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釜底抽薪

孟昭月万万没想到夏钊竟会带着一群步兵发起反攻。那些被临时武装起来的浙军,居然顶着炮火攻到了讨伐军阵前,还突破了两处阵地。

“开火,给老子狠狠的打!”孟昭月面色狰狞。他原本计划沿运河直扑杭州,没想到被夏钊抢先一步占了嘉善,只好弃船上岸,摆开阵势打攻坚战。这次他从镇江拉来了一整个炮兵营,还是通过南京的老朋友周凤岐面子、又花了重金借来的,真要连夏钊这群叫花子兵都打不过,他这个浙江守备司令也不用当了。

他担心的是时间——自己在这里多呆一天,宋梅村的那支骑兵趁虚而入偷袭杭州成功的可能性便多上一分。他不能输给夏钊,更不能让光复浙江、生擒夏钊的大功落到宋梅村手里!

火车站前,火车已经发动。

连先生看看怀表,已经打了四个钟头了,军部各处都已撤到火车上,可夏钊却迟迟没来。

“田婴齐呢?”连先生大声问道,刚要派人去找,就看见一队警卫匆匆过来,田婴齐和夏钊都在其中。连先生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跑上前道:“军长,章团长他们应该还能坚持一段时间。火车随时可以走。”

夏钊心有不甘的扭头朝战场方向回望一眼,在众人的簇拥下上了火车。

“呜……”汽笛长鸣,火车发动,在炮声中缓缓向南。

车厢中,田婴齐指着桌上的地图:“钱塘江以北无险可守,不如放弃省城,退守江南,与敌隔江对峙,等待北伐军到来。”

连先生:“省城乃浙江中心,决不能弃!”

田婴齐:“浙军主力都在嘉兴,省城只有警察,凭什么坚守?”

连先生:“严峻的保安大队还在省城。”

田婴齐望向夏钊:“厅长,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话音落,连先生忽然抬手,举枪对准他的脑袋,语气冰冷:“田婴齐,我现在很怀疑你的身份和目的。”

田婴齐看了看黑洞洞的枪口,很想问连先生为何要等上了火车才动手,转念一想,也只有在火车这等封闭的空间里,才不怕自己夺路而逃,毕竟自己是有“前科”的。想到这,田婴齐平静地问:“连先生是信不过我的人,还是信不过我的判断?”

连先生:“你的所作所为前后矛盾、无法解释的地方太多,由不得我不多想。我不想让一个信不过的人来左右我们的生死。”

田婴齐无奈的摇摇头,连先生的质疑,或许也是夏钊心中的疑虑,毕竟从始至终,他都没跟夏钊交过底,两人一直是在五分信任、三分默契、两分顾虑中互相配合,只好道:“我确实是大帅留下来监视厅长的。”

连先生露出你总算承认了的表情。

田婴齐:“可我认为,对大帅来说,拿下厅长,换一个人来主持浙江,并不是最好的选择。所以我闹出那么多事情来,一方面是故意引人注意,把水搅浑,以免厅长直面小人陷害,失了大帅的信任;另一方面则是试探大帅,看看大帅的底线在哪里。”

“幸好大帅清楚轻重,没有听信谗言,反而给厅长加官进爵。不管此举是否是真心还是无奈,厅长与大帅之间,总归没有撕破脸。换一个角度看,保住厅长,也就保住了革命党人争取厅长起义的希望;倘若厅长被撤职,或是被调走,什么起义,什么革命,还有机会吗?至于我去上海——”

田婴齐看了夏钊一眼,这件事其实是夏钊特地安排的,是两个人之间的默契:“我去上海跟他们谈判,也是想看看那边的诚意,看看他们到底愿意开出多大的价码来。如果他们没诚意,我正好劝厅长不必更换东家,妥妥的继续当代理省长。结果对方给了个军长出来,不上不下,与省长平级,我就只好回来复命,请厅长自行定夺。至于我的身份,呵呵,不瞒你说,我既不是共产党,也不是国民党,我就是想给自留条后路,不想被人当枪使了最后一脚踢开。”

连先生看着他,夏钊受伤后田婴齐那一通闹腾,确实吸引了众人的视线,让夏钊平安度过受伤带来的信任危机;而上海之行,用黄人望的话来说,要不是田婴齐据理力争,国民政府那边给出的条件只会更差;今天田婴齐劝夏钊放弃浙北当断则断,也是为了保存实力。至于给自己留条后路,就算是夏钊,也是两次起义,先反卢永祥,再反孙传芳。人生在世,除了理想,当然要替自己打算。

