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拱宸桥

火车经过笕桥站,在艮山门站中转后,终于在傍晚四点前后抵达拱宸桥站的站台旁。拱宸桥站不大,上下的乘客也不多,大部分人都直接坐干线进城,在城站下车,倒是让田婴齐等人省了拥挤之苦。侯曜的跟班们也扛着一大堆拍戏用的行李下了火车。出了车站,河风拂面,带来阵阵秋凉。

田婴齐指着前方那片满是小洋楼、楼前挂满日本旗帜的地方道:“对面就是杭州的日租界,要不要进去逛逛?”

朱丽娜:“你好像很熟悉的样子,那里有什么好玩的?”

黄人望颇为玩味的看过来,他可是知道拱宸桥名声的。

田婴齐心想我不但去过,还差点在里头干掉你们的夏厅长,故意神秘兮兮道:“听说里面的小洋楼只欢迎男宾,不接待女宾。”

朱丽娜讶道:“真的吗,为什么啊?”

侯曜一脸懵懂,黄人望立刻就听明白了,却没接话,他倒要看看田婴齐怎么说。

田婴齐:“因为那里有省城最大最好的澡堂子,还有美丽的侍女搓背。侯先生,旅途辛劳,我们要不要去泡个澡放松放松?”

侯曜尴尬了。

朱丽娜眼一瞪:“侯导可是正经人,你可别带坏他!”

田婴齐一脸无辜的朝侯曜笑笑。

侯曜也无奈。

“看,桥!”朱丽娜突然指向左前方,一座灰色的三孔古桥横跨运河。

田婴齐:“那就是拱宸桥。”

“真的是古桥,走,过去看看。”侯曜像个出来采风的学生,迫不及待的招呼他的人跟上。

田婴齐落在后面。谢子长的归来对他来说不算是好消息,毕竟之前他所有的动作,包括对孟少杰何长奎等人的算计,都是在没有谢子长的情况下。现在他回来了,有他在,孟少杰与何长奎这一系的行动就会理智许多,也更不好影响。

孙传芳在这个时候让谢子长回来,是觉得之前自己闹得动静太大,觉得有必要让省城的局面冷静一下?平心而论,他虽奉命留守省城,有便宜处置之权;而他所做的一切,即便当着孙传芳的面,他也有足够的理由去解释。

动静之间,他一直小心翼翼的踩着那根看不见摸不着的红线在行走;可与谢子长交谈后,他明显的感觉到,那根看不见摸不着的红线,似乎动了一下。红线的一头是孙传芳,另一头,则是夏钊。难道是孙传芳觉得夏钊那头有点过了,所以才让谢子长回来,给另一头加上一点分量,好继续维持微妙的平衡?

不过谢子长既然回来了,必定是带着孙传芳的指示,那就让他先活动活动;自己只消把上海那边的委任状带到,夏钊那边就能交差了。

黄人望见他有些走神,落后几步问道:“想什么呢?我们怎么回去?”

田婴齐:“走吧,该甩的差不多应该甩掉了,先逛逛,等天黑了坐船回去。”

一行人在拱宸桥上走了走,领略大运河风光后,便来到对岸的桥西直街。扑面而来一阵奇臭。

朱丽娜:“啊呀,好香!”

侯曜捂住口鼻,闷声道:“哪里香了,分明是臭。”

田婴齐嗅了两下:“今天你们有福气,阿操师傅在!”说完抬脚朝前跑去,在不远处一个巷口停下,朝里头看了眼,招手让他们快过去。

朱丽娜提着裙摆小跑过去,边跑边喊:“真的好香啊!”

黄人望和侯曜只好捏着鼻子跟过去,发现巷子里围了一大群人,田婴齐挤在人群中,大叫:“阿操师傅,来四份,四份!”

人群有人大声回答:“四份没得,就嘎西(这么)多了,前面还有那么多人,卖光为止。”

“来两份!”田婴齐塞了张钱过去,不一会儿又从人群中挤出来,一手一个纸盒子,热腾腾,臭烘烘。

侯曜吓得面色大变。

黄人望无奈的摇摇头,他倒不是很抵触这个味道。

朱丽娜却冲过去,抢过一个盒子。

田婴齐走到黄人望跟侯曜面前:“黄公,侯先生,来尝尝,阿操臭豆腐,正宗大运河小吃,别的地方吃不到的。阿操师傅可不是每天都来,每次就两个钟头,卖光就走,今天我们运气是真好。”

“我先来!”朱丽娜用力闻了一口,迫不及待的用牙签戳起一块放进嘴里,又被烫得惨叫一声,拿出来一个劲地吹气。

黄人望摇了摇头,拿起一根牙签,戳起四四方方带葱花的一小块来:“这个味道啊,只有大运河旁边才有,西湖边是吃不到的。”说完,吹了口气,将小方块放到嘴边,先用牙轻轻一碰,咬下一个角来,再吹一口气,咬下五分之一来,含在嘴里,仿佛山珍海味,细细品味几秒钟,才慢慢咀嚼,咽下,最后哈出一口气来,“还是这个味道,臭中带香,香中带嫩,里外两重味,好吃,好吃。”

田婴齐:“对嘛,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黄公大才,吃客吃客。”

朱丽娜也学黄人望的样子吃起来,两眼放光。

侯曜看他们的样子,好奇地问:“这么臭,真的能吃?”

