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带木耳边的粉色卫衣1
晏秋牵着一条金毛、一条贵宾,送桔子上幼儿园。
清晨的马路寂静,光滑,人车稀少,两人两狗兴冲冲走在海市的街道上,似欢欢腾腾的千军万马。
她喜欢这种感觉,干净、新鲜、自由。为了与清晨的微风相配,与漂亮的狗狗相配,与幽静的马路相配,晏秋特地找出一条轻薄的丝质长围巾,当她昂首向前的时候,当她的孩子和狗狗围绕在她腿边愉快地往前冲的时候,她感到风都在向她转过脸来,梳理她的头发,整理她的围巾,她仿佛得到天地间的所有宠爱。
没有人知道狗狗其实不是你的,没有人知道你并没有可以养狗的大房子,没有人知道你心里有很多忧愁,也没有人知道你来自哪里,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人们看到的,永远只是你表演出来的生活。晏秋扬扬头,假装自己真的过着此刻拥有的生活。
狗狗的主人跟晏秋在同一个小区。打从她带着桔子从老家出来那天开始,节俭就成了她生活中的第二主题,第一主题当然是创收。离家前就从网上联系好了一份托儿所的工作,后来发现一份工作根本不足以应付开支,又找了第二份,第三份,后来发现就连送桔子上学这点时间也是可以利用起来的。桔子喜欢在小区里追着人家的狗玩,见了狗就走不动路,狗的主人正好苦于不能睡懒觉,于是当场成交,各偿所愿。一小时,十块钱,不算多,桔子一天的牛奶钱有了,最大的收获是拥有了与两条狗狗相伴上学的美妙时光。
看得到幼儿园大门时,桔子的脸拉了下来。狗狗不能进校,甚至都不能离大门太近。为了不被门房师傅呵斥,晏秋只得提早出来,赶在上学高峰前到达,以免狗狗吓倒学生。这样一来,桔子就比最早到校的学生还要早到十几分钟。大门微开,幼儿园里一个小朋友都没有。晏秋站在门外,目送刚刚跟狗狗撕心裂肺告别过的桔子进去,门卫室的伯伯在吃早餐,炸得金黄的酥块在刚刚煎硬的薄饼间咔咔作响,连门外的晏秋都听得见。桔子看得认真,忘了走路。晏秋说,明天早上我们也吃煎饼果子吧。桔子摇头,他很听话,她说外面有些早餐不健康,他就不吃。什么时候才能向他承认家里的早餐更便宜这个真相呢?
把狗狗送回去后,晏秋跑着上了公汽,她要在八点半准时赶到点点早托班。
时间刚好够她换上早托班鲜艳明亮的制服,迎接第一个孩子。那个孩子必定是优优,安顿好优优,她必定要跟优优妈妈聊几句,她已经知道优优妈妈是个银行职员,这让她想起春曦,但优优妈妈的制服一看就比春曦当年的高级得多,版型、质地明显不同。这才是制服,她想,春曦当年的充其量只能叫工作服。
只要想到春曦,哪怕只是一闪念,甚至在某地看到春和曦这两个字,脸上也会飘来一片阴影。
一年前,那时她刚刚产生带着桔子移居海市的念头,她打电话告诉春曦这个念头,话还没说完,春曦就在那头嚷了起来:
你是不是疯了?你以为你现在还是以前,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你现在已经不适合发疯了。
有我陪在他身边,能出什么问题呢?留在家里做留守儿童才容易出问题呢。
只要走出来,你到哪里都是外来者,外来者就是边缘人群,他很可能会受到本地孩子的欺负。
留在宜林,也是边缘。
总之你出来的想法是错误的,你现在的首要任务,就是尽快从废墟上站起来,而不是沉缅过去。春曦说。
谁还沉缅过去?告诉你我早就不想他了,早就只剩下恨了,一个成年人,一个父亲,怎么可以这么不小心?分明就是没有责任感。
有责任感就不出事故、不出意外了?
