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三件黑色羽绒服

春节前三天,强烈的惆怅之气弥漫在三个人中间,他们好像才明白,原来他们三个人都害怕回家过春节,春曦说她可以想见,父母一定会过问她的爱情,甚至会为她安排相亲,晏秋也会面临她家的老问题,她有一个长年离家在外工作的爸爸,要么春节时空空如也地回家,要么因为空空如也不敢回家。威廉则说,他已经有很多年没在家里过春节了,回去也不习惯了,就像一只流浪多年的狗,再也无法融进狗窝里的日常一样。

要不,我们三个人一起过春节吧?春曦提议。

没有人回应,大家都故意略过她的提议,因为那太不现实。

春节前一天晚上,已经很晚了,丝诺都下班了,威廉却把她们两个召集起来,问她们俩可愿意跟他一起在丝诺过春节。他已得到老板同意,春节期间,他可以独立拥有丝诺,但有一条,必须保证丝诺的安全,水呀火呀电路呀,不能出一丝纰漏,另外,还必须保证正月初三开业前,丝诺像以前一样干净敞亮,不存在任何垃圾和异味。

春曦第一个欣喜若狂地举手:我可以,我同意,我报名。

晏秋激动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她从没想过还可以这样过春节,与此同时,她想起了母亲的漫骂和眼泪,如果她不在家,她不知道母亲会不会被彻底激怒。但是,管不了那么多了。我不能总看她的脸色过日子。她给自己打气。

威廉似乎料到了她们会同意,到里间去了一下,拎出来三只大包裹。是三件同一款式的黑色羽绒服。威廉说,如果你们同意,就必须在春节那几天穿这件衣服。

羽绒服很厚实,相当暖和,穿在身上,像裹了床被子。款式也很好,厚而不重。三个人同时穿上,站在镜前,春曦叫了声好帅呀,转身扑到威廉身上,死死抱着他。晏秋尴尬得要命,也只得走过去,跟他们抱在一起。她还是没能习惯春曦从大学带出来的“同心抱”,所以她并没有直接抱住威廉,而是一半抱在春曦身上。

大家约好,除夕当天下午四点,在丝诺碰头。

这个时间是晏秋提出来的,春曦中午才能下班,威廉或者还要更晚一点,至于她自己,她是这样打算的,她想把跟母亲的年夜饭定在中午,想尽一切办法把母亲灌醉,甚至,有必要的话,她打算给母亲的水杯里下点安眠药。她知道母亲有失眠的毛病,偶尔会服一粒安眠药,她试过了,丸药碾碎很简单,拿勺子在碗底使劲旋几处就行了。

到了那天,晏秋一边准备饭菜,一边心里卟卟地跳个不停,饭菜已备好,只等端到桌上去,葡萄酒也已打开,只等母亲给祖先们烧好纸钱敬好香,她就可以把擦得亮晶晶的杯子拿过来,为母亲斟上。

但母亲突然说她不喝酒,一脸隐忍的表情,晏秋知道,大事不好,那些不开心正在她胃里翻腾,不知哪一刻,就会像呕吐物一样喷射出来。

那也不怕,晏秋口袋里装着早就准备好的安眠药,温开水也已备好,如果她实在心情不好,实在不想喝酒,她就请母亲喝点水。

母亲果然开始了。

你看看我,我今年才五十八,前两天上街,人家已经在叫我奶奶。

晏秋小声说:人家那是尊称,叫你阿姨怕你生气。

你也瞧不起我,你只瞧得起春曦妈妈那样的妈妈,别以为我不知道。

晏秋只在母亲面前说过一次,她说春曦妈妈虽然矮小,但看上去温文尔雅,十分体面,没想到母亲一直耿耿于怀。

你以为我不想当那样的女人?人家是国家的人,人家在外面有单位保护,在家里有丈夫保护,我呢?有谁管我?我就像只野狗,只能靠自己在外面争抢,我一天不争一天不抢,就一天没有吃的。你可要好好工作,把饭碗抱紧了,那是我不顾死活给你抢来的。

放心,我抱得很紧。

眼睛睁大点,长得又不丑,要学会结交有本事的人,男人没本事,连累一家人活得人不人鬼不鬼。

知道了妈。

怪我自己不会识人,当年你爸爸,第一次去我们家,裤门都没扣好,我说这个人不行,他们非说行,说他没扣裤门,是因为他们让他喝了太多酒,喝醉了,让我光想他那里的地形,离城市近,不必种田,只需种菜。真是鼠目寸光啊,离城市近怎么样?哪怕就在城市的墙根下,还是农村,种菜又怎样?还不是土里刨食。我告诉你,看人要看这个人的精气神,没有精气神的人,终究是不行的。

知道了妈。

你那个理发的朋友,我看不行,阴气沉沉。

晏秋大吃一惊,但今天不宜反驳,否则母亲可能会跟她展开大辩论,一直辩到天黑,那可不行,春曦和威廉还在丝诺等她呢。

知道了妈。她偷偷扫了一眼手表。

我算是看明白了,人的一生都写在脸上,当年我还年轻,有人就跟我妈说我脸上有个地方长得不好,说我将来的家运不会好,我妈不信,骂人家不该对我一个小姑娘说那种话,结果呢?全被人家说中了。

已经三点了,晏秋迫不及待地想给母亲倒酒。母亲一只手覆在酒杯上:跟我说说话,不要把我当傻子,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一天到晚只想往外跑。

晏秋假装去吃东西,含在嘴里,却不想咀嚼,她得尽量留着肚子,待会儿到丝诺去吃。要带去的东西她已经偷偷打包好了,只等母亲睡去,她就出发。

明年过年,我不希望只有我们两个,无论如何,你该有个归宿了,再拖下去就老了,女人就像小白菜,老了就不值钱了。

晏秋给自己倒了杯酒,一咬牙,去把那杯水端了出来,递给母亲。

既然不想喝酒,那就以水代酒吧,我敬您一杯,一年到头,您辛苦了,我会记住您的话,争取明年多一个人过年。

这就对了。母亲一仰脖全喝了下去。晏秋赶紧给她奉上菜,盯着她吃下去,同时不停地找话说:明年的团年饭由我全包,我会提前订好菜谱,您有修订权,也可以提额外要求,总之,以后您就从厨房退休了吧,把锅铲交给我好了。

母亲笑了一下:这还差不多。

母亲的声音渐渐发飘,眼神也开始涣散,像注意力被吸引到别处去的孩子,晏秋抓住母亲的手问:困啦?想睡觉了?

