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宽松粗糙暗淡
宜林地处两条大江的交汇处,一边是清江,一边是长江,地处两江夹角之内的宜林,主商业区竟然也是个三角形,叫做三角街。最古老的当属面馆,就是门顶上写着一米见方的繁体“面”字的那家,门面不大,但已是整整三代人的固定营生。
那时她们约好,一天只逛一条街,这样才能保证把每家都逛透。春曦抱怨:他们进货的频率太低了。晏秋不敢吱声,很多时候,她们无休止地逛服装店,热热闹闹地试衣,忙得浑身是汗,临到成交,晏秋却挑剔起来,百般不如意。她的收入不如春曦高,又不想承认没钱,就用文弱的声音说:我想找的不是合身的衣服,而是能够提升我的衣服。
春曦嗤道:那你别想在这里找到,你得出去,到外面去,到大城市去。
当然不可能,首先她们几乎都没有出去的机会,她们都要上班,都要面对严格的考勤,其次大城市的衣服特别贵,春曦有次告诉她,有个给行长开车的司机,随领导来到一家富丽堂皇的购物中心,他知道这里的东西都很贵,就很低调地去看围巾,心想再贵也不过是条围巾,一条围巾我总还是买得起的。结果一看价格,直接就逃出来,到车上睡觉去了,那条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围巾,竟要差不多三千块,而他老婆去年替他买的那条,长得跟它差不多,只要二百多。
晏秋相信不是每个大城市人都会去买那种围巾,但她不予反驳,她怕一来二去,会暴露她没上过大学的实情,也许春曦已经知道了,但春曦若不说穿,她就当她并不知道。
还有一件事也很棘手,晏秋已经应付不来频繁的逛店了,即使她把收入全都用在了买衣服上面,也是不到月底就变得赤贫。
是从一个雨天开始出现转机的。她们站在储蓄所外面的台阶上,眼巴巴地望着雨,那天的雨真大呀,像天地间密密麻麻竖起了无数透明的面条。看样子一时半会是停不下来了,春曦提议,去她的宿舍坐坐,顺便整理整理她的衣柜,早就该整理了,但她一直提不起兴趣。晏秋求之不得。那套三居室的套间被分成了三份,属于春曦的斗室里没有别的家具,只有差不多一面墙那么大的衣柜,外加一个跟衣柜差不多高的穿衣镜,两人一进门就打开衣柜,春曦把淘汰下来的衣服专列排放,晏秋在里面随便翻了几下,很快就发现了宝藏。我更喜欢你以前的穿衣风格。晏秋埋首在那堆旧衣服说。
我那时候走淑女风。
淑女风不好吗?晏秋拿起一条皱皱的波点裙,在镜子前转来转去比划。
大概这几年我变了,衣服跟人也就不和谐了。
晏秋把自己装进那条白底淡绿色波点半裙里,鼓起勇气说:不和谐了就给我吧,闲着也是闲着。
春曦原本歪躺在椅子上,顿时活了过来:天哪!这是我一度最讨厌的裙子,为什么你穿上这么漂亮?
人和衣服的关系,就跟谈恋爱一样,你的魔鬼,别人的天使。本来她还因为捡别人的旧衣服而有点羞惭,春曦一句话让她彻底改变了态度。
好像你谈过恋爱一样。
理论总是知道一些的。
春曦找出熨斗,当场熨好,要求晏秋立即换上。比你身上的裤子不知好看多少倍。晏秋开心地在镜前扭来扭去。春曦突然一脸失落:我明白了,我所有的衣服,可以说都是为你准备的,因为你的尺码刚好比我小半号,所以你穿起来效果反而比我好。
春曦翻出一只大影集,让晏秋看看她大学时代的风采。
大量的校园合照,寝室合照,教室合照,晏秋贪婪地打量照片上的背景,以及跟她合影的人,她得出结论来了,大学一是宽敞,哪里哪里都很宽敞,二是男女生之间终于消除了界限,男生女生一起拍照,可以挎着胳膊,可以搂着脖子,可以头挨着头,甚至可以男生跟女生拥抱在一起。
怎么样?看出我那段时间的着装风格了吗?
