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海蓝色软壳冲锋衣2
他们并肩走在去街道办的路上。
晏秋看上去有点紧张,直到昨晚,她还在怀疑是不是在做梦。她打电话给母亲,母亲安慰她:都是命,中国那么大,你为什么要往那个地方走?又为什么会遇见他?他为什么刚好又是单身?人活一辈子,唯一的任务就是把命里注定的几件事抓紧办好,然后时候就到了。晏秋觉得最后还是母亲的话给了她最大的安慰,让她相信遇见曹开心是她一生中了不得的大事,是她终于走上人生正轨的起点。
曹开心说:我们不一定要遵从那些俗礼,领个证就行了。他面色平静,眉头带着几缕自然皱,他看上去完全没有过晏秋那些心理活动。
好啊,我也觉得越简单越好。
曹开心边走边打量晏秋,晏秋嗔道:看什么啊?
人家肯定以为我贪图你的美貌。
其实呢?
我觉得这是上天跟我做的一个交易,拿走了闻一,送来了桔子。
晏秋有点不舒服,细一想,又觉得于他而言,似乎也是事实。
我不会再用培养闻一那套来培养桔子了。曹开心在脸上揉了两把,打起精神说:我从桔子身上看出了某种苗头,你看着吧,我会扶他走上学霸之路,他有那个潜力。
学霸当然好。晏秋也很向往,做学霸,意味着上好大学,意味着大好前程,意味着美好人生。看来父子也是讲缘分的,桔子跟威廉可能一开始就是错误的父子缘,跟曹开心才是真正的父子,她懵懵懂懂跑到海市来投奔春曦,看来也是错误的,她真正要投奔的人,原来是曹开心。推论之下,岂不是说曹开心跟曹闻一也是错误的父子缘?上天垂下一只勘误的手,轻而易举就拨乱反正了。
路边一家成衣店,橱窗里的模特冷眼凝视前方,晏秋回头看了两眼,曹开心停下来:要不,你去买件衣服吧,也算是个纪念。
那是一家旗袍店,晏秋从未穿过旗袍,有点犹豫。我没有穿旗袍的机会。她抬脚继续走。
曹开心拉住她:有机会穿的,今天不就可以穿吗?以后桔子开家长会也可以穿,你会参加很多次家长会的,说不定还会在家长会上代表学霸家长发言。
晏秋被曹开心送进了旗袍店,她以为曹开心会在店里等她试穿,但曹开心指指对面的小公园说:我去那里抽根烟,顺便等你。
晏秋想起以前,威廉多次陪她和春曦试衣服,事实证明他的眼光相当不错,凡事他点过头的衣服,基本都能成为她的心头所爱,后来竟发展成她每买一件衣服,都要拿回来给威廉审阅,威廉这关若通不过,她铁定回去换。算了,还想那些有什么用,眼下陪着她的人是曹开心,在曹开心身边,她必须学会自己照顾自己的衣着。
几百件旗袍挂在那里,她试穿得越多,就越不知该如何选择,她想去对面把曹开心叫来,又觉得他不一定有兴趣,否则也不会走开。最后只好向营业员求助,营业员向她推荐了红底洒金的织锦旗袍,一看价格,她赶紧放下了,想想她租的房子,再想想曹开心那个“闻一在此”小店,她得挑一件跟她“门当户对”的旗袍。除了门当户对,还有一个条件,曹开心说过,今天可以穿,家长会也可以穿,红色虽然漂亮,但不一定适合家长会,比较来比较去,她挑了一件湖蓝色的改良旗袍,看上去像三十年代的学生妹。
拿过去给曹开心看时,曹开心只略略扫了一眼:颜色老气了。就不再提起。
拿到结婚证了,跟当初办身份证一样,晏秋竟丝毫不觉得激动,只是当她把结婚证拍进手机里时,心里动了一下。她要把这张图发给春曦,若在这种强刺激下,春曦还是对她视若无睹,那么她就真的该对她死心了。
果然不出所料,春曦马上就回了过来:这人是谁?办一个假结婚证多少钱?
晏秋一点都不生气,反而开心地笑了起来:这证是真的,我们现在还是街道办呢。
她趁曹开心不注意,偷拍了张两人的照片发了过去。
过了很久,春曦才有回复:聪明的!结婚是最简便最有效的办法。
她很自然地盗用了曹开心那句话:当一个人无所适从时,唯一的办法就是硬着头皮往前走。
我只有崇拜!
晏秋从字面上看出了不屑,还有不轻的火药味,也生起气来:总有一天你也会跟这里的某个人结婚的,难道你还要回到宜林去结婚?既然如此,为什么要鄙视先结婚的那一个?
我不会像你说的那样做的,这就是你和我的区别。
晏秋又发了两条,春曦再无回应。
她第一次动了再也不理春曦的念头。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吧。
天还没黑,晏秋已开始忐忑不安。
因为事发突然,她还瞒着桔子,其实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讲,因为之前明明跟他说了爸爸在坦桑尼亚。曹开心倒很笃定:可以先不讲,等我俘获了他的心,他接受了我,再讲不迟。
所以曹开心只能等桔子睡着了之后再来,在晚托班开起来之前,他们暂时将家安顿在晏秋租来的房子里。
九点半是桔子上床的时间,曹开心将上门时间定在晚上十点。
桔子还没上床,晏秋就先紧张起来,说话颠三倒四,对桔子的各种小要求敷衍塞责。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又特别内疚,铺天盖地地弥补,好歹到九点五十的时候,桔子的呼吸才平稳而深沉起来。
十点差五分,晏秋轻轻拧开门锁,她听到曹开心走过来的脚步声了。
没开大灯。也许是房子太小的缘故,尽管曹开心身形瘦削,晏秋还是感到一股实实在在的压力,连空气都拥挤起来,不够用了似的。晏秋走过去,蹭着曹开心的身体,在他身后用慢动作轻轻关上门。
两人在门边相拥起来,曹开心的双手没有很用力,晏秋有点不满意,不管怎么说,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装也要装出热情来。曹开心说:我先去洗个澡。晏秋马上释然,他到底还是有教养的,因为没洗澡,都不肯用力地抱她。
她靠着餐桌,独自坐在昏暗中,凝神细听卫生间曹开心洗澡的声音,淅淅沥沥,断断续续,无论她怎么展开想象,这声音都不算动听。她走开去,直到听不见曹开心洗澡的声音。
她想起当初跟威廉的旅行,在威廉老家寒伧的卧室里突然开始的第一夜,自始至终,他们置身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她什么都看不见,也不敢看,说实话,她没有觉得初次**有多美好,她留恋的是那个气氛,还有每分每秒都有所不同的感受。从老家回来后,拗不过她的坚持,威廉最终还是敲定了一条旅行结婚的路线。旅行的最后两天里,春曦也赶过去了。是晏秋邀请她去的,她已习惯了天天在春曦混在一起,一连几天不见春曦,她积攒了好多好多要对春曦说的话,她怕自己忘了,不惜做了笔记,用自己才看得懂的方式记录了想要对春曦说的话。正当她在记录那些妙不可言的片刻时,春曦的电话打过来了。你们乐昏头了吧?赶紧给我滚回来,我一个人无聊得快要死掉了。当真是心有灵犀呀,晏秋脱口而出:要不你滚过来吧,马上滚过来然后我们一起再滚回去。真的?春曦在那边尖叫起来。晏秋也大叫:真的真的!你过来吧。还向一旁的威廉招手:威廉威廉,春曦要过来了。可是春曦等不到威廉来听电话了,她刚说了句我马上买机票,就擦着自己的尾音挂断了电话。当天晚上,春曦天上掉下来一般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三个人像见了鬼似的,同时拉开嗓门长啸起来。那一晚,他们一直坐在海边,夜深时,海风凉浸浸的,她们派威廉回房去取毯子,他一走,春曦就啪啪地捶打她:讨厌,你都被人睡过了,恶心,你不一样了,你身上的味道不一样了。晏秋咯咯直笑,也不躲,任她打,任她捶。要不,你也赶紧结婚吧,结婚真的蛮好的。春曦捶打得更凶了:讨厌!讨厌你!讨厌你们两个!威廉抱着毯子跑过来了,两人对看一眼,同时躺倒在沙滩上,大笑着翻来滚去。威廉披着毯子,坐在中间,晏秋在左边,春曦在右边,三个人共同支起一顶毯子做成的帐篷,直到海滩广播响起,提醒游人,涨潮期间,注意安全,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回到房间,晏秋就不对劲了,嗓子疼,皮肤疼,畏寒,她感冒了。威廉往外赶春曦:走开走开,别传染给你了。他给晏秋喂药,烧水,哄她,吻她,叫她睡觉,一睡治百病。晏秋在他的安抚下果真沉沉睡去。当她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中午,症状轻了好多,她喊春曦,威廉说春曦回去了,她没法订到他们那个航班,只能一个人回去。真是个疯子!神经病!威廉轻轻地摇头、感叹:将近四千块的机票,就为了赶到这里来打几个骇死人的哈哈。晏秋却甜蜜蜜地笑起来:我就喜欢她这个疯劲儿!威廉往**一倒,他说他几乎一夜没睡。晏秋突然想起来,问他:你为什么不送她去机场?我说了,她不要。威廉侧了个身,闭上眼睛。他困了。
曹开心孩子般裹紧浴巾出来。
你去洗吧。
晏秋应了一声,急促地站起来,她看看湿哒哒一股陌生气息的卫生间,有点不想进,但理智告诉她,她应该进去,洗得香喷喷地出来。
她摸黑来到卧室,曹开心把夜灯拧到最暗,屋里看起来处处都是巨大的阴影,尽管如此,她还是看出来了,曹开心的**是大红色。
今年是你本命年?
