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赌一把

咖啡厅,隔间。

田婴齐与邓演达相对而坐。

田婴齐放下杯子,看了看左右:“邓主任胆子不小,明知道我身份敏感,还敢把我单独约出来,就不怕有人盯梢?”

邓演达推了推眼镜:“老弟那么好的身手,还怕有人盯梢?”

田婴齐:“就怕背后放冷枪的。”

邓演达笑了笑:“我觉得在下一次正式会谈前,我们有必要先沟通一次。澄清一些情况,达成一些共识,有助于推动合作。”

田婴齐:“那位吴特派员可不像是想合作的样子。”

邓演达:“所以单独约你出来。”

田婴齐:“开门见山吧。”

邓演达:“我们还是希望能尽快促成夏钊起义。”

田婴齐:“大帅想用陈仪取代他已是人尽皆知,你们的时间不多了。”

邓演达:“我们有诚意,现在是起义的最好时机。”

田婴齐:“大帅刚刚夺回了南昌!如果我没有记错,是第三次了。”

邓演达:“不会再有第四次了,用不了几天,我们就会再打下来。打下南昌,就能切断江西,我军就能从赣南挺进福建和浙南。如果我没有记错,福建的军队都在广东边境,浙南的守军,只有一个旅。到那时周荫人还会不会给孙传芳卖命还两说。等大军一到浙南,夏钊起不起义也就无所谓了。”

田婴齐承认邓演达对战局的判断很是毒辣。联军如果再次丢了南昌,那么从赣南到福建、浙南,必将一溃千里。所以大帅才会无视火烧滕王阁的恶行,令邓如琢不惜一切代价夺回并死守南昌。不过他并没有就此服软:“你说的一切都是以打下南昌为前提。可是现在,你们的军队不但丢了南昌,连武昌都要保不住了。”

此言一出,邓演达心下剧震。就在昨天,他得到了孙传芳派五省联军最精锐的卢香亭师反攻湖北的消息。孙传芳的打法十分大胆,说白了就是你打你的南昌,我打我的武昌,看谁能拼到最后。

田婴齐连前线最新的动态都能掌握,可见他的身份绝不一般。不过邓演达身为北伐军政治部主任,很快就从震惊中平静下来:“孙大帅就是个赌徒。”

田婴齐:“敢赌才会赢。”

邓演达:“十赌九输,没准连老本都搭进去。”

田婴齐:“大家都没有退路,不如赌一把。”

邓演达突然问:“孙大帅知道你来吗?”

田婴齐差点脱口而出“不知道”,不过立刻反应过来对方的“险恶用心”,反问一句:“钮站长知道你来找我吗?”

邓演达见“奸计”没得逞,田婴齐反问的也很讲究,没问“吴特派员知不知道”,而是问“钮站长知不知道”,说明他已经看出自己和吴复言、钮站长之间的关系;而自己约他出来,势必要得到两人中一个的支持,而支持的人只可能是钮站长,这就能让两人的问答巧妙的对应起来,于是笑了笑:“自然是知道的。孙大帅能允许你代表夏钊来跟我们接触,果然气量宏伟。”

田婴齐:“孙大帅巴不得抓到夏厅长的把柄把他换掉。所以你们跟黄先生要是谈成了,夏厅长就完蛋了;要是想让夏厅长呆在现在的位子上,保留他起义的机会,那就得谈崩。”

邓演达:“看来昨天你故意跟吴特派员动手,是在帮我们。”

田婴齐不置可否。

邓演达:“我现在更好奇你站在哪一边。”

田婴齐:“人总得给自己留条后路。”

邓演达露出恍然之色,这么一说就全都解释得通了:“革命的队伍,永远欢迎你这样有才华有本事的年轻人。”

田婴齐:“你也不老。”

邓演达跟着举杯,相碰:“其实你的机会要比夏钊更多。夏钊不过一时,而你,前途无量。”他往后靠了靠,摆出个很帅的姿势道,“看看我,三十一岁的政治部主任。”

田婴齐举起咖啡杯:“为前途无量,干杯。”

邓演达觉得火候差不多了,言归正传:“几成机会?”