哦……晏秋惊醒过来,赶紧去打量照片上春曦的穿着,随口敷衍道:你那时候就很有个性呀,你喜欢穿宽松的,粗糙的,暗淡的,头发也比现在短很多。
你说对了,我那时候憎恶一切柔软的、花里胡哨的、轻飘飘的,总之,我憎恶一切女性化的东西,我穿男性化的衣服,脚蹬翻毛皮靴,举止夸张,声音豪爽,我被他们叫做假小子,实际上,我觉得我才不是假小子,我是真小子,真汉子。
是因为你所学专业的原因吗?你想借此摆脱专业带给你的羞怯和不适?
春曦站起来抱了她一下。
难怪我会跟你混在一起!连我自己都是后来才悟出的这个道理,我讨厌那个专业,讨厌跟男人一起讨论生育和生育器官,如果可以,我宁愿说我从来没有读过大学。
晏秋继续在春曦的旧衣堆里翻找,她越来越坦然,把春曦扔提的旧物当作宝贝捡回去,这本身就是好朋友之间才会有的行为,这行为本身就是在给春曦面子。她索性对春曦说:我看以后干脆这样好了,你去买新衣服,我来穿你淘汰下来的旧衣服。
春曦刚骂了她一声没出息,威廉的电话就来了,他问她们在哪里。他已下班,很快可以过来跟她们汇合。
春曦让威廉找好吃饭的地方,她们会尽快赶过去。
晏秋要脱下裙子,春曦拦住了她。穿过去,听听他怎么说。
晏秋打量镜子里的自己,质地挺括的卡其布上衣,配上软糯淡雅的波点长裙,粗犷的宽帆布皮带在腰间随意缠绕,扁塌无力的腰肢立即挺拔起来,有点硬朗与柔媚并存的味道,春曦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我后悔了,我为什么要把你打扮得这么漂亮?我不是应该把你往丑里打扮吗?
为什么?晏秋哈哈大笑,她也觉得这是她打扮得最好看的一次。她一直期待的打扮正好是这样的,不是最新的,也不是最贵的,而是最能掩盖她的本来面目的。城郊,高中没毕业,征地换工作,没有编制,没有工作的妈妈,等等,这些都是她一直渴望掩盖的,她提醒自己不要去想它们,免得想法会外化在面孔上。现在她放心了,她再也不用刻意提醒自己忘记那些事情了,她只要学会穿衣就行,穿衣可以改变面孔,改变气质,穿对了衣服,那些她暗暗担心的东西统统都会消弭于无形。
明知威廉已在约定好的地方等她们,春曦还在衣柜里不慌不忙地挑选着。
你以为只是出去吃饭这么简单吗?每时每刻都必须保持在开屏状态。她一边把头探进衣服堆里翻找一边自言自语。
两人终于疯疯傻傻地赶到时,威廉早已在那里喝完一瓶啤酒了。晏秋第一次从他脸上看到了意外的表情,在此以前,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看过她。
好几次,只要站起来,晏秋就发现,威廉的眼睛总在她腰间那一带逡巡,那天他们吃的是火锅,发现了这一点后,晏秋把添菜和添调料的机会全都抢了过来,故意挺胸吸腹,一趟一趟往自助区跑。
春曦不经意间说起自己单位里的事,上面要裁员,如果有意主动离开,这次还可以按照工龄给予一定补偿,以后就没有了。
你可别走。晏秋本能地劝阻她,她听说过这类政策,趁机走掉的多半是些晋升无望的人,要不就是年纪偏大的,反正快要退休了,还能凭白无故多拿一笔钱,何乐不为?一般正值上升期的员工,没一个走的,毕竟,挪窝并不容易。
你觉得呢?春曦用胳膊肘捅了捅身边的威廉,他正不动声色地盯着再一次朝调料站走去的晏秋的屁股,被春曦一捅,倏地收回目光,但他知道春曦刚才在说些什么,机灵地扶了扶额,调整了眼神。
不要走,你走了我们怎么办?我们三个一个都不能少,少了一个都不好玩。
自私!你就只考虑你好玩不好玩吗?你就不为我的前程考虑考虑吗?
