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鹅黄上衣和粉蓝裤子
两年前的一天,晏秋去接春曦下班,春曦愤愤然对她说:我要走了,再也不回到这个鬼地方来了。
晏秋望望她身后端庄典雅的银行招牌,以及她刚刚换下来拿在手上准备去干洗的藏蓝色毛料制服,不无酸意地说:走吧走吧,反正世界全都是你的,你想去哪就去哪。晏秋以为她所谓的“走”,不过是调离这里,到更好更大的银行去。
春曦不没理她话里的揶揄,继续说:这里的人太他妈小气了,一个玩笑都开不起。
晏秋马上明白过来,春曦那张嘴终于惹上事了。
春曦的大脑与嘴巴之间一定是世界上独一份的最短路程,当她想到什么,嘴巴一定在同一时间忠实地表达着什么,或者说,她的嘴巴其实就是她大脑的外挂机。在她们还没成为好朋友、甚至还没见面时,晏秋就风闻过春曦的一则笑话:知道吗?某某银行里有个女疯子,正上着班呢,突然把手里的笔一甩,伸着懒腰喊:好想结婚哦!整个大厅被她唬得鸦雀无声。后来,一个同事大妈坏坏地问她:哪里想结婚了?小姑娘说:你一个已婚妇女,你会不知道?
这段话在宜林足足风传了半年,它飞出银行那花岗岩和不锈钢做成的柜台,飞到大街小巷,每到一地,就裹一层当地的地灰,变得更加详实而肥厚,更加天真而**邪。晏秋是在幼儿园里听到这个笑话的,同事们都在戚戚地坏笑,晏秋虽然也在笑,心里却佩服不已,还有谁敢说这样的实话呢?她也有过这样的一闪念,她相信很多人都有过这样的一闪念,但从来没有人把它大声说出来。
有一天,放学时分,她从同事们怪异的眼神和窃窃私语中捕捉到一个信息,那个说好想结婚的银行的姑娘来了,她是来替同事接孩子的。
那个孩子正好在晏秋班上。晏秋把孩子领出去,她见到的是一个衣着明亮身材微丰的小姑娘,鹅黄上衣,配一条粉蓝色长裤,一眼扫去明明是俗艳,不知为何,眨眼间又变成了天真无邪,跟那则笑话说不出地匹配。
晏秋把她拉到一边,凑近耳朵说:孩子尿裤子了,我没通知她妈妈,自作主张去旁边小超市买了条裤子给孩子换上了,你回去跟她妈妈讲一声,叫她不要责怪孩子,一惊一乍,容易弄成习惯性反应。
春曦老熟人似的拍了她一下:做得好!我替她妈妈谢谢你。
放完学,晏秋也该回家了,没走出多远,就看见春曦跟同事的孩子在路边欣赏手艺人做糖人。
因为路线相同,她们开始边走边聊。春曦说她小时候也有类似经历。她使了个眼色,让晏秋明白她指的是尿裤子。她说当时全校师生都在大操场上开会,她突然想尿,又不敢举手,没办法,一泡长尿憋着憋着全部细细地灌进了裤腿,又顺着双腿流进了鞋洞里,谁都没有发觉,但她妈妈在放学路上发现了,把她按在大自行车后座上,照着屁股就是一通暴捶,边捶边叫喊,弄得半条马路的人都围过来。你知道吗?那是我这一生第一次想到自杀。
晏秋被最后这句话震撼了,可她回过头来,发现春曦脸上是笑着的。
后来春曦又多次代同事接女儿,一来二去,两人慢慢成了朋友,继而成了死党。
然后有一天,晏秋试探着讲起了那个传闻。那真的是你的原话?她问春曦,春曦一点也不恼,心平气和的解释:那些人把语境给我去掉了,当时有人在讲一个相当漂亮的婚礼,你要是听见了,你也会非常非常向往的,他们的爱情故事很曲折很传奇,我完全被打动了,很自然地发出了感叹:好想结婚哦!结果他们就给我断章取义宣传出去了。不过我不在乎,想结婚又不犯法。
因为晏秋回家正好要路过春曦的储蓄所,就提议,干脆以后她也不用去学校替同事接了,等她送走最后一个学生后,顺路把孩子给她带过来。
千万别!我在那个不锈钢栅栏里面关了一整天,就想出来透透气。一天中我最喜欢的时刻就是傍晚,这个时候光线最舒服,景色最优美,每个人不是下班就是放学,一脸轻松,和颜悦色,人间可爱得仿佛是假的一样。
还有一条至关重要的理由,晏秋是后来才知道的,跟服装有关。春曦说,穿了一整天制服后,全身的皮肉都在密谋着造反,如果她不飞快地脱下它们,换上自己精心挑来的衣物,在外面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走一走,她不是变成罪犯,就是变成神经病。
你想想,连关在栅栏里供人参观的动物都会精神失常!春曦说这话时,脸色很恐怖,像恐毛族见到老鼠。
晏秋却说,其实你们的制服挺漂亮的。
你能忍受天天穿一样的衣服吗?如果让我每天每天、从早到晚都穿一样的衣服,我肯定会死的,所以我下班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换下制服。
晏秋还记得一个早春的傍晚,春曦从储蓄所里走出来的样子,晏秋还穿着棉袄,春曦已换上了夏天的薄裙子,没走几步春曦就敌不住了,毕竟只有5摄氏度,不得已从包里掏出浅蓝色牛仔裤套上,那是她早上出门时的装扮。还是不够,**在外的胳膊很快爬满鸡皮疙瘩,没办法,晏秋只好把自己的黑色毛衣从棉袄底下掏出来,套在她身上。走了一阵,春曦猛地立住,背着江水,双手叉在腰间说:给我拍张照片吧。
就这身?