不是,只是为了辟邪。
今天还要辟邪?谁是邪?我?
当然不是你。邪气无处不在,你不知道?
晏秋本能地抱着前胸,好像自己成了那股无处不在的邪气的一部分,正在被曹开心义正辞严的大红**所攻击。说不定她身上真的有邪气,她不够爱他,或者说,还来不及爱上他,她爱的是结婚带来的好处,邪祟是长了眼睛的,它一定看出来了,它把她看透了。
晏秋想要表现得激动一点,但他好心地提醒她:当心孩子醒了。真是个好人。晏秋控制好自己的呼吸,一切都在按章操作,他的嘴唇凉凉的,鼻尖更是凉得像铁。他还没把她吻活,就性急地进入下一个章节。他顶开她的腿,在她肚皮上磨蹭,一次次探向目的地,像扫地机扫完了总是回不到机座,她觉得奇怪,按说酝酿到一定时刻,所有的器官都自动长出了眼睛。她一面静静观望,一面不动声色迎向他,终于到位了。他丢开她,一个人匆匆忙活,就像一个农夫,把娶来的老婆丢在家里,自己去田里干活。陌生感这时才向她大面积袭来,一切都是陌生的,皮肤,体温,动作,节奏,都像这租来的房子一样不属于她,不愉悦她,她不可遏止地想起威廉来,威廉在这种时刻也不大说话,但他至少是带着她一起的,他用自己的身体和呼吸把两个人变成一个人,他从没离开过她,一秒都没有,半寸都没有,连离开她的打算都没有,他们像两个被困在失事船上急得团团转的家伙,下一秒钟海水就要破门而入了,而他们还手忙脚乱没有找到打开铁门的机关。
曹开心提前结束,滚落一旁无声无息,似在反思刚才的举动。晏秋大吃一惊,难道这就是外面牛皮广告上所说的那种症状?她本能地觉得羞耻,但理智马上告诉她,她不应该这么想。她伸出一只手,去安慰他,他在她手上拍了拍:有点不正常,我以前很激烈的。
正常的。晏秋应道。
曹开心又拍她的手背:不会再有暴风骤雨的人生了。
曹开心语气里透出跟新婚之夜极不相配的悲凉,晏秋却意外地感到安全,她意识到没有暴风骤雨的人生才是她应该拥有的人生,没错,她渴望的应该是平稳、安全。如果曹开心不再有暴风骤雨,意味着她的海面不会再起风波,她再也要不起风波了,她只想抓住曹开心这段扶手,期待安全登陆的那一天。
曹开心接着说:放心,我会把剩余的能量全都用在桔子身上,这也是我活着的全部意义了。
她感激地嗯了一声。他很快就睡着了,她却越来越清醒,第一次在深夜下床,轻悄悄地来到窗边,她想掀开窗帘一角,看看外面,突然想到曹开心说过的邪气,手放了下来。如果真有邪气,应该就在此时,就在窗外,还是不要招惹它。
没有开灯,屋里却慢慢有了些光线,比曹开心洗澡时明亮多了。
她能听见一大一小两处鼾声,一边是睡熟的儿子,一边是睡熟的男人,只有她一个人清醒地独坐着,像个不苟言笑的司机,载着一车昏睡的乘客,在无边的夜路上狂奔。
桔子那一关过得惊险,却全无障碍,令晏秋吃惊不小。
那天他突然问晏秋:你要和“闻一在此”的老板结婚了吗?
你听谁说的?晏秋毫无防备,傻傻地问了句。
桔子居然大人似地略过了这一问,继续说:我听人说,爸爸不是去了坦桑尼亚,而是死了。
晏秋想反驳,又觉得正好也是时候告诉他了,都到这个程度了,再撒谎就不是撒谎,而是欺骗了。
他死在坦桑尼亚了吗?
晏秋点点头。也好,这样她就不用带他去看他的坟墓了。
妈妈,你不用担心我,我很好。
晏秋将他拉向自己,他的脸在她怀里埋了一会,挣脱出来。
我们班有两个人的爸爸妈妈是离了婚的。
离了婚也是爸爸妈妈,只是不会每天每天在一起生活了。
我不在乎谁是我爸爸,我有妈妈就够了。
晏秋强忍住眼泪,她不想在儿子面前稀溜稀溜地哭。
后来她把这一幕告诉曹开心,曹开心既不惊讶也不感动,只说:我早就看出来了,桔子不错。
晚托班就在小店的楼上,像教室一样摆满了桌椅,曹开心在楼上维持秩序,照顾孩子们写作业,有时还能为问作业的孩子提供一点帮助。晏秋在楼下为孩子们准备下午的零食和水果。桔子在晚托班表现出超强的自律能力,从不大声喧哗,也不到处乱走,乱丢垃圾,晏秋有一天对曹开心说:桔子没以前活泼了。
曹开心说:活泼有什么好,沉静才是好事,说明他成长快。
晚托班迅速上了轨道。到放学时,来一个家长,晏秋就上一次楼,报出孩子的名字,让孩子背着书包下楼跟家长汇合,曹开心见她总在楼梯上奔跑,就添了个对讲机,有家长来,晏秋就在对讲机里报出一个名字,不一会,孩子就自己下楼来了。
除了晚托班,曹开心还掌管了家里的厨房,理由是晏秋做的饭不好吃。晏秋就在他做饭的时候翻翻杂志,看看手机,有一天,她突然丢开手里的消谴,打量在灶间忙碌的曹开心。觉得自己的运气真是不赖,竟在穷途末路之时碰到了这么好的男人。
不仅如此,桔子的学习他也全部接管了,为了应付即将到来的小学入学考试,曹开心给他定制了一整套练习。按我说的做,没有错,做完这些,我保证他一进校门就站在前列。计算,写字,拼音,还有英文。桔子不怕晏秋,但曹开心一眼看过去,他立马坐得端端正正。
洗澡前,桔子让晏秋看他的手指,握笔的地方,长出一块茧巴,跟他细嫩的手指极不相称。累吗你觉得?桔子一脸无趣地摇头。
晏秋跟曹开心说起这事,曹开心两眼放光:这就对了,你告诉他,这不是茧巴,这是学习勋章,不是每个人都能得到的。
会不会太多了,一回家就写作业,一直写到睡觉,电视不让看,游戏不许玩。
是他自己自觉性高,我只说了句,做完这些才可以玩,他就一直做一直做,换成别的孩子,早就变着法子玩去了。曹闻一就没他乖,我一转身,他就摸这摸那地玩,我一回过身,他又装模作样地做功课。
晏秋想说,那是因为他是曹闻一的亲爸爸,曹闻一在他面前很放松,才会有那种不乖的表现。又怕这种话会无端地生出嫌隙,就忍住没说。
那天,晏秋刚刚把桔子送进幼儿园,电话响了,很陌生的声音,晏秋握着电话,呆在原地。
电话那头的女人居然说她是威廉的妈妈!