每次在电话里聊到这里,两人就无话可说了,晏秋很无奈,她明明是想通过电话向春曦靠近,但往往只能得到一个相反的结果。
她还没把真相告诉桔子,她也从来没向桔子讲过任何一种死亡,再说也没有遗体,更没有葬礼,她甚至不能到派出所去报死亡人口,因为她拿不出火葬之类的死亡证明,她拿不出任何一种证明来向桔子说清爸爸已经死了的事实,既然她没法告诉儿子这个事实,那她也不能当着桔子的面哭泣,更不能指着浩**的江面告诉儿子:你爸爸正在水下长眠。
但她控制不住一看到桔子就眼睛发酸发胀。没有爸爸的人生会是什么样的人生?她想起威廉下水前对桔子的亲吻,当时就有点奇怪,威廉不是个习惯亲吻的人,即使在家里,也很少见他亲桔子,他可以抱他,牵着他的手走路,让他骑坐在自己肩上,就是很少用嘴唇去亲近自己的孩子。但那天他却做到了,在水边,大庭广众之下,她清清楚楚地记得,他亲了两次桔子的脸。他也有预感吧。命运总是在人未曾察觉的时候给一些莫名的暗示。
威廉不是个喜欢表达感情的人,开始她以为那是酷,是他的风格,怀孕的时候,他常常盯着她的肚子发呆,她特别感动,心想,等孩子生出来,不知道要被他宠成什么样子呢。但事实并非她想象的那样,他一点都不像那些年轻爸爸,时时处处向自己的孩子表达夸张的爱意,相反,她好几次看到他凝视睡熟的桔子,不是充满深情的凝视,而是深入灵魂的观察,桔子醒着的时候,他也观察他,他像打量墙上的画作一样打量自己还不会走路的儿子。有一次,他一动不动地盯着桔子看,居然把桔子看哭了,哇哇大哭着要妈妈。
威廉很生气:妈的,我是你爸爸,我还不能看你?
晏秋说:大人被你那样盯着也会不自在的。
有一次,她外出回家,推门一看,父子俩你看我我看你一动不动,她以为他们在玩“我们都是木头人”。还有一次,桔子哼哼着玩桔木,威廉坐在离他不到三米远的地方,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那眼神奇怪得让人心惊肉跳,像在怀疑这孩子的来路,又像准备图谋不轨,幸亏他就是孩子的亲生父亲,否则她真要怀疑了。
他像他爷爷!他盯着桔子,对走到他身边的晏秋说。
那也不是不可能,不过,人家都说他长得像我。晏秋不喜欢听人说自己的孩子长得像死去的人。
他就是像他爷爷,特别是发脾气的时候,又丑又凶,活像大猩猩。
不许这样说我儿子!晏秋真的生气了,桔子怎么可能又丑又凶,人家都夸他小帅哥呢,就算人家说的是客气话,就算桔子现在还不算特别好看,但他胚子在那,再过十年,她敢肯定,桔子一定会变成人见人爱的翩翩美少年。她不明白威廉为什么这么挑剔。
又一次长久的、冷冷的观察过后,他对晏秋说,这孩子将来肯定跟我不亲,我看得出来,才这么点大,眼睛里就有东西了。
什么东西?你才有东西!你观察他的时候,像观察一个外人,一个仇人,没有哪个父亲像你那样。
他拒绝我,他不要我,他眼里真的有东西。
真有东西也是你先有的,你有了他才有,他害怕你那样看他。别说是他,你要是那样看我,我也害怕。
为什么他一生出来就要怕他的爸爸?我又没打过他没骂过他。亲近父母不是人的天性吗?