大白天睡什么……

还没说完,身子一歪,倒在晏秋身上。

她用身体托住母亲,一动不动。没事的,是她常用的剂量,不会有事的。她托着母亲的上半身,半扛半拖把母亲弄上床,脱去外衣,盖上被子。

她跑到餐桌边,慌慌张张地收拾,满桌的菜,几乎还没怎么吃,她索性找来一只大碗,往里面倒了两个菜,还有酒,还有茶叶,还有瓜子花生和糖果。没事的,她只是睡一觉,深深地睡上一觉,很多人患有失眠症,几乎每天都要吃助眠的药。

她把要带走的东西分装成两个大袋子,提着走到门边,放下,又回过身来,跑进母亲卧室。她还在睡,跟平时一样的睡眠,没事的,只比平时的量多一点点,只是提前睡一觉而已,只是睡得更沉一点而已。

出门前,她又去母亲床边看了一次,她发誓,再也不会做这样的事了。

赶到丝诺的时候,那两个人正盘腿坐着聊天,他们中间摆着烟灰缸,第一次看见春曦抽烟,她有点震惊,难道他们排除各种困难,在这个万家团圆的日子里,从各自的家里逃出来,只是为了歪坐在这里一起抽烟?

春曦开始翻看她带来的东西。

谁能吃这么多啊?太多了。哦,这也太油腻了吧?这么肥的肉谁吃啊?这就是你妈最高级的手艺?

春曦一提到妈,晏秋突然泪水盈眶。这些油腻的、肥的、不太好看的菜,都是她对她妈妈下了药才弄到手,偷偷带出来的,可春曦竟然用那种语气笑话她带来的东西。威廉觉察到了她的变化,凑近了问她:怎么啦?

不,不能告诉他们她刚刚做的事,在这个大日子里,光天化日之下,她不能告诉任何人她刚刚对自己的母亲做过什么大逆不道之事。

威廉递给她一只烟,她不要,她从没接触过这个东西,她不能在做了那种大逆不道之事后,跑到这里来像小流氓一样抽烟,她不是为了这个才参加这个特别的聚会的。

他们的除夕晚餐很不像话,晏秋带来的菜摆在总台的长条形桌面上,她才知道,他们两个根本就没准备什么吃的,早知道她就多带一点了,但春曦说:傻瓜,我们不是为了几口吃的才藏在这里的。

但也不能不吃对不对?

但你不能把注意力全放在吃上,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吗小傻瓜?

不管怎样,晏秋从家里带来的那些东西还是一扫而空,接下来该干点什么呢?总不能就等在这里看春节联欢晚会吧。春曦瞪着他们。

威廉提议出去走走。

春曦提出不能走以前常走的那几条老路,万一碰上她的同事熟人,他们要大惊小怪的。

出门没多远,威廉就带他们拐进了一条小巷,他告诉他们,从这条路穿过去,不到十分钟就能到江边。这是一条年久失修的老街,坑洼不平的石板路,家家门口只挂了半条帘子,里面不是麻将桌牌桌,就是架着火锅摆着碗筷和酒杯,晏秋想起母亲,想起她是如何心急火燎把那杯水灌进母亲的嘴里,又如何把母亲拖到**去,小偷一样收光家里的餐桌,带到外面来,结果却被嘲笑又肥又油腻。她越想步伐越沉重,一个人慢慢掉到最后。威廉觉察到了,过来问她:你没事吧?

她故意没应声,她还不太习惯掩藏心事,何况他们凑在一起过年,不就是为了暴露心事吗?

春曦也回过头来望了她一眼,但他们谁都没再往下问。

出现了他们谁都没有料到的一幕,江边万籁俱寂,阔大无边的寂静瞬间打败了他们想要放肆一把的心,他们站在一片枯萎的江堤上,站在呼呼的寒风里,突然觉得无话可说,说出来也没有意义似的。

威廉是最先出声的,他说:能不能让我一个人走一会?十分钟,最多十分钟。不等她们同意,他就撇下她们,往一条小道上走去。

春曦就和晏秋一动不动站在江堤上,那一刻,晏秋心里满是嘲弄和自责:这就是你药昏母亲逃出来要过的春节吗?你就为了这不值钱的场景害了你母亲吗?要是母亲出了事怎么办?

春曦抽出一根烟:试试?

