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兵行险招

省城以西,临安山区,於潜镇郊。

於潜依水而建,天目溪上游的两条支流在镇北汇拢,从镇子西边流过,蜿蜒向南,与昌化溪合流成分水江,经瑶琳仙境,在桐庐境内汇入富春江,是浙西临安山区去往省城的主要水道。

天目溪上,河道中央,小舟轻摇。田婴齐头戴斗笠、粗布麻衣,身前还摆了两根竹竿,优哉游哉的靠在小舟上,时不时朝岸边瞥上一眼。於潜是吴越开国君主钱鏐的发迹之地,钱鏐最心腹的“八都兵”,其中就有一支於潜都。

他已经在这里等了两天。

送走朱丽娜和乔麦花后,他就发现保安大队的数千人马正在向城北集结。田婴齐立刻判断出夏钊的用兵意图——如果要挺进江西,有两条路,一条是走临安,取道黄山、婺源,经景德镇直插湖口,攻击九江背后;另一条是走衢州,经上饶、鹰潭,与已经打下南昌(或正在围攻南昌,田婴齐并不清楚南昌是否还在联军手中)的北伐军会师。临安山区路不好走,所以要去江西,就该在南星桥集结部队沿江而上,去往浙西;可保安大队的人马偏偏在城北集结,说明夏钊并不打算西进,而是要北上。北上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淞沪、上海!

田婴齐想起在上海时与邓演达的那次私下会面,看来革命党人还真打算让沪浙同时发动,集合两地的力量,先拿下上海这个东部重镇。

可夏钊不走浙西,并不代表别人不会。眼下省城已被夏钊控制,真正的危机来自于省城之外。孙传芳要派兵入浙平叛,也有两个方向可以选择:北面,先走水路,再从镇江沿运河南下,经松江直扑浙北;西面,或走衢州、富阳,或走黄山、临安,进攻杭州侧翼。

时间紧迫,平叛讨伐军不会从衢州绕道,剩下不论是从宣城宁国方向,还是徽州黄山方向入浙,於潜镇都是必经之地。田婴齐相信以夏钊的老到,一定也能想到孙传芳的进兵方略,可起义军有个致命的问题——兵力太少。几千人马,根本不可能处处布防,只能有选择的集中兵力;而从於潜到西溪,并没有安排一兵一卒驻守。

这才是田婴齐来此的真正原因。

就在这时,水面颤动,似有大队人马从北面山里奔来。

田婴齐往上推了推斗笠,悄悄调整了小舟的方向,留出更好的视野来。

果然,几分钟后,几匹快马冲出山林,在河边奔驰一段,勒缰停下,警惕得在周围巡视一圈后,留下两骑警戒,另外两骑掉头奔回。

十分钟后,大地震动,大批骑兵奔出山林在水边停下。马背上的骑士身背步枪,清一色的大光头,精悍之气扑面而来。

伴随几声河南腔的喊话,除了分出几组四散警戒,其它骑士纷纷下马,十人为一队,井然有序的卸鞍、取水、洗漱、休整,人收拾完后,才一队接一队的给马匹洗刷。最早休整完毕的两队人则放下长枪,戴上帽子,徒步朝南面走去。

时值正午,田婴齐估摸着他们是要在河边休整,至于那两队去镇上的,应该是去采买吃食的;不生火,戴帽子,则是为了掩藏行踪。他们马匹极多,几乎一人双马,装备也十分精良,除了步枪,人手一把砍刀,一床棉被,马匹上还挂着装干粮和弹药的袋子,标准的长途奔袭配备。

尽管没穿军服,田婴齐依旧能判断出这支人马绝非马匪强盗,而是训练有素的军中骑兵。不是北伐军——北伐军多两广子弟,骑兵少,人瘦小;也不是联军——东南五省联军没有成建制的骑兵,骑兵都被打散了作为斥候传令兵使用;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从北方来的客军。