前世跟你有仇呗,只能这样解释了。晏秋懒得跟他争执下去,她要做的事情太多,洗衣服,收拾房间,一家人的吃喝,无时无刻不在眼前的桔子。而眼下,仅剩的二十分钟空闲里,她必须把刚刚换下来的**和袜子洗掉,稍一拖延,所有的节奏都乱了,后面的一切都会随之发生挤压,会带来变形和骚乱。她没想到跟孩子一起来的,还有一台巨大的时间碎片机,她的一天被搅得碎碎的,像米粒一样。
等她洗完,一回身,威廉还在原地坐着,桔子面前摆着一串珠子,是晏秋从幼儿园里偷拿回来让桔子串着玩的,刚刚才挨过批评,这会儿,威廉的老毛病又犯了,他的视线越来越直,越来越硬。桔子感觉到了,抬起头来,冲威廉笑,威廉没笑,继续盯着他,桔子不自在地移走视线,看看珠子,看看威廉,又去看珠子,又去看威廉,突然嘴一瘪,哇地哭了起来。晏秋把桔子拉过来,揽在怀里。有了晏秋的支持,桔子腰硬了,朝威廉挥舞着小胖手:不要看我,我不要你看我。
瞧你把他教得多好!威廉提起椅子,往旁边一顿,走了。
园长突然打电话,让她上去一趟。园长办公室在三楼。
她很振奋,园长的声音很温柔,透着亲切,这很少见。
她在园长面前非常不自信,这种感觉从入园开始,一直伴随着她,园长个头比较高,又烫着女市长那样的发型,身上散发着香水的气息,她一到园长面前,就觉得自己粗手大脚,声音粗鄙,不等开口,已失了底气。
三年前她第一次来到园长办公室,两腿打着抖,像飘在云雾中。她手里拿着一张纸条,那是母亲辗转托了很多人才弄来的,很神秘很值钱的纸条。
征地,拆房,为那些事,母亲足足三年里没有一天停止吵架,和村里吵,和熟人邻居吵,和各种让她填表签字的人吵,目的只有一个,补偿,达不到目的,她就要去政府办公室自焚,结果发现她根本进不去那个院子,那就去上访,背个蛇皮袋子,里面装上馒头和菜刀,一个活命,一个保命。晏秋就从那时起变得不爱说话,母亲让她产生了古怪的羞耻感,母亲跟人嘶吼时,唾沫横飞,**弹跳,连肚皮都在一抖一抖的,像在给她帮腔,母亲还学会了跺脚,一边跺脚一边跳草裙舞般摇晃,似乎想要把全身都摇成碎片摔出去,摔到跟她吵架的人脸上去。但到了夜晚,她总能设法让自己平静下来,把摇散的碎片连缀起来,平摊在**迅速睡上一觉,次日早上起来,重新寻找下一个吵架对象和机会。吵到后来,母亲突然多了个容易晕倒的毛病,而且总在关键时刻关键地方晕倒,嘴边挂着白沫子,手脚抽搐。她知道那是母亲的演技,她劝母亲算了,母亲两眼一瞪:怎么能算了?任何事情,你不去拼死命要,就没人给你。她说她都没法复习了,因为家里总是鸡飞狗跳。母亲反过来讥笑她:你上你的学,我吵我的架,自己学习不好不要在我这里找借口。话又说回来,我多赢一次不比你读个大学差。有一天,母亲突然跑到学校来,问晏秋对高考有多大把握,晏秋那次刚好数学没考好,沮丧地说,上一届,总共考走了二十一个,我现在的排名在三十名左右。母亲眯着眼睛站在大太阳底下,张着嘴,胸脯一起一伏,像被扔上岸的鱼:把握不大啊!她看见汗珠从母亲的皮肤上密密地滤出来。良久,母亲果断地说:那就直接去上班吧,我现在就有一份幼师的工作给你,我就快拿到手了。
于是晏秋拿到了那张手写的纸条。她从没听说过那个纸条上的人的名字,她记得她把纸条递给园长时,园长的眉头不自觉的皱了起来,而当她看到纸条右下端那个名字时,紧皱的眉头忽地舒展开来。园长问她有什么特长,她说唱歌。园长说:嗯,不错。
园长安排她做一个老师的助理,在母亲看来,就是学徒,她自己则认为是实习。没多久她就完全适应了,小孩子其实很好带,没她想象的那么麻烦,但也没她想象的那么好玩。
她走后半年,高考开始了,整整三天,她提不起精神,坚持不用正眼去看母亲,母亲竟没发觉她的异样。一个多月后,她一直低落的情绪终于回升到原来的位置,这一届,她所在的那个二流高中,进步不大,专科以上总共只录取了十九个。她想想自己的名次,觉得母亲有时候还是很英明的。此后她一直情绪平稳,说话带笑,她的工作放大了她性格中天真烂漫的一面,她像一朵藏在角落的小花,静静地开了。
不止她的工作,母亲还赢了一套房子,郊区的三层小楼,她没有白白吵架,白白晕倒。