你又不是行长副行长的,谈什么前程,老老实实上班吧,别想那么多。
就知道你根本就没心思跟我说这个,你的心思全在晏秋的屁股上。
威廉正不知所措,春曦又问:怎么样她今天的打扮?我的设计师。
早知道你有这才能。
得了吧,是人家长得不错。片刻,又悻悻地说:她以前都被那些俗气的东西埋没了。
威廉替晏秋烫牛肉,小心地放进漏勺,待变色均匀,立即捞取,盛给晏秋。晏秋摆手说不要了不要了,威廉不吱声,又夹起一撮,放进漏勺。
春曦突然提高声音说:算了,我觉得我还是走好了,反正我也不是很喜欢这份工作。
现在?饭都不吃完就走?
两个人都被威廉逗得笑起来。
我实在受够这个地方了,又穷,又土,又小,没一样好。
我倒觉得挺好的,水量丰沛,两江环抱。
你是热带作物吗?还水量丰沛!
判断一个人跟所处的城市是否适合,要看这个人是否能够身心放松。
你原来在哪里?那里不能让你放松身心吗?
威廉却突然转向晏秋:你的调料拌得真不错,可以再给我来一份吗?
晏秋应声朝调料站走去。
支走晏秋后,威廉认真地对春曦说:看到没有?你应该向她学习,少说话,多做事。
别装了,你的心有多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一看就不属于这里,这个地方也盛不下你。
你错了。威廉的目光变得冷淡起来:我觉得这里很好,很放松,很适合过日子。人最终是要找到这样一个地方的。
这是中老年人才会说的话。
有些人看起来年轻,可他已经很老了。
没想到你也这么俗!
春曦丢下这句话,突然起身走了,晏秋跟威廉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却也只能随她去,反正她这样也不是第一次了。
威廉送晏秋回家。
当他们三个人走在一起时,常常不是我撞到你,就是你撞到他,从来没人不自然,而现在,晏秋始终跟威廉保持着两个拳头的距离,仍然感到呼吸不畅。当然,她尽量克制,尽量深呼吸以保持气息平稳,同时尽量看清地面,以免在恍恍惚惚间跌倒。
走了很远,他们什么也没说,像两个真正的赶路人,幸好路边一直吵吵闹闹,替他们分担了一些无话可说的尴尬。晏秋不是一个会闲聊的人,跟春曦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那是因为春曦是一等一的闲聊好手,话题都是由春曦发起的。现在,她搜索枯肠,找不到一点可以用来闲聊的谈资。
还好威廉说起了春曦。
如果你是春曦,你如何选择?威廉突然问她。
我嘛,我可能更愿意选择留下来。
你经历过重大选择吗?
晏秋就说起自己的工作,奇怪,她一直刻意隐瞒春曦,在威廉面前却毫无障碍。她讲母亲让她中断学业,又讲母亲为取得征地补偿的种种招数,一夜之间长出来的青苗,母女俩挖出来的井,还有井里的水桶。听到水桶,威廉哈哈大笑起来。这是晏秋第一次听见他快活地大笑。
有一个强势的母亲,对儿女来说未必是坏事。威廉说。
你呢?你妈妈强势吗?