晏秋摇头,她就把烟塞进了自己嘴里。

看看独自走在小径上的威廉的背影,又看看身边吞云吐雾的春曦,晏秋有点失望,这看起来并不是一个喜庆的春节,它甚至离喜庆很远,一种莫可名状的暗影正在朝他们移来,即将笼罩他们,晏秋不知道那暗影里藏着什么,但她隐隐有种想哭的感觉。

你们都是怎么啦?既然各怀心事,又为什么要硬凑在一起?你们不要这个样子好不好?我快要受不了啦。

这样不是很好吗?一定要叽叽喳喳不停说话吗?不要这么幼稚好不好。春曦喷出一股难闻的烟雾。

我想哭。晏秋说。

那就哭呗。他想一个人待一会儿,我想抽烟,而你想哭,这才是我们聚在一起的目的啊。

晏秋真的流下两行泪来,虽然她并不十分清楚眼泪为何而流。

威廉过来了,春曦弄熄了烟,晏秋揉活了面部。

他们并排坐着,江水在河底发出细碎的声浪,夜色漆黑,远处的灯火像红色的桔子一样浮在暗处。坐了一会,威廉掏出烟盒,他抽烟不像春曦,像个大烟囱,他几乎把烟都吸进了肚子里,喷出来的咽雾很少很少。春曦看了他一会,再次点上了烟。

他们一起看向晏秋,晏秋坚定地摇头。

时明时暗的两只烟蒂仿佛在向对方打暗号。晏秋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又看看那个,烟头成了他们两个的语言,他们在黑暗中说着什么暗语呢?

两支烟抽完,威廉摁熄烟头。非常感谢身边有你们两个,在这个地方,在这些日子里。他说。

她们都以为他要抒情了,结果他只是做了个深呼吸。

给我们说说你的家庭吧,我和晏秋的一切你都看到了,我们却看不到你的,这不公平。

一个男人怎么能在外面絮叨家里的事呢?

我能不能理解成将来如果你结婚,你也会像现在一样,对别人隐瞒你的家庭?

不是隐瞒,只是想把它装在心里,而不是嘴上。

夜风渐渐像被人兑了冰水一样,威廉给她们买的黑色羽绒服,与其说是御寒,不如说是为了提醒他们腿部有多冷,他们都没有穿毛线裤的习惯,就连一向不怕冷的威廉,都在双腿上抖抖索索地搓了起来。看样子是没法坐到启明星升起来了,刚来的时候,威廉望着黑漆漆的四野,雄心勃勃地发出号召:如果我们一直坐在这里,我会告诉你们启明星在哪里升起,能看到启明星,是个了不起的好兆头。她们俩都被威廉的浪漫计划所打动,甚至提议去弄些柴禾来,燃着篝火坐等启明星。

春曦率先打起了喷嚏,淌起了鼻涕:一定是寒流来了,有谁看过天气预报没有?

真扫兴!威廉像个家长一样发出了撤回令。

带着彻骨的寒气回到丝诺,一看,还不到十一点,春节联欢晚会正在上演一个相声节目,晏秋对那两个耍嘴皮子的胖男人没有兴趣,踱到长镜子前,她看见了镜子里的沙发,以及沙发上的威廉。他坐得像一摊水,屁股像大腿一样无力地搁在沙发上。他有心事,他不开心。晏秋相信她没看错。她又何尝是开心的,本来以为这里会是三个人的狂欢,结果大家都心不在焉的样子,早知道这样,她就不来了,也就不用往母亲的水杯里下安眠药了。

春曦过来了,她做了个夸张的动作,几乎是跳起来把自己往威廉旁边一抛,威廉被弹得全身一震。与此同时,春曦的手叭地落在威廉大腿上:想什么呢?

威廉往晏秋这边看了一眼,只是飞快的一瞥,但被晏秋看见了。

我们来喝酒吧?威廉拿开春曦放在他大腿上的手,起身去找酒杯。他说他准备了好几瓶葡萄酒。

他在拒绝什么,他们之间有过什么。晏秋呆在镜前,说不清是惊奇还是失望,还是愤怒。好吧,喝酒吧,喝过了酒,每个人都可以暴露出一小截尾巴来。

比起抽烟,春曦的酒量差多了,连晏秋都觉得她可能根本就没喝过酒,这方面晏秋倒比她强得多,每到过年过节的时候,母亲总是一边絮絮叨叨,一边明正言顺地喝点小酒,她就是那个时候开始学着喝酒的,大概是在小学五年级那年春节,母亲把酒杯递到她面前:你尝一口看看?她舔了一下,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难喝,从那以后,只要母亲提议,她就陪她喝上一小杯。

春曦到底莽撞,没多久,就满脸通红,指着威廉和晏秋大声说:我快不行了,你们两个,不要趁我喝醉了做坏事哦。

威廉夺下她的酒杯:今天你们谁都不能醉,否则我会背上说不清的罪名。

春曦斜睨着他:你以为你还有什么好名声吗?你把两个小姑娘弄进你的地盘,让她们抽烟喝酒,留她们过夜,你以为你还说得清吗?你根本就说不清了。

说不清就不说了呗。

说到过夜,晏秋四下里打量起来,待会儿怎么睡呢?这里的沙发都是不可折叠的单人沙发,没办法展开成沙发床。地上吗?好像也没有被子。看来只有熬通宵了。

春曦四处寻找被威廉藏起来的酒杯,又嚷嚷着要他拿新杯子来。

趁着威廉去卫生间的功夫,晏秋趴到春曦耳边说:你是准备喝醉之后,乘着酒兴把他强奸了吗?春曦嗄地一声笑起来,又猛地捂住嘴巴:否则呢?你想让我留给你?

晏秋凑到她耳边警告她:如果不想出丑,你就要稳住,不要再喝了,一滴都不能喝了,说话,强迫自己不停地说话。她只知道这个抵抗酒精的法子。

你们在笑什么?威廉出来了。

她们当然不会告诉他,晏秋递给春曦一个坚定的眼神,春曦却另有主意,她问:威廉,你会从好朋友中选老婆吗?

不会。威廉果断地说:喜欢一个人,最好不要把她变成老婆,因为从你给她新身份的那天起,你就已经踏上了伤害她的路。你怎么做都会伤害她。

你怎么知道?你又没结过婚。

想想我们的父母,他们谁不是这样?