她看看周围,太阳初升,一切生机勃勃,是大白天没错,她也不在梦中,难道真有大白天出鬼气的事,明明威廉已经死去快四年了,明明威廉跟她说过,他的父母已于多年前先后亡故,现在却有人号称威廉妈妈,要来找威廉,一个死人可以在阳间寻找另一人死人吗?
等等,你从哪里弄到我的电话号码?
你妈妈那里。女人说她先去了宜林的丝诺,又花了两天时间,才通过丝诺找到晏秋的母亲。
我妈妈可没跟我说过这事。
晏秋毫不客气地挂了电话,当即拨通了妈妈的号码,妈妈大叫起来:她真的去找你了?我本来没想告诉她你的号码,我说威廉已经死了,不管你是谁,都不要去打搅晏秋了,但她后来又说,她有遗产要留给孙子,我想反正你也吃不了亏,电话里了解一下也可以。她说到遗产了吗?她人在哪里?你可当心点,身份证、银行卡号码不要告诉她,地址也不要告诉她,保证这两条就没事。
晏秋刚一挂掉电话,那个女人的电话又打了进来。
你跟你妈妈证实过了吗?我没骗你吧。我来这里,就是想见见你,见见我孙子,我已经六十多了,身体也不好,这辈子可能见不了你们几次了。
你说你来这里?你在哪里?晏秋突然紧张起来,她直接不能敷衍这事了。
我刚下了火车,现在还在火车站。麻烦你告诉我地址,我马上过来,好吗?
我不能见你,请你谅解,威廉已经去世快四年了,而且他说他爸妈早就过世了,换成你是我,你会见一个从没见过面的而且已经过世的人吗?
他爸爸的确去世了,但我没有,等我们见了面,我会告诉你威廉为什么要说他妈妈已经去世了。我也是才知道,威廉已经把他妈妈从人世间抹去了,我不怪他,我只想告诉你,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晏秋抓挠着头发,看看身后的校园,又看看闻一在此的店面,虽然好奇,但还是觉得慎重为好。
你知道吗?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我和孩子好不容易才适应过来,平静下来,我们都不想再被什么事情重新打乱。
我保证不打挠你们,我就看一眼,我们虽然是穷家小户,终归还有个小房子,等我死后,我想把房子留给我的孙子,在这之前,我想看他一眼,这也是我最后的心愿。
你有什么东西能证明你是威廉的妈妈?
当然有,我有一些照片,都是威廉学生时代的,还有我们的全家福。
晏秋看看离此不远的街心公园,路口就有值勤的交警,路上还活动着两三个辅警,选在这个地方见面的话,应该是安全的。就把地址发了过去,让她坐地铁过来。火车站并不远,顺利的话,估计她半个小时就能到。
那人听起来并不像在说谎,晏秋心里纷乱起来,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就说明威廉一直在说谎,在骗她,理由是什么?真实的威廉又是什么样的?她想回去,又怕被曹开心看出来,她暂时不想告诉他这事,她从没对曹开心讲过威廉的事,曹开心也不问她。
当然不能让她看到桔子,她一个人见见她就行了,听听她到底要说些什么。如果实在拗不过,她可以让她看看手机里桔子的照片。
她在公园里踱来踱去,越来越心虚,万一她不是一个人,而是好几个人同时出现呢?又或者,威廉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得知她是他妻子,那些人找上门来,向她索什么东西呢?她固然一无所有,但她有桔子,她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到她的桔子。但如果他们伤害到她,不也等于伤到了桔子吗?没了她,桔子只会更无助更可怜。
想来想去,她试着给春曦发了个信息:求助!我有紧急情况,你能过来一下吗?
等下她跟那个人见面时,如果春曦在一旁假扮路人,看看那人的表情,听听她们的对话,同时注意那人身后有没有跟着其他人,顺便帮她分析分析事情的真伪度,她会感到安全得多。
但她不抱希望,她只是尽可能地做点准备而已,春曦跟她,已经不是宜林时期的春曦跟她了。
果然没有回复。那个人已经出了地铁站,在电话里跟晏秋确认过见面地点了,晏秋说出个最为空旷的地点,那里有些人在练滑板,虽然吵一点,但不至于被什么拖到小树木里去。
直到晏秋已看到一个四下里张望着的老年女人朝这边走过来时,才收到春曦的回复。
什么紧急情况?被那个男人打了?还是被那个男人卖了?
有人冒充威廉的妈妈来找我,速来!
她把地址给春曦发了过去,迎向那个穿着刻板表情严肃的老年女人。
您好!我是晏秋。
与此同时,她非常不情愿地从对方脸上看出了威廉的痕迹。
孩子!我就是王威立的妈妈。
王威立?
我去过丝诺造型了,也看了丝诺的员工照片,才知道丝诺里面的人,还有你,你们都把他叫作威廉,不错,我也喜欢这个名字。谢谢你和你妈妈对我儿子王威立的照料,谢谢你养育我的孙子,你是我们家的大功臣。
女人说的是普通话,虽然不太标准,但晏秋听得出来,跟她和威廉去过的老家方言有着天壤之别,所以晏秋理直气壮地说:先别谢我,我觉得你还是弄错了,首先,我丈夫不叫王威立,其次,他父母早亡,只有一个哥哥,我去过他哥哥家,他们不是你这样的口音。
哥哥?女人一笑,摇摇头:他没有哥哥,他是我们的独生儿子。你听我慢慢跟你讲。
女人拿出一张照片,典型的三口之家全家福,坐在一对不苟言笑的中年男女之间的孩子,是有点像威廉,但这并不能说明任何问题。不知为什么,她决定用手机把照片拍下来。
拍好照片,晏秋后退两步,跟女人保持着距离,她下定决心绝不主动暴露什么,骗子什么都能搞到,照片,话题,还会从你的话语中寻找漏洞,再顺着漏洞去瞎编,骗子都是高级演员。她心想,我不给你机会,看你接下来怎么表演。
是我害了我儿子,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啊,她要开始了,她的眼神开始变化,焦距拉长,似乎正沉入多年前的往事,沉入她制造的情景当中,她要开始背台词了。晏秋觉得自己已经看穿她的一切。
我跟他爸过得不好,但我是一个对生活没有过高要求的人,而且我天性悲观消极,我认为人世间本来就不存在理想中的家庭,理想中的夫妻关系,大家凑在一起,不过是为了方便生存下去。正因为如此,生活中我特别能忍。他爸爸却是个很暴躁的人。我们几乎是站在两个极端。举个例子,他的鞋带解不开了,一怒之下,他能一剪子把鞋带豁开。明明是去跟人家求情,求人家帮着办事,说着说着,他能跟人家瞪着眼睛吵起来,弄得人家以为他要打架。也不知他哪来那么大的火气,我怀疑是他的身体出了问题,我只提了一下,他差点没一顿把我打死,他说我有阴谋,想利用医院那个杀人现场来谋害他。除了脾气暴躁,他还爱喝酒,在我们家,只要一闻到酒气,就知道世界末日不远了,因为他一喝酒就心情不好,见啥啥不顺眼。有年除夕,我事先做了大量工作,终于成功了,他不仅没喝酒,还跟大家一起坐在电视机前包饺子。才包了三个,就不对劲了,我从他的腮帮子看出来,他在咬牙,在发狠。见势不妙,我说你去准备鞭炮吧。话还没说完呢,就见他一使劲,第四个饺子皮被扯成了两半,他盯着它看了一小会,一扬手,连皮带馅扔到电视机上。这没什么,待会儿我擦一下就好了,我用眼神示意大家别动,别生气,他一回头,看到我的眼神了,厉声问我为什么要挤眉弄眼,为什么要挑唆全家人针对他、孤立他。不待我回应,他回过身来,一脚踢翻盛馅儿的小盆。吃个屁!有什么好吃的!他用脚踩那些打翻在地的馅儿。我当然要忍着,大过年的,不好吵架,威立见我不动,也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但我看见两颗亮晶晶的眼泪一前一后掉到他手中的面皮上。然后他就去喝酒去了,然后我们家的电视机就在那年没有了,他拿酒瓶子砸的,他说电视把一家人弄得像坐在一起的陌生人,像车站码头的乘客,坐在一起,却各怀心事。