北方来的客军怎么会跑到浙西山区来?而且从军容和纪律上看,绝非溃败到此的散兵游勇,更像是奔袭而来执行任务的奇兵。

那就只剩一种可能性。

田婴齐思绪一动,计上心头。

他在观察他们,岸上的人也发现了他。

田婴齐站起来,收了鱼竿和鱼篓,撑起竹竿,浮向岸边。

不远处的水面上,另一个年轻的渔夫见田婴齐靠上岸去,不由微微蹙眉,这家伙,明明是来监视放哨的,怎么就深入敌营了?不过这家伙从不做没把握的事,既然去了,一定留有后手。他想起两人先前的约定,便撑起竹竿,趁岸上的人都盯着田婴齐,悄悄朝下游划去。

几个光头牵着马匹让出一段水面来,好让他靠岸。

田婴齐稳稳当当的停下小舟,轻巧的跃上岸,又朝下游投去一瞥,见那条小舟正在往下游去,便放下心来。

“什么人!”两个光头一左一右包夹过来。

田婴齐大大方方回答:“五省联军驻浙联络官,请见你们的长官。”

两个光头相视一眼,将信将疑的盯着他。

就在这时,一个洪亮的声音道:“让他过来。”

田婴齐循声望去,看见一个身高体壮、浓眉虎目的壮汉朝他走来,先是一怔,再看看左右,顿时全明白了,抬手摘下斗笠。

壮汉这才看清他的容貌,也是一怔,不动声色:“是你?”

“是我。”田婴齐嘴角上翘,多年不见,不想竟在此地见到。

鲁小武忽然下令:“来人,扣下他的船!”

田婴齐拿出一本小册子递过去:“我既然来了,就不会跑。我船上有鱼,让兄弟们拿去吃。”

鲁小武翻了翻又还给他,朝两个手下使了个眼色:“跟我来。”

几个光头兴高采烈的跑去船上搬鱼篓。

两人一前一后朝营地走去。

鲁小武:“你怎么来了?”

田婴齐:“这话应该我问你。”

鲁小武:“奉命行事。”

田婴齐不再多问,知道问了这家伙也不会说。

半个钟头后,宋梅村和他的警卫连赶到营地,见到了田婴齐。

田婴齐见到宋梅村的第一句话,就是夏钊已在省城布下口袋,就等宋梅村的人马踩进陷阱。

宋梅村把田婴齐叫到僻静处,吩咐鲁小武不得让任何人靠近。他看了看田婴齐递过来证明身份的小本子,他知道孙传芳确实在杭州、福州、安庆、南昌等地设立过联络处,明为联络军情,实则就地监视各省大员。这个田婴齐身为联络处的少校副处长,没能及时发现夏钊的反叛意图,想来逃不过军法处置;不过他能从夏钊枪口底下跑出来在此必经之地等待,倒也是个机灵人。

他们数百人马远道而来,且都是外乡人,一路上找了不少向导才潜踪隐迹来到此处,再往前走,确实需要一个熟悉浙江情况的人来带路。想到这,宋梅村已决定,不管这个田婴齐是想将功折罪还是别有用心,暂时都要把他留下,一来好多了解些杭州的情况,二来也是为了保密的需要。

宋梅村问了他一些杭州城里的情况,田婴齐都如实回答。

田婴齐:“卑职斗胆,敢问上峰,可是要带着这几百骑兵去突袭杭州?”

宋梅村:“我部人马皆是精锐,又是奇兵出小道,未必不能成功。”

田婴齐:“敢问上峰,浙江守备司令孟昭月的人马何在?”

宋梅村面色一沉:“此等军情,也是你能问的?”

田婴齐毫不畏惧:“孟司令守备浙江,浙江地面出了此等大事,大帅定会派他回师镇压。他部五六千人马,可走不了浙西小道。”

宋梅村目光一颤,心想这小子倒是个明白人。

田婴齐继续道:“兵法有云,以正合,以奇胜。只有奇兵没有正兵,奇兵便是隔靴搔痒;只有正兵没有奇兵,正兵便只能死战消耗。故卑职判断,孟司令的大军会走运河水路南下,在松江上岸,稳扎稳打,逼近浙北;而长官您的这支偏师,才是直插浙江要害的利刃!”

