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又见面了

半分钟后,田婴齐和黄人望敲响了隔壁包间的门。

“谁?”包间里传来一个略显紧张的声音。

“乘务员,检查车票。”田婴齐字正腔圆地回答。

黄人望心说如此拙劣的借口,里面肯定不会相信。

可是很快,包间的门就开了。来开门的是个中年男子。

田婴齐一眼就看到,刚才那盘本该送到自己包间的水果,正原封不动的摆在里头的茶几上。他不等开门的中年男子反应,伸手扣在门沿上,微笑道:“先生,请出示您的车票。”

中年男子这才惊呼:“你不是乘务员!”说完就要关门。怎奈移门被田婴齐牢牢扣住,竟动弹不得。

“水果好吃吗?”田婴齐将门又向外拉开一截,并没有看到刚才送水果的那位乘务员。

中年男子见黄人望也在,还空着手,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面上却佯装生气:“你们是什么人?随便闯进我的房间,我要去投诉你们!”

田婴齐这才松手,面露歉意:“对不起先生,走错门了。”说完扭头就走。

“喂,你!这件事不会就这么完了,我要去投诉你们!”中年男子在后头虚张声势地大喊。

黄人望也看到了那盘水果,很奇怪这么短的时间,怎么水果在,人却不见了?难道说那个服务生不是假冒的,真的给这个房间送了一盘水果?

回到包间,黄人望迫不及待的拿出公文包,打开一看,信封果然不见了:“真的有人进来过!”

田婴齐:“引蛇出洞罢了,带上包,走。”

黄人望:“去哪?”

田婴齐:“餐车,吃饱再说。”

两人走后没多久,中年男子便出了包间,来到车厢另一头的乘务员休息室。

先前假扮乘务员的年轻人就躲在休息室里。

中年男子:“怎么样,拿到了吗?”

年轻人拿出信封,递到他手里。

中年男子毫不犹豫的打开,抽出里面的信纸,抖开,面露喜色;可看到最后,面色就沉了下去,将信纸塞回给年轻人:“假的!”

年轻人一惊,只见信纸上写着:兹委任夏钊为浙江省省长,何长奎为浙江省警备司令云云,文风格式与正式公函无异,偏偏在最后的落款处画上了一个大大的笑脸。“被他们耍了!我看不必绕弯子,直接动手。”

“这里是火车!”中年男子沉吟片刻,“得防着他们中途下车。”

年轻人点点头,朝外头的过道看了看:“他们去餐车了!”

餐车中,田婴齐与黄人望相对而坐。黄人望要了中餐,田婴齐要了西餐,还点了一杯红酒。

田婴齐熟练的将牛排切成小块,叉起一块放进嘴里:“可惜啊,如果对面坐的是为美丽的姑娘,这趟旅行就完美了。味道是差了点。”

黄人望看他那副悠然自得的样子,又伸手摸了摸大腿边贴墙放着的公文包,没好气道:“把我换成小乔就更好了。”

田婴齐笑道:“知我者,黄公也。”

黄人望忽然道:“有人过来了。”

田婴齐眼角余光一扫,果然有两个人坐在靠近餐车们的位子上,面朝他的,正是刚才被他们打扰的中年男子,还朝他们看过来。田婴齐扬了扬刀子,再叉起一块肉来,放进嘴里故作凶狠地咀嚼着。

中年男子避开他挑衅的目光。

黄人望看着他孩子气的模样,又想起他在上海的表现,真搞不明白这个时而精明干练时而幼稚爱捉弄人的家伙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就在这时,有人走到他们桌边,忽然在黄人望身边坐下。

黄人望吓了一跳。

田婴齐抬头一看,竟是多日不见的谢子长:“谢公子,又见面了。”

谢子长没有坐下,直截了当道:“有人在跟踪你们。”

田婴齐满不在乎的扭头看看中年人道:“是吗?那两个?”

谢子长:“这里还是上海地界,你们出了事,浙江可管不了。”

田婴齐:“奇怪,孟公子不是一直想抓我的把柄吗?”

谢子长:“他倒是想,不过是在杭州,亲手抓你。要是让你在火车上就栽了,那多没劲。”

田婴齐:“所以你是来保护我们?”

