。
曹开心才知道这一点,也傻了:这事的确麻烦,不过,就看你是不是真想留下来了。
我当然想啊,但一切以桔子为重,他在哪里上学,我就在哪里生活。
曹开心答应替她想想办法,晏秋觉得他说得敷衍,再加上她刚刚从答应帮她的人那里吃了只苍蝇,就没特别强调,不过是个雇主而已,怎么可能全心全意地帮一个小时工呢?
只过了一天,曹开心就想出办法来了,他让晏秋火速赶过去。
正是中午,晏秋顺便给曹开心带了一只盒饭过去。
曹开心谢都没谢,接过去就吃。
我的办法很简单。曹开心把吊在外面的半根肉丝塞进嘴里,嘟嘟囔囔地说:跟我结婚,结了婚,桔子的户口就解决了,一切问题都解决了。
晏秋笑起来,原来是喊她过来听个笑话,她有点失望。
这是最好的办法了。曹开心的脸埋在饭盒里。
就像一个没房子的人,望着自己心目中的房子说,要是有钱就好了。这个假设跟你的假设是一样的。
曹开心不再说什么,饭盒已经见底了,晏秋从没见到过一个人把盒饭吃得这么香。
吃完了,嘴一抹:你觉得怎么样?我的办法?
当然好啊。
那就行动起来,去拿你的身份证,我们一起去办。
真的假的?不兴这么开玩笑的。
我跟你开过很多玩笑吗?我像是在开玩笑吗?
晏秋盯着他。
曹开心擦了擦嘴,扔掉纸巾,拿起自己的水杯,把嘴里的饭渣冲下去。
我有话说。曹开心突然卡了壳,他转了一会眼珠,忘了词终于捡了回来似的:一颗小石头躺在角落里,离它不远的地方,就有别的石头,但它没有脚,也不能说话,只能形单影只,心中绝望。有一天,另一颗小石头被一个人无意中踢过来,刚好落在这个小石头身边,从此,这两颗小石头顺理成章地在一起了。这看起来是偶然的,实际上是必然的。
是口腔变干净了的缘故吗?晏秋一脸懵懂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何以突然改变风格,说出这么动听的一段话来。
晏秋还是无法做出反应,曹开心整个人跟他说出的这段话之间,有着不短的距离,她不知道他是在背书,还是发自内心在对她表达什么。
我们结婚,桔子就成了我的儿子,就有了户口,就能明正言顺地在这里上学。
你是说,假结婚?
为什么要假结婚?你看不上我?
晏秋霍地站起来:你这是施舍。
见你第一次,我就看上你了,后来对你了解越多,就越看得上你。你是不是还没看上我?我劝你赶紧考虑一下,我的提议还是很可行、很有价值的,你不是口口声声一切以孩子为重心吗?
晏秋听话地坐下来,心里嘭嘭直跳。
明天之前答复我。
晏秋迅速权衡了一下,觉得没必要拖到明天。
你要想好,我一无所有,什么都不是,还带着孩子。
我也一无所有,我也什么都不是,不同的是,我没有孩子。
我是占便宜的一方,你是吃亏的一方,谁都看得出来。
你是没有准备的一方,我是有准备的一方。好好想想,明天答复我。
我拼尽全力,只是为了活着,从没奢望这样的好运。
是不是好运还很难说,但我们可以努力,把它变成好运。
我的儿子,我原本希望他在单纯的环境里长大。
我不会把你们的世界弄得复杂,我之所以加入你们,就是为了给他父爱,我有一份完整的父爱无处安放,我会全都给他。
晏秋拼命忍着,她既不想当着曹开心的面哭出来,也不想表现得受宠若惊,喜出望外。她起身走到一边去,给自己倒了杯水。
曹开心像是安慰她,又像是鼓励自己,说:当一个人无所适从时,唯一的办法就是硬着头皮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