春曦代她的同事来接小孩的时候,晏秋正跟教室里剩下来的几个还没被家长接走的孩子玩丢沙包的游戏,她听到身后有动静,弹跳起来捡起沙包去追小朋友的样子,后来一再被春曦提起。你一点都不像个大人,跟他们相比,你就个头比他们高出一大截而已。每次等候家长来接的那段时间,孩子们总是玩兴正浓,不愿离开。
你很喜欢幼师工作吧?春曦问他。
我不知道,因为我只做过幼师,没做过别的。但我喜欢孩子,这一点是肯定的。
那些人应该庆幸他们的孩子能遇上你。
这是晏秋当幼师以来,第一次有人夸她的工作。她觉得这夸奖比年底发的奖状还重要,因为她之前并不认识春曦。这夸奖带来的后果是她比以前更热诚地投入幼教工作,她知道自己没有专业背景,就买来好多幼儿教育以及心理学方面的书,拿出备战高考的劲头来啃,她希望能靠自己的努力解开园长第一次见到她时皱起来的眉头。事实上她后来从没在工作上被人指责过,反倒是有年年底,幼儿园开茶话会,园长无意中坐到她旁边,两人聊了起来。先是从手指聊起来的,大家都在吃瓜子,剥桔子,园长突然说,你们看晏秋的手指,这才是真正的“指若削葱根”啊。晏秋不好意思地缩回来,她一直嫌自己手指上很多肉。园长索性把她手抓在手里。哇!摸不到骨头,又软又滑。大家一起围观,起哄,同时展示各自的手指,那些人毕竟年纪大了,脂肪不是变硬就是散掉,失却弹性。园长就像才发现自己的麾下竟有这等人才一样,一眼又一眼地看她,甚至凑到她耳边悄悄说了句:好好干,争取转成正式的。园长说完就去忙别的去了,晏秋好半天才回过味来,她竟然忘了自己进来时是签了一份合同的,原来她并不是这里的正式职工,她跟这些手指不如她美的人是不一样的。
晏秋爬上三楼时,两个年轻姑娘正从楼上下来,她注意到她们都穿着轻便又好看的白色运动鞋,像四只白鸽子从她眼皮底下扑愣着飞过。
园长先夸晏秋长高了,更漂亮了,她脸红红地谦虚,园长突然话峰一转,问她这几天可曾听见过什么议论。
真的没有?园长的表情让她摸不清头脑,似乎她如果真没听见,那么她们的谈话就没有必要进行下去了。
园长最后下定决心把预约好的谈话继续下去。首先她声明这并非她的意图,她本人、包括幼儿园的全体职工对她的工作都是相当肯定的,但是,在有些规矩面前,她也没有办法。园长问她刚才有没有看到两个跟她年龄相仿的下楼的年轻人,晏秋想起那四只白鸽子,点点头。就是她们。园长说,她们刚从师范院校毕业,幼师专业,幼儿园一定要用她们这样的,教委是这样要求的,家长也这样要求,所以……园长看着晏秋的眼睛,晏秋的心跳顿时达到不可能更快的程度。
只能委屈你去做保育员了,虽然你当老师有口皆碑。
差点要跳出喉咙口的心总算慢慢回到自己的位置,已经比她的预期好很多了,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必须跟园长说点什么,很多想法瞬间涌上心头,她想抓住其中一个,又觉得另一个更好,比较来比较去,她最后说了句:保育工作也很重要。
园长过来拍她的肩,夸奖她是好孩子,但她突然想起来,原来的保育员呢?那个皮肤黑黑下巴宽宽的保育员老师,她要去干什么?
园长又拍了拍她的肩,夸奖她人真好,肯为别人着想。不过,你不要管那么多,你做好自己份内的工作就好了。
晏秋慢慢踱着回家,她想安慰自己,保育员也算幼教的一部分,但收效甚微,保育员无非是给孩子们做吃的,带他们睡午觉,然后就是做清洁,充其量只能算是协助老师的幼教工作者。她还么年轻,身在幼儿园,却不是幼师……
假的到底还是假的,她太清楚母亲哭着喊着要求补偿的东西,其实是怎么来的。拆掉几块木板钉出一个阁楼,也算两层楼,在墙上刷几刷子涂料,钉几片护墙板,就是精装修,这不是母亲的发明,母亲没这个智商,母亲是偷偷从别人家学来的。月黑风高时,和母亲一起去偷挖林场的树苗,回来密密麻麻插在房前屋后田边地头,可以补偿一笔青苗费,最可笑的是那口井,一个小姑娘,仅用一把铁锨居然偷偷摸摸挖出了一口井,技术指导居然就是半文盲母亲。因为母亲造的这些假,她的工作也掺进了假的成分,时间一长,假的东西就不可避免地暴露出来,坍塌下来。
也没有权利生气,对幼儿园,对母亲,对谁都没有权利生气,如果当时春曦知道你是一个假的幼师,恐怕也不会交你这样的朋友了,她口口声声都在说,你们做幼师的,亲爱的幼师小姐,我的天真烂漫的幼儿园小阿姨,如果没有这个身份,她要怎么戏称自己呢?高中肄业生?弄虚作假者?征地补偿者?
