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两只小眼睛
晏秋系好围巾,拿起铲子,站在开始升温的平底锅前,只待学校放学铃一响,她就可以做蛋饼了。
她往平底锅里刷上一层油,回过身来暖洋洋地问曹开心:需要我给你先煎一个垫个底吗?
曹开心头也不回地说:今天晚托班又增加了一个,所有东西多准备一份。
我们晚上去看个电影吧。
桔子的数学单元考不理想,才九十二分,上一次还九十七分呢,退步了。这个阶段如果单元考都考不到满分,大考肯定不行,大考不行,小升初肯定更不行。你什么心都不操,就知道吃喝玩乐。
晏秋一听,关了火就往晚托走教室走,她想先去看看考试失利的桔子。曹开心有学霸情结,每次桔子考完,就问他多少分,班上最高分多少,如果桔子与最高分相差两分,他就说:他把你甩了一操场的人。如果相差五分以上,他就说:他把你甩了半个海市。桔子果然一脸哀悼地坐在那里,看见晏秋朝他走来,眼圈马上红了。晏秋捧着他的脸安慰他:九十二分已经很不错了,我那个时候,考九十二分是要受表扬的。桔子大哭起来:他不是你这样想的。桔子当着曹开心的面叫爸爸,对着晏秋却总是称“他”。
曹开心在楼下催她了,桔子推了一把晏秋:你快去忙你的吧。我们都要听话。
平底锅里那层薄油在慢慢收干。一股强烈的莫名其妙的情绪,令她产生了一个无法自持的冲动,她把手放上去,只有一秒,也许还不到一秒,她就清醒过来,她看到手掌先是鲜红一片,接着就像种子萌芽一样,鼓起一层亮亮的燎泡,她开始颤栗,同时轻轻叫着蹲下身去。
曹开心一脸狐疑地走过来,看了看她的手,找出一瓶油来,让她自己擦。怎么这么不小心?带上手套,给人看见就没人敢吃你的蛋饼了。
晚上,桔子捧着她的手,噓噓地吹。好疼吧?他的眼底发蓝,越发显得面色明净。
她一寸一寸打量桔子的脸,威廉的轮廓正在慢慢显现,她捏捏那只酷似威廉的鼻子,笑着说:没事,疼痛也是一种纪念。
曹开心拿着苍蝇拍子敲门板了,那是提醒桔子,该做功课了。
晏秋看看时间,又看看曹开心为桔子制作的作息表,还差六分钟才到做作业的时间。
他不应该先过来收拾一下自己的桌子吗?上面堆得乱七八糟的,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做作业也要有做作业的样子。
晏秋赶紧起身去收拾。
曹开心一把推开了她:这是他自己的事。
桔子走过来,默默地、毫无章法地收拾。
晏秋悄悄提醒曹开心:别对他太严了,他还小,慢慢来。
越早越好懂不懂?曹闻一就是上规矩上得太晚了,你应该感谢我,曹闻一身上的教训我全都毫无保留地拿来用在他身上了,你对孩子根本不上心,也没有经验,要是没有我保驾护航,他不走弯路才怪。
你想带他走一条什么样的直路?
当然是走尖子生的道路,对我们老百姓来说,只有当尖子生,到哪里就是哪里的尖子生,才有出路。
如果他没有那个天赋呢?
哪有什么天赋?都是勤学苦练来的。
曹开心一直拿着苍蝇拍子,那是他的体罚工具,能打疼,又不担心打出伤来。他进去陪桔子,随手关上房门。
晏秋看着门,像个板得死死的讨厌面孔,她转了两圈,去倒了两杯水,放进托盘里,去推门。
先敲门。曹开心不耐烦地把她搡出来:你要干什么?