威立上大学那天,是我送他去报道的,我们都担心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在外面惹出什么麻烦来。结果我们刚到火车站没多久,他就赶来了,气喘吁吁地站在我们身边,什么话也不说,一路上都是如此,快要下车了,他才对威立说:我不会给你丢人的。威立害怕地朝我看,我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祈求苍天,至于我,他自始至终都没看我一眼。我知道这很不妙。后来我想出了一个办法,我跟威立说,就让爸爸一个人陪你去学校报道,我就不去了。事实证明我是对的,威立在电话里跟我说,谢天谢地,大学入学总算平安无事地过去了。他回来了,一进门,我还没问他学校情况怎样,他就一把揪住我的头发,把我抵在墙上,问我为什么不安排他送威立入学,为什么要这样对他。我知道说什么他都不爱听,他特别不爱听人家说他容易失控,我决定啥也不说,让他宣泄一通可能就过去了,但那天他有点不寻常,他说他能看到我的下一步是什么,他说我一定是想逃跑,带着儿子跑到某个地方躲起来,让他再也找不到家人。我越是不承认,他就越是认定,他转过身,拿起我放在案板上的擀面杖,朝我抡过来。我的肋骨咯嘣断了两根。寒假里,威立对我说:妈,他的状况只会越来越坏,我们得想个办法。我说要是能想办法,也不会到今天,反正你已经从这个家逃出去了,以后少回家就行了,你记住,以后千万千万不要变成他这样的人。威立答应我,以后寒暑假他就不回来了,正好在外面搞搞勤工俭学,如果我想他了,就去学校看他。考虑到以后见面机会少了,整个寒假里,威立一直宅在家里,偶尔跟着我出去买买菜、办点年货。腊月二十八那天,他让威立跟他一起去乡下给祖宗上坟,他的弟弟也会过来跟他们一起去。威立不知是忘了还是不愿去,我去超市的时候,他也站起来,紧紧跟在我后面。他爸爸一步窜了过来,拦住我们,指着我的鼻子骂:臭女人你到底安的什么心?我反问他,我去办年货,你觉得我安的是什么心?那你凭什么叫走他?说好了要去上坟的。我说你没长耳朵吗?你听见我叫他了吗?腿长在他自己身上。他一把抢过我的小拖车,狠狠掼在地上,我想我也可以不要那个小拖车。我继续往外走。他开始骂骂咧咧,还把一只小凳子拎起来砸在地上,当场就散了架,我心想,凳子反正也不值几个钱,你就砸吧。他又开始砸杯子,瓷片像炮弹一样飞起来。威立开始吼他:你有完没完?你想把她剩下来的所有肋骨都打断掉吗?欺负女人算什么本事?
就在我回头的瞬间,他们打了起来,威立被他摁在下面,我当然要帮威立,我扑过去咬他,他松开威立,左右开弓打我的脸。我气急了,我都一把年纪了,你还拿我当畜牲打,我也拼出老命和他对打,但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他把我摁在下面,用膝盖压着我,问我是不是不想活了,我说跟你这号人在一起,我早就不想活了。他大喊一声:好!我成全你!但他身子一歪,从我身上倒了下去,我爬起来一看,威立握着擀面杖,正看着地上的他发呆。我看到血从他的后脑勺上往外冒。
我承认我当时很害怕,但与此同时,我心里一阵轻松,如果他真的死了,那我也算解脱了,从此以后,我可以安安静静地生活,再也不用提心吊胆了。我安慰威立:别怕,他死了更好,反天也没几年好活了。我悄悄拿下威立手里的擀面杖,擦了又擦,然后我一直捏着它,如果真有事,一切算我的,威立也是为了救我才下手的。我说威立,你记好,你什么都没做。
他的身体正在慢慢变凉,我确信他死了,接下来该怎么办?我想起电视报纸上的那些杀人犯,那些肢解尸体者,突然间理解了他们,此时此刻,如果我能够,我真想做他们曾经做过的,而在此之前,仅仅五分钟以前,我还在为过年的大餐做预算。有人敲门,我们对视一眼,都不敢开,门外的人在叫他的名字,是他弟弟,他们约好的,他来叫他一起去上坟。
我站起来,开门前,再次对威立说:记好,你什么都没做。我没忘了紧握着手里的擀面杖。
他弟弟一看就明白了。他报了警。他很激动,电话里一时说不清我家地址,还是我告诉警方的。我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了。
我对他弟弟说:虽然不是故意的,但我还是要说,我早知道会有这一天,不是他就是我,今天我只是运气比他好一点。
他弟弟当然了解他,也了解我们这些年是怎么过过来的,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叹气:你蠢呐!你这不是害了自己害了全家吗?
他看看威立,对我说:你脑子要清醒点,尽量不要连累孩子。孩子读书读到今天不容易。
是他弟弟夫妇俩在帮我征集长期被家暴的签名,又帮我跑各种渠道,让我以防卫过当从轻判决。整个过程中,威立一直没有露面,他弟弟说,他也没见着威立,应该是去学校了。
服刑到第三年的时候,我才知道,那件事情发生以后,威立就没回过学校,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就那样消失了。
直到去年,有个人突然跑来对我说,他在宜林一个理发店里见到威立了,说他现在是个很不错的理发师。我就跑去找,结果人家告诉我,他游泳时出事了,还说他结了婚,有了孩子。我又慢慢打听着问到你家里,找到我亲家母,她说你几年前就出来了,亲家母真聪明,她防着我,不肯给我你的号码,我就去帮她做事,看守菜摊,给她做饭,打扫房间,她照料过威立,我回报这一点远远不够。后来她终于给了我你的号码。
晏秋眼睛一酸,视线就模糊起来,这是只有妈妈才做得出来的事,她的独生女儿好不容易从阴暗中走出来,重新结了婚,开始了新生活,怎么能被已亡故的前夫的母亲再次拉进沼泽里去呢?她抬起头,想用这个动作逼回漫上来的眼泪,无意中瞥见一辆出租车驶过来,在路边停下,紧接着,春曦从车里钻了出来。
晏秋心里一阵狂喜,但她没有出声,只冲春曦使了个眼色,让她就在他们周围活动。
我的威立真命苦啊,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家。我的预感没有错,我很早就莫名其妙地有那种预感,他小的时候,人家的妈妈都鼓励自己的孩子去游泳,只有我不想让他去,一来我看到水就害怕,二来我自己不会游泳,我不能让他去我不能保护他的地方。原来一切早有定数啊,原来游泳就是他的死穴啊。
女人满脸伤心,却没有眼泪,像一条毛巾,尽管湿润,却怎么也拧不出水来。
我这次来还想见见我的孙子。
女人一提孙子,晏秋猛地想起来了,难怪威廉总是一动不动地望着桔子发呆,难怪他说桔子长得像爷爷时,脸上会出现那种奇怪的神情。
尽管如此,她的警惕一刻也没有放松:不对,那个哥哥怎么回事?我可是跟他一起到他哥哥家去过的。
女人问起哥哥家的地址,晏秋已经不大说得清楚那个地名了,但她记得坐了哪几趟车,以及那个地方的大致方位和地貌。女人哦了一声:我想起来了,那应该是贵州的某个地方,他大一那年暑假,他和几个同学到那个地方去支教过,很可能是那个时候结识的朋友。
难怪他在那家人家里显得客气而拘谨,而且不愿在家里久待。
女人再三要求看一眼孙子,晏秋在手机里找桔子的照片时,发现自己手抖得厉害。她侧了侧身,她不想让那个女人看到她在发抖。
女人开始还笑着,笑里带着泪花,慢慢地,她的笑容凝固了,难道她也从桔子脸上看出了什么震撼她的东西。
晏秋果然地把手机拿回来。现在,桔子是她的,是她一个人的,他像谁都不重要了。
女人小心翼翼地说:如果你很忙,能否把孩子放到我那里去,你放心,我带孩子没有问题的,我会时时刻刻让你跟孩子保持联系。
不可能。晏秋不假思索地说:我们好不容易习惯了这种状态。
孩子知道他爸爸不在了吗?