她决定先不告诉母亲,不告诉任何人,她希望有一天,通过自己的努力,幼儿园能重新启用她到教师岗位上去。
她在衣帽间殷勤迎接每一个入园的孩子,像对待光临自己家的小客人一样,她像刷牙洗脸一样认真清洁每一个角落,但她很快又沮丧起来,别看只是小朋友,他们也懂得谁的工作更高级更重要似的,他们只喜欢讨好穿白鞋的大学生老师,对晏秋的殷勤视而不见。
长久的殷勤得不到回应,她终于不耐烦了。小朋友似乎特别容易呕吐,坐得好好的,脖子一梗,一滩东西就飙射出来了,她就得马上清理地面、桌椅,孩子的衣服鞋袜,还有可能殃及别人。卫生间是重中之重,有些孩子特别娇气,看见地上有水,就吓得跑出来,捂着鼻子喊脏,也有孩子总是粗心大意地尿到地上。吃饭尤其伤脑筋,并没有专门的餐室,只能把小课桌摆好,把餐盘发给每个人,没有几个人吃饭是不掉到地上的,食物似乎更容易勾起人的投掷欲念,男孩们趁老师不注意,就把饭菜扔得满地都是。她只得大声吼他们,但穿白鞋的年轻老师似乎并不介意他们扔饭菜,也不介意他们的大呼小叫,没有老师的帮腔,晏秋的吼叫显得粗俗又无理,在孩子们面前也显得没面子。相比吃饭,睡午觉的场面稍稍好管控一点,新老师不在,就她一个人,她手里拿个苍蝇拍子,谁往起爬,她就挥起拍子在谁身上来一下。
某一天,终于有个小女孩特意跑到她面前来问她了:为什么你不给我们上课了?为什么你要扫厕所?
她只能说:因为厕所脏啊,不收拾干净小朋友们会生病。
我知道了,你现在不是老师了,你是阿姨。阿姨就是管这些的。
阿姨怎么了?她板着脸质问了一句。孩子跑了。
她扔掉拖把,气恼地坐在儿童马桶上,怎么办?以后的日子,每天每天,都以拖把和抹布为伍吗?她看看身上的粉红色上衣,已经溅了好几个湿点子,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洗掉。难怪上次那个阿姨总是穿着花衣服,花衣服才最耐脏。
幸好威廉已经不在了,如果他看见她现在整天做这个,他会怎么想?他以前可是很得意她的职业的,总说当幼师的女人最可爱,她想他指的肯定不是保育员。母亲前几天还在念叨,叫她在园长面前要懂事一点,能不能转成编制内的职工,首先要园长点头。
他们会把一个保育员转到编制内来吗?当然不可能,保育员一直以来都是幼儿园用来搞绩效考核惩罚后进的不二人选,如果没有保育员,每次的末位淘汰就将牵涉到那些编制内的老师,看来他们是不会把保育员固定下来的,铁打的幼儿园,流水的保育员,这大概就是他们的策略。
一想到她的工作随时可能被砸碎,她就紧张起来,抓起拖把走了出去。
放学了,幼儿园里空空****,晏秋满腹心事,不想回家。她在楼下大厅里缓缓擦洗,希望能拖到日落时分再走。刚刚失去丈夫,工作也变得摇摇欲坠,这些伤痛只有暗下来的天色才能掩盖住。人生是从哪里开始踏上下坡路的?她想弄清这个问题。
你还没回家?园长突然出现在大厅里,她拎着小皮包,是要回家的神情。
哦。晏秋突然心里一颤,像端着满满一盆水,不小心被园长撞了一下,眼泪如水飞溅。
园长走过来,体贴地撩了撩她垂下来的发丝。
放心,你的能干我都看在眼里。
那盆水彻底溢了出来。她能说什么呢?不喜欢做保育员?好像不能这么直接,这么露骨。
孩子爸爸走了有些时候了,你也要打起精神,开始新生活了。看来园长可能误解了她的心酸。
园长接着说:我们女人,哪个不是靠自己的本事在生活,男人对我们到底有什么实质性的帮助?与其指望他们,不如指望自己的双手,还有这里。园长指了指脑袋,继续说:我们这种小地方好像不大看得起保育员,其实在大城市,保育员的地位一点都不比老师低,聪明的家长都知道,对幼儿园的孩子来说,保育员的呵护,往往比老师的教育还重要,这个你懂的呀。
晏秋当然知道,至少增减衣服这一项,保育员可以比老师做得更好,她每天的任务之一,就是抱着一大堆衣服,走在做课外活动的孩子们后面。
将来你的简历里会比以前多一条工作经历,除了幼师,还有儿童营养师。园长意味深长地提醒她。
园长的话慢慢驱散了晏秋心头的雾霭,儿童营养师真是个不错的名字,有了这五个字,保育员就如同脱下陈旧的杂色便装,换上了皇家制服一样。
谁都没想到,一件事情正迈着猫一样不易察觉的脚步走过来了。
十一点二十,刚要开饭,一个女孩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颠颠地往外跑,边跑边喊:我要尿尿!