朱丽娜直接戳了一小块送到他面前。

侯曜接过,把牙签捏在手里,转了两圈,迟迟不敢下嘴。

田婴齐从朱丽娜盒子里戳了一块,边吃边说:“听说广东人山上爬的水里游的天上飞的什么都敢吃。”

朱丽娜急了:“喂,干嘛抢我的!”

侯曜一听,事关广东人好吃、能吃、敢吃的名誉,岂能在运河边被这些北方人小看了,把心一横,张嘴咬下半块。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脸上——从痛苦,到惊诧,到不可思议,慢慢的舒展开来,最后竟然带上了一丝回味。

黄人望笑了。

朱丽娜迫不及待的戳起第二块放进嘴里。

那个随侯曜从番禺老家出来的老仆总算是松了口气,少爷没被毒死就好。

田婴齐盯着侯曜:“如何?”

侯曜哈出一口气来:“没想到你们北方人,比我们南方人还敢吃!”

众皆大笑。

侯曜:“我忽然有个决定,下一部电影,就在这里取景,讲述一桩发生在大运河边的凶杀案,电影的名字我都想好了。”

朱丽娜兴奋了:“叫什么?”

侯曜:“就叫《大运河上的枪声》。”

朱丽娜两眼放光:“听起来就很棒啊!”

田婴齐和黄人望相视一眼:“侯先生,朱小姐,我和黄先生还有事在身,要先走一步。”

侯曜上前跟两人分别握手:“田先生,我要感谢你,要不是你激将,让我吃下臭豆腐,我也不会有灵感。接下来几天我就在这里住下,我要好好看看大运河两岸的风土人情,为电影积累素材。黄公是饱学之士,创作剧本的时候,还请黄公不吝赐教,给晚辈多多指导。”

黄人望笑道:“客气了,客气了,电影拍完,我一定带学生们去捧场。”

田婴齐立刻附和:“这句话记下来,千万不要跟他客气,黄公门下可是桃李满园,特别是漂亮的女学生,那可是省城的一道风景。”

朱丽娜:“侯导,你可别听他的,我看他是看上了黄公的哪个女学生,想借你给自己创造机会呢,可不能叫他得逞了。”

众人再度大笑。

侯曜心情很好,与黄人望两个走在最前头,一边走,一边兴致勃勃的聊着运河两岸的风土人情。黄人望博学多才,拱宸桥的名字,桥下四只镇河神兽的传说,张大仙庙的典故,侃侃而谈,信手拈来。

田婴齐落在后面,最后停在一处不太起眼的院落前,抬起手,轻触院门上的铜锁,耳边恍惚传来院中学子的诵读声:“事虽小,勿擅为;苟擅为,子道亏。物虽小,勿私藏;苟私藏,亲心伤。亲所好,力为具;亲所恶,谨为去。”

田婴齐轻声念着,仿佛时光倒流,坐在学堂的最后排,跟着师兄们装模作样的背书,顾自在纸上涂鸦。

“身有伤,贻亲忧;德有伤,贻亲羞。”先生来了,在他面前念道,拿起他的画纸,在上面寥寥勾勒几笔,画中鸡犬,竟如有生。

只可惜,一切的祥和宁静,都因那一把大火而幻灭。那伙横行桥西的混混,剪了辫子高呼“革命”,还想冲进书院打砸孔子牌位。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先生,手持戒尺、带着少年们奋起反击,成功保卫了书院。

不久,革命成功了,皇帝退位了,民国成立了,剪辫子的人越来越多,先生却依旧守着书院的一亩三分地,不但没有剪辫子,还把前额的头发都留了起来,梳了个汉人的发髻。

后来,有民政厅负责文教的办事员登门拜访,劝他树新风、教新学。

先生说,革命革命,除旧迎新,辫子剪了是除旧,可哪个规定学西洋人把头发剪那么短就是新了?泱泱华夏,炎黄子孙,自然要恢复古礼,学汉家装束。

然而先生的坚持架不住大势所趋。书院的少年们一个接一个被家里剪了鞭子,也不再来上学,最后只剩下他们三个最小的学生。

每天,先生依旧对着空****的书院,不再讲四书五经,而是给他们讲故事,教他们做人的道理。

当初被打跑的混混们见书院败落了,就在一天夜里趁黑放火。三个少年想要冲进去救先生,却被一个过路的道士拦下。等到左邻右舍把火扑灭后,找到的却是先生乌黑的尸体。

道士带着三个少年抓住放火的元凶,将这几个假革命、真流氓溺毙在大运河里。大火之后,拱宸书院便荒废下来,徒留铜锁。至于那三个少年,其中两个当了道士的徒弟。

朱丽娜打断了他:“看什么呢?”