当然知道,我不能对他撒谎。
晏秋迅速调整好情绪,让自己坚定起来,你有坏历史、坏情绪,那是你的事,别想把我拖进去。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我也不想跟你有任何瓜葛了,你去哀悼你的儿子,我只想精心抚育我的宝贝。她看着眼前的女人,没有一丝一毫的亲近感。
或者你让我偷偷看他一眼,我保证不去跟他说话,不让他知道他还有个奶奶。女人开始哀求她。
没必要,就算你说的是真的,你仔细想想,是让他健健康康一张白纸地长大比较好,还是让他装一肚子负能量、忧心忡忡地长大好?
他可是我儿子唯一的骨血,我见了他就像见了我儿子一样,请你无论如何也要满足一下我的愿望。
我已经六十多了,浑身是病,我可能见不到他第二次了,我还有个小房子要留给他,留给我们王家第三代,你一定要让我见他一面。
更不能因为贪图小利而去打破桔子的平静。晏秋果断地说:请您回去吧,我真的做不到。
晏秋一咬牙,转身就走。她听见那个女人在后面大声啜泣。
或者,你再给自己一点时间?春曦在后面追上来,破天荒用商议的语气说:我怎么觉得她不像在撒谎呢。
晏秋突然回过身:那又怎么样?事已至此,你觉得我还能怎样?
要不,先把她安顿下来,我们聊聊再说。
好啊,你终于肯跟我聊了,看来我还要感谢这个突然出现的女人。
没良心,哪次你急需我的时候我没出现?
晏秋依了春曦,回转身来,带阿姨去登记旅馆。她觉得不管怎样,叫她阿姨总没错。
阿姨你先住下,自己随便逛逛,我需要点时间整理整理思路,等我整理好了,我会来找你的。
她们终于又并肩走在一起了。
终究还是有了些不一样,两个肩头隔得那么近,但就是碰不到一起,空气像凝胶固定着那点距离,轻轻提醒她们,中间隔了些什么。
真的要跟这个姓曹的过下去吗?春曦严肃地问她。
这是什么话?当我走投无路,连你都不肯理我时,只有这个人全心全意帮助我,收留我,如果他不反对,我恨不得来世还当他老婆呢。
真的吗?如果威廉活过来你还敢讲这话吗?
他活过来我也不要他了,我后来想通了,一个真心爱老婆爱孩子的人,是不会轻易死掉的。他一定是对我这个老婆、对这个家有嫌弃之心了。
什么废话!你不觉得你很迟钝吗?
我知道,我也想变得聪明些,没办法,大不了我活得笨拙些呗。
还不是迟钝,是根本就没脑子。
随便你怎么说。我相信这个世界并不都是聪明人的世界,如果人必须费尽心机才能活下去,那人类早就灭绝了。
唉,不点醒你你是怎么都想不到了。其实他早就给自己判了刑了,你想啊,弑父,然后还让母亲替他顶罪,他这辈子哪里还有出头之日,他这一生都在服刑,一辈子都活在自己给自己判决里。桔子真的像他的父亲吗?也许像,但我觉得,主要还是他内心的恐惧和负罪感的外化而已。
然后呢?因为无法摆脱这些困扰,就自杀?是的,我想过这一点的,我想他有可能其实是自杀了。但我一想到自杀两个字,心里就一阵厌恶,你已经是一个父亲了,你有责任在肩了,你没有权利随随便便死去,你连想都没资格这样想,所以,如果他真的是自杀,我不仅不原谅,还会更加恨他。
春曦这么一说,晏秋突然想起那次带桔子去丝诺,碰到一个人自称是跟威廉同住一栋楼的钳子叔叔,还说他前不久看见过他妈妈,天哪,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信息给忘记了。她急不可耐地把那天的情景讲给春曦听,威廉如何不承认,如何冲客人发脾气,事后又不回家,一个人出去散步到深夜。对了,回来后好像还跟她讨论过养大桔子要多少钱的问题。
现在我差不多要相信这个女人说的都是真的的,如果不是那个钳子叔叔突然跑出来,威廉肯定就还在丝诺乖乖地待着,做他的首席造型师,那么一切也都还在维持原来的样子。钳子叔叔几句话就戳垮了他精心搭起来的谎言大厦。晏秋睁大眼睛,仿佛看见了某种恐怖幻境。
春曦默然应对。
晏秋的眼睛似乎成了某种通道,她越思索,眼睛就睁得越大:既然他心里真的藏了那么多阴暗的东西,那么多毛病,干嘛要结婚?干嘛要生小孩?
话刚说完,她再次醒悟,他原本是不想要这个孩子的,他带她去做人流,中途有事被人叫走了,孩子这才越过封锁线勉强生了下来。是的,他的确不想要孩子,是她坚持要生下来。晏秋继续在脑子里回放他盯着桔子看的情景,原来一切都是有缘由的。
他果然是自杀的,晏秋以前也想过这个可能,但那时她觉得他没有足够的理由。
算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锁起来,等我们老了去翻翻,寻开心。春曦提议去吃东西。
她们去了重庆小面馆,一份红油抄手,一份红烧牛肉面,端上来的时候,晏秋说:老规矩,你先选。春曦没动静,晏秋将牛肉面里的牛肉粒扒拉了一半到春曦的抄手碗里。以前她们在一起吃东西时,她也这样谦让春曦。她知道春曦爱吃肉。
不要这样啦,讨厌!
春曦把碗一拖,一块牛肉掉到桌上。晏秋不理,继续往春曦碗里搛牛肉粒。这是我们的老规矩。
什么老规矩,人家早就不吃那么多肉了。
但她塞进嘴里的第一口,仍然是晏秋夹给她的牛肉粒。晏秋放心了。
没想到我竟然碰上个吃素的人。
哪个?
还能有哪个?我的现任丈夫啊。
不吃肉的人,是不是那方面也不行啊?算了,我瞎说的。
晏秋微微一笑,低下头去吃面。过了一会,抬起头,怪异地看着春曦。
也不全是瞎说。
春曦放下筷子:那又何必……
我已经有桔子了,他也表示不想再要孩子。
是**,又不是播种。春曦提高声音,惊起一片目光,晏秋差一点夺门而逃。
你从来没有问过我关于婚姻的体会,我一结婚你就跑了,现在我又结婚了,你仍然不问不闻。好吧我告诉你,婚姻的主要功能不是**。
我也说不清,反正**不是最主要的。
好吧,我允许你讲讲你的婚姻。
我只有一句话,婚前和婚后差别太大了。我和威廉真正的婚龄其实还不到两年,这两年里你知道我们都是怎么过的吗?白天我们是见不着面的,因为我们各自都在上班,你知道他那个工作,回家总是很晚,一回来就得躺下,沙发,床,地上,哪个离他近就躺哪个。我理解,他总是站着工作,太累了,腿上都静脉曲张了,问题是他躺下不是为了重新获得力量,打起精神,他一躺下瞌睡就来了。只有一种情况能让他睁开眼睛,有点表情,那就是你,我们总在一起讲你,我们就像你的爸爸妈妈一样,一讲起你就眼睛发亮,精神十足,除此以外,他都是一副恹恹欲睡的表情。我甚至想,如果没有你,我跟他很可能无话可说。
讲我什么?春曦有点尴尬。
讲你以前那些糗事啊,说天下再没有第二个春曦了,竟然因为一张大嘴巴而弄丢了工作,我们都认为,如果你不公开宣扬你想跟那个副行长结婚,可能就不会有后来的买断工龄一事,人家生怕你毁了他的大好前程。
你们想得太简单了,不可能仅仅因为那件事。除了这个,还讲我什么?