要不,我们来讲讲各自的父母吧。春曦提议。

威廉首先表示反对:我没什么好讲的,他们是一对失败的夫妻,我指的是感情。

春曦看向晏秋,晏秋也说:我家也一样,他们也很失败。

你呢?晏秋问春曦。

我之前没跟你们说过吗?我爸妈很早就离婚了,我从小学三年级起,就是跟妈妈和继父一起生活的,我继父人不错,不要以为天下的继父都会性侵继女,我只是……我不喜欢他那个长相,也不喜欢他身上的味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打个比方,我很喜欢去睡我妈的床,穿我妈的衣服,喝我妈的水杯,但是,当他过来时,我总是要提醒自己一下,他来了,然后我会马上冷静下来。

这几句话让晏秋怀疑酒精正在从春曦体内败走。没想到春曦竟然是这样的家庭长大的,她得多坚强才能在这样的家庭中培植出大大咧咧的神经啊。威廉也说:你不像从这样的家庭出来的。

春曦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你们都上当啦!那都是我编的,我爸妈没有离婚,我也没有继父,我的父亲是亲生的。你们太轻信了。不能这样知道不?人家说什么都信,这样是要出事的。

春曦冷不防抓过威廉的酒杯,一口吞了下去。

就像一杯水下去,水壶里的水位一下子漫了上来一样,晏秋看见春曦整个人突然就不对了,眼睛再次迷离起来。

但她仍然强撑着:谁都明白这个道理,结果谁都倒在这个道理下面。

威廉起身去了另一间屋,抱出两条棉被来,铺在地上。

春曦嚷道:我才不要,地上一股脚丫子味。我们说好了玩通宵的。

一边说着,一边却不管不顾地倒在铺上,来回滚了滚。好舒服呀,来来来,你们也躺下,我们躺着聊天。听说人在躺着面对天花板的时候,往往才会说实话。

威廉和晏秋都没动。威廉说:那你告诉我们你父亲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要再提他们啦,他们的人生很快就完蛋了,不如说说我们,我问你威廉,为什么你总跟我们两个女人在一起?你没有别的朋友吗?

我也正想这样问你们呢。

可我和晏秋本来就是朋友啊。话没说完,春曦捂住嘴巴呜呜起来,威廉赶紧把她往卫生间拖。

晏秋听见春曦在卫生间发出惊天动地的呕吐声,忍不住捂起了耳朵,她怕扛不住那个声音的刺激,也跟着呕吐起来。

从卫生间出来的春曦,一脸的神清气爽,看来负担已全部解除。来来来,我们再喝!

没有人响应,她就自己倒酒,威廉拽住她的手,不让她再喝,她就捶他胳膊,捶完再去夺酒瓶,威廉死死拽住,就是不让。争抢了几个来回,春曦突然抱着他的胳膊哭了起来:为什么他们都不愿跟我做朋友?他们到底在嫌弃我什么?

晏秋吓呆了,怎么突然就转换频道了?威廉也在问:他们是谁?你只在意他们吗?你有我们这些朋友还不够吗?

他们是所有人,所有的人都在嫌弃我,你们俩也嫌弃我,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威廉连骗带哄把她弄到地铺上去,躺好,又在她肩头按捏了一阵,她终于安静下来。威廉回来对晏秋说:马上就要睡着了。这一睡恐怕得十几个小时。

春曦果真睡着了。一片寂静中,威廉问晏秋:还能再喝点吗?

应该没问题。晏秋不知为何陡地清醒过来,把酒杯推给他,问:你觉得她刚才说的是真的吗?我不觉得她被人排斥啊。

酒后吐真言,至少她被这个问题困扰过。

其实我也没朋友。晏秋真想说说她中途辍学的事,她也是后来才明白过来的,辍学不光是让她中止了学业,也让她脱离了原来的熟人圈子,她从同学堆里突然来到一个谁也不认识的陌生领域,幸亏她运气好,居然碰上了春曦,接着又碰上了威廉,他们都是这么好的人,值得她付出全部真心,一辈子。她真想说说这些,但她一时不知道该如何组织这些语言,尤其是面对威廉这个男人的时候。

也许可以这样理解,当我们说自己没朋友的时候,其实我们并不是在渴望一个朋友,而是对我们现有的生活不满意。当我们没有能力改变不够满意的生活时,就寄望于朋友,但朋友不过是鸦片,麻醉我们,让我们忘掉那些不满意、不愉快。

晏秋主动碰了一下他的杯子,表示认同,她发自内心地认为,他讲得真好。

活着,就是服刑。

晏秋手一颤,她看看地铺上熟睡的春曦,再看看杯里的酒,突然做了个决定。

为什么你会突然说到服刑两个字?好吧,看来我必须得说说那件事了。其实,我一直都在说谎,我说我父亲在外面打工,因为没挣到什么钱,所以不常回家,谎言说得太多了,我自己都信以为真了,好像我父亲真的在外面打工一样。其实不是这样,他正在服刑,他割掉了欺负我妈的那个人的耳朵,还扔掉了,生怕那个人会捡回来接上去。

威廉放下酒杯,满脸肃穆,似乎在向她父亲致敬,见他这样,晏秋深感安慰,突然觉得父亲、以及父亲带给她们母女的影响全都不那么可恶了。尤其当她说到耳朵这个细节时,威廉想笑又觉得不该笑的样子真把她给逗笑了。