就这身。
照片上的春曦,侧身站在江边尚未完全返青的田边小路上,碎发被风吹起,野蛮地盖住半张脸,小裙摆一部分紧贴屁股,一部分在大腿上纠结成一团,黑色毛衣偏紧,竖状麻花扭歪了。偏偏她还有两样耀眼的武器,玫红色的短靴,以及同样玫红色的手套。晏秋并不认可这种搭配,但因为这身搭配并非出自春曦的审美,只是为了御寒而胡乱拼凑在一起,所以就没说什么,没想到春曦的反应迥然不同:
你真的不觉得这种乱搭很美吗?只有T台上的超模才敢这么搭配吧。什么叫美?陌生的刺激而已,冒犯也算。
晏秋就笑:也就你敢,我反正是不敢的,我怕被人送到栗树岭去。
精神病医院在栗树岭。
什么敢不敢的,我只是不像你有那么多顾忌而已,荒郊野外的,我要顾忌谁?江水吗?田野吗?
还有表情,你的衣服就很配你的表情,就算我穿得下你的衣服,我的表情也未必能配上它们。
是啊,你挺像个幼儿园老师的,温柔,甜美,傻气。
晏秋开始反击:你也挺像一个银行职员的,无情无义,只是有钱。
春曦哈哈大笑:那你可错了,我很穷,好多次都想监守自盗,搞一笔钱出来。
晏秋不理解春曦为什么会喊穷,春曦抖抖身体说,我的钱都变成衣服了,每个星期我都要给自己买点新衣服,不买就觉得这个星期白过了。我妈也支持我买新衣服,她说这几年不打扮,一辈子都没机会打扮了,我觉得她的说法不一定对,但她的态度能让我买起衣服来更加心安理得。
你不是要穿制服吗?买那么多衣服哪有时间穿?
所以才要买很多啊,这样才能在极其有限的时间里尽可能地多穿一些,我绝对受不了一身衣服连着穿两天,也受不了一件衣服在一个星期里轮穿两次,我最大的目标是每天看起来都不一样,不然我会心情不好,情绪低落。
那么多衣服得要多大的衣柜呀。晏秋想想自己家里那个简易小衣柜,只有一个挂衣服的格子,觉得自己跟春曦到底是不一样的人。
衣柜方面倒没有烦恼,就是每天花在选衣服上的时间有点太多了,我都是睡前把第二天要穿的衣服找出来,试穿好,否则我会睡不着觉。因为我总是不能确保一次试穿成功。
换成是我会烦死。
一点都不烦,我都是一边听歌一边完成试衣服这件工作的,其乐无穷。
那天她们边走边聊,一直走到腿都挪不动了,舌头也累直了,看见一个路边摊,不约而同地扑过去,一人吃了几串烧烤,喝了一瓶冰啤酒。晏秋说,这个点了还像男人一样在街边喝冰啤,这对我还是第一次。春曦拉扯着烤肉串说:你马上就会爱上这种行为的。
在此以前,晏秋总是下了班就往家里赶,她家在城郊有座独门独院的小楼,那是通过漫长的拆迁斗争得来的果实。母亲不止一次抚摸着坚硬的外墙瓷砖说:我对得起你了,我的上一辈啥都没给过我。为了报答母亲的给予,晏秋十分听话,已经参加工作了,还像中学生一样吃在家里住在家里,每天向母亲报告自己的行踪。母亲对她跟春曦做朋友很支持,她觉得但凡是国家管得着的有正式工作的人,都不会乱来,都算得上是好人,何况她还在银行,那里可是钱成堆的地方,母亲一生对钱极其尊重,每逢数钱,即使是小毛票,也一张一张撸平卷角,恭恭敬敬夹进一本书里,做这些事时,还必须背着光,必须拿到最靠近胸口的位置,一声不吭,屏息静气,直到做完为止,像在举行一个仪式。
因为母亲想要看看这个从钱堆里爬出来的朋友,晏秋把春曦邀请到家里,理由是让她考察一下自己的衣橱,替她设计日常穿衣风格。春曦很高兴这次邀请。你很美,但越是美的人越要慎重对待自己的衣着,否则很容易美得俗气。幸亏你遇到我,我来教你穿衣服,保证把你打扮得惊艳全城。
由于春曦并不明白这次邀请的真正目的,对晏秋母亲的热情有点明显的排斥,她从不跟这种年纪的女人多说一个字,一个庸俗不堪的郊区老年妇女,在她眼里根本就是没法对话的物种,一进晏秋的房间就喊:关门关门,别让她进来。
打开晏秋的衣柜,春曦冷笑两声:全都没有改造的必要,直接扔了,从现在开始,我带你去买衣服。我的妈呀,你一定得跟我讲讲你当时为什么要买这件衣服?它究竟哪里打动了你值得你为它花钱?你穿的衣服并不只是衣服,而是你的美学知道吗?张爱玲也是这么说的,各人住在各人的衣服里。
晏秋知道张爱玲,却不知道她还说过这个话,加上衣服被全面否定,内心极其崩溃,只剩下唯唯诺诺:好吧,扔!扔!然后你帮我看看我该住在什么样的衣服里。
她知道自己的审美不行,但她没敢告诉春曦,她连大学都没上,她的幼师工作是母亲用征地换来的,当初她们家可以换来两套房子,但她母亲宁肯只要一套,另一套,给晏秋换了份幼儿园的工作。当时晏秋已经在上高二了,母亲跑去找老师,再三确定晏秋高考到底有没有指望,当老师被逼无奈客观地说出大概有两成希望时,母亲拉着晏秋扭头就走。母亲的想法虽然粗暴直接但也不是全无道理:上大学不就是为了找工作吗?现在就有一份工作等着你,我也知道读了这么多年,应该去考一考,但万一考不上呢?这工作可不会在这里等着你,好多人都争着要呢。
开始两年,的确看不出没上大学有什么不妥,晏秋很快就适应了幼儿园,工作上从未出过纰漏,有时甚至还能受到表扬,直到碰到春曦,她才发现,有些东西,她是永远地失去了,比如她就说不出“身上穿的衣服并不只是衣服,而是一个人的美学”这种话来。
她的美学的确成问题,高中并不教授美学,她的衣柜里充满了各种正确的衣服,每一件都无可挑剔,搭配起来却乏味至极。
春曦一件件试穿她的衣服,让她看她精心挑选、花费不菲买回来的衣服穿在人身上有多难堪,简直是一堆废品,似乎它们不是为了把晏秋打扮得更美丽,而是为了拆台,为了显示晏秋的眼光有多拙劣,品味有多低下。当然,春曦的表演也是一个方面,她本来就比晏秋丰满,加上不屑一顾的眼神,再故意配上丑化的姿势,晏秋看得都快哭了,这些年,自己一直都是这么丑过来的吗?