田婴齐并不打算跟她分享回忆:“没什么,只是想起一些事情。”

朱丽娜:“藏太多秘密的人,会老地快。”

一行人逛完桥西直街后,田婴齐和黄人望先行告辞。侯曜则看中了桥西如意里的一处宅院,当即租下,作为他们拍摄的基地。

田婴齐把黄人望送到警察学校后就离开了,并没有去见夏钊。他是夏钊偷偷放出去帮黄人望与上海方面接触的,汇报的事情自然由黄人望去做。

回到五省联军驻浙联络处的宿舍后,田婴齐痛痛快快的洗了个澡,刚换好衣服,警卫就跑来说门口有个年轻姑娘指名道姓要见他。田婴齐走下楼,老远就看见大门口那个留着短发、身穿浅蓝色长衫的窈窕身影,竟是乔麦花。

乔麦花看到他过来,努力让自己保持自然。

“乔老师!”田婴齐热情的迎上前去,“上回的事情,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声抱歉。这几天出了趟差,让你久等了。”

乔麦花:“我刚到。上次是你带人救了我,该说谢谢的人是我。”不等田婴齐客气两句,又道,“不过他们好像是冲着你才绑架我的。”

田婴齐被她噎得不轻,不过事实就是如此,如果不是他冲到学校去献花,那些人就不会拿乔麦花来要挟他;尽管后来他设计把她救了出来,可事情就是因他而起,总得来说还是他理亏。“乔老师,时候不早了,不如找个地方边吃边聊?”田婴齐不失时机地试探。

“好。”乔麦花竟答应了。

田婴齐没想到她答应得如此干脆,心想这丫头不会受什么刺激了吧,之前还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怎么突然就转性了?“海丰西餐社?”

“好。”乔麦花还是十分爽快地答应了。

田婴齐还真有些不习惯了,招手叫了个黄包车,请她先上。

乔麦花上车,坐在一侧,留出半边空位来。

田婴齐眨眨眼,麻溜地上车。

一路上乔麦花都没怎么说话,只是看着飞驰向后的街景。

田婴齐看着她精致的侧脸,心想如果把这个生硬的学生头换成长发,她应该能更好看。

乔麦花感觉到他的目光,微微别过脸去。毕竟对这个男人,她还有所抵触,不是她欣赏的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的类型。

与此同时,警察学校校长办公室。

夏钊听黄人望把上海之行的经过讲了一遍后,敲了敲桌上的委任状:“看来有不少人想拿它来对付我啊!”

黄人望:“若不是田婴齐,这份东西已经被他们抢走了。这小子胆子也大,根本不把那边的人放在眼里,我看了都捏把汗。”

夏钊:“他的胆子一直很大,不然也不会闹出那么多动静来。这一趟,黄公辛苦了。”

黄人望知道自己算不上夏钊的“心腹”,可还是忍不住试探:“那这份委任状……”

夏钊:“不急,容我好好想想。”

黄人望点点头,起身告辞。

夏钊将委任状挪到一边,露出桌上的一封密报来。密报上是江西前线的最新战局:就在孙传芳命卢香亭反攻武昌的同时,南军也发动了南浔铁路战役,其右翼已攻占抚州,从南线逼近南昌;其左翼正在猛攻德安,意在切断南昌和联军总指挥部九江的联系。

一旦南浔铁路被切断,联军从北向南依赣江而设的九江-南昌-赣州防线就将被截成几段,势必被各个击破。特别是抚州失守后,北伐军一下子打通了向东的道路——往东南可与广东夹击福建,往东北可经鹰潭、上饶攻击浙西的衢州、江山。而联军主力都在鄱阳湖北线,南昌守军又不能动,整个战局皆因抚州易手而逆转。

“抚州,抚州啊!”夏钊转身盯着墙上那幅巨大的民国疆域图,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来——若自己能率部自浙西收复抚州,岂非奇功一件?

就在这时,连先生匆匆推门进来,关上门道:“老夏,出大事了!”

夏钊收回目光,示意他继续说。

连先生:“共产党在上海发动工人武装起义,建立了上海市民自治政府!”

夏钊闻言也吃了一惊,没想到上海那边这么快就行动了:“上海有李宝章的一个旅,还有宪兵和警察,没那么容易得手吧?”

连先生叹了口气:“可惜两个钟头就败了。李宝章的人马还没进城,起义的工人纠察队就被堵在警察局,被警察开枪打死了十几个人,抓了一百多个。工人纠察队原本想联合国民党和本地商会的力量,不过事到临头,国民党方面和商会都没动静,共产党的工人纠察队只好单独行动。”

夏钊:“他们还真是胆大包天。”

连先生:“上海就是个火药桶,一点就着。”

夏钊拿起委任状递过去:“黄公从上海带来的。”

连先生接过,一看,又放下:“你怎么想?”

夏钊:“他们原本是想给我展示下力量,没想到弄巧成拙。”

连先生:“我也不催你了,动不动,什么时候动,你自己决定。我就一句话,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这时,夏小健急匆匆跑进来,气喘吁吁道:“爸,连叔叔,田,田婴齐,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