宋梅村:“说下去。”

田婴齐:“夏钊起兵前,曾对人提及,要不是宋长官在大帅面前力保,他早就为奸人所害。”

宋梅村终于动容,死死盯着田婴齐。夏钊造反,大帅若真追究起来,他这个多次作保之人又何尝没有责任?大帅让他跟孟昭月兵分两路平叛,也是给他一次将功折罪的机会;他若不能将夏钊拿下,必受军法处置。此行,他宋梅村也是只许胜,不许败!

鲁小武看了田婴齐一眼,把手挪到身后,握拳待发。

田婴齐:“宋长官若是不管不顾一头栽进夏钊的陷阱里,非但会使大帅的奇正之计无用,还会叫亲者痛,仇者快。”

“大胆!”宋梅村突然大喝。

几个警卫听他这么一喊,立刻围拢过来,虎视眈眈的盯着田婴齐。

田婴齐看着宋梅村,却不言语了。

宋梅村看着田婴齐,摆摆手,待几个警卫退下,才道:“你既能等在这里,想必已有对策。”

田婴齐:“我离开时,夏钊直辖的两个保安大队仍在城外,先前只有第二大队北上嘉兴布防。区区一千多人的民兵,就算赶到嘉兴,又岂是孟司令大军的对手。夏钊若想守住省城,必定会增兵。”

宋梅村:“你的意思是,等夏钊主力尽出,我们再趁虚而入,夺取杭州?”

田婴齐:“区区一座空城,就算打下来也守不住,最值钱的是夏钊的人头!宋长官的人马,必须在最关键的时机出现,一战而擒获夏钊,夺得首功。”

宋梅村:“什么才是最好的时机?”

田婴齐:“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夏钊被孟司令打成光杆司令的时候,就是宋长官动手的最好时机。”

大运河边,由夏钊亲自率领的两千援兵排成整齐的队列,浩浩****的向北挺进。运河上,上百条大船首尾相连,运载着大军出征所需的粮食弹药物资。水陆两条长龙,承载着的是浙江响应北伐、民主独立的希望和决心。

西岸一间仓库顶上,两人并肩而立。其中一人正是周培生,另一人身着黑衣,将面容隐藏在帽檐下。

周培生:“没想到你这么着急就赶过来,这一次那边可是立下大功了吧?”

黑衣人:“夏钊这一走,杭州就是一座空城,你有什么打算?”

周培生:“城里戒严,我的下线失踪了,我身份敏感,暂时拿不到最新消息。”

黑衣人:“我的下线也失踪了,所以我才会赶来。”

两人相视一眼,心中不约而同想到一个人:“难道是他?”

周培生:“北伐军如果不能尽快打过来,夏钊就是在玩火自焚。”

黑衣人:“夏钊本就是一颗棋子,他在后头这么一闹,孙传芳还能安心呆在江西吗?他手底下的督军省长们,哪个手里没兵没枪,哪个没点儿小心思?福建周荫人,安徽陈调元,徐州陈仪,打打顺风仗可以,孙传芳真要挺不住了,这些人统统都要反水。”

周培生:“看来你们没少在这些人身上下功夫。”

黑衣人眼中寒光一闪:“北有冯玉祥,南有夏钊,中央若不强势,地方便都是三姓家奴。”

周培生:“看来你已有定计。”

黑衣人:“你觉得夏钊挡得住孟昭月的平叛大军吗?”

周培生摇摇头:“保安大队,乌合之众。”

黑衣人:“你知道田婴齐的下落吗?”

周培生:“在宪兵队的眼皮子底下跑了一次,夏钊复出后又失踪了。”

黑衣人:“我怎么听说,他跟你的下线走得很近?”