这一晚,她至少有两个收获,她懂得了对她而言,什么样的衣服是不合适的,她还懂得了春曦在这方面比她强太多,春曦自己肯定也看到了这一点,才敢用鄙视的眼神打量她的小衣柜,才敢用指尖刻薄地挑起她的一件件衣服,不当回事地扔在椅子上,扔在地上,有一阵子她脸都红了,那不是她的衣服,那是她的脸面,她的尊严。但她强令自己接受春曦的鄙视和嘲讽,她觉得这才是朋友间应有的态度,如果她生气,那她就辜负春曦了。不仅如此,她还应该感激老天爷给她送来了春曦,如果不是春曦,她将在很长的时间里,甚至在漫长的一生里,都不知道自己的审美有多不堪,自己的样子有多可笑。一切还来得及。
幸好她还有房子,这是她唯一完胜春曦的地方。
跟你相比,我过的简直是非人的生活,我连自己的私密空间都没有。春曦像个装修验收工一样打量属于晏秋的房间。
晏秋给她出主意:你有两条出路,一是早点结婚,二是去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
两条都办不到咋办?
那就租房,从员工宿舍里搬出来。
春曦狠狠地盯着她:租房不是都市青年的专利吗?巴掌大个小地方,也值得我去掏房租?与其把钱拿去交房租,不如买两件衣服来得愉快。
你可以了,再买下去就是病态了,你到底有多少衣服你还记得吗?我都看得眼花缭乱。
我知道我有病,恋物癖。春曦难得地老实承认:我也想改掉,想自我治疗,但你知道吗?每当我看到那些男人驮背凸肚,裤子口袋里永远塞着香烟打火机和手机,皮鞋蒙满灰尘,毛料西装肩上铺一层油腻的头皮屑,每当我看到那些女人衣服上挂满毛球,裤子严重变形,红色**在薄裙子下若隐若现,我就恨不得一头碰死,恨不得立即找棵树爬上去,证明我跟他们不是一伙的,但我不能真的去死,也没法找那样一棵树,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待在他们身边,但把自己弄成他们的反义词,也许这才是我不能忍受整天穿制服的真正原因,因为穿上制服,我看上去跟他们并无区别。
晏秋听得一愣一愣的,她一会儿觉得春曦是在讲衣服,一会儿又觉得春曦其实是在讲别的东西。
春曦继续说:我真的病得不轻了,外面进来一个穿得漂亮的女顾客,我会像色鬼一样站起来打量她,她离去,我就目送她的背影,直到完全看不见为止。你不会明白那种感觉的,世界上好看的衣服、好看的化妆品都叫她们抢完了,我们困在铁栅栏后面,什么也拿不到,我们那里很多人得了化妆综合症,因为衣服太难看了,她们就在脸上弥补,涂很厚的粉,化很浓的妆,整天嘟着一个大红嘴巴,像刚吃了死人。我不想得这种病,我不想这么早就把皮肤给毁了。她们不相信,她们说粉也是有营养的,也可以滋养皮肤。我不相信,我等待不远处的现实抽她们一个大嘴巴。
说到化妆,晏秋也有苦恼,任何一种口红,涂在嘴上都有虚掉或化掉的可能,尤其是她们当老师的,因为嘴唇使用过于频繁,口红极容易化开,但是不涂口红她又不甘心,因为孩子们会奶声奶气地说,搽了口红的某某老师最漂亮。
总之,我们的环境没有滋养我们,相反,它在一点一点、一天一天地损害我们。
中间,母亲在外面敲门,晏秋打开一看,母亲端着一只托盘,托盘里放着两碗银耳羹。
送银耳羹只是个借口,母亲放下托盘,就不走了,开始加入她们的闲聊,没说几句,就问起春曦的同事来。听说银行里年轻人多?而且家境都不错?也是,那种地方,一般家庭的孩子进不去。
春曦不明白她的意图,认真地反驳:不会吧,我就是一般家庭的孩子。
我家晏秋啊,我替她担心呢,工作太忙了,打交道的人不是孩子,就是孩子的家长,一年年过去,连个朋友都交不到。
我不就是她的朋友吗?
晏秋已经听出母亲的意图来了,春曦就是听不出来,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假装听不出来。
母亲一急,索性直说了:算我拜托你,你们单位要是有合适的男孩,不要忘了替我们晏秋想着点。
噢!你是这个意思啊,我知道了,不过,我觉得我们单位那些男同事都挺傻的,素质也不怎么高,把晏秋介绍给他们,有点吃亏。
你所说的傻是不是指人比较老实那种?
倒也不是老实,怎么说呢?就是,特别狭窄,格局很小……
母亲打断她:工资高呀,听说比一般单位都高出好多。
阿姨,工资高的人很多,但有趣的人很少,干巴乏味,聊个天都能把人聊出瞌睡来,您说那种人工资再高又有什么意思?