谢子长:“我会看戏,看看是哪个不开眼的会来找你的麻烦。”

田婴齐举杯抿了口红酒:“快到枫泾了。”

“祝你们好运。”谢子长长身而起,经过中年男人两人身边离开餐车。

几分钟后,火车缓缓停靠在枫泾站。

枫泾古镇,古时是吴越分界,沪杭铁路上海段和浙江段在此合拢,也是上海和浙江的分界。站台上站了一大群人,有提包的,有拎箱子的,有背一大捆架子的,都围着中间衣着时髦、打扮洋气的一对年轻男女。火车一停,那女子便像只麻雀一样风风火火的提着裙摆从餐车和二等车厢之间的车门上车。

服务生推着火车上特有的小卖车从二等车厢方向过来——餐车位于头等车厢和二等车厢之间,既能满足这两部分有消费能力乘客吃饭社交的需求,又很自然的把头等车厢隔开来,以免闲杂人等直接进入。服务生走得很慢,微笑望向每一位用餐的乘客,边走边吆喝:“枫泾特产,丁蹄、状元糕、天香豆腐干、金枫黄酒,美味价廉,欢迎品尝。”

“啊呀,好香!导演,我好饿,先吃饭吧!”餐车门口传来女子的声音。与她同来的西服男子也跟过来,戴眼镜,大背头,看起来很年轻,也很斯文。他们越过小卖车朝餐车中部走来。

黄人望微微皱眉,很厌恶这种在公共场合咋咋呼呼的举动。

田婴齐看过去,顿时乐了,来者竟是朱丽娜。

朱丽娜也看到了他,拽着身后的西服男子道:“侯导,快来,碰到熟人了。”说着就拉着侯导来到田婴齐和黄人望桌旁:“田副处,我们又见面了。”

田婴齐差点噎住,擦了擦手,微笑起身,朝侯导伸出手:“田婴齐,幸会。”

侯导很有礼貌的与他握手,带着浓重的粤音:“侯曜,幸会幸会。我的国语不标准,还请多多见谅。”

田婴齐做了个请坐的手势。

朱丽娜:“你们听不懂不要紧啊,我可以来当翻译,我听得懂广东话。是不是,侯导?”

侯曜微笑点头:“朱小姐的悟性很高,几天就能听懂广东话;表演上的天分也很高。”

朱丽娜不好意思的笑笑:“侯导,你再这样夸我,我都要骄傲了。”

侯曜:“一个优秀的演员,要有一颗骄傲的心。骄傲不是贬义,而是美德。譬如欧洲中世纪的骑士,他们的骄傲,就是不屑去做那些卑劣的坏事,勇敢而有风度的去战斗。”

田婴齐:“譬如唐吉坷德?”

侯曜:“唐吉坷德是真正的骑士,尽管他出身卑微。”

朱丽娜:“你们两个还真是一见如故啊。我饿了,要先填饱肚子。服务生,点餐,点餐!”

侯曜点的很少,吃得很矜持。

朱丽娜点的很多,吃得很欢畅。

侯曜放下刀叉:“田先生也学过戏剧?”

田婴齐:“我喜欢看人演戏。”说着还瞥了朱丽娜一眼。

朱丽娜:“那我的新戏你一定要来捧场哦。”

田婴齐:“戏名叫?”

朱丽娜:“《伪君子》。”

田婴齐:“好名字,这个世界上,确实有太多虚伪的人把自己打扮成正人君子,尽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侯曜:“戏剧,就是要还原生活的本质。”

田婴齐:“所以要把他们的嘴脸拍出来,让大家都看到。”

“对,对!”侯曜连连道,仿佛遇到知己。

这时服务生已推着小卖车从对面慢悠悠的走过来,边走边道:“枫泾特产,丁蹄、状元糕、天香豆腐干、金枫黄酒,美味价廉,欢迎品尝。”

田婴齐发现他只用左手推车,走得十分平稳,小卖车竟没有半点偏移。

“先生,要特产吗?”服务生扭头问离他最近的侯曜。

侯曜:“来一份状元糕。”

“好的,请稍等。”服务生很有礼貌的停下车,把手伸进小推车下层。

朱丽娜突然起身,提起小卖车上层的一个瓦罐:“这个罐头好特别啊,里面装的是什么啊?”由于她离那个瓦罐比较远,要拿到就得探出胳膊去,身子便压在小卖车前侧,把车子压得朝服务生方向推去。

黄人望难掩对她的厌恶。

服务生正弯腰,被小卖车顶得身子一晃,手里就有什么东西掉下,砸在他脚面上,朝前弹去。

朱丽娜因为小车的滑动也跟着一个踉跄,忽然瞥见对面弹过来的那个东西,便好奇的弯腰捡起来,拿在手里比划起来:“侯导,你连道具枪都带了啊!”