威廉脸上一暗。她不是那样的人。他说,然后掐断这个话题。晏秋马上提醒自己,没有男人喜欢在外面讲家里的琐碎小事。
春曦的妈妈怎样?威廉突然问。
晏秋讲到在储蓄所门前看到的那个小矮个女人,她似乎不敢惹春曦生气,春曦在她面前也不大礼貌,妈妈大老远来了,也不想着招待一下,反而不耐烦地说:你走吧你走吧!像赶鸡一样。当然,她有她的想法,妈妈要去赶最后一趟长途汽车,她是担心妈妈去晚了赶掉了车。
她看到威廉的嘴角浮上了笑意:很羡慕你们女孩子,可以跟家人这么亲密。
男人也可以很亲密呀,我就见过。
她还没说完,威廉就开始摇头,一直摇。
越往江边走,晏秋越不自在,她了解江边的夜晚,除了女性同伴,就是恋爱者的天下,到处都是在昏暗中搂抱在一起伫立不动的情侣,有时甚至能听见持续不断的湿润的啾啾声。
呃,要不,等下次春曦在时我们一起去吧。
她有点担心春曦的反应,春曦当然知道夜晚的江边都是些什么人的天下。
威廉笑起来,正要说话,电话响了,他笑得更厉害了:你来呀,赶紧来呀,我们刚刚走到江边桥头这里。是啊,正准备往江边走呢,当然是我和晏秋两个人。
挂了电话,他告诉晏秋,是春曦,她说她马上过来。
晏秋一点都不感到意外。不过她总算舒了一口气。他们在桥头找了个地方停下来,靠着栏杆吹风。
春曦是坐三轮车过来的,一下车,她就扑到两个人中间,趴到栏杆上,轻轻啜泣起来。晏秋吓了一跳,去拉她,在她耳畔问她,她都不理,啜泣声湿湿的。
威廉也去安慰她,她身子扭了两下,想要把他弹开,他依她的,站开了一点,过了一会,又走近了她,这一次,他伸出手臂整个儿把她揽在怀里,强迫她站直。晏秋第一次看到满脸泪花的春曦,吓了一跳。
什么都别说了,我就问你一句:想去喝酒吗?
春曦张开哭咧咧的大嘴,响亮地回了一句:想。
晏秋和威廉相视一笑,晏秋拦了个车,威廉扶着春曦,三个人朝夜市方向赶去。
春曦早已停止哭泣,眼泪让她的双眼更明亮,鼻头也发出瓷器般锃亮的光,但声音还有哭过的痕迹。告诉你们,今天我要喝醉!
春曦最终并没有喝醉,倒是威廉有了些醉意,当他去了一趟卫生间回来时,两眼发红,鼻头也发红,而且百分之百洗过脸了。
想起曾经的恋人了吗?春曦问。
威廉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想起了我爸爸。
那天傍晚,晏秋下班后,照例朝春曦的储蓄所走去,路上,一个骑自行车的人猛地从斜里蹿出,差点把晏秋撞翻在地。走出好远,晏秋的心脏还在一个劲地猛跳。后来她想起这一幕,总觉得这是个了不得的提醒,可惜她当时未能悟出。
押款车已经来过而且开走了,一起值班的中年女同事竟然还没走,喜滋滋地跟春曦坐在一起啃西瓜。这很不寻常,平时同事都是跟押款车一起走的,家里很多事等着她,她从来都是迫不及待。
快来吃西瓜。两个人向晏秋喊道。
中年女同事补充:其实不是西瓜,是喜瓜。同时一脸坏笑。
晏秋问怎么回事,谁的喜事。
同事一抬下巴:还能有谁?当然是你的好朋友。
晏秋做出一副夸张的表情,春曦笑而不语,只顾吃瓜,晏秋只好望向她同事。
同事擦擦嘴,擦擦手,煞有介事地缓慢开讲。
今天上午十一点一十三分,我专门看了表的,这个时间绝对错不了,你的好朋友,春曦小姐,突然把手上的笔往桌上一拍:真的要在这里坐看年华老去吗?会不会是我坐的地方太隐蔽了,我的白马王子找遍全城也找不到我,最后无功而返了?没过多久,中午十二点半,在事先完全没有接到通知的情况下,突然有领导亲临储蓄所检查工作来了,除了工会和人事部的人,还有一个新调来的副行长,又高又帅,风度翩翩,一来就跟我们的春曦小姐对上眼了,问起储蓄所一些情况,看都不朝我看一眼,只顾望着春曦说话,就像储蓄所是她一个人开的。又问她在储蓄所工作感觉如何,她说什么都好,就是工作量太小,工作太简单,恐怕要提前得上老年痴呆症。你得承认这就是春曦的本事,这种话一般人哪敢对领导说?春曦就敢说,而且领导还爱听,两只眼睛笑得像豌豆花。又问起她个人情况,你猜她怎么说的?你怎么都猜不到,她小脖子一挺,大大方方说:两个字可以概括:待嫁。副行长的嘴一直没有合拢过,陪同副行长来的两个人也跟着笑嘻嘻的,人事部门的那个女的趁机问:春曦想嫁个什么样的人呢?告诉我我去帮你搜罗。春曦朝副行长的方向抬抬下巴:就他这样的。你猜怎么样?尽管副行长哈哈大笑,但他的脸红了,我看得清清楚楚,一直红到耳朵那里。春曦,你牛!这么多人,我只服你!