晏秋正在往各个餐盘里舀食物,她手里拿着一大一小一汤一饭两只勺子,她不能丢下面前那些眼巴巴嗷嗷待哺的孩子,跟着那个小女孩跑去卫生间,她一走,他们就会一哄而上,在她装食物的大盘子里乱抓一气。她看了一眼穿白鞋的老师,意思是她现在手上不空,老师不妨代她去一下卫生间,照看一下尿尿的小朋友。
穿白鞋的老师接住了她的视线,但没在意,也许她以为它们是无意中碰在了一起。
她只得提醒白鞋老师,某某去卫生间了。
老师点头,表示她知道了。
老师还是没起身。她不好直接说,某某老师,请你去下卫生间。她没有给老师派活的资格,算了吧,孩子们早就学会自己上卫生间了,不止这个,他们连铺床叠被都会了。再说她得赶紧把食物分发给孩子们,已经分到食物的孩子早已跃跃欲试,只等阿姨全部分发完毕,宣布“开动”呢。
一声突如其来的尖叫,随即戛然而止,晏秋浑身一怔,她太熟悉这种叫声了,这不是暂停,而是小朋友在艰难的换气,果然,一两秒钟后,山崩地裂的哭声来了。
就是那个饭前上卫生间的小朋友,她摔倒在地,磁砖铺成的台阶磕在下巴上,她们赶过去的时候,她正挣扎着往起爬,整个小脸的下半部分都是血,胸前的衣服、鞋面上都有血,血还在往下滴。
老师拨打了120,园长也来了:先去医院,赶紧联系父母。园长严肃地望了晏秋一眼,说:你也去医院。
孩子的下巴缝了十六针,孩子的母亲瘫倒在地,嚎哭不止,如临世界末日。我们是女孩子啊,你给我毁容了啊,将来怎么找工作啊,怎么嫁人啊。晏秋安慰她,孩子还小,不会留疤的,就算有点小疤痕,现在治疗疤痕的药物也很多,别太担心。
不担心?我在你下巴上来一道口子怎么样?我在你儿子的下巴上来一道怎么样?都怪你,你不是阿姨吗?孩子为什么会在卫生间摔倒?都是你没弄干净,是你没让卫生间保持干燥,是你对孩子照顾不周,听说你以前是幼师,这学期让你做保育员,你就心怀不满,就把气撒到孩子们身上。我要去告你,告你玩忽职守。
大火蓬地一声就烧到她身上来了。其实她看到孩子的第一眼,她就有种强烈的预感,她的灾难来了。
园长顶住了第一波巨浪,在她的掩护下,晏秋逃回了幼儿园,不过她接到园长的命令,不许回家,在园里等她,她有话要说。
晏秋不想坐着白等,她拿起抹布,擦擦洗洗,像料理自己的家一样。她知道将有大事发生,但正如耀眼的闪电过后,天空反倒有片刻的宁静,她对即将到来的事情完全缺乏想象,也不想去胡乱假设。她擦窗户,擦楼梯扶手,擦公用坐椅,她让脑子里充满这些抹布和灰尘,不让那些恐怖的想象有任何立足之地。
你过来。天黑时分,园长终于疲惫不堪地进来了,路过她身边时,园长没有看她,只丢下三个字。
她紧随着园长,尽量放轻脚步。园长进门就将自己摔进靠背椅,闭目养神。她给园长倒了杯水,放在她面前的办公桌上。
就像受到惊吓的狼狗一样,园长呼地坐起,抓起水杯狠狠顿在桌上。水溅了出来,湿了文件夹,湿了园长的衣袖。晏秋抽出纸巾替她擦干,被她一手挡开了。
不要你擦!假惺惺地擦什么擦?你知不知道为了你,我今天被人家一家人围攻?我他妈都快被人家一口吞下去了,你算老几,值得我这么保护你?我真不该把你放回来,我应该让你留在那里,让你被那些人撕成几块吃掉。
我也不想跟你说太多了,我在那里被人骂了半天,被人推推搡搡整了半天,我没有力气再跟你多说一个字了。园长找出一沓白纸,响亮地拍在桌上,又找出一支笔,拍在白纸上。