晏秋看到母亲的脸色慢慢变了。春曦继续为晏秋清理衣柜,尽量把容易搭配的衣服放在一起。母亲责备晏秋:你自己不会收拾?还麻烦别人来帮你,真是!
母亲站起身来,晏秋惊讶地发现,当她出去的时候,竟然把端给她们的那两碗银耳汤又端走了。
还好春曦没看到,她正一头钻进衣柜里,只把屁股对着外面。
母亲真是好笑,真是孩子气,真是没教养。晏秋气得心神不宁,很快就找了个由头,中断了这天的服装课,送走了春曦。她真怕春曦再待下去,母亲会做出更加露骨的事情来。
给春曦打电话不是很顺利。
明明接通了,却一片死寂,她以为电话已经断了。挂掉重拨,好几次,都是这种情况。打到第五个的时候,终于接通了,春曦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很遥远。
她呜呜咽咽地讲完了威廉溺水的经过,春曦竟没有反应。
她猜她一定在那头流泪,一定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在她认识威廉之前,春曦就跟威廉就已经是好朋友,她的难过肯定不亚于自己。
事到如今,只能庆幸桔子还小。话筒里终于传来春曦低沉沙哑的声音。
你怎么能这么说?那是我丈夫,也是你的朋友哎!
但他已经死了,你应该迅速忘掉这事,全力以赴去应对前面的生活,而不是哭哭啼啼找人诉说。
你到底还是不是春曦?我打通的是不是春曦的通话?
嫌我不够温暖吗?如果你需要温暖,就去跟那些口是心非的人交朋友吧,让她们陪你伤感,陪你哭,把眼泪流干,然后孩子三餐不济,终于意识到自己不仅没了父亲,而且也没了母亲。去吧,到她们怀抱里去吧。
是的,我会去的,她们至少比你更有人情味。你知道吗?连野兽都不会丢下同伴的尸体,他们会拖着他走,直到腐烂得拖不动为止。
说到尸体,你到底有没有去找他的尸体,然后拖着他走呢?如果你有这样做过,那我就错了。
我找过,但我实实在在找不到他呀。晏秋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好了好了,是人都会死,他死得早,对你反而有好处,你可以明正言顺地再婚,你还那么年轻,长得又漂亮,你前程似锦,十分可期。
你这恶毒的女人,我的桔子还不到一周岁。
他会和继父建立起亲生父亲一样的感情。
春曦,你说话好伤人你知道吗?
为什么一定要听假话呢?如果我都跟你讲假话,你在哪里才能听到真话呢?你到底想不想听到真话呢?
威廉的魂魄肯定还没走远,他肯定会听到你这些真话的,你以为他会怎样?感谢你跟我讲了这些真话吗?
忘记他吧,就像你从没遇见过他一样。
她是在春曦的储蓄所柜台前认识威廉的。
那天她下了班,照例脚步轻快地朝春曦的储蓄所走去,储蓄所在一个丁字路口,傍晚时分的全部华彩似乎都被储蓄所的宽大匾额吸了过去,以至晏秋向它走去时,有一种投身快乐与光明的感觉。她很奇怪春曦竟觉得这里像个牢笼。
她看到一个顾客隔着柜台站在春曦面前,似乎正在咨询什么。晏秋悄悄避让一旁,止不住一再向那边偷眼张望,虽然只是背影,但已十分出众,一身黑衣,潇洒的身形,不羁的长发,也许是个路过的外乡人,本土青年应该没有这种气质。
很快晏秋就听出来了,他们并非在谈论银行业务,话题似乎有关发型,因为春曦在说,要蓬松,要乱,一整齐就没意思了。小伙子说:我懂,你要层次感、要随意,要灵动。
春曦终于发现了晏秋,向她招手。
给你介绍一个新朋友,他叫……不管了,你就跟我一样,叫他威廉吧。
晏秋羞涩地向威廉笑笑。
春曦还没下班,她吩咐威廉:你带晏秋到外面去等我吧,我最多还有十分钟。
接下来晏秋度过了人生中最尴尬的十分钟,她第一次和一个陌生异性单独相对,连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而威廉似乎比晏秋还窘迫,想走,又因为已经答应了春曦而不敢走。
你是……
幼师。她似乎知道他要问什么。
哦,好吧,我是发型师。
然后又是尴尬的沉默,看来帅气的威廉也不擅跟陌生人闲聊,这种猜度为她提升了一点信心,她仿佛听见威廉的内脏因为搜索枯肠而发出轻微的抱怨,她决定帮他一把,就问:你和春曦,你们是同学吗?
不,她是我的客户,当然,我也是她的客户。
晏秋莫名其妙松了一口气,她还以为他们是那种关系呢。
他低下头去打量手里那张纸,那是春曦给他画的发型草图。见她往这边看,他抖抖那张纸:你看,春曦给自己画的设计图。
看来他挺欣赏春曦。晏秋想起春曦为自己搭配服装的情景,也说:她在审美方面眼光不错。
春曦终于跑出来了,三人结伴往外走,原本晏秋和春曦约好了今天吃小龙虾,看来现在要变成三人一起吃小龙虾了。就在著名的龙虾一条街,一到晚上,这里人头攒动,似乎全城的人都跑去这里吃龙虾来了。
为什么他会有个外国人的名字?威廉跟老板点菜的时候,晏秋小声问春曦。
丝诺造型就是这样的,威廉做一个头发的价格,至少是李明的五倍。
这里的气氛真火爆,沿街都是蒙着透明塑料桌布的彩色塑料桌椅,每张桌上都摆满了大盆大盆红通通的小龙虾,脚边是套着塑料袋的垃圾桶,一只龙虾,总共也就花生仁大点肉,吐出的虾壳钳子之类却有一大碗,如此一来,整条街就像是个杂乱无章的屠宰场。但人们都喜欢来这里,喜欢把自己浸泡在十三香熬煮出来的辛香味儿里,一瓶一瓶地喝冰啤。
晏秋吃这个不大在行,再怎么聚精会神,扒下来的壳还是支离破碎,后来索性盯着春曦吃,同时替春曦数数。
春曦,二十七只了。
这玩艺儿还是少吃点。威廉也说,手上却还在为春曦精挑细选,夹出两只大一点的,放在春曦面前的小碟里。春曦皱着眉头挥手:多此一举,赶紧放回去,给我泡在汤汁里。
威廉就听话地把那两只放回汤汁里。
晏秋有点疑惑,如果只是客户关系,能亲密到这个程度?