她一笑,威廉立刻也释放了,又怕吵醒春曦,两人前俯后仰无声地大笑起来。

我能理解你爸爸,真的,我非常非常理解他。

可你知道被割掉耳朵的那个人是什么人吗?就是在征地过程中,我妈去腐蚀的对象,如果不是他,我家的房子没这么好,我也没有现在这份工作。也就是说,我爸付出坐牢的代价所阻拦的那件事,我妈后来还是去做了,也许是心甘情愿,也许是迫不得已,也许……我不知道,反正后来她达到了目的。我真是……你理解我的心情吗?我从来没跟人提过这事,希望你替我保密。

威廉突然站起来,死死地把她揽进怀里,她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香皂味,还有烟味。

他松开她,他们继续喝酒。

所以我妈从来不去劳改农场看他,从这一点来说,我觉得我妈还算是个表里如一的好人。

当然。敬你父母,他们都是非常真实非常可敬的人。

他们干了不知第几杯。

有时我想我爸爸这人也真够笨的,打他一顿就行了,哪怕把他打成内伤、打得半死都行,干嘛割他耳朵呢?听起来多血腥啊,后来人家装了义耳,根本看不出来,就像没有过那回事一样,他倒好,自己的人生全毁了。没这事,我们家也不会有后来那么多变故。

一切都是不可控制的,否则生活就太容易了。什么时候你理解了你父亲,你就成熟了。

别跟春曦说,我没告诉过她,她是个大嘴巴,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全说出来了。说出来也没什么,我只是不喜欢有人再提那些事,我想忘记它。

我会把它烂在肚子里。我肚子里烂过太多东西。

现在你该瞧不起我了吧?他们就像一堆垃圾,而我就是垃圾上长出来的植物。所以我要是活得不好也不要抱怨,因为我得替他们赎罪,这可能就是我活着的目的。有段时间我看不起我妈,看不起她做的事,但我却是她所有行为的最大受益者,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只能说,我比她还不如。

别这么说,他们做什么,与你没有任何关系,你这样想是在伤害你母亲。

你肯定也很爱你的母亲吧。

那是当然。威廉点点头,端起了酒杯。

晏秋突然泪盈眼眶:我是个坏人,你知道吗?我出来之前,给她的水杯里放了安眠药,否则她是不会允许我大年夜跑出来的。

威廉霍地站起来:走,我陪你回去,送她去医院,还来得及。

晏秋揪住他的衣服:不多,只是她平时的量,不会有事的。

威廉坐下,捏着手指,很激动的样子,他突然一把抓起她放在桌上的手,急切地说:你记住,以后千万、千万别再做这种蠢事了,不管为了什么事都不行,不管多小的量都不行,想都不要想,你听到没有?

晏秋不住地点头。想喝酒的欲望从来没有这么强烈,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廉也不阻拦,他看看地铺上的春曦,笑道:这人真好,想喝就喝,想吐就吐,想睡就睡,想说就说。你从她皮肤就看得出来,里外通透的一个人,真好!

不,她应该再坚持一会,这样我们就能坐着看启明星升起了。你经常看到启明星吗?

偶尔。威廉看向玻璃外,不透明的黑色,什么也没有。我很容易失眠,所以才有机会看到。

晏秋很惭愧,到目前为止,她一次失眠的经历也没有。从不失眠的人,多为痴憨之人。她一直这么认为。

讲讲你的故事吧,你一次也没有讲过,我总觉得你应该有很多故事。我和春曦都这么觉得。

我倒想讲呢,真没什么可讲。

不可能,从你的背影都能看出来,你是有故事的人。

威廉举了举杯子。他们进度挺快,威廉那瓶已经喝光,晏秋也已经喝掉了一大半,而她竟然一点事都没有。她暗自惊喜:原来自己这么能喝。晏秋开心地给自己倒酒。无论何时,只要春曦在场,理所当然就是主角,没想到主角也有说不上话的这一天。

让这人去死睡吧,我们尽情地喝个够。威廉突然把自己的酒杯递到晏秋嘴边,晏秋一愣,但还是硬着头皮喝了一口,这举动改变了她,她觉得有足够的理由跟他直视了,何况他也一直在盯着她。

冷不防,他凑上来吻了她一下,很轻,在嘴唇上。春节快乐!他说。

她眨巴着眼睛,像在尽力分辨什么。嗯,只是节日祝福。她眼里的疑问渐渐消失。

他直盯着她,她也看着他,她警告自己,别这样看着他了,但她做不到,有什么东西从她体内跑出来,跑在她前面,引诱着她,替她指路。

他再一次吻上来的时候,她立即陷于半晕厥状态,然而脑子里却闪过母亲躺在**沉睡的样子,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也顾不得了。

他的吻肯定有毒,即使他已经离开了她的唇,她仍然睁不开眼睛,仍然无法正常呼吸,脚下的地板一定是被抽空了,她飘浮在空中,四处没有着落,一动也不敢动。

他又一次吻过来。他嘴里含着酒,它们一起逼向她,她只得喝下去,但马上,她便领会到这送酒的妙处,比吻更让人心惊胆颤,更让人无法自拔。他唇上沾在酒液,望着她说:我蓄谋已久。她说:我还要。

他们紧贴在一起,边吻边喝,春曦就在咫尺之外,就躺他们旁边一米远的地上,像他们遗弃的某件物品。她说:轻点声。他说:她已经睡死了。

他们很快就喝干了威廉的那瓶,又开始喝晏秋的这瓶。晏秋喘着气说:我要醉了。

因为酒,还是因为我?