什么都讲,看到什么讲什么,比如吃饭,比如穿衣,比如走路,总之,就感觉你并没有走远,你还活在我们中间,我们还是三个人在一起。
我还以为我离开了,对你们更有好处呢。
婚姻就那样,就像我们去买衣服,没买到手的时候,魂牵梦绕,不弄到手就吃不下睡不香,真正到手了,不出一个月,就变得普普通通,平平常常。
那为何这么快又结了婚。
如果你也面临我这样的生存压力,你也会马上结第二次婚的。我需要一个帮手,否则我没法在这里活下去。
听你的意思,你跟威廉,后来没感觉了,是吗?
晏秋脸上若有所思:我觉得我们其实也没什么问题,当然,这只是我的感觉。为什么你要这么问?你觉得我们有问题吗?
没有,就是,不大见你提起他。
提他干嘛?回忆往事?太奢侈了,从来到这里第一天起,我就处于高度紧张状态,生活费怎么办?房租怎么办?孩子学费怎么办?孩子安全吗?孩子心理健康吗?现在终于好过点了,总算有人来帮我操心了。
既然这么难,为什么不回去?回去至少没有这些困难。
我还没有告诉过你吧,我后来被幼儿园辞退了,没有办法才过来投奔你。打不通你电话的那段日子,我差点精神崩溃。
春曦似乎深受震动:那你当时为什么不说实话?
我怎么敢说实话,还没卖惨呢,你都不敢见我。不过我理解你,你肯定是有难处才不肯见我的,大家都是出来谋生的人,都不容易。再说我也不想被你看不起。
现在好了,终于熬过来了。前几天我还在想,哪天运气好,春曦终于肯跟我联系的话,我一定要告诉她,我的家就是你的家,我要让离家在外的你,重新找到家的感觉。
谢谢你,把我放在这么重的位置,但我不一定配得上……
如果你都配不上,世界上还有谁配得上呢?
我曾经对你粗暴无礼。
你做什么我都不生气,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必须认命。
我也许撒过谎。
谁没有撒过谎?
总有一天,你会恨我的,你会恨死我的。
恨任何人都有可能,只有对你不会。
你他妈能不能不要这么情意绵绵的呀?我快受不了了。
我也没办法呀,我暗地里发过誓,再也不见你,再也不联系你,可我一见你,一听到你的声音,那些想法马上就烟消云散了,就像从未产生过一样。
春曦说她知道一个不错的做头发地方,建议晏秋也去试试,伸手摸摸晏秋的头发说:你的发量好像比以前少了好多,还干燥。晏秋哀叹一声:我的头发忠实地记录了我这些来的遭遇。
她们叫了个车,两人坐进后座,春曦的手摸过来,搭在晏秋的膝盖上,她的手还是很肉,背上有三个细小的旋涡,食指上有一枚方形戒指,她记得春曦以前很少戴饰品。没有无缘无故的转变,她很介意这些转变,那是她需要赶上去的距离。只要春曦不再玩消失,她相信她很快就会赶上去的。
不论发生什么事,记住,永远不要怀疑我的真诚。
这是表白呀?晏秋笑。
还有,自始至终,你都是我的好朋友。
干嘛呀?难道你又要逃跑?晏秋觉得好笑,又感到紧张,春曦一般不会这么情深意长地说话的。
到达目的地,春曦指指对面说:你先进去,我去对面的银行办点事再过来。
晏秋答应着,朝理发店走去。
全黑的装饰风格,店员也是全黑打扮,晏秋有点恍惚,仿佛穿越到几年前的宜林,置身那个又闪又酷的造型屋中,因为镜子太多,她目光零乱,一会儿找不到自己,一会儿又看到好多个自己。她差点一头撞上玻璃。有人上来问她,正要开口,一个人影闯进她的视线,一身黑色装扮,腰胯间挂着琳琅满目的工具袋,手里拿着一把黑刷子,好像威廉,天哪!他真的好像威廉。真是见鬼了,一到这种地方,她就产生幻觉,就像威廉还活在理发店让人眼花缭乱的光线中。
她想离开玻璃,离开幻觉,就离开上来问她的人,往偏暗一些的地方走去,果然,幻觉没有了。幻觉就是幻觉,倏忽即逝。
可当她一回头,幻觉又出现了,一片玻璃折射出来的零乱的光线中,威廉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对上了他视线的一刹那,她打了个长长的寒噤,难道威廉的魂魄一直跟着自己?还是他顺着水流冲进了长江,又顺着长江漂流到了这里?这也太神奇了,难道一个发型师随水漂流的灵魂也要找一家理发店才能安身吗?
她再次向那个地方看去时,幻觉消失了,也许她已适应了这里的光线,再也无法产生幻觉了。
殷勤的发廊小哥走过来,细声细气地劝她坐下,问她之前有没有来过这里,有没有熟悉的发型师,她神思昏昏,竟不由自主地说出威廉这个名字。
你确定吗?我们这里好像没有这么个人。发廊小哥抱歉地说。
那么,就还是幻觉。
她打电话给春曦,劈头就问:你怎么还不来?吓死我了,我刚刚在里面看到了威廉的鬼魂,我到现在都走不动路。
是吗?
我一定神,他就不见了。每次到这种地方,我都会产生类似的幻觉。
有时还是要相信自己的眼睛的。
这是什么意思?发廊又开始在她眼里摇晃起来,那些闪闪烁烁的光线,那些亮晶晶的小工具,像万花筒一样在她眼里变幻出不同景象。
呆坐片刻,晏秋突然起身,冲向总台,问服务小姐:威廉!你们这里有个理发师叫威廉吗?
小姐不假思索地摇头。
王威立呢?关键时刻,她想起那个被她安顿在旅馆里的女人。
王威立?我们这里也没有这个人。
她看到总台小姐的眼睛迅速犹豫了一下,而且她说王威立三个字时过分流利,只有对一个人很熟悉时,才能这么流利地叫出他的名字来。
所有的血液都在向头顶冲去,她听到它们在血管里发出不绝的呐喊。她突然有了个大胆的狂想。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揪住一个正在给客人理发的小伙子问:王威立在哪?
总台小姐在后面咳嗽了一声,小伙子表情立即变了,冷淡地答道:不知道,你去问总台吧。
他说他不知道,而不是本能地问:谁?她觉得后者才是正常反应。
不用再问了,她飞快地出来,到对面的银行去找春曦,但春曦并不在里面。她向银行的大堂保安描述春曦的样子,保安摇头:没见过这么个人。
事情很明白了,春曦专门带她来,专门给她看那个“鬼魂”,还特别提醒她,“有时还是要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就是再迟钝也能把两个画面连接起来了,原来那个被打捞队打捞了一天一夜的人并没有死,他逃到这里来了,逃到春曦身边来了,原来他一直都躲在这里,他们躲在这里过起了小日子。
电话通了,春曦的声音小心翼翼。
最终他还是选择了你,你们俩联起手来耍了我。既然如此,又何必当初?你觉得这样绕一圈很开心吗?很有意思吗?
我本来可以什么都不告诉你,就算你有一天自己碰上了他,我也可以说,我跟他毫无关系,我本来可以这么做的。
是啊,你为什么还要告诉我呢?我宁愿你没有告诉我,我宁愿我什么都不知道。你知道你这么做有多混蛋、多残忍吗?