写吧,说你不干了。我已经替你说情了,你没求我的事我都帮你做了,一点通融的余地都没有,人家说了,你不走,他们的孩子就走,不光他们一家的孩子,他们会去煽动所有家长,让他们都把孩子转走,因为这里的保育员是个只知道打扮的花瓶加白痴,对孩子根本没有爱心,更谈不上负责。我也不把事情做得那么绝,我不开除你,也不给你任何惩罚,你辞职吧,你不走,我的幼儿园迟早要垮。
晏秋本来想去拿笔,突然停下:我可以辞职,但我需要说明一下,我不是花瓶,我也不是只知道打扮的人,我根本就不打扮。
人家亲眼所见呀,说一个保育员,成天弄得粉嫩粉嫩,一朵花儿似的,路过镜子就照一下,路过玻璃窗也照一下,还说我要是有这么漂亮,我也不愿干保育员,不说去当演员,至少也要当个幼儿园老师,怎么能让我干保育员呢?
到底是谁发现了她照镜子的事?好像只有一次,她从卫生间出来,在洗手池那里洗了手,顺便转过身子看了看背部,那件圆领的粉色卫衣,它的背后有一排大大的木耳边,她想看看它们在后面的效果。那是她考虑到自己的职业,专为取悦小朋友而买的。她刚刚转过身,还没细看呢,穿白鞋的老师就进来了,她记得老师还赞美了那件衣服,她也告诉了老师是在哪里买的。难道是她?是她告诉了家长?
我是个厚道人,我不会把你的责任事故形成文字,塞进档案。你要推荐信我也可以给你写,我只有一个请求,你给我走,你不走我的幼儿园就得垮。
她央求园长再给她一次机会,最后一次。
不关我的事,是人家不给你机会,人家说了,这事不解决,人家不会把孩子送过来,现在知道我有多大压力了吧。
我绝对不会再给你带来一丝一毫麻烦了。我保证。
除非你一个一个去求那些家长,向他们保证,并且让他们在你的保证书上签字。
每个家长都要去求吗?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
园长的嘴角扯了一下,扯出一个怪异的笑,晏秋突然清醒过来,算了,已经没必要去干这种傻事了,他们绝对不会成全她的傻事,他们只会把她撕成碎片。
幸亏她还有个先她一步出去探路的好朋友,她只需步她后尘去追赶她即可。
原来朋友就是这样一种存在,影响你穿衣,影响你吃饭,影响你交友,关键时刻,引导你走向一个从未设想过的新方向,原来上天赐给你一个朋友,就是给你埋下一个伏笔,就是向你暗示生命的另一种可能性。
但她不想现在就告诉春曦,威廉出事之后她已跟春曦表达过类似想法,被春曦断然拒绝,还骂她是疯子。现在,退无可退的时候,她已顾不得春曦的反对了,她决定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杀到那边去。这有点像春曦的风格,她果真被朋友影响了。她警告自己,千万不能依赖春曦,成为春曦的负担,她必须安顿好自己,包括找工作、找住房,然后奇迹般出现在春曦面前,只有这样,她们才是站在同一水平线上的朋友。朋友之间,必须平视,而不是仰视。
她瞒着所有人偷偷安排一切,找工作,找房子。一家早教机构看了她的工作经历,决定要她,她大受鼓舞,乘着喜悦的心情一鼓作气把房子也搞定了。还好威廉以前赚得比她多,至少前两年,她打算用存折来对付刚到海市的生活。她关上门,坐下来给母亲写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