田婴齐:“你们开出的筹码,能比孙传芳更高?”

邓演达:“夏钊是光复会老人,心怀革命。”

田婴齐:“理想从来不是空中楼阁,想要说服夏钊,至少要满足三个条件。”

邓演达:“你说。”

田婴齐:“第一,你们开出的条件,不能比孙传芳差太多,还得在他现在的位子之上。”

邓演达不置可否:“第二呢?”

田婴齐:“第二,打败五省联军,拿下江西。”

邓演达:“迟早的事情。第三呢?”

田婴齐:“还记得当年孙传芳北伐、夏钊起义之事吗?”

邓演达点点头。

田婴齐:“当年他起义,孙大帅的大军已经从福建打进浙江,只要坚持几天就能翻盘。可现在你们的主力还在江西,浙江周围都是联军。换做是你,敢起义吗?”

邓演达端起咖啡杯,若有所思。

田婴齐看了看表:“关键不在筹码,也不在时机,而在退路!”说完,起身离座,从容走出咖啡馆。

与此同时,法租界的另一处别墅中。

一个妙龄女子正在说话:“阁老,我建议把吴特派员撤下来,他参与到这件事情中只会坏事。”

对面的老者背对着她,正在一张巨大的书案上埋头写字。

女子有点急了:“阁老!”

老者:“写字要静气,遇大事也是。急急忙忙的,什么事都做不成。”

女子:“吴特派员已经派人去浙江了。”

老者:“我知道。”

女子:“他想直接除掉夏钊!”

老者:“我也知道。”

女子:“可我们的计划不是这样的。”

老者:“计划赶不上变化,夏钊要是不听话,除掉或换一个,也不是不可以。”

女子:“夏钊一死,浙江大乱,岂不是便宜了旁人!”

老者:“乱中取粟,大家的机会都一样。孙传芳想要浙江静,我们就偏不能让他静。”

女子:“他会妨碍我执行任务。”

老者:“那你就跟他比比,看谁本事大。”

女子有点生气了:“阁老,您就愿意前功尽弃?”

老者:“他们人都见面了,你还在这里烦我。”

女子吃了一惊:“吴复言去杭州了?”

“不,是他们来了。”老者放下笔,提起写好的那张大纸,吹了口气,稍待晾干,才转过身来,递到她面前,“你难得来一趟,我送你个字。”

女子低头看去,纸上赫然用大篆写了两个大字——时宜。

邓演达走后,田婴齐继续在咖啡馆呆了一会儿。

没过多久,门口便进来一个身穿灰色长衫的中年人,很快就看到了他,毫不犹豫的朝他走来,落座,自我介绍起来:“田先生,没想到你这么年轻。我姓陶。”

田婴齐让服务生换了一杯咖啡上来:“年轻人才是这个国家的未来。”

陶先生:“没想到你跟邓先生也认识。”

田婴齐:“都是他来找我,不过他跟你们的关系好像也不错。”

陶先生:“有共同的目标,就有合作的机会。”

田婴齐:“那正好,省得我换地方了。”

陶先生:“听说你们过来,组织上很重视,特地让我来见你。”

田婴齐:“不怕被吴特派员盯上?”

陶先生面露不屑:“吴复言?乱叫的狗而已,成不了什么气候。我这次来,是希望——”

田婴齐抬手打断了他。

服务生送上咖啡。

待服务生退开,田婴齐才道:“没有好处的事,我从来不谈。”

陶先生:“革命要放长远,不能只看眼前。”

田婴齐:“还要有信仰,时不时告诉自己,我一定会成功。”

陶先生:“看来你对我们也颇有了解。那我就不绕弯子了,我希望你们把起义的时间放在十月末到十一月初,配合我们行动。具体时间等我们的通知。”

田婴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陶先生:“怎么,有困难?有困难就克服一下,大局为重。”

田婴齐:“你们还真是有意思。八字都还没一撇,你就跟我来说后面的事情,还让我们配合你们行动,等你们通知。”

陶先生:“你们一定会配合的。”

田婴齐:“为何?”