田婴齐:“我本以为能让厅长和大帅相安无事,没想到两边都逼得那么紧,大势所趋,非人力所能阻止。至于我,没能提前发现厅长的意图,大帅那边我是交待不过去了,只好毛遂自荐来为厅长效力。厅长若有个闪失,我就只能只剩逃亡,亡命江湖了。”

夏钊抬手按下连先生的枪:“把枪收起来,小田不会害我。”

田婴齐暗说抱歉,这趟还真就是为了把你带进宋梅村布下的口袋里才来的。

连先生收起枪,眼中仍是充满了不信任。

按照田婴齐的设想,夏钊起兵后压根儿就不必北上,占领省城后,直接封锁钱塘江,派兵控制住江南的富阳、绍兴等地,广积粮、缓称王,静待北伐军到来;结果他们倒好,傻乎乎的响应“沪浙一体”战略的号召,把本就单薄的兵力摊到无险可守的浙北大平原上,浪费时间,折损实力。所以说国民革命政府那帮人,压根儿就是把夏钊当成搅屎棍来使,最好让他跟孙传芳打得两败俱伤,好坐收渔翁之利。不过夏钊已经上了北伐军的“贼船”,说这些都已迟了。

“为今之计,唯有退守江南,与联军隔江对峙,等待北伐军入浙,扭转战局。”田婴齐给出了建议。

夏钊看着车窗外,两天的战斗让他清楚的感受到了缺少重型武器的民兵与正规军之间的差距,绝非喊几句口号就能弥补的。热血过后,他必须要为自己考虑,为跟着他起义的兄弟们考虑。良久,夏钊终于做出决定:“老连,你去富阳,组织人手在江南布防;我去省城断后。”

傍晚时分,田婴齐在拱宸桥站走下火车,扭头看了眼重新启动的火车——夏钊和他的卫队仍在火车上——将鸭舌帽往头上一扣,闪入出站的人流中。

眼下各方关注的焦点都在夏钊起义上,宪兵队被控制,对他的通缉令形同虚设,而他联军驻浙联络处军官的身份,足以让他在省城内外畅行无阻。翻过拱宸桥,田婴齐来到桥西的保安总队营地,跟吴殿扬借了辆汽车,驱车直奔西湖。

半小时后,田婴齐赶到坐落在西湖边宝石山顶的广济医院。他大摇大摆的从医院正门进去,跟护士亮出证件,很快就拿到了住院记录,确定目标所在,只身来到疗养楼中。广济医院是省城高官的疗养院,在医院走廊上就能远眺西湖景致。不过此刻他无心风景,径直朝303房间奔去。

半个钟头后,夏钊出现在医院门外。他把大部分卫队都留在山下的松木场接应,只带了几个心腹护卫徒步上山。夏钊很着急。他是在城站下车赶来的。火车开到艮山门站时,他才突然想起父亲夏贡九还在广济医院疗养;他一走,孟昭月进了城,知道父亲下落后,一定会派人把他抓来威胁自己投降。

夏钊不想父亲落入敌手,就命令火车在城站停靠,打算抢先一步把人接走;而连先生则带剩余人马按原计划先去闸口站准备,等他接了人赶到,再一起从南星桥过江,去萧山、富阳一带组织部队继续抵抗。

夏钊带人刚走,一队骑兵就沿着西溪河出现在松木场前,惊动了留守的卫队。

“什么人?!”负责外围警戒的哨兵见对面那些人全都骑马,看装束就不是本地驻军,气势汹汹而来,立刻举枪大喊。

“呼!”绳索飞至,套住哨兵胳膊,将他拖倒。不等他挣扎,铮亮的马刀就已架在他脖子上。

“放下枪,闭嘴不杀。”为首大汉恶狠狠道。

哨兵不敢再动。

一刻钟后,夏钊留在山下的卫队全部被缴械,未发一枪,未伤一人。

就在这时,一前一后两辆小汽车忽然驶来,后面还跟着一大群骑自行车的跟班,浩浩****的在骑兵队警戒线前停下。何长奎第一个从自行车上跳下来,发现鲁小武等人都拿着武器,一个个煞气十足,便没有贸然上前招惹,只是招呼手下下车,整队。

前车门开,孟少杰、何长奎和谢子长先后下车。谢子长看着何长奎找来的这群帮派中人,拿着棍棒乱糟糟的连队伍的站不齐,不禁暗暗摇头;要不是宪兵队被警察给缴械控制起来了,像今天这种突袭抓人的事情,派他们来最适合;又一想,老何也算本事,还能拉出一群人来当打手,而今也只能凑合用了。

孟少杰打量鲁小武:“你们是大帅派来平叛的吧?”