她示意先喝点水。
我正在训练他的专注力,你早不来晚不来,偏在这个时候跑过来捣乱。他瞪着两眼朝晏秋挥舞苍蝇拍子:我真心诚意为他着想,挖空心思为他设计未来,你就是这样配合我的?你还想不想他成器了?不想就早点说,省得我白费功夫。骂完,再次砰地一声把门关上。
晏秋端着盘子站在原地,她第一次闻到门板的味道,那是发了霉的木头混合着劣质油漆的味道。她听见苍蝇拍子使劲拍在桌上的声音,她能想象,拍子响一下,桔子就全身抖索一下,然后更快地摇动铅笔,更紧地贴向桌面,所以曹开心才会大喊一声:背挺直!晏秋放下托盘,心口咚咚直跳。
因为关着门的原因,屋里愈发显得逼仄,她走两步,就碰到了墙壁,转个身,再走两步,还是墙壁,她想拉开门,冲出去,又觉得此举不妥。
电话响了,是春曦,她说她在她家楼下,问她是否愿意下来走走。
真是太及时了。晏秋抓起钥匙就往下跑。
近前一看,晏秋吓了一跳,春曦的黑色体恤下面,竟然没穿内衣,两个小点点像两只小眼睛,坦然地望着晏秋。
你搞什么?要我上去帮你拿个胸罩下来吗?晏秋急得像是自己忘了穿胸罩一样。
你以为我连这个也买不起啦?春曦全身放松地往前走。
晏秋走两步就瞄她一眼,幸亏春曦的胸部不大,若不是凑得特别近,不大容易看出来。这是新潮流吗?她问。
不知道,我只知道这样最舒服。
她们渐渐统一了步履,好似又回到了两个人的宜林时代。
他当初给你留下一点什么没有?字条之类的。春曦望着前方,就像那里能看到遥远的宜林。
他就跟桔子道过再见,亲了他两次,然后对我说,再见咯!可惜当时我毫无觉察。
春曦对着自己的影子做出一个模仿小狗的动作,催促晏秋:快!快拍下我的影子。
她拍好了,拿给春曦看,春曦挺满意。
以后,有需要用我照片的地方,就用这张,我喜欢。
毛病!晏秋放大图片,仔细打量那张小狗照片的细部。我突然有个想法,要是不穿衣服,拍出来可能效果更好。
说到衣服,我有一些衣服送给你,你会介意吗?
晏秋想起当年那件白底绿点的淑女裙,还有那天晚上威廉的目光,不由得蠢蠢欲动,嘴上却说:一个胸罩都不肯穿的人,能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好衣服。
你从来都不问我后来的工作,告诉你吧,我在一个不太有名的模特公司工作过,除了做财务,也帮模特们拎衣服,你可以想象我现在的衣服有多少,衣品如何。
晏秋马上嚷嚷起来:快给我快给我,要不我现在就跟你一起去拿?
春曦表示马上就会有快递给她送来。
晏秋问她那个公司还招人不,她也想去那种地方工作。春曦说你不是老板娘吗?老板娘是不用工作的,老板娘本身就是一份工作。晏秋想想曹开心那个小店,还有楼上的晚托班,她知道那不算工作,她也还没找到老板娘的感觉,不过他们娘俩却在靠它养活,顿时无言以对。
她们上了一辆双层观光巴士,在顶楼坐下来,春曦问她晚点回去要不要紧。当然要紧,但晏秋舍不得说出来,不说出来还可以含糊着,一旦说出来,就得马上回去。因为不是节假日,观光车上人不太多,顶车更是空旷。她们一人占据一个座位,斜躺下来,如同飘浮在夜空之下,城市灯火之上。
告诉你一个秘诀,如果心情不太好,就来坐这个巴士,在空中飘一会,什么不愉快都随风而去了。
那你坐过几次?晏秋问。
春曦嘘了一声:安静!安静下来,你就能看见星星。
晏秋学她的样子,仰面躺着,望着缥缈的夜空。
但她什么也没看见。
你知道吗?他就那样走了,连一声再见都没说。春曦仰躺着,似在对夜空说话:我没猜错,他回来拿过东西,背包,换洗衣服,鞋,水杯,电脑,凡是他的东西,他都拿走了,余下的东西给我理得整整齐齐,他肯定收拾了很久,他做了这么多事,却不肯拿笔给我写下一句话、一个字,电话里也没给我留言。他让我觉得像是做了一场白日梦。你在听吗?我知道你可能不爱听这些,没关系,你可以不听,也可以径直下车,走掉。真的。