当然是酒,别以为我真的醉了。

他们是何时停止喝酒的,晏秋已经没有记忆了,当她终于清醒过来的时候,一睁眼就看见了天花板。那么,我是躺在地上咯?她提醒自己。神智在慢慢恢复,她闻到一股不寻常的味道,头一偏,碰到了一堆毛炸炸的头发,再一看,是威廉在一旁面朝下趴着。她的毛衣不知什么时候脱掉了,单薄的内衣卷至胸口,裤子也脱掉了,天哪,只剩下底裤了,什么时候的事?当然也没有袜子,她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脱过袜子,脱过毛衣,脱过外套和棉毛裤,她什么都不记得。

她笔直地坐起来,尽力回忆,但一无所获。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看到地铺的另一半是空的。她闭上眼睛,命令自己镇定、镇定,她想起来了,那里应该是春曦的,对了,春曦在哪?她环视屋内,冷不防撞上一双冷得令人胆寒的眼睛,差点尖叫起来,春曦正坐在一把理发椅子上,静静地、刻薄地、鄙夷地瞅着她。

她不得不光着两腿爬出被窝,她的衣服不在地铺边,而是在离地铺两米远的地上。她感到春曦的双眼像利刃直刺她的后背,她为自己的光着的双腿感到羞耻,为自己穿旧了的底裤感到羞耻,为自己不得不爬出来的姿势感到羞耻,那是类似被人捉奸捉到双的羞耻。

她嘟囔着走向春曦: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什么都不记得,我只记得我们一直在喝酒。

不用向我解释,也许我该祝贺你。

祝贺什么!什么事也没有,我们只是喝醉了,胡乱躺在一起而已。你不也一样吗?

我可没脱衣服。

我也没有……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记得。

也许衣服根本不是你自己脱的。

晏秋浑身僵硬,片刻,她瑟缩着走向地铺,猛地掀开威廉身上的被子,他穿得好好的,只是脱掉了外套。

你看,他有衣服!他穿得好好的!晏秋急不可耐地指给春曦看。

你想证明什么?你又有什么必要向我证明,真是好笑!

那你干嘛说些阴阳怪气的?

我哪里阴阳怪气了,我不过是在打量你的大腿,还不错。

她用手指理着头发问:现在几点了?

现在已经是大年初一下午两点了。我得回去了,再坐一个小时就出发去车站。

不是说好一起待到正月初三的吗?

还是回去吧,不要太**家里人了。

母亲!晏秋猛地想起来,她醒了吗?来不及跟春曦说太多,拉开门就往外冲。

母亲正一脸痛苦地坐在餐桌边。她心里一松,不由得在门外蹲下来。她是一路小跑着回来的,现在才感到双腿已不属于自己,连进门的指令都无法完成了。

你跑哪去了?母亲不耐烦地问:一起床就没见你人。

我……出去逛了逛。

我头疼得厉害。母亲皱着眉头,眯着眼睛。

我帮你揉揉。她费力地爬起来,站在母亲身后,身体靠着椅背,一下一下按捏起来。

不会有事的。她边捏边想:不可能的,威廉的衣服还穿得好好的呢,真有什么的话,我不可能什么记忆都没有,不可能一星星记忆都没有。

春节过后,他们有很长时间没有再聚。威廉那边说,人们在春节期间胡吃海喝,形象都有点走样,所以都排着队地过来整理头发,他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了。春曦的理由更直接,她说她必须在这个春季、在桃花开出来之前找到一个可以正经约会的男朋友,她不想再跟一个女幼师约会了。和他们相比,晏秋分外失落,他们都有清晰的目标,旺盛的斗志,只有她还在过去的节奏里,而且心思恍惚,一不小心,她就在脑子里回放春节那天的事情,一遍遍问自己:只是玩笑吗?只是逢场作戏吗?可能是吧,否则他也不会借口客人多而不过来跟她们见面了。

这样过了一个月,有一天,睡过午觉,吃过下午点心之后,晏秋正在教孩子们做简单的实物加法,春曦的电话打了进来。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听上去像整个人都蒙在被子里。

你能不能来一趟储蓄所?立刻,马上。

一下课我就过来,大概还有半个小时。

不行啊,要马上,情况比较紧急。春曦用低低的声音下着十万火急的命令。

春节过后,她们一直没有见面,晏秋以为是她从被窝里光着大腿爬出来的情景深深刺激了春曦所致,因此她把这个电话看着是修复友谊的绝佳机会。晏秋火急火燎一连试了三次,才找到一个愿意临时来代替她的老师。出了门,跨上自行车就往储蓄所方向风一般骑过去。

见到晏秋,春曦两眼一亮,笑容可掬地招呼道:你好!

晏秋机灵地扮起了客户,她拿起柜台上一叠单据,假装填写起来。她写的是:发生了什么。

当她撕下来递给春曦的时候,春曦同时递给她一张纸:

记得我说过想嫁给我们副行长的话吗?他老婆知道了,坐在你后面的便是,我不怕她,但我担心她包里会不会藏着硫酸。请一定不要走远,就待在附近,见机行事。

晏秋一出来就给威廉打了电话,若果真有什么险情,她怕她一个人救不了春曦的驾。威廉不等听完就说他知道该怎么做了。

里面有响动,晏秋探头一看,春曦的同事已经拿上了她的小挎包,她快要离开了。再一看,黑V领女人也站起来了,完了,马上就要短兵相接了。

一辆黑车飞快地开了过来,车还没停稳,一个西装革履的家伙就跳了下来,风一般冲进储蓄所。

蠢!愚蠢!猪脑子!晏秋听见男人的声音在里面响起,接着就是压抑着的尖细的哭声。

这时晏秋已经猜到那个赶来的西装男子就是副行长,也就是那个黑V领毛衫女人的丈夫,他们看上去不太般配,尤其此刻,不像是丈夫在呵斥自己的老婆,倒像是体面的弟弟在数落乡下来的、做了蠢事的、不成器的姐姐。

人家都知道,就我不知道,满世界的人都知道了,就瞒着我一个,我没脸做人了。

知道什么?自己抓起屎来往脸上抹,你不怕丢人我还嫌丢人呢,赶紧跟我走!