侯曜看看她手里的那把“枪”,一脸无辜:“道具不在我这边呀!”

田婴齐一眼就看出这是把真枪,盯着斜对面的服务生:“朱小姐,道具枪也会走火的,千万小心哦。”

“是吗?”朱丽娜忽然把枪口对准田婴齐。

黄人望和侯曜都吓了一跳。

“啪!”朱丽娜装作开枪的样子,又笑着指向服务生,眨眨大眼睛:“这把枪,是你的吗?”

服务生倒是很镇定,摇头道:“不是。”

“真不是?”朱丽娜眼中闪过一丝凌厉。

“不是。”服务生岔开话题,“先生和小姐还要买东西吗?”

朱丽娜也没有再深究,把玩着“道具枪”:“不买了不买了,这么逼真的道具枪没人要,那就归我了。”

服务生推着小车走了,嘴角微微**。

朱丽娜大大方方的把枪放进随身的小包里,举起高脚杯,晃了晃里面的红酒,笑意吟吟:“侯导、黄先生、田副处,让我们为今天的偶遇,还有传说中的骑士精神,干杯。”

侯曜和田婴齐举杯,黄人望也举起茶杯。

隔着晶莹的红酒,田婴齐发现朱丽娜正看过来,眼中带着几分戏谑。

服务生推着车走了。

很快,火车重新启动,缓缓向前。

田婴齐一下子全明白了——被朱丽娜没收的那把枪,根本不是什么道具,而是真枪。刚才那个打扮成服务生的家伙把枪放在小卖车的下层,一来不惹人注意,二来可以借取东西的动作来掩护射击。他的目标正是自己——服务生推车从对面过来,停在自己左前方;而自己被侯曜挤在内座,根本没有闪躲的空间。这个角度,正好让习惯右手的人从容射杀。至于撤退,当时火车正好在枫泾停靠,有一到两分钟的间隙,只要时间掌握的好,射击后拿着枪往外冲,又有谁敢阻拦?火车上的几个乘警可没有枪。就算火车已经发动,以现在的速度,只要胆子大,从车上跳下去也没什么,照样能逃走。

还真是丧心病狂啊!田婴齐暗叹。为了对付自己,连杀手都动用了。这个杀手,跟餐车口那两个家伙还未必就是一伙的。现在火车启动,他丢了枪,又有朱丽娜和侯曜的坐在外侧当掩护,理论上不会再来第二次。

不过他有一点不明白,这次上海之行,明面上都是以黄人望为主,自己则像个跟班护卫;而杀手竟然直接冲自己来,那么有可能买凶杀人的人,就一定曾在自己手上吃过亏。不过这段时间他行事嚣张,孟少杰、何长奎、草营帮、四品红火,甚至吴复言,都有可能是黑手。

相对来说孟少杰跟何长奎的可能性小些,第一自己跟他们并未直接撕破脸皮;第二大家同在孙大帅麾下,真要查起来也难逃嫌疑。至于草营帮,他们的势力和魄力恐怕还不敢跑到沪浙边境来。四品红火倒是有这个条件,毕竟火车是他们的势力范围,找个杀手来当服务生难度不大,假使他们跟吴复言联手……想到这,为了表示感谢,田婴齐很有风度的朝朱丽娜一笑。

朱丽娜看见了,故意往侯曜身边靠了靠,作出小鸟依人状,像是在说我可是有男伴的人,你少来打本小姐的主意。

侯曜被他挤得一阵紧张,不好意思地抿了口红酒。

田婴齐也抿了一口,这个朱丽娜,几次出现的时候都不早不晚刚刚好,还真是个有意思的女人。

傍晚时分,火车在杭州城外的艮山门站停靠。

沪杭铁路在艮山门站分岔,主线继续向南,经清泰门站、南星桥站,最终抵达闸口站——清泰门站是最早江墅铁路中的一站,但因地处杭州城墙外,有城门阻隔,才拆城墙迁到杭州城内,变成了现在的杭州城站;支线向西,走江墅铁路老路到拱宸桥,与运河码头相连。