牛什么牛啊,我只不过眼疾嘴快,有什么说什么而已,不像你们,个个深藏不露。
晏秋却有种不妙的预感。
你就不怕你的同事把这事到处传播吗?当她们开始像以往那样漫步时,晏秋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忧虑:万一被那个副行长的老婆知道,她会怎么想?
哎!春曦停下来,生气地望着晏秋:你听不懂我的话吗?我的意思是,他那样的人,又不是指他本人。
我当然懂,可万一你的同事讲得走样了呢?就算她没讲走样,听的人会不会听走样呢?
那我可管不了。
路上,碰到春曦一个熟人,大声跟她打过招呼后,熟人大声问她:听说你今天宣布了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
你说你要嫁给新来的姜副行长。你自己说的怎么就忘了?
春曦正要说话,熟人一抬腿,夹着自行车笑嘻嘻地骑走了。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尽管这么说,晏秋还是非常吃惊,因为那个同事也就跟她们前后脚离开储蓄所,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知道了。晏秋仿佛看到这一消息正被复制成无数条,扑闪着翅膀,像那个熟人的自行车一样愉快地穿行在城市的大街小巷。
就连春曦,脸上也有了一丝愠色。臭大嘴巴!
说不定大嘴巴还不止她一个,你说那句话的时候,在场一共有多少人?
有两个是机关里的人。
那么,现在的传播速度还要乘以三。
春曦突然生起气来:我算明白了,他们,所有那些人,他们都不是真实的人,他们说话做事,都不是发自内心,而是在搞外交,所以他们永远无可挑剔。
赶紧想想会有什么后果,提早做点预防。
我才不管呢,有什么后果都来吧,我才不怕呢。
丝诺里面只有两种颜色,除了黑就是白,店员一律全黑装束,连吹风机和剪刀都是如此,除了黑色,就是亮得晃人眼睛的镜子,到处都是镜子,乍一进去,眼花缭乱,得定一定神,才知道怎么迈步。如果是初来乍到,人还在门口,眼已经花了,六神无主心中发慌了。里面清一色的小伙子,从头到脚的黑衣裹着他们修长扁平的身体,斜挂在胯上的琳琅满目的工具包、以及别在左胸口的白色工号牌都在不容置疑地证明着他们的专业,以及业内水平。
威廉是丝诺的首席造型师,她们俩去那里,有种半客半主的感觉。
她们在路上就定好了,这次春曦只洗头,因为她上个月刚刚做过新造型,她认为晏秋的头发需要好好打理一下,上次威廉只不过边走路边替她剪了几剪子,经过几个月的疯长,早就没型了。
不用晏秋提任何要求,威廉托着她的头发在镜子里拨弄了一阵,就开始动作。剪刀在她脖颈窝里发出细碎的戚嚓戚嚓的声音,纷飞的碎发绕着她飞舞,旋转着落在她脚边。她突然有点感动,她不需要说要求,也不需要担心,只需安安静静坐在他面前,闭着眼睛迷糊一小会儿,然后就能看到一个崭新漂亮的自己。她喜欢这种生活,虽然她从不说,她喜欢有一个可以依赖的人,不用她操一点心就能给她提供一个改变。这太幸福了。她想。
效果出来了,威廉给她剪短了,削薄了,层次带来了丰盈感,正如曲线的女人比直线的男人更显高挑一样。威廉用消减的办法,反而给她剪出了一个发量丰沛的中长发。