晏秋没有走掉,相反,她听得很认真,句句钻心,疼痛让她说不出话来。
这样对你也好,与其藕断丝连,不如快刀斩乱麻。
我不是这样想的。
春曦不再继续往下说,晏秋也不催,自去搜索天空,如果真能发现了几颗星星,她希望明天就带桔子来坐双层巴士,就算曹开心反对她也要把桔子拉出来,学不学霸她无所谓,她从来就没想过让桔子去当学霸。
她不知不觉睡了过去,等她被到站的嘈杂惊醒的时候,春曦已经不见了。连滚带爬下了车,赶紧给春曦打电话,竟然又是无法接通。她一笑,把电话塞进包里,她再也不怕这个电子提示音了。
她到家的时候,桔子已经睡着了,她站在床边打量他的小脸,每一个毛孔,每一个细胞,都得到极大的舒展,都在最大限度地呈现它们的本来面貌,他长得真好看,既有威廉的大气轮廓,也有她的精巧细致。他的眼球在轻轻颤动,额头上有一种只有儿童才有的温润光辉。她从他脸上看到了某种圣洁,它不属于逃跑的威廉,也不属于想要再试一把成功家长的曹开心,他应该仅仅属于爱,她这个母亲的爱。
曹开心正在灯下研究他的作业本,桌上摆着晚餐后来不及洗的碗碟,她想要跟他好好谈谈的决心被一阵内疚冲垮,每天每天脚踏实地的付出,连她这个母亲也无法做到,他却做到了,现在她相信,没准曹开心真能把桔子培养成学霸。
躺下后,曹开心问她出去见了谁,她想了想说:一个老乡、好朋友、失恋的姑娘。
看不出来你还会安慰失恋的人,你怎么安慰的?
她硬着头皮继续撒谎:我带她坐在双层巴士上一边观光一边抬头找星星。
找星星能治失恋?曹开心大笑,笑得被子都从身上抖落下去。
第二天下午,晏秋收到了春曦寄来的一只大包裹,里面全是衣服。包裹最深处,藏着一封信。
这些都曾是我的最爱,也是最值得保存下来的衣服,我曾经给它们写过一首诗:
看这些衣服/来自田野的纤维/它们谦虚低调/貌不惊人/它们扎起布匹之花/在尘世簇拥你,保护你/它们帮你取悦男人,却比男人更值得你依靠和宠爱。
现在,它们都归你了,当你穿上它们,你不仅仅是穿上了衣服,而是披上了铠甲。而我,已经不需要这些铠甲了。这是第二次,我不能确定我败给了谁,第一次我是知道的,我败给了你,还记得在宜林我们撞衫的那次吗?如果我不说出来,我怀疑你永远都不知道。染头发的时候,威廉问我们谁先来,我说你看着办,结果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你。那次我彻底失控了,我觉得我们不仅撞了衫,还撞了人。而这一次,我以为他终于觉醒过来,重新选择了我,结果你看到了,这是个多么荒诞的结局,他居然连个告别都没有,丢下所有人,抱头鼠窜而去。瞧瞧我们俩的眼光,我们不但撞衫,撞人,连错误也一样结结实实地撞上了。
不管怎么说,错误就是错误,不会因为有人分担而减轻错误带来的打击。
我不得不思考过去的岁月,也许我的错误在于,我太贪恋一些表面的东西,好看的,好听的,感觉舒服的,都是我的选择,我活得太肤浅。得换一种活法了,也许要从头开始,既然我不喜欢我的专业,趁着还不是太老,赶紧去重新选择一次,抛开虚荣之心,戒骄戒躁,踏踏实实做事,所以,别笑我,我选了个最寂寞的行当,我是在一个纪录片里看到那个穿盘扣衣服的绣娘的,她脸上的表情吸引了我,我去找到她,费了很大功夫才说服她收下我这个徒弟。
所以这些衣服我都用不着了,绣娘必须像木头一样朴素,身上没有半点颜色,方能衬出手中丝线的色彩。
不要找我,必要的时候,我会跟你联系的。
晏秋把信看了两边,又去打量那些衣服,她听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沉重,春曦又走了,这以后,她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