刚才火车到临平时,田婴齐便有意提起拱宸桥大运河的风物景致来。朱丽娜一听,便嚷嚷着要去看。侯曜听说拱宸桥居然始建于明朝崇祯年间,距今将近三百年,立刻来了感兴趣,立刻邀请田婴齐给他们当向导。

田婴齐欣然应允。黄人望想起来时的遭遇和火车上的种种,猜到田婴齐是想在拱宸桥改变行程,便没有反对。田婴齐让黄人望留在餐车陪侯曜聊天,自己起身返回包间去取行李。

田婴齐拉开包间门,看见谢子长正优哉游哉的坐在窗边,像个主人般朝他做了个“请进”的手势。田婴齐反手把门关上,在他对面坐下。

谢子长开门见山:“你去上海的事情,大帅知道了。”

田婴齐却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谢师长伤势如何?”

“叔叔去世了。”谢子长神色一黯,他叔叔谢鸿勋在江西前线被桂军打了个埋伏,身负重伤,被轮船送到上海洋人医院抢救,最后还是因为伤势过重去世。

“节哀。”田婴齐坐下来。他是故意岔开话题,好给自己思考的时间。谢鸿勋是河北大名人,按理谢家子侄都要护送他的灵柩返乡入土,可谢子长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趟火车上,很明显,他被“夺情”了。

浙江诸“衙内”中,谢子长是最冷静的一个,他离开杭州一段时间,孟少杰等人昏招迭出。在不宜调动军队的情况下,让他重新回去,让他帮孟少杰、吴长奎把局面“冷”下来,无疑是个不错的选择。

谢子长推了推眼镜:“这段时间,你很高调。”

田婴齐笑了笑,要不是为了夏钊,他又何必上蹿下跳的去当出头鸟。

谢子长:“叔叔如果能抢救过来,大帅本想让他去当浙江省长的。”

田婴齐终于色变。姜还是老的辣啊,孙传芳这一招,既是给血战重伤的谢鸿勋最好的奖赏,也能借助谢鸿勋的赫赫威名震慑浙江各方,可谓一箭双雕。谢鸿勋可不是孟昭月,有他坐镇,不论是谁,行动之前都得掂量掂量。可惜谢鸿勋死了,浙江依旧暗流涌动。

谢子长:“你去上海——”

田婴齐坦然回答:“跟国民革命政府的人谈条件。”孙传芳既然能让谢子长回来,谢子长既然能出现在同一趟火车上,很多事情,隐瞒不如坦白。

“哦?”谢子长倒也没想到他会直接承认。

“啪!”田婴齐直接把装着委任状的信封拍在桌上,“那边开的条件,看看。”

谢子长抬起手,想去拿,又在信封上方停下。田婴齐是什么性子,八面玲珑,狡猾如狐,他能就这么让你看?鬼才知道他有没有后手,摆在面前的是不是坑。

田婴齐见他犹豫,直接点破:“中将军长。你要是夏钊,会不会动心?”他根本就不担心谢子长会把消息告诉孙传芳,就算信封里的东西是真的,他们也不会相信——用一个军长来收买代理省长,平级而已,而且属于军队系统,转头就会被调走,丢了地方大权,傻子才会动心。

谢子长看看他,又看看信封,他本以为国民革命政府至少会直接给夏钊一个实权的省长,没想到只是个军长。地方杂牌军的军长,不过是收买人心的手段,又能值几个钱?

田婴齐:“不信?我也不信,可他们就是这么抠门。”

谢子长:“你打算拿给夏钊?”

田婴齐:“给,为什么不给。好不容易谈下来,岂能白跑一趟。不瞒你说,是夏厅长让我跟去的。”

这回轮到谢子长吃惊了:“他不知道你是……”

田婴齐:“所以人家能当厅长、省长,我们只能跑跑腿。他当然知道我是什么人,所以更要我去;越是现在这个时候,越是不能瞒着大帅。”

谢子长:“所以你搞出那么多事情来,也不怕大帅知道。”

田婴齐:“我就是那掉进油锅的清水。我一下场,牛鬼蛇神才会跳出来,大帅才好看清楚,谁是鬼,谁是神。”

谢子长:“就不怕引火烧身?”

田婴齐:“战场上活下来的,都是不怕死的。”

谢子起身,整了整衣服:“火车上的人,是从上海跟来的。”说完走到门口,又扭头道,“祝你好运。”闪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