周培生眼中闪过一丝恨意:“如果有机会……”

黑衣人拍拍他的肩膀:“这件事,我会帮你。”

民国十五年十一月二十日,晨。

一声巨响惊醒了浙军指挥部中的夏钊。

夏钊匆匆披上他那件陆军上将军服,系上腰带,拿起指挥刀,刚走出屋子,一个传令兵就匆匆跑来,说孟昭月的部队正在猛攻城外阵地,负责镇守阵地的团长章培请求支援。

“让第三大队的一个营过去支援,绝对不能后退半步!”夏钊立刻下令。嘉善县河网密布,几天前奉命赶来布防的保安第二大队的两个团长章燮、章培,在城外依托河网修筑阵地。

前天,孟昭月的讨伐军自枫泾方向赶到,立刻发动试探攻击,被两部堪堪顶住。昨天上午休战半日后,下午夏钊前脚赶到嘉善,对面的孟昭月后脚就发动猛攻。在夏钊的调度下,浙军顽强抵抗,成功守住阵地。当晚,夏钊携嘉善绅商犒赏三军,激励士气。岂料天一亮,休整一晚的讨伐军便再度发起进攻,大有一举击溃浙军之势。

“顶住,一定要顶住!”夏钊不顾劝阻,带着几个警卫来到城墙上。派去增援的一个营已经到位,帮助章培部守住阵地。讨伐军和浙军的军服装备完全一样,浙军只是在左臂上缠了一块红布以示区别。然而没过多久,阵前又是一声惊天巨响,浙军阵中闪过一团火光,继而浓烟滚滚,临近阵地顿时**起来。

“大炮!”夏钊一拳砸在城墙垛上。浙军前两天能挡住讨伐军的进攻,是因为对方的炮兵落在后头还没赶到。昨天晚上他们在喝庆功酒的时候,对方的炮兵终于赶到,刚才那两炮,便是炮兵在试射。

按照夏钊的判断,联军的炮兵主力都被孙传芳带去江西前线,只在南京、徐州、仙霞岭等要地留下少量老旧不易运输的城防炮。孟昭月数千人马只用了不到十天就从九江赶到嘉善,必定是走水路而来,根本无法运输大炮。那么对面的大炮是从哪来的?

这时,与夏钊同时接受委任、时任国民革命军第十八军党代表的连先生匆匆跑来:“老夏,敌人有炮,城墙上危险!”

夏钊:“大敌当前,我岂能临阵退缩!”

连先生走上几步,低声道:“田婴齐来了,说有要事要见你。”

夏钊:“让督战队上去,哪个敢后退半步,军法处置!”说完,才跟连先生一起在几个警卫的保护下走下城墙,在城中指挥部见到了田婴齐。

田婴齐开门见山:“孟昭月的大炮,是从镇江运来的江防炮。”

夏钊恍然,镇江乃长江要冲,江面狭窄,自古就是渡江必争之地,孟昭月直接把镇江的炮拉来,果然是出其不意。

田婴齐又问:“厅长打算死守下去吗?”

夏钊面色阴沉。讨伐军有炮兵,浙军全是步兵,而且大多数都是从民兵草草训练而来,大炮一响,根本坚持不了多久。可他不能走,他一走,军心士气全部垮掉,用不了半天就会被讨伐军包围缴械。

田婴齐:“浙军兵力不足,嘉兴无险可守,再打下去,等南京和徐州的人马一到,想走都走不掉了。”

夏钊眉头紧锁。镇守南京的周凤岐,浙军第四师师长;镇守徐州的陈仪,浙军第一师师长。周凤岐资格老,陈仪声望高,周凤岐更是自己的死对头,若他真的提兵南下,自己手上这点人马根本不是对手。

连先生却持反对意见:“军长,大本营的命令是北上淞沪,以武力掩护工人武装起义,伺机夺取上海。就这么撤退,大本营定会追究我们的责任!”

田婴齐:“上海就是个坑,第一次工人武装起义,两个钟头就被镇压了。以武力掩护工人武装起义,他们起义了吗?孟昭月的大军就在前头,上海警备司令部也有几千人马,打得过去吗?”

话音落,又是一声炮响,震得灰尘直落。

夏钊:“不能就这么便宜了孟昭月。来人,传我命令,集结预备队,准备反击!我亲自指挥!”

连先生一惊,却被田婴齐拦住。

连先生怒道:“你干什么?”

田婴齐:“要是不想大家一起完蛋,就去准备火车,随时接应厅长!”

连先生瞪了他一眼,也跟着出去了。

炮声隆隆,田婴齐看着一队队飞奔向北门集结的浙军士兵,转身随连先生朝火车站方向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