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比枪法还是比拳脚

傍晚时分,火车缓缓停靠在上海南站。

田婴齐和黄人望在帅气乘务员的引导下走下头等车厢,在另一名车站工作人员的引导下,沿贵宾通道来到一处休息室。休息室里三三两两的坐着不少衣着考究、气度优雅的乘客。两人找了个离其它人稍远的沙发坐下。黄人望看见不远处的墙角挂着一部电话机,就对田婴齐道:“我去打个电话。”

田婴齐点点头。他发现从头等车厢下来的乘客,都会被请到这里暂做休息,等待接站的人到来;而那部电话,就是供乘客对外联系的。黄人望肯定在出发前就跟上海这边约定了时间。现在他们临时改变行程,比计划晚到了两个钟头,肯定要重新联络。而在休息室打电话,即便被人监听,也很容易混在离开的人群中国脱身。

黄人望拨通电话,快速说了几句,很快把电话挂了,走回沙发坐下:“五分钟就到。他们没想到我们会坐头等车厢来。”

田婴齐:“你可以找他们报销。”

黄人望透过休息室玻璃墙上花花绿绿的大幅广告,看着外面普通乘客通道里匆忙而拥挤的人流:“简简单单一堵墙,就把人与人分成两个世界。”

田婴齐:“看他们的眼神。”

黄人望有些不解。

田婴齐:“他们每一个人,经过的时候都会朝这边看一眼。眼神里有羡慕、嫉妒、不屑,还有欲望。”

“欲望?”黄人望再次观察起人流来,确如田婴齐所说,每一个匆匆经过的人,都用极为复杂的神色朝这边投来一瞥。目光中最后留下的,正是欲望。

田婴齐:“推倒这堵墙,推翻这个吃人的世界,打倒高高在上的贵族,建立新的秩序。”字正腔圆,语气中满是悲悯和思量。“只要有人把无数人的欲望发动起来,就会是一股不可阻挡的力量。”

黄人望吃惊的看着他,一个为军阀效力的年轻人,居然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难道自己之前对他的印象都是错的?从杭州到上海,田婴齐确实给了他许多“惊喜”。这个年轻人身上,到底还藏着多少秘密?

很快,来接他们的人就到了,很快就锁定田婴齐和黄人望。

笑容和煦、彬彬有礼,像个大户人家的管家。

黄人望起身,顺势要去提皮箱,发现已被田婴齐提在手中。黄人望立刻明白过来。这里是上海,人多眼杂。以自己和田婴齐的年纪,如果再是自己提箱子,少不得引人关注。不由暗赞田婴齐心思缜密。

黄人望与那人简单交谈两句互相确认身份,便随他走出休息室。

田婴齐一手雨伞一手皮箱跟在后面。

三人出站,上了一辆黑色的小汽车。接站者坐在副驾驶,田婴齐和黄人望坐在后排。汽车发动,敏捷的驶出拥挤的站前广场。

“管家”告诉他们,上海南站地处旧上海县城之南的南市范围内。沿陆家浜往西,整个旧县城的西面和北面都是法租界,北面是法租界,西面是法新租界,是上海最核心、最热闹的地方。范围更大的公共租界则在法租界北面。有名的十里洋场就在公共租界,洋人们最喜欢的则是法租界和公共租界相邻处的跑马场。

田婴齐看着车窗外拥挤的街道、熙熙攘攘的人流、五颜六色的广告牌,这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与激战正酣的江西前线毫无关系。

小汽车沿陆家浜一路向西,与嘈杂拥挤的南站不同,法租界的街面上清爽整洁,时不时还能看见头戴白帽、腰挂警棍的巡捕。

“上海开埠近百年,到处都是洋人,看起来跟外国一样。”管家说着,脸上挂着几分矜持的得色。

“混在洋人堆里久了,会不会把自己也当洋人,觉得高人一头?”田婴齐突然发问。

管家一怔,听出他话里的挖苦来,仍是很有风度的笑了笑:“年轻人,多来几次就晓得了。Understand?”