我不走,我要她亲口向我保证,不再说那些不要脸的话。

保证什么?无理取闹!快点回去,别丢人现眼了。

你还护她!

自始至终,副行长都没往柜台里望一眼,春曦咕噜着一双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像个当事人,反倒像个看热闹的家伙。正在僵持,春曦的同事突然推了春曦一把:傻丫头,还不快去道个歉?就说你保证不会再说那些话了。春曦身子一拧,狠狠甩掉了同事的胳膊:你干什么!我凭什么道歉?

黑V领女人一听,猛地扑向铁栅栏:你知道什么人才敢撩人家的丈夫吗?婊子!你看起来也不大,是你妈从小就教给了你这种本事,还是你生来就有做婊子的天赋?

春曦身子一挺:那么你呢?你生来就有做弃妇的天赋对吗?从你们的对话来看,你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被他嫌弃了吧。

黑V领女人跳起脚来:你妈呢?叫你妈来见我,她如果没死,为什么不管管你这个没家教不知羞耻的女儿。

你骂我可以,但你无权骂我妈。

骂的就是她,不把自己的孩子教好,就放出来危害社会,危害人家的家庭。黑V领女人一边大叫,一边将柜台上的东西横扫下来,乒里乓啷滚得到处都是。

你才是危害社会呢,我不过就是说了几句话而已,上床都不犯法,何况是几句话!既然这么在乎他,那就把他收回去,别让他出来混。

春曦!副行长吼道。

黑V领女人也真是蠢,丈夫终于肯为自己出头,也不知道就势下台,反而有全线崩溃之势,鼻涕一把泪一把的:你如果真的跟她没关系,她敢这么对我说话?不就是你在她背后撑腰吗?你要真的看上了她,我让位,但你得给我一个说法,我没有对不起你一丝一毫,你家里上有老下有小,都是我在服侍,我只有一个要求,去把你的领导叫来,叫你的领导现在就过来,给我们明断,看看谁对谁错。

副行长要把黑V领女人往外拉,女人死死抓住铁栅栏,见拉不动,副行长又回来往前推,司机也下来帮忙,终于把她给推到车边去了。关上车门之前,副行长回过身来,伸出食指,黑着脸对着春曦掸了掸,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钻进车里走了。

人车都走了,威廉才衣衫飞扬地赶过来,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脸放下心来的表情。

三个人默默往江边走。

雾气渐渐下来,笼罩着江面,威廉望着那一江浓雾问:真的爱上副行长了?

春曦回过身来,呲牙咧嘴地嚷:不然爱谁呢?放眼望去,大家都找好了,就落下我一个,你让我怎么办?总得找个人来爱一爱呀,荷尔蒙满满的。

晏秋隐约觉得她指的是自己和威廉,不过她不方便站出来接招,再说还有威廉呢,让他去对付她吧。

这种人是没有爱情的,因为他们不需要。威廉一脸体贴地解释。

根本就是开个玩笑随口一说而已,那些人捕风捉影,地上掉根鸡毛也会被他们传成天鹅来过了。

关你屁事!我想怎么说就怎么说,那个女人骂的是我,又不是你,有麻烦也是我一个人扛,用得着你来教训我吗?

是不关我事,但你一直在我面前晃啊,一直晃一直晃,晃来晃去,像个神经病一样,你就是个神经病你知不知道?

如果你们也是来声讨我的,那你们就赶紧滚回去。她老公有前科,她才草木皆兵的,她疯了,你们也疯了吗?

没有人要声讨你。威廉的声音低了下来:我不过是提醒你,说话不经大脑的人,总有一天会吃大亏的。

说话不经大脑算什么?总比某些人行动不经大脑的好。春曦昂着头,不服输地瞪着威廉。

就像被掐住了七寸一样,刚刚还怒气冲冲的威廉,顿时怏怏地败下阵来。

晏秋觉得威廉认输认得有点突然,也有点奇怪,而且他从此沉默起来,像刚才一通脾气彻底耗尽了他的体力,整个人的精气神失去了支撑,松肩塌腰,一脸无所谓地跟在两个女人后面。

晏秋想起副行长临走前的那根手指,堂堂一个副行长,竟对自己的员工做这样的手式,也是没什么风度。她把副行长的那根手指学给春曦看,春曦不屑一顾:我等着,我看他到底能把我怎么样?我已经在银行的最最底层了,难不成他们还能因为这事开除我。

无论如何,还是小心为妙。对了,请问,现在还想嫁给他吗?

当时也不知哪个神经搭错了,真要感谢他老婆能亲自前来,亲自给我泼一瓢凉水,如果她跟我的想象一致,是个雅致些、有修养的女人……现在就算把他送到我面前我都不想要了,那样的女人他都能跟她同床共枕,还有什么好说的。

春曦跟副行长老婆的开战,令晏秋久久无法入睡,她说不清这件事到底是哪里刺激了她,总之,她烦躁不安,欲说还休。已经快十二点了,她还在**翻来覆去。放在枕头下当闹钟的手机响了,拿出来一看,竟是威廉。他问她睡了没有,如果没有,他希望能跟她聊聊。

好啊。晏秋立刻安静下来,她把自己躺成一个舒服的位置。

早该打这个电话的,这段时间实在太忙了。

知道你忙。晏秋闭着眼睛,如果他是在找托词,为自己找个漂亮的说辞然后抽身离开,她不要表现得像是受了打击,她要表现得像一切本来就还没有开始一样。她打定主意,为自己鼓气。

你怎么能这样呢?他突然变了个腔调:只字不提,难道你觉得春节那天的我们俩是酒鬼的行为吗?