春曦突然提议,让威廉替晏秋设计个发型,改变一下她的马尾形象。
威廉看了晏秋一眼:她扎马尾挺好。
太幼稚!
威廉就盯着晏秋打量她的脸型,晏秋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垂下眼皮去专心对付龙虾。春曦碰碰她:丝诺造型里著名的发型设计题师在打量你的头型,你还要躲?在他们那里,他看你一眼,都值百把块钱,还不包括动剪子。
晏秋尴尬地抬起头,威廉却说:好了。
春曦让晏秋跟他预约个时间,到丝诺去处理一下。
威廉表示不用去丝诺,待会儿,吃完饭,他们一起去江边走走,他在路上就可以帮她处理一下。
你都没有工具。春曦睁大了眼睛。
威廉拍拍他的腰包:我的钥匙串上有一把折叠剪刀。
晏秋也跟着睁大了眼睛,折叠剪刀?路上?而且没有镜子,没有水,没有吹风机。她从没听说过这样的理发师。
吃完饭出来,天色还亮着,三个人散乱地走在江堤上,微风吹来堤边庄稼地里的气息,煞是舒服。
威廉让晏秋把发箍解开,用手抓住发梢轻轻抖了抖,头发顿时严严实实遮住了半截单薄的后背,然后威廉就像忘了这回事一样,若无其事地走,漫无边际地聊。最后一抹夕阳照过来,春曦兴奋地扬起淡金色小脸,一路滔滔不绝,晏秋注意到,她的牙齿都在闪着淡金色的光芒。威廉一直朝春曦侧着头,生怕漏掉她一个字的样子。晏秋终于没忍住,悄悄凑近春曦,问她:你男朋友吗?春曦摇头:别提这个,扫兴!又问:你有男朋友了吗?
晏秋奋力摇头,她已预感她的感情之路不会顺利,母亲希望她能嫁一个在机关里做事的人,母亲觉得只有那种人才能帮她解决编制问题,别看她进了幼儿园,她是通过征地进去的,在幼儿园里属于编外人员。所有这些,晏秋都没有告诉过春曦,她猜春曦也不需要了解这些,她们在一起,就是趣味相投,就是纯粹的友谊,纯粹的友谊就是不问各人的俗事,不聊柴米油盐,只聊那些有趣的东西,衣服,发型,傍晚的江边,转瞬即逝的情绪,总之,她们所聊的生活,远远不是母亲眼里的生活。
春曦突然提醒威廉:你还剪不剪头发了?待会儿都没有光线了。
威廉从腰包里摸出剪刀,也没叫停晏秋,追过去,嚓嚓两下,头发就掉下几片来,飘飘摇摇落到路上,晏秋的惊叫这才延迟响起,刚一转身,威廉出其不意在她耳畔又是一剪。晏秋再要叫,威廉扶着她的肩,只一扳,晏秋就在他怀里转了个身,另一边耳畔又着了一剪。
哇!春曦脸色发白,好一阵才回过神来:我还以为要发生凶杀案了呢。
威廉让晏秋用手指随意梳梳头发,让头发再度回复到自然状态。与此同时,他大步走到前面去,回过身来,盯着晏秋倒着走。
像这样摆一摆!威廉摇摇自己的头,命令晏秋。
他不停地叫她做出各种动作,晏秋意识到她碰到了一个真正的剪发高手,最后一次,他终于让晏秋停了下来,从头顶开始,嚓嚓嚓,疯狂地大剪特剪,散乱的碎发像黑色的蒲公英一样随风起舞。晏秋有点害怕,她担心他会把她剪成个男人。
结束了!威廉说着,收起剪刀,晏秋摆摆头,明明没有风,她却感觉头发有微风拂动的效果。春曦一脸佩服地望着威廉:你在哪学的?这要学多久?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剪发的理发师。
发型师!威廉纠正她,说:在动态中剪发,剪出来才不呆板,不生硬。
晏秋想起她以前一个老师,每次新理了头发来上课,教室里至少要吃吃地笑上两天,因为实在太滑稽太难看了。
春曦也凑上来让他剪,威廉却说:今日元气耗尽,不宜再剪。
春曦狠狠砸了他一拳:你在丝诺一天要剪那么多,也没见你精尽人亡啊!
无异于兜头一记炸雷,晏秋差点晕厥过去,春曦这张嘴有时真让她受不了。但威廉无动于衷,春曦更是平静如初。
受他们影响,晏秋也敢大胆地望着威廉放肆地笑了,她发现,威廉看上去不苟言笑,实际上却很随和,细一想,这一点都不奇怪,如果他真是看上去的那种人,也就不可能跟着两个女孩子漫无目的地闲逛了。
那天他们的第一次三人游以威廉被临时叫走而告终。他接了个丝诺的电话,就匆匆往回走了。
春曦望着他的背影说:他每天要工作十几个小时,傍晚这会儿,是他一天中唯一的休息时间,也是他的晚饭时间,这个时间没有哪个人是闲人,除了我,现在又加上了你。
那他晚饭怎么办?