田婴齐不动声色地突然用上海话回道:“阿拉(我)顶(最)烦杠(讲)话语放洋屁个(的)您(人)了。”

黄人望学贯古今,也看不惯满嘴蹦洋文的假洋鬼子,心里叫好,面上却怕气氛搞僵管家下不了台来,连忙打圆场:“开玩笑的,开玩笑的。”

管家倒是没计较,在他看来田婴齐不过就是跟黄人望出来见见世面的,根本不值得他生气。

不久,汽车在一处庭院门口停下。

管家下车,开门,礼数周到。

田婴齐提着皮箱先出来。周围没什么行人。大铁门内外树木繁茂,层层叠叠的绿色后隐约可见一幢白色的小洋楼。

黄人望下车,跟司机说了声辛苦。

管家带两人走进庭院。

老远就有人迎了过来:“黄先生,久仰久仰!”

来者三人。

居中的中年人满面春风,正是钮站长。人未至,已抬手相迎。他右手边身穿西服、容貌俊秀的年轻人,正冷眼打量黄人望和田婴齐。他左手边的则是曾经秘密赴杭、与田婴齐有过一面之缘邓先生。邓先生显然没想到田婴齐会一起来,吃惊之余,神情变得复杂起来。

钮站长向两人介绍同伴:“这位是吴复言吴先生,中央党部特派员,人称小阁老。这位是邓演达邓先生,国民革命军政治部主任。”

吴复言和邓演达向二人行礼。

田婴齐朝邓演达笑了笑,随黄人望还礼。

钮站长在前头领路,边走边道:“二位赶路辛苦了,屋里说话。这里是法租界,安全上不会有问题。”

五人进到客厅,分宾主落座。

管家捧来茶水点心,便悄然退下。

钮站长请黄人望和田婴齐先吃了些茶点,寒暄几句,很快就进入正题:“听说黄先生要来,国民革命政府非常重视,特地安排我和吴特派员、邓主任一起接待,江浙沪同气连枝,毕竟大家的目标是一致的。”他望向田婴齐,“不知这位小兄弟怎么称呼?”

黄人望刚要作答,忽然想到田婴齐的身份,一时竟楞在那里。

邓演达是知道田婴齐身份的,也在琢磨浙江方面怎会让他同来?

田婴齐见黄人望不好回答,大大方方道:“东南五省联军驻浙联络处少校副处长,田婴齐。”

此言一出,钮站长大吃一惊。国民党方面和浙江地方代表秘密约谈倒孙起义,怎么会有个五省联军的人出席?看黄人望欲言又止的表情,显然是知道他身份的。知道还带来,那就是夏钊默许。夏钊让孙传芳的人同来,是不想好好谈了,还是另有安排?田婴齐若真是孙传芳的人,为了保密和安全,他们就不能让他走出这个屋子。

吴复言更是立刻翻脸,拔出手枪对准田婴齐。

田婴齐动作更快,眨眼就躲开枪口,一把扣住吴复言的手腕,卸了他的枪,掉过头去对准他的脑袋。

“小田,住手!”黄人望喝道。他可不想还没开始谈就闹出事情来。

邓演达也劝:“田兄弟,放下枪,有话坐下说。”

钮站长吃惊于田婴齐的身手,转念一想,难道他是夏钊派来保护黄人望的?

田婴齐用枪口顶住吴复言的脑门:“枪不是我的,先站起来的也不是我。”

邓演达:“是我们冲动了。”

吴复言却是放出狠话来:“我做什么,不用你管!小子,有本事就开枪,我看你还有没有命走出去!”

田婴齐:“不是我们不想谈,而是有人不让谈。”

钮站长看了吴复言一眼:“小……吴特派员,大事为重。浙江方面既然让他们过来,何不先听听他们的解释。”

吴复言用脑袋回顶枪口:“解释什么?人都来了,这就是态度。”

邓演达:“田兄弟,先把枪放下,真要是走了火,惊动了外头,大家都麻烦。”

钮站长连连点头。真要上来就闹崩,他这个站长难辞其咎。

黄人望也劝:“小田!”

田婴齐抬手,出脚,一脚踹在吴复言肚子上,将他踢出五步远,当着众人的面熟练的将手枪肢解,取出子弹,一个零件一个零件的摆到茶几上。

吴复言挨了他一脚,愤怒地走回来用指着他,又看看满茶几的手枪零件,气得说不出话来。他身为中央党部特派员,不论去哪里都是高人一头,几曾受过这等折辱!