陶先生很有自信的往后靠了靠:“邓先生约你见面,不就是谈条件吗?他一定会促成跟你们的合作。至于他们开什么条件,我管不着,也不关心。”

田婴齐:“别人种树,你们乘凉,还真是好算计。”

陶先生:“我们跟他们也是合作。既然是合作,我们开条件还是他们开条件都是一样的。他们负责说服你们,而我,负责给你们安排任务。就这么简单。”

田婴齐真是有点佩服眼前这家伙的神逻辑了,感情邓演达钮站长等人忙活了半天,是在为他们作嫁衣裳。“也是,谁让你们没地盘也没筹码呢。”

陶先生不以为意:“我们没有地盘,但是有力量,等到了那天,你就会看到我们的实力,还有希望。”

田婴齐揶揄道:“我只看到了空手套白狼。”

陶先生:“所以我们更要联起手来做些事情,改变人们的看法。”

田婴齐拿出一张彩色的传单来:“是这个吗?”

陶先生一眼就认出,这是上海学生自制的宣传民主、反对孙传芳独裁的宣传单,不想竟被他捡到了。于是道:“田先生,我希望你,还有夏省长明白,机会只有一次,错过了,追悔莫及。”

田婴齐把传单拍到桌上:“这个没用,”又举起拳头晃了晃道,“要看这个。”

陶先生:“用不了多久,你就会看到。”

“静候佳音。”田婴齐擦了擦嘴,起身离座。

田婴齐走后没多久,邓演达又重新进来,在陶先生对面坐下。

邓演达:“怎么样?”

陶先生:“不好搞。”

邓演达:“要是好搞,也不会请你冒着风险出来见一面。现在党内有阻力,我们必须尽快把这件事情敲定下来。”

陶先生:“他到底能不能代表夏钊?你就不怕他是孙传芳派来捣乱的?”

邓演达:“如果是孙传芳派来的,夏钊还会让他陪黄人望来吗?田婴齐是很狡猾,可他的态度,正好能看出夏钊的态度。他们要是一口答应了,反倒不可信。夏钊那边,也不能完全指望田婴齐。”

陶先生差点脱口而出早就安排人接近夏钊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希望他能接受你们开出的条件。”

邓演达:“他倒是给了一个新的思路。”

陶先生:“哦?”

邓演达:“退路。这件事成功与否的关键,不在于给他多少高官厚禄,而在于我们能否展示出足够确保他退路的实力来。”

陶先生:“这就对了。前线战事焦灼,正是最好的时机。请你转告钮站长,为了能够达成目标,我方愿意与贵方合作。”

邓演达:“谁来指挥?”

陶先生:“我们建议由虞先生和钮站长来指挥。”

邓演达有些吃惊地看着他,想了想道:“我会转告。”

两天后,上海去往杭州的火车上,头等车厢。

田婴齐优哉游哉的靠在软席上,得意洋洋地哼着小曲儿。

黄人望坐在他对面,双手将一只皮质的公文包压在大腿上,眼睛看着窗外向后飞逝的树木景物,心想上海之行总算是有惊无险的结束了,谈出了想要的结果,拿到了该拿的东西。除了明面上的承诺,最重要的是约定了行动的计划。这个计划太大,也太冒险,不仅需要沪浙两地相互配合,还需要联合另一方的力量。邓演达提出这个计划后,黄人望不敢马上答应,他要回去跟夏钊商量,看看是否真的可行。而这个计划,才是田婴齐第一天以近乎“蛮横”姿态逼得国民革命政府方面拿出来的底牌。

田婴齐:“老黄,别这么紧张,这是头等车厢,闲杂人等进不来。”

黄人望拍拍公文包:“这里头可是关系到浙江上上下下几百万人的东西,我能不紧张吗?倒是你,我头一回见指着人家鼻子骂还能把事情谈成的。”

田婴齐笑了笑:“对付那些端着架子装腔作势的家伙,最好的办法就是啪啪啪打脸,打得越疼,他们越爽;把他们打服了,打爽了,跟当年的日本一样,立马乖乖的签订城下之盟。这就叫——”

黄人望好奇地问:“叫什么?”