鲁小武盯着这几个不速之客,没有回答。

孟少杰指指被抓住的夏钊护卫,扭头问何长奎:“老何,这几个人,你认得吧?”

何长奎:“认得,夏代省长的护卫嘛!”

鲁小武一惊,夏钊的护卫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孟少杰笑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夏钊的护卫在这里,说明什么?说明夏钊就在附近。只要抓住夏钊,不论死的活的,就能平定叛乱,你我都是有功之臣!”

鲁小武没吭声。宋梅村给他的命令是从钱塘门进城,突袭省府和警察厅、邮政局、电力局、陆军监狱等紧要机构,瘫痪夏钊的指挥系统,完全没想到会在此地与夏钊遭遇。

孟少杰指指何长奎:“老何是省宪兵队队长,想从那几个人嘴里问出点什么东西来,他最合适。这位兄弟,不如把人交给我们。”

鲁小武斜了他一眼,丢出一个字:“滚!”

孟少杰大怒。

谢子长拦住他,走到鲁小武跟前,低声耳语。夏钊起义后,孟少杰和何长奎按照他的布置,暗中派帮派中人在运河码头和火车站布控,以便随时掌握夏钊“叛军”的动向。

夏钊一下火车,他们就得到消息,立了让人骑自行车一路跟踪,最后发现他们停在了宝石山下的松木场。但是只靠他们六七个人并不足以进行斩首行动,因此鲁小武这支骑兵队就成了他们必须要拉拢的外力。

鲁小武看看他们,没有言语。

谢子长:“大敌当前,唯有精诚合作。找到夏钊,戗乱平叛。这份大功,我们不会跟你抢。”

鲁小武沉思片刻,面无表情的抬了抬手,示意手下把卫队长交给他们。

十分钟后,何长奎走过来,低声对孟少杰和谢子长道:“问出来了,我们到来前,夏钊刚刚上山。”

孟少杰一拍大腿,十分激动:“那还等什么!走,用他们缴下来的枪!”

谢子长一把拉住他,看了眼鲁小武。

孟少杰这才意识到,鲁小武才是这里最强的武装,上百人的队伍,足够左右局势。现在不是他们带不带鲁小武的事,而是鲁小武吃不吃独食的问题。

谢子长让他稍安勿躁,走到鲁小武跟前,把情况如实相告。

不想鲁小武却道:“我的任务是突袭省城。你们的事,与我无关。”

谢子长没想到他是个死脑筋,继续试探:“没有兄弟的人枪,就怕贼首走脱。”

鲁小武:“要枪,不行。”

谢子长看了眼堆在地上从卫队手里缴获的武器:“那这些……”

“不行。”鲁小武断然拒绝。

谢子长:“兄台也看到了,我们人手不够。这样,也不耽搁兄台太多时间,我们自己上山,兄台带人守住山下。半个钟头,半个钟头我们不下来,兄台便可自行离去。我等决不阻拦。”

鲁小武想了想,答应了。

孟少杰一摆手,招呼谢子长、何长奎等人上山。何长奎叫来一个小弟吩咐几句,让他带着几个人,其它人鱼贯登山。

鲁小武的目光落在第二辆小汽车上。里面有人,隔着车窗看不清样貌。“警戒。”鲁小武下令。

303房间,门虚掩。

田婴齐伸手一推,门开一道缝,可见屋内宽敞明亮,半截安乐椅落在视线中,轻轻摇晃,上面却没有人。闪身入内,忽觉劲风袭来,本能的一躲,往后一靠,将房门撞上,这才看清袭击他的竟是个精瘦的老头,看样貌与夏钊有几分相似,手里拿了根拐杖,拐杖末端正对着自己。

“小子,就你一个?”老头三分惊讶,三分得意,还有几分不满。

田婴齐直截了当地问:“是想自己死,还是你儿子死?”

老头子抡起拐杖就打,身手甚是矫健。

田婴齐三两下夹住他的拐杖,沉声道:“老头子,不想连累儿子就跟我走。”

老头:“鬼才信你。”

田婴齐:“夏钊在嘉兴吃了败仗,现在已经退到省城。”

老头眼神闪烁,用肯定的语气道:“你不是他派来的。”

田婴齐笑了笑,不置可否。

老头子盯着他:“你到底是谁?”