要么我们一起在外面吃点,要么回到丝诺后抽空偷吃两口。
这样对胃不好。
你不觉得快乐比胃重要得多吗?我喜欢我们三个人在一起的样子,你们俩那么帅、那么美,我又那么有气质,我们在一起,就是宜林精华的集合。
晏秋害羞地捧住脸,这是她新发明的动作,只要春曦防不胜防说出什么令她羞愧和震惊的话,她就以这个动作来抵挡。
可惜,明天不能陪你们逛了,明天我妈要来。讨厌,干嘛总往我这里跑啊?
春曦的老家在邻县,离这里两个多小时车程。晏秋只看到过一次春曦的妈妈,也是快要下班的时刻,她一脸兴奋地向储蓄所走去,远远地就见一个丰满矮小的中年妇女拎着保温桶,站在门口。
晏秋慢下脚步,一般来说,如果顾客很多,她会在外面等一会,免得妨碍别人办业务。
一直等到春曦出来,正要迎上去,只见春曦万般不耐烦地冲那个妇女吼起来:哎呀,你还没回去呀?回去回去回去,快要赶不上车了啦我的老祖宗!
春曦从后面往外推那个中年妇女,中年妇女一脸又笑又气又无奈的表情。直到春曦把那个中年妇女推上马路,晏秋才闪出来,春曦说:看到没,刚才那个就是我妈,今天中午来的,给我送了好多吃的过来。
为什么不留她住一晚再走?
她是想留呀,我把她赶走了,我不想她看见威廉,她要是看见他,肯定神经个没完。
晏秋模模糊糊有点理解,但还是觉得春曦太过分了。
你不知道她有多烦人,当年就是她,非要给我报那个大学,你知道我是什么专业吗?计划生育管理。我宁肯说我没上过大学,也不想说出那个专业。
晏秋拼命憋住笑:还有这个专业啊?我第一次听说。
当年我成绩不好嘛,她找关系帮我录的大学,没太多选择,是个大学就行。
晏秋听了心里难过,如果自己的妈妈像春曦的妈妈一样,她现在肯定也是大学毕业,底气十足。
还好我最终没去做计划生育管理工作,她知道我反感那四个字,所以我才到这里来,因为她有个当官的同学在这里。
多好啊。
晏秋感叹的是她妈妈真好,但春曦显然误会了她的意思。
好什么好啊,大铁门,不锈钢栅栏,像坐牢一样,我好盼望有人来抢银行啊,抢光了我就可以换工作了。
话虽这么说,春曦一路还是回了好几次头,直到她妈妈矮小的身影消失不见,然后她难得地沉默了一小会儿才说:养孩子真没意思,不是吗?
如果都像你这样想,就没有你那个计划生育管理专业了,你也就没有大学可上了。
春曦猛地回过头来,两眼放光:这是我认识你以来,你说的最有水平的一句话。
走啊走啊,去开屏啊!春曦一边从储蓄所更衣间往外走,一边迫不及待地向晏秋做着手势。
晏秋脑子里常常不由自主浮现这一幕。
那时的春曦喜欢将各种鲜亮的颜色堆叠在一起,活像一只水果拼盘,看似毫无章法,却自有一股孩童般的天真烂漫,加上她的头发又是自来卷,更显得疯疯张张无所顾忌。如果是雨天,她会举一把透明的直把小雨伞,被雨伞罩住的春曦,似乎比直接**在空气中的春曦更加鲜亮了。
今天去哪里开屏呢?
春曦涂上少女们最爱用的亮晶晶糖果色口红,肆无忌惮地朝晏秋发出邀约的大喊。晏秋羞赧不已,慌忙四下打量,总有些目光像惊起的麻雀般朝她们投来。晏秋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你怎么能用开屏来形容自己呢?晏秋低声嚷道。
穿得美美的去逛街,不就是去展示自己有多漂亮吗?那不就是开屏吗?
我们只是去散步好吗?
对啊,坐在家里给谁看?
无论如何,晏秋还是不能接受一个连男朋友都还没有的姑娘,把打扮得漂亮一点去逛街的行为说成是去开屏。你可真敢说!你们学计划生育管理的人都是这么说话的吗?
你这是种病,说句话都得想想说得对不对、妥不妥,那哪行?你得去瞧病去。
晏秋连连摇手,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了。
摇什么摇啊?都不敢正视自己,何谈个性?
普通人需要什么个性?谁又在乎普通人有没有个性?
别的就不说了,难道你不想吸引男人?如果你既不开屏,也没有个性,你凭什么吸引到男人?
那就不要好了,没有男人活不下去吗?像现在这样跟你一起在暮色中走一走聊一聊,对我来说,这已经是幸福时光了。
这就是我的真心话,难道你不喜欢跟我一起散步?
看起来是散步,实际上就是招摇过市,到处开屏,你要勇于承认真相。
晏秋总觉得春曦的讲话风格跟她大学里的专业有关,虽然她并不知道计划生育管理专业究竟要学些什么课程,但既然跟生育有关,肯定跟两性有关,既然跟两性有关……她想不下去了。好吧,包容她,毕竟,要允许朋友跟自己不一样,毕竟,她现在是自己唯一的朋友。
她们通常在走完两条马路后,就来到清江边,她们在江堤上走走停停,闻闻水腥味和岸边的芦苇香。春曦这时往往会变得安静点。
我不敢盯着江水看。
晏秋问她为啥。
春曦盯着江水回答:我能看到自己以江水一样的速度老去。
晏秋扑哧一笑:这话可不像你的风格。
春曦还是盯着江水看。
晏秋去拉她:你不是不敢盯着江水看的吗?