晏秋相当满意,春曦眼热,要求威廉立即给她复制一个。威廉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你不行,你的眼睛跟这发型不配。
哪里不配了?春曦趁其不备踢了威廉一脚。
春曦是一头小卷发,额前一排薄薄的刘海,总处于半湿的状态。她的眼睛的确跟晏秋不同,晏秋是典型的瓜子脸配丹凤大眼,春曦却是一双小肉眼,笑起来时藏在肉缝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
晏秋很喜欢自己的新发型,看上去她头变大了,脸却变小了,有种不动声色的媚态。
过两天再来染个颜色吧。威廉似乎也比较满意这个作品。
晏秋的罩衣都还没摘,下一个顾客已经小心翼翼挤过来了。她后面还有两三个,抱着杂志坐在那里等。
春曦催促晏秋快点走,别影响威廉工作,晏秋却一味地磨蹭,最后竟找了个滑稽的理由:我想看看威廉是怎么给人剪头发的,特别是后脑勺,我从来没见过自己的后脑勺。
春曦撇撇嘴,依了她。
威廉几乎整个人扑到顾客身上,某些关键时刻,鼻尖都快碰到人家的发丝了,他弯腰,蹲马步,斜伸出一条腿,身体后仰,像一张弓,他做出各种各样的动作,只为了调整自己的高度,以最好的角度来对付那些头发。在晏秋看来,他一心想要控制它们,而它们看似任人宰割,实际上桀骜不驯我行我素惯了,他只好使出浑身解数,跟它们斗智斗法,看最终能斗得过谁。
当然,威廉最终赢了,他缓缓直起腰,伸直腿,放下手里的剪刀和梳子,活动活动脖颈,缓缓走向总台,晏秋觉得他的脚步明显比之前迟钝了许多。他在总台说了句什么,推门出去,点了根烟。
这真是一份全手工的、创造型的工作。晏秋在心里感叹。
她们出来时,威廉大吃一惊,他根本就没注意到她们的在场:你们还没走?
走出很远,望不见丝诺的时候,晏秋大发感慨:他工作的时候好投入,我们平时看到的懒懒散散的威廉完全是另一个人。
春曦看了她一眼。
跟他相比,我们的工作太轻闲了对吗?毕竟他做的不是批量劳动,每个头型都不一样,每个人对发型的要求也不一样,每一次都是创造,都是创新,从里到外的消耗真的蛮大的。
好,我转告他,说你心疼他了。
我只是实话实说,难怪他总是一副若有所思心不在焉的样子,原来是给累出来的。
你这是在告诉我,你爱上他了!春曦肯定地说。
再瞎说我回去啦!晏秋警告春曦。
你不敢承认,我去替你承认。春曦作势要走。
晏秋急了,扔出一句:我可不像你,随时随地都能发现你想嫁的人,就跟吐口水一样毫无价值。
真的吗?春曦脸黑了:真的跟吐口水一样吗?
晏秋意识到自己说话太重,嘴上不说,心里已开始发抖。
春曦突然一脸邪恶地笑起来:我很想知道,你的那些口水都到哪里去了,你都自己咽下去了吗?不要告诉我你从不分泌口水,那就跟你说你没长**也没有月经一样不真实。
晏秋目瞪口呆,但也只好偃旗息鼓,彻底服输,像她们的每次斗嘴一样。
很快就到了威廉跟晏秋约好要染色的日子,春曦说她也要去换个颜色,两人约好在丝诺门口碰头。
晏秋特地换上了白色圆领体恤,以便更清晰地审视新发型。正要出门,看了看紧绷绷的牛仔裤,又犹豫起来,把自己裹得那么紧在镜前坐上两三个小时可不是什么好享受,立即脱下牛仔裤,找了条宽松的白色萝卜裤穿上。隔着老远,就看见春曦一身雪白,气鼓鼓地站在丝诺门口,不禁大笑起来:终于撞衫啦!看看自己,再看看春曦,又笑起来:撞得真结实啊!还好,鞋不一样。
晏秋越是笑,春曦的脸就越是难看:谁叫你这么穿的?