田婴齐掏出手枪,指着老头脑门:“我呢,就想趁乱捞一票。你呢,是个好肉票。”

老头没有犹豫,立刻抬起胳膊,很配合的将拐杖举过头顶。

田婴齐怒道:“手放下来,想让人看到我在绑票吗!”

孟少杰、谢子长、何长奎带人堵在医院大门口。保安上来询问,被何长奎的手下粗暴的推开。另一个保安见这伙人气势汹汹来者不善,刚要跑去叫人,也被何长奎一脚踹倒。

“封锁前后大门,去抓个管事的来问问,人在哪个房间。”孟少杰看了眼山下波光粼粼的湖面,潇洒的捋了捋头发,意气风发。

几分钟后,他们便问到了夏钊的行踪,用最快的速度赶到夏老爷子的房间外。

走廊上,两个护卫见他们这伙人急急忙忙的过来,立刻举起警棍让他们不得靠近,同时敲门示警。

孟少杰拔枪让他们让开。他们这伙人一共就三把手枪。

护卫也拔枪相对。

双方同时听到了夏钊的怒吼:“田婴齐,把枪放下,我是我,我爹是我爹,别逼我动手!”

孟少杰一头雾水:田婴齐怎么也在?他来作甚?夏钊怎么跟他掐起来了?

谢子长反应快,立刻翻出本证件朝两个护卫亮了下:“我们是省府派来的,里面出什么事了?”

一个护卫朝半开的门里看了眼,刚要开口,却被另一个护卫抢先道:“不管你们是什么人,统统离开,下楼去!不然我开枪了!”

谢子长:“我们是来支援夏省长的。”

护卫犹豫了下,仍然没有让开。

孟少杰不耐烦了:“这座楼已经被我们包围了,你们一个都走不掉!”

房间内,田婴齐站在夏贡九身后,用枪指着老爷子的头,威胁夏钊:“听到了吧,饿狗们都来了,想把我们都吃掉。”他知道夏钊是个孝子,一定不会丢下老父亲自己跑路,所以就提前下火车抢先赶到医院。而夏钊不论在城站还是闸口下车,再来宝石山都要走回头路,且要穿过杭州城区,难免惊动各方。田婴齐要的就是这个时间差。

夏钊听出外面是孟少杰的声音,沉声道:“先把枪放下。”他用枪指着田婴齐的头,他的另一个护卫则举枪站在侧面,随时准备射击。

田婴齐:“对不起,夏厅长。”

夏贡九乖乖挡在田婴齐身前,看不出半点惶恐来,反倒有几分——兴奋。

夏钊:“田婴齐,你到底是什么人?”

田婴齐忽然拔高声音:“对不起夏厅长,除非你答应我的条件,否则明年今日,就是你爹的祭日!”

孟少杰简直要疯了。

田婴齐怎么会跑来劫持夏钊的爹?他到底是什么人?他想要干什么?好好的一出守株待兔,怎么就被他给抢先了?

谢子长心念飞转:夏钊已经叛变,田婴齐在这个时候跑来威胁他,难不成他真是大帅的人?如果他是抢先以夏老爷子来逼夏钊投降,那他跟他们的目的就是一致的,只不过他是胁迫,他们是想擒贼先擒王。如果他真是大帅的人,今天让他得手,那平叛首功就是这小子的,他们就变成了恰逢其会来给他壮了壮声势。

可从田婴齐一贯的表现看,说他是大帅的人,还真难以让人信服……假使他不是大帅的人呢?不管怎么样,都不能继续让他左右局面,必须要体现他们的存在!想到这,谢子长突然开口:“田婴齐,整座楼已经被封锁,快放了夏老爷子,一切好商量!”

夏钊盯着田婴齐:“我不管你想做什么,祸不及家人。”

田婴齐:“夏厅长,这几个月来,我一直在大帅面前为你美言,希望事情不要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结果我前脚被人陷害,你跟着就易帜了。大帅很失望,真的很失望。”

夏钊敏锐的发现他用的既非充满正义感的“起义”,也非站在北洋立场的“叛变”,而是不带褒贬的“易帜”,像是抓住了什么:“形势所迫,情非得已。”

谢子长一听到“易帜”和“情非得已”就着急了。田婴齐用“易帜”而非“叛变”,说明他不想刺激夏钊,还想争取他反正;而夏钊的“情非得已”,摆明了就是说他是被逼的!既然事先能被人“逼着”造反,现在老爷子被劫持,自然也有了“被逼”反正的借口!

决不能让夏钊被田婴齐“逼”反正!

谢子长心急如麻,每一秒的犹豫,都会让事态滑向不可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