春曦不耐烦地甩开她的手:不敢看,不等于不要看。
晏秋停下来等她,直到她终于从江面上移开视线。也许是江水的反光改变了她脸色,晏秋觉得她的脸似乎真的发生了些变化,她变白了,原来的红晕消失了很多,眼窝也微微陷了下去,她本来有一双饱满的肉眼。
两人之间有一小段沉默。
我们怎么办?春曦抬眼望着被夕阳余晖撕扯得衬衫褴褛不堪的天空。
晏秋大惊:怎么啦?我们不是过得挺好的吗?
春曦吐了几口气,重新恢复成她盯着江水看之前的表情,笑嘻嘻地说:我就说了我不能盯着江水看吧,我一看它脑子里就会出问题,就会胡言乱语。好啦,我回来啦。
但晏秋一直为这天的事耿耿于怀,当着春曦的面,承认自己对江水毫无感觉似乎是很丢人的事,无奈她就是什么感觉也没有。后来,她找了个机会,一个人来江边,盯着江水看,她想看看她到底能不能从水面上发现什么异样。
看了很久,直到眼睛发酸,发痛,脑子里也没出现任何问题,她尽量回忆春曦盯着江水的样子,模仿她的情态,还是一无所获。难道春曦听得懂近乎无声的江水在对她说着什么?难道春曦和江水之间有什么暗语?
记得春曦还有一次也说过,她不敢上清江大桥,尤其不敢站在栏杆边往江里看,晏秋笑她有恐高症,春曦不屑地白了她一眼:除了恐高你还知道什么?白痴!什么都不懂!晏秋冷不丁被她重重击倒,半天喘不过气来,一直以来,她最担心的就是春曦会瞧不起她,毕竟她上过大学,哪怕学的只是计划生育管理,也比她这个高中没读完的幼师强。
不过后来晏秋终于还是搞清楚了,春曦之所以不敢站在桥上往下看,是因为她看着江水茫茫苍苍而来,浩浩****而去,会有一种强烈的想要跳下去的冲动。
春曦又白一眼:哪有你这么问的?有些话能说透吗?不要这么无趣好不好?
晏秋心里撕裂了一下,但她傻笑几声掩盖过去了,无论如何,她不能因为生气而失去春曦这个朋友,她在此地唯一的朋友。
朋友是有排他性的,她本来还有几个同学,可以偶尔来往,但自从她走近了春曦之后,那几个中学同学就变得寡淡如白开水,而她们也意识到了她的变化,埋怨她“眼睛长到额头上去了”,从此不再亲密。
她们的刷街总是从两个人开始,三个人结束,威廉的下班时间没那么准确,通常都比她俩晚,所以她们总是在刷街快要结束时,才打电话给威廉,告诉他她们在哪里,威廉也总是果断地说:那么,你们在某某某等我吧,我十分钟后赶到。他说的某某某往往是个餐厅,或者某个不错的路边排档,他们三个人会在那里用个简单的晚餐。
再简单也是晚餐,而且是三个人的,威廉从不让她们掏钱,他对她们想要掏钱的动作相当生气。请不要侮辱我!他很严肃地说。春曦提出AA制,他也不同意:给我留点面子好吗?晏秋提出索性各自回家吃饭,春曦又不愿意,合租房里她没有租厨房,没法弄饭给自己吃。晏秋说,那正好,你跟威廉一起吃,我回家。春曦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白眼:如果我们真的想要在一起,为什么要被一顿饭打散呢?
有天傍晚,他们三个人正往吃饭的地方走,春曦突然停下来,跟一个人打招呼,那人一看就是她的同事,因为她正穿着深蓝色的银行制服。
跟朋友聚会呀?真好。同事笑容满面,一边跟春曦说话,一边腾出空来跟晏秋和威廉点头致意。
得知同事刚刚从办公室出来时,春曦很惊讶:不是老早就下班了吗?
同事立即换上一副愁脸:烦死了,明明是信贷部门的事,偏偏要把我拉过去帮忙,家里还有一大堆事等着我呢。
好好好,快回去吧。春曦挥别了同事。
直到一起在餐桌边坐定时,晏秋才发现春曦有点不对劲,两眼发直,神情恍惚。她碰了碰她:想什么呢?威廉也注意到了,慢悠悠地说:被那个同事勾起了心事。
春曦没有否认:你们知道吗?据说两年前,她的办公桌就在我的对面,一般人要在营业网点熬上七八年上十年,才能到机关职能部门去,有的甚至要在营业网点干一辈子,她只用两年就完成了这个跨越,听到她刚才的话了吗?她本来不是信贷部门的人,下了班却被信贷部门拉去帮差,也许过不了多久,她就能调到信贷部门去了,那可是个人人都想去的好地方。
你也可以的。威廉拿起水杯喝了一口:只要你想。
想也没用,还要做得出来,据说她在营业网点时,常年帮机关某人打理家里的花卉,因为她家有人在园艺所上班,我有什么?一没有资源,二没有厚脸皮。得了,我还是像现在这样,下了班就在街边蹓跶蹓跶,虚掷大好时光吧。
名册上也许是,但实际上,我是站在最边边儿上的那一个,谁也看不到我,在他们眼里,我并不存在,但我不在乎。
边缘人也有边缘人的优势,起码你是自由的,对吧?威廉专注地望着春曦,春曦却漫不经心地望向远处。
我早就是边缘人了,从我妈让我去读计划生育管理专业开始。
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如果不是她采取曲线救国的办法,你可能连大学都读不上,那才是真正的边缘人呢。
咦?你很懂上大学那一套啊,对了,你参加过高考吗?春曦终于望向身边一直跟她对话的威廉了,显然,她认为像威廉这样的手艺人是没有经历过高考的。
威廉拿起他面前的水杯,做出喝水的样子,但并不喝,也不说话,静静地、古怪地看着春曦。