田婴齐:“犯贱。”

黄人望被他逗乐了。不过田婴齐说得对,当初日本和前清一样闭关锁国,被美国人的大炮一轰,这才乖乖开了港口开始明治维新,励精图治反超中国成为亚洲第一强国。“小田,你觉得邓主任的计划可行吗?”黄人望又问。

田婴齐:“这个计划不是他想出来的。”

黄人望:“不是他?”

田婴齐:“不是他们的风格。这个计划应该已经酝酿已久,因为时机不成熟才迟迟没有发动。而现在,时机到了。”

黄人望:“南军和联军决战江西。”

田婴齐:“除了南京、徐州和福州,联军全部兵力都开到江西前线去了,杭州只剩警察和保安大队,上海更是只剩警察。再不动手,等江西决出胜负,机会就没了。”

黄人望:“所以他们打算让浙江也变成这个计划的一部分。”

田婴齐:“不,邓主任应该是被逼无奈。他跟那个吴特派员可不是一条心,说到这个计划的时候,吴特派员可是一脸的不高兴。”

黄人望点点头,吴复言和邓演达应该是国民党里不同派系的,为了同样的目标才不得不走到一起。邓演达支持的,他一概反对。而吴复言所在的派系,应该是最不想执行那个计划,甚至敌视计划涉及的相关人等。

田婴齐开始分析:“邓演达是政治部主任,他明白现阶段最重要的目标就是推翻北洋政府,所以为了团结所有力量,他必须站出来保护这个计划的提出者;而具体的保护,就是找一次行动,让吴特派员他们无法拒绝的行动,把行动拉进这个计划当中来。”

黄人望:“不管愿不愿意,至少现在,吴特派员他们跟我们目标一致,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他总不能再捣乱吧?”

田婴齐摇摇头:“你别忘了,我们离开省城的时候,想堵截我们的可不止一拨人。他不用自己动用,只需要把消息放出来。”

黄人望:“确实不可掉以轻心。”

就在这时,有人敲响了包间的房门。

两人相视一眼,田婴齐起身开门。

站在门外的是火车上的服务生,端着一个盘子,快速的朝包间里扫了一眼,面带微笑:“两位先生,这是本趟列车送给每位贵宾的时鲜水果,还请享用。”

黄人望一怔,连忙将摆在大腿上的公文包挪到里侧。

田婴齐捏起一片削好的苹果:“要钱吗?”

服务生一怔:“免费的,不要钱。”

田婴齐一笑,将苹果放回果盘:“不用了,谢谢。”不等服务生再说什么,直接把门关上。默默数到三秒,又突然推开门,探出头去左右一看,过道上空****的哪里还有服务生的踪影。田婴齐立刻关上门。

黄人望:“有情况?”

田婴齐:“服务生是假冒的。”

黄人望:“是有些唐突。”

田婴齐竖起两根手指:“第一,火车上所有东西都是要钱的,特别是头等车厢,不存在免费赠送。第二,如果是真的服务生,不可能只来敲我们的门;刚才我开门出去,他根本就不在相邻的包间门口。”

黄人望紧张起来,果然又被人盯上了。

田婴齐走到墙边,用手敲了两下:“敢不敢赌一把,他就在隔壁。”

黄人望一惊,打开皮包,拉开夹层的拉链,见密封的文件还在,稍稍放心,又推了推窗户,见是密封的,不怕有人从车窗进来:“离下一站还有多远,下车把他们甩掉行不行?”

田婴齐:“他们既然敢跟我们同车,就不会只安排一个人。头等车厢就一个过道,进进出出太明显,还是会被他们盯上。”

黄人望:“那去找列车员,寻求他们的保护。”说完又摇头,“无凭无据,别人怎么会相信……”

田婴齐忽然从随身的挎包里取出一个信封来,夹在手指间晃了晃。

黄人望讶道:“这是什么?”

田婴齐伸手一指黄人望的公文包:“给他们创造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