晏秋笑得接不上气:谁会管我穿衣服,我自己随便穿的呀!
春曦扭头就往回走。
晏秋死死拉住她:你跟人家丝诺都约好了,走了不合适吧。
我们俩穿成这个样子,你真的不觉得丢人吗?
哪里丢人了?是太暴露了还是不体面了?我觉得你这一身很好看,我的也不丑,撞了就撞了呗,反正我不介意。
我介意!
如果不是威廉在里面看到她们,走到门口跟她们打招呼,春曦真有可能负气而走了。
两人进入大厅的时候,晏秋终于感到了一丝丝尴尬,所有人都愣了一下,向她们投来意外的一瞥,就连一向没什么表情的威廉,都忍不住笑起来:你们这是……故意的?
春曦把自己气鼓鼓往转椅上一扔,拉过罩衣盖在身上。
威廉一边做染前准备,一边拿出色号卡让她们筛选,晏秋自己挑了两三种颜色,让威廉帮她选一种,威廉说,你先跟春曦商量一下吧,别在头发颜色上也撞了,当然你们想要弄成一模一样的,我也没意见。
春曦怒气未消,手指重重地点着一张色卡,对晏秋说:你看好了,这个我选了,你不能要了。
好好好,保证不跟你撞头。晏秋调皮地打一下春曦的胳膊,春曦扭过头去,不理她。
威廉准备工作做好,问她们谁先来。
晏秋正准备说让春曦先来,春曦抢在了前面。
你自己看着办!
威廉牵牵嘴角,似笑非笑。他推了一下带滑轮的工具箱,站到了晏秋后面。
呼地一声,春曦站了起来,晏秋转过头来时,春曦已经在更衣间拿到自己的包了。
干嘛走啊?威廉大声问。
我改天再来。
晏秋尴尬得坐立不安,她也想逃走,无奈威廉已经调好了染发膏,她知道如果她也走,对威廉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能不能把染发膏带回去自己做?
就因为她不做了吗?
呃……她觉得任何借口都是可笑的,不如说实话。她生我气了,我有点不安。
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一个人慢慢消气,你追上去只会火上浇油。
一句话就让晏秋安下心来。
但是晏秋想不明白,同一件事,为什么她觉得无所谓,甚至是个很不错的笑料,在春曦那里,就那么难以忍受呢?不就是件衣服吗?她们只不过一起做个头发而已,如果实在不能接受,等做完头发,她们可以分头回家啊,何至于中途甩脸走人?
晏秋忍不住问威廉:你跟人撞过衫吗?撞衫的感觉真的那么难以忍受吗?
我感觉,撞衫应该不是唯一原因。
那还能有什么呢?实在想不通。
别瞎想了,你还不了解她吗?她永远不会选择忍受,只会本能地做出应急反应,事情过后,她也不会耿耿于怀。这种性格挺好的。
不管怎样,上好染发膏,开始烘烤时,晏秋还是迫不及待地给春曦打了个电话。
你说走就走,弄得我好尴尬。
专心做你的头吧。果然像威廉说的那样,春曦虽然还是有点没好气,但听上去已经平静多了。
真的只是因为撞衫吗?为什么威廉说撞衫不一定是唯一原因?她忍不住出卖了威廉。
他真的这么说?别理他的小人之心,不过我今天很严肃地告诉你,我最厌恶的事就是跟别人撞衫,尤其不想跟你撞衫!也不想想你是谁,是谁在教你穿衣服,说起来你就是我的徒儿,还来跟我撞衫!不如我去撞头好了。
晏秋狂笑,末了问:你在干什么?我做完头发来找你。
我还能干什么,先换下那身倒霉的衣服。别以为我这么快就原谅你了,作为惩罚,三天之内不准见我。
那不也是惩罚你自己吗?
是,都该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