晏秋这次没有加入他们的斗嘴,她在琢磨边缘这回事,晏秋的同事,就是刚才那个穿着制服刚刚加班结束准备回家的人,那种人绝对不边缘,不仅不边缘,她还在一天比一天更加接近中心,从她心甘情愿加班这件事就可以看出来,她被需要着,也以被需要为荣,不像春曦,下了班就迫不及待地离开单位,跟他们这些外面的人玩在一起。再想想自己,其实也是这种情况,幼儿园里也有下了班还在为幼儿园操心的人,不用说,管理层都是这样,就连有些老师,甚至保育员,都有这种趋势,她们下了班并不急着回家,在园里逡巡着,一不小心就被领导看见了,就被叫去帮一些小忙了。她也想过不要太急着走,要稍稍停留一会,看看园里有没有需要她的地方,她试过一两次,结果很尴尬地发现,她完全是多余的,那几个常常磨蹭着留下来的人,奇怪地问她:你怎么还不走?被人家这样一问,她想留下来也没道理了。出了门她就想,可能留下来继续为园里操心这种事,根本轮不到她,她根本没有资格拥有无偿奉献的机会,换句话说,这个幼儿园一点都不稀罕她的奉献。
现在她知道为什么春曦会跟她一拍即合了,首先她们是一样的人,别看工作单位不一样同,个人配置也不一样,但有一点她们是一样的,她们在各自的集体里,都是边缘女孩儿。
你真的不想回来一下吗?晏秋问出了这句憋了很久的话。
这是威廉死后晏秋给春曦打的第三个电话。
第一个电话她通报了死讯,也许是太意外了,春曦在那边没说几个字,除了几声短促而沉重的叹息。晏秋猜她已经得说不出话来。第二个电话里,她跟春曦讨论了威廉溺水而死的几种可能。春曦你说,那些找不到的尸体最终都去了哪里?真的被鱼吃了吗?那得是多大的鱼啊。春曦骂她:你不至于发疯吧?至于吗?多少人是横死的?我看你就是无聊!有这闲功夫还不如去给儿子讲故事。晏秋看一眼儿子,他正跟家里的狗躺在一起,狗像保姆一样麻木而顺从地当他的靠垫。一个比喻突然冒了出来:很奇怪,我不觉得他死了,我感觉就像是家里突然丢了一件挺重要的东西,怎么找也找不到了。春曦再次愤怒相向:那就不要找了,活着的重要,还是死去的重要?如果不想桔子那么小就摊上一个神经病妈妈,你就给我振作起来。
我回来有什么意义呢?不是连尸体都没找到吗?
晏秋无言以对,因为没有遗体,也就没有骨灰盒,没有追悼会,没有丧礼,什么都没有。而这些都没有的话,晏秋觉得也没有必要去弄一个遗像来阴森森地挂在家里。
何况母亲反对把那些东西弄到家里来。年轻人走了就走了,不要大张旗鼓,不像老人,那是红喜。这大约就是上门女婿的悲哀,威廉在她们家虽然比那些上门女婿自如一点,但终究还是属于比较沉闷的一类人,历来只有上门女婿巴结丈母娘的,万万没有丈母娘去巴结女婿的道理,偏偏威廉是个言语简短的人,他不说话,母亲的话理所当然就更少,晏秋夹在中间,连睡觉都不敢放松。她跟威廉计划过,再过两三年,等孩子上幼儿园的时候,就去买个小套,趁机搬出去住。现在看来这个计划肯定是告吹了。唯有提到桔子,母亲脸上才有点悲恸之色。秋儿我跟你说,什么都不要告诉他,只当从来就没得那个人,反正他也记不住。这一点,她跟母亲前所未有地意见一致。还是春曦说得对,既然要死,不如早死,这样的话,留给桔子的世界就算是残缺,也完整的残缺,比在前进中出其不意地出现破损要好。
要不,我来看你吧,我们好久没见面了。
算了吧,我可没时间陪你,我马上又要出差,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要不,我陪你一起去出差,我们在路上聊聊?我保证不会妨碍你工作。
疯了吧你?赶紧走出来,不要故意把自己死死按在这件事里面。以你的姿色,赶紧再嫁一次毫无问题。只要进入一份感情,你很快就会忘掉他,这是科学。
怎么你现在跟我妈一样的腔调?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老人手里全都是生活的智慧。
问题是,我不想忘掉他。
他没你想的那么好,相信我。
不,是我没你们想象的那么好,桔子出生以后,不知为什么,我们突然有点疏远了,也许是因为我变忙碌了,因为桔子时时刻刻都需要我,也许是……我甚至想过过能是激素水平发生了变化,总之,我感觉我不再那么需要他了,因为不需要,也就慢慢失去了热情。你明白了吗?我和他之间不像以前那样了,我们都知道不一样了,但又都懒得去找原因,就这么一天天拖着往前走。但我真的没想到会出现这种结果。我后悔得要命,我不该那样对他的,我应该更热情一点。我做得到。
也许这只是你的角度,你的看法,也许他并不这样看。
他有感觉的,有一次他突然对我说:我感觉这个家就算没有我,你也能支撑起来了,这我就放心了。我忙问他要去哪里,他马上又缩了回去,他说我哪里都不去,有感而发而已。你说,他会不会是因为对我、对这个家感到失望,所以才去做了蠢事?
你以为新爸爸这么好找?又不是买东西。
去开屏呀,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你有着落了,桔子就有着落了,为了桔子,你也得这么做。
去你的!就算开屏也得有人陪伴呀,你不在,我一个人怎么去开屏?
我不可能再回来了,我家又不在宜林,我疯了我回到被人家逼到辞职的地方去?
挂掉电话,晏秋有了主意。既然春曦不可能回来,那就只有她跑一趟了,总之,她不可能这辈子都不再见春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