要怪就怪他突然出现的妈妈,以及非要把我叫过来看到她的你自己!否则我不会轻易改变主意。我们不能让他继续这样流放自己了,你也不能继续被蒙蔽了,虽然现在明白这些已经有些晚了。
我不想听这些,我只知道,他无耻地抛妻弃子,跑到这里来跟你秘密汇合。你们真是没有底线的一对狗男女。
我向你发誓,我没有跟他汇合,事先他也没有跟我通过气,他是突然一下像鬼一样出现在我面前的,他说他完蛋了,万劫不复了,他说如果我摇一下头,他马上从我面前消失,永远永远地消失。而就在前一天,我接到了你的电话,你告诉我,他死了,死于溺水。
晏秋发出自己都厌恶的冷笑声,这声音几乎让春曦结巴起来。
当……当时我的想法是,你们终于过不下去了,这样的事情我听说的太多了,我以为他是从失败的感情里逃出来的。现在我知道了,是那个突然冒出来的钳子叔叔,把他从梦境般的好日子里揪出来,让他再一次无处藏身。不管怎么说,我觉得我至少是诚实的,当你说你要来海市的时候,我是不是劝你不要来?等你突然宣布你已经到了,我只能粗暴地断绝跟你的联系,因为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
晏秋的喉咙干得要冒烟,干得连说话都困难。
行了,这事到此为止吧,我已经把他埋葬了,对我而言,他就是一具面目模糊、散发着恶臭、爬满了蛆虫的尸体,你既然这么喜欢这具肮脏的尸体,那你就拿去用吧,反正我现在已经有了新的合法丈夫。
春曦突然挂断了。
晏秋站起来往前走,眼泪不住地往下掉,她也懒得擦,就让它流过面颊,流经下巴,滴落在胸前。
她明白这几年来为什么会莫名其妙生一个死人的气了,不是在谴责他的不负责任,而是命运在冥冥之中向她提示某种真相,只是她比较迟钝,没有觉悟而已。
幸好没让桔子知晓这一切,她永远不会让他知道,即便将来桔子向她问起,她也只会说,他死了,很早就死了,死在非洲,死在坦桑尼亚。
电话还没拨出去,她已开始鼻酸,与此同时,她想起高中时代英语老师教他们唱的那首著名的英文歌:
当我还是个小女孩
我问妈妈
将来我会变成什么样
会漂亮吗
会富有吗
她对我说
世事不可强求
顺其自然
她记得老师唱着唱着就流泪了,她是全校最漂亮最洋气的老师,她当时不理解一个人怎么会因为一首歌而流泪,现在她完全理解了。
曹开心就是她的顺其自然。其实所有人都是她的顺其自然,在命运的河流里,连弱小的反抗都是顺其自然。
曹开心的声音响起,她在泪帘下绽开夸张的笑脸,否则她担心她的声音会泄漏她的心情。她得转换语气,进入另一个频道。她提高音量,装出愉快的样子。
店里没事吧,我会抓紧时间赶回来的,今天路上有点堵。你想要点什么?我给你带回来。她越说越动情:囟牛肉要吗?鸭脖子呢?凤爪呢?素杂拌呢?
哎呀随便随便。曹开心似乎有点不耐烦:这个桔子怎么搞的?昨天给他加做的几道题,几乎错了一半。
慢慢来,他能行的。
还慢慢来!有你这样的妈,他的成绩怎么会好。
她去囟菜店,挑了几样曹开心喜欢的。曹开心是个严格的父亲,这对桔子只有好处,能有一个这样的继父,比威廉那样的亲生父亲不知强多少倍。
这回反过来了,春曦一直不停地打她电话,她都不接,原来对一个人断然不理是能产生快感的。后来她索性把手机设置成了静音,看着屏幕时时亮起,又萎顿地熄灭,快感依然。
整整一天一夜都是如此。第二天,终于带着居高临下的微笑接了,她想听听春曦到底要说点什么,又能说点什么。她有一千个理由永不原谅他们两个。
春曦竟然也是气呼呼的:别以为我就不会受伤,我也是人,我的感情也是感情,我的感情被践踏心里也会痛。
你不是赢家吗?赢了怎么还会痛?对了,他怎么跟你讲我的?又土又笨,像个傻瓜?
随便你怎么冷嘲热讽,我只想告诉你,他根本没告诉我你去过理发店的事,由此可以看出,他很可能又在计划下一轮逃跑。
那你留住他呀,请你不要有任何顾虑,我看到的只是我的幻觉,我不会让他再看见我,你也不用再看见我,我们就当从此阴阳两隔了。
好好说话!不要弄得像我抢了你什么东西似的,我打电话给你,不是为了解释什么,该解释的我都解释过了,我只想问你,你觉得这事就这样结束了吗?
当然,他都已经死了好几年了。
没这么简单吧,你不觉得我们俩都是受害者吗?
春曦接着说:他当我们是他的驿站,一有风吹草动就跑。以前是不知道,既然已经知道了,我们难道不该做点什么吗?
怎么做,又不能杀了他,再说你也舍不得呀。
我当然不能杀了他,但我可以让他见见他最不愿见到的人,折磨折磨他,比如让他母亲突然从天而降,或者弄一张他父亲的照片,做成面具,装扮成他父亲的鬼魂,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哎呀!晏秋惊呼一声:你不说我还忘记了,都是给你们气疯的,他母亲还在旅馆里呢,我是绝对不会给她看桔子了,我待会就去把她打发了。
留住她吧,暂时不要告诉她威廉还活着,她走了我们的计划就不完美了。
别傻了,还能有什么计划呀,远离他们就对了。
那不行,我们得有所行动。见面聊吧。
两人敲定了见面地点,一个多小时后,春曦风风火火地赶过来了。
依然是黑色,但形状变了,春曦放弃了黑皮带,放任黑色吊带裙袍子一般松松垮垮罩下来,一直拖到膝盖上方。晏秋带着一种占了上风的优越感打量她:你忘了系皮带,还是刚从你们的**爬起来?
你不就是想说这样穿显得矮胖吗?为什么我一定要让自己显得高挑呢?
咦?这不是你自己当年的屁话吗?你说女人的穿衣法则就是要显高显瘦。
那是以前,那时我还斗志昂扬,现在我已决定丢盔缷甲。言归正传,现在我们最要紧的是找一个会做面具的地方。
真的要做啊?太孩子气了吧。
晏秋虽然反对,却告诉春曦她知道有个地方专卖万圣节礼物,但不知道他们这个季节接不接受定做,她指着一条马路说:穿过这条路,再往左拐就是。
两人谁也不说话,闷着头慢慢往前走。走了十多米,春曦突然抢前一步,回过身来,望着晏秋,倒退着走。晏秋故意看向地面,不理她,她固执地盯着晏秋,一步一步往后退。
有毛病!晏秋瞪着她。
当然有毛病。春曦似笑非笑地说:我怕你在背后捅我一刀,所以我要看着你走。
晏秋使劲憋住,才没笑出来。春曦见状,涎着脸往她身边凑,晏秋在春曦光裸的肩上砸了一拳,春曦夸张地大叫,一时间,如同阴霾消失,百花齐放,百鸟争鸣,两人就这样神奇地和解了。
春曦身上那件露肩的上衣吸引了晏秋,她提议:先把面具放一放说点题外话,我一直都想尝试这种衣服,又怕肩关节受凉。
受什么凉啊!老土!就算受了凉,又不是没办法治。
待会我们找个公共厕所,你让我试穿一下吧。如果合适,我也去买一件。话说我已经好几年没跟你一起逛街了,没有你,我都不知道怎么穿衣服了。
晏秋一听就想往里闯:我只是去试一下,不会超过两分钟,不会耽误你做面具。
春曦一笑,两步抢在她前头,推开了店门。
这家店也是奇了,专门卖些暴露装,露肩装,露脐装,露臀装,破洞裤子,破洞夹克,总之,就没有一件完整无缺的衣服,全是破破烂烂,却又光彩夺目。
晏秋试了一件,嫌大,打着鼻环的看店姑娘拎出另外一件:你应该试小一码。
果然好多了,晏秋觉得自己看上去还不错,该贴身的地方像皮肤一样不紧不松,暴露的地方也恰如其分,不多不少,连春曦都频频点头。
很快,春曦也发现了自己中意的衣服,向晏秋提议:要不,我们先休息十分钟,试好衣服再谈那件事?