晏秋随之心脏狂跳:什么行为?

我……我想不起来了,完全没有记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谎:只是这样吗?然后呢?

难怪你后来一副翻脸不认人的样子,我还在想,你怎么能这么冷酷,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我倒是耿耿于怀,事实上我这几天一直都在想这件事,我现在要很严肃地问你,你考虑过吗?如果我说春节那天就是我们俩的开始,你接受吗?

呃……我一直以为,春曦才是你的目标。她精神大振,从**坐了起来。

她不是,你为什么会这样想?她从来都不是我的目标,我也不是她的目标,她自己可能还比较模糊,但我感觉到了,副行长那样的人可能更对她的胃口。

副行长有家室。

不,不是副行长,是副行长那个类型的人。你不用考虑别人,也不用马上回答我,我可以等。

为什么?我百无一用。

你不要很有用,你只要安安静静地待在这里就好,我观察好久了,你身上有种让人镇定的气质,急躁的人到你面前,也会屏息三分,我看重女人身上的这种禀赋。

春曦难道没有吗?我反倒是要看到她才能镇定下来呢。

你们俩性情是相反的。

威廉讲起他们当初的相识。

她去丝诺剪头发,不是我,是另外一个人,给她剪坏了,其实也不算坏,是她自己不满意,就在那发脾气,然后我就过去了。你知道她那个人,不会掩饰什么,突然就不发脾气了,还特别乖,没多久,就给她弄好了,她很感激,问我的名字,还说以后她的头发固定由我来负责。她这个人啊,做朋友,甚至做恋人,都很好,但要一起过日子,只会弄得鸡飞狗跳。

鸡飞狗跳也是**的一种。

不要,我不喜欢那样的**。

一直聊到电话烫疼了耳朵,才不得不挂掉。晏秋心满意足。这一夜她睡得平稳,幸福,山花烂漫,以至于第二天一睁眼仍然觉得很愉快,整个人好似泡在一种叫做快乐的溶液中。

但就在这天,母亲摔了一跤,腿摔折了,晏秒别无选择地打通了威廉的电话,威廉只说了句:你等着,就挂断了电话。

不到二十分钟,一辆救护车开了过来,威廉坐在救护车里。望着越来越近的威廉的脸,晏秋想到昨天晚上的梦,在梦里,他也是这样义无反顾地、目不转睛地、执著地向她走来,她觉得她的梦真是威力强大,邪恶无比,为了圆她的梦,老天爷不惜安排了母亲的车祸。

威廉背着母亲楼上楼下跑,就像他们是一对相濡以沫多年的母子。母亲当然明白这份殷勤是得益于女儿的面子,虽不十分满意,也只能半推半就,灾病让她格外脆弱,如果她真的就此倒下去,谁来保护她的女儿?她躺在病**,盯着那些流进血管的药水,渐渐放下了一定要把女儿嫁给公务员的执念,比起那些一辈子升不上去的小科员,也许还不如嫁一个有一技之长的老百姓,何况这小伙子模样真不错。

谢谢你啊,没有你我一个人还真搞不定。

让我加入你们吧,这样一来,你们的家也完整了,我的家也完整了。趁这个机会,去问问你妈妈的意见吧。你去,还是我去?

晏秋心里一动,却异常冷静,她问他:你都没问我的意思呢,倒要先问我妈的意思。

我当然知道你的意思,难道是我的错觉?

那也得问一下。

他抓住她的手,掌心相对,五指交叉。

你、你妈妈,还有我,我保证我们会是幸福、从容的一家人,我会竭尽全力,相信我。

威廉的意思,是让晏秋先去征求她妈妈的意见。

要去你自己去,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晏秋这时已经有了点撒娇的意思了。

威廉看了她一会,站起身来。他在窗前停留片刻,理了理头发,扯了扯衣服,对晏秋做了个成功的手势,就向病房走去。

晏秋有点懵,这就是那个著名的时刻吗?从此时此地开始,她的命运就要发生划时代的变化了吗?没想到会发生在这个意想不到的地方,一边是走廊边探出头来的厕所牌子,一边是护士办公室,护士们端着托盘在那里进进出出。他为什么要选择这个时刻、在这个地方提起这事?他看上去那么英俊、那么精致,不说下跪,至少应该有鲜花吧,不说神圣庄严,至少不能在厕所边吧。她感到有点口渴,身边却没有水,意识到这一点,她越发渴了。她想出去买瓶水来,又急于知道威廉出来时的结果。

等了差不多十分钟,威廉就半退着出来了。

她同意了。

啊?你怎么说的?

我当然是直截了当啦,我请求当她的上门女婿。她一听就笑了,我没想到事情会这么简单,我生怕她不同意。

晏秋也笑了,她觉得威廉真聪明,专会挑母亲喜欢的字眼来说,母亲只有她一个独生女,当然会喜欢收上门女婿。就这一句话,足以将母亲拿下。

她很快就抽空给春曦打了个电话,这事当然得第一时间告诉她。

春曦说:现在才说穿吗?

说穿?你是说你早料到了?

咳!春节那天你们以为我真的睡着了?我只是不想惊动你们。

晏秋呆若木鸡,她记得当时春曦一动不动,她还听到了细细的鼾声,难道鼾声也可以装出来?

喂!喂!

她总算被春曦唤醒过来:你怎么可以这样!

你要我怎样?跳起来大喊“不可以”?还是逃跑?外面黑漆漆的,又是深更半夜,我能去哪里?

难怪第二天春曦执意要回去,难怪她打乱了他们的春节计划,晏秋捶捶脑袋,真是迟钝啊,竟没往这上面想过。

但她的语气实在不像是祝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