你决定好了,是你要做面具的,又不是我。晏秋没好气地说,同时不顾一切向墙边一溜衣服扑过去。
挑啊选啊,不一会,两人共用的试衣间里就堆满了衣服。看店姑娘送来两杯柠檬水,顺便温柔地火上浇油:其实买衣服最大的乐趣就在于试穿,从中慢慢发现自己的多种可能性。
谁说不是呢?晏秋已经发现自己不仅适合露肩装,露脐装的效果也不错,破洞夹克上了身也不差,牛仔面料上钉着彩色星星和爱心图案,拿在下巴下面一比试,立即看见了一个全新的自己。她是彻底兴奋了。有多久没这样痛痛快快地挑选衣服了,上次逛店好像还是买旗袍那次,曹开心把她放进旗袍店里,一个人跑到小公园去抽烟,等她挑好了,穿给他看,他扫了一眼,评价只有两个字:老气!从那以后,她在买衣服这件事上再没获得过满足感。
两人共用一面穿衣镜,春曦瞄了她几眼说:一点都看不出来你生过孩子。
晏秋捏一把腰间,谦虚道:还是有些地方变了。
春曦撇撇嘴:一夸你你就上天了。
晏秋惊讶隔了这么久,发生了这么多事,一旦进入试衣模式,两人立刻回到从前。
一人选了两件,再一人拿一杯看店姑娘送的柠檬水,道着再见出来,心满意足地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出声来。
现在该去做面具了。春曦提醒道。
嗯。不过,今天两件衣服我全都满意,看来衣服真不是靠买的,是靠碰的。
你现在是不是已经不生他的气了。
如果没有曹开心,我可能还在生气,现在嘛,仔细想想,其实他也蛮可怜的,居然拒绝见自己的母亲。我想起那年我们三个人一起过春节,他说,人活着,就是在服刑。现在我完全理解他那句话了。
但一个人没有道理不见自己的母亲。郑庄公发誓“不到黄泉永不相见”,最后不还是掘地见母了吗?
春曦的脚步慢了下来:不搞面具的话,就没必要继续往前走了。
要不我们逛逛再去?反正还早。
两人毅然回身,春曦说,你肯定没我清楚哪里最值得逛,我保证让你逛得宠辱皆忘。
一口气酣畅淋漓地逛了两个多小时后,两人来到一家饮料店前。
春曦含着吸管说:想一想,他要是被诱发出精神病,会是什么样子?
晏秋吐掉吸管:当众脱衣服,把自己脱得精光。
春曦本能地拢住衣襟:要是被我们看见他那个样子,会怎么样?逃走,还是给他披件衣服?
两人瞪大眼睛直直地望着对方,突然扑哧一下大笑起来,晏秋岔了气,不住地咳嗽,春曦捂着嘴,眼睛变成两条细缝。笑了一会,晏秋觉得不对劲,再一看,春曦的睫毛湿成了一缕缕,她在哭,她还以为春曦的眼睛是笑弯了呢。
晏秋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能静静地坐在她对面,陪着她。
春曦的情绪终于平稳些了,她响亮地擤了一把鼻涕,声音怪怪地说:太可悲了,明明觉得自己受了伤,却说不出这伤口的名字。
她们最终决定让威廉母子见一面。
就算是做一回慈善吧。春曦说:他母亲真的蛮可怜的。
不过她们决定尽量简化那个方案,删掉面具,删掉报复的成分,仅仅效仿郑庄公掘地见母的形式,助人为乐地让他们一家子见上一面,至于她们俩,就在一旁静观他们的反应,算是为自己的伤口作一次结痂的催化工作。
也不用她们去挖掘地道,地底下纵横交错的地铁线,就是现成的地道。
春曦说:我让威廉在某个地方等我,我们把那个地方想象成一个舞台,然后我带着他母亲从左侧过来,他必定意外至极,就在这时,你牵着桔子从右侧上来,你要假装不认识他母亲,也不知道他在这里,你要假装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大邂逅,是上天给你们安排的一次巧妙至极的大聚会。
桔子一定要出现吗?他已经知道他爸爸死了。
不相认也可以,就给威廉看一眼,然后你就牵着桔子走掉,让他心里疼死。
然后呢?
然后我们都消失,把他丢给他母亲,或者把他母亲丢给他。这事就算了结了,你也好,我也好,我们都需要从这块沼泽地爬出来了。
你?爬出来?什么意思?
春曦耸耸肩:你没听错,就是爬出来。我说了什么很生僻的词吗?
实际状况比春曦预想的更有戏剧性。
她们选中的那个地铁站,比较偏远,人流量不大。
晏秋带着桔子在一个夹娃娃机前夹娃娃,她准备了许多硬币,足以让桔子安静地等到好戏开场。
他换了个姿势,抬起一条腿,弯成九十度,架了另一条腿上。还在看手机。
他以前好像没这么专注手机。
晏秋看看他,又看看身边专心而笨拙地夹娃娃的桔子,心口开始隐隐发痛,她在替桔子痛,父爱的缺失将会是他一生的短板,她甚至想过,将来有一天,长大了的桔子说他要去坦桑尼亚父亲的出事地点去看看,那是她该怎么办?
哀伤的情绪只持续了一两分钟,她看到威廉的头转了一下,他在追着看一个醒目的美女,这个动作出乎意料地引发了她的愤怒。抛妻弃子,躲到一边不受打扰地去过自己的开心日子,说到底无非就是个无情无义的自私小人,任何理由都不成其为理由,对这种人还有什么可说的。她突然想要修改跟春曦商定好的剧情。她不想让威廉见到桔子了。
春曦出现了,她身边跟着自称是威廉母亲的女人。
威廉还在低头看手机。
春曦领着威廉母亲继续往前走,她的左前方就是威廉所坐的那把椅子,但她似乎没看到威廉,她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晏秋看到威廉赶紧把手机举到耳边,没错,肯定是春曦在给他打电话。
威廉四处观望,像在寻找春曦,春曦也在转来转去地寻找威廉。
威廉母亲停下脚步,僵在那里,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晏秋觉得她看到威廉了,但威廉没看见她,威廉还在一边讲电话一边寻找。
从那个女人垂下的手臂可以看出来,她僵得厉害。
晏秋看到春曦在往后侧移动,一直移到电梯边。她把自己藏了起来。估计她已意识到母亲认出儿子来了,而威廉还在焦急地寻找,同时大步往黄线这边走,左右观看。
电话仍然在线,因为自始至终,威廉都保持着讲电话的姿势。
威廉母亲开始移动,她走到很慢,快到威廉身边时,谦卑地伸出一只手,一只渴求但又不太自信的手。她终于触到威廉了。
威廉倏地转过身,就像突然被人剑指咽喉,他张着两手,望着面前矮他一头的女人,一动不动。
女人在对威廉说着什么。
从路人一个劲地回头张望可以看出来,她肯定在对威廉说着什么不寻常的事情。
晏秋的电话响了,是春曦打过来的,她问晏秋看到那对母子没有,催她快点带桔子下来。
我改主意了。晏秋说:凭什么给他看?就不给他看,反正他也不稀罕。
与此同时,晏秋看见威廉母亲的身子在慢慢变矮,她正在朝威廉跪下去。人群呼啦一下围过来,黑压压的一片脑袋瞬间将他们包围。紧接着,脑袋上方长出一片手机,人人都开始拍照。
人头开始松动,毕竟,那些人都不是为了看新鲜才出门的,他们多半有要事在身,急需赶往下一程。
就像一只高功率的吸尘器,刚刚还在围观的黑压压的脑袋,转眼间被地铁吸得精光。站台上重新变得敞亮,光溜溜。
没有威廉,威廉不见了,只有威廉的母亲还在,她瘫坐在那里,像刚刚遭到了抢劫,身边所有值钱不值钱的东西被洗劫一空,唯有散乱的鬓发在枯槁的脸上飘拂。
春曦朝晏秋招手,晏秋指指母子见面的地方,但春曦夸张地做着赶紧离开此地的手势。
晏秋只好依她,快要走出地铁站的时候,她最后回了一次头,威廉母亲还在那里,还保持着那个被洗劫一空的姿势。
他果然又跑了!春曦说:我想到过他可能会继续跑,但没想到他会在母亲眼皮底下跑掉,我以为他至少要陪他母亲一段时间。
春曦打了个电话,很快就挂了,转脸对晏秋就:电话也没人接了。
跟你当年不接我的电话一样。
春曦不理会,快步往外走。
他妈怎么办?
她能来,当然也能回去。
晏秋提议顺便去春曦家看看。才走几步,春曦突然一个急转身,说:还是先去附近一个儿童乐园玩玩吧,正好陪陪桔子。
晏秋有点意外,但她很快醒悟过来:你还是回去吧,桔子有我就够了,不用你操心。她知道未婚人士多半不欢迎小孩子客人,也讨厌儿童乐园。
春曦说:你怎么还是这么笨啊!万一人家正在家里收拾新一轮逃亡的行李呢?撞上了岂不尴尬?给他留点时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