田婴齐满不在乎的坐下:“没错,我就是孙大帅的人。”

此言一出,连黄人望都尴尬了。

田婴齐:“我呢,就是跟来看看,看看你们能给夏厅长开出什么条件来,再回去告诉孙大帅,让他再开个比你们高一点点的条件来。”

邓演达皱起眉头。

钮站长脸色不定。

吴复言怒不可遏,转而盯着黄人望。

黄人望见田婴齐如此光棍,索性也豁出去了:“夏厅长的处境很不妙。现在盛传孙大帅要以陈仪取代他坐镇浙江。请问各位,夏厅长一走,谁还能在浙江一呼百应?响应革命?所以我们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让夏厅长继续留在浙江,掌握浙江的武装力量,其次才是争取他起义!”

钮站长和邓演达相视一眼,这个情况,跟之前他们分析的一模一样。

田婴齐:“上回袭击邓主任的人,就是想把夏厅长搞下去的人指使的。”

邓演达朝钮站长点点头,上次要不是田婴齐出手帮忙,他还没那么容易脱身。

黄人望:“这次我们迟到,也是因为在火车站就被人攻击,不得已中途改坐了一段船,最后又换回火车,打了个时间差才摆脱他们。”

邓演达:“看来他们是千方百计想弄到夏钊跟我们联络的证据,想置他于死地。”

吴复言像是想到什么,突然盯着田婴齐:“薛正是你抓的?”

田婴齐毫无惧色:“是我,我还抓了个共产党,要跟你汇报吗?”

吴复言咬牙:“他人呢?”

田婴齐:“被我枪毙了。”

“什么?!”吴复言是知道薛正在杭州宪兵队门口被枪毙的事的,但万万没想到竟是田婴齐亲手干的!

田婴齐:“你们把他丢出来,不就是想有人把他干掉吗?”

吴复言不说话了。薛正是老同盟会员,可跟他们三个都不是一个派系。他也吃不准薛正去杭州的消息到底是谁泄露出去的。

钮站长:“薛正的事不提了,不是今天要讨论的事情。今天要讨论的是浙江如何起义,响应北伐。”他不失时机的给双方的合作定了性。

黄人望没有反驳,在他看来夏钊起义是大势所趋,他们来不过是给他争取比较好的起义条件,商谈合作细节。

“等等!”田婴齐抬手打断钮站长。

钮站长:“田处长有什么疑问吗?”

田婴齐:“你们不在乎我的身份了?”

邓演达:“夏厅长能让你来,一定有他的理由。合作,就是要相互信任。他相信你,我们自然也相信。黄先生,是吧?”

黄人望点点头:“一路上多亏了小田。”

田婴齐看看邓演达,又看看黄人望,两人就跟商量好的一样吹捧自己,什么意思?让自己别再捣乱?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可该争的地方还是要争。于是就问:“你们就这么肯定夏厅长一定会起义?”

众人面面相觑,这还用问吗?如果不想起义,派人来上海作甚?

田婴齐:“以我对夏厅长的了解,不到万不得已,他压根儿就不想起义。”

语出惊人。

邓演达:“那之前连先生跟我们的接触是怎么回事?”

田婴齐:“就是连先生、马先生、黄先生们觉得革命是大势所趋、孙大帅必败无疑,才一个劲的鼓动夏厅长。你们呢,得了几位先生的态度,就以为是夏厅长的态度了。”

这下连黄人望都不淡定了:“小田,你这什么意思?夏厅长要是没那个心,会让我跑一趟吗?”

田婴齐:“买东西还要货比三家,先派人问问价格,有何不可?”

黄人望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了,他可是抱着谈成的信心而来,被田婴齐这么一说,直接降级成询价了。

倒是邓演达不慌不忙:“货比三家,多问问也是应该的。”

吴复言:“你倒是很体谅那边。”

邓演达不去理他,盯着田婴齐:“你刚才说,不到万不得已,什么情况才是万不得已?”

田婴齐:“打铁还需自身硬。”

邓演达:“江西前线?”

田婴齐:“你们的军队要是败了,何须改换门庭?”

邓演达针锋相对:“我们的军队要是胜了,何须他改换门庭?”

田婴齐:“所以——”

邓演达:“——僵持才有可为。”

两人相视一眼,均生出知己之感。

“那么左右他决定的又是什么?”邓演达追问。他现在相信田婴齐绝不仅仅是孙传芳的人那么简单了,夏钊让他陪同黄人望前来,必然有他的用意。说不定这个年轻人才是夏钊真正的代言人。

黄人望也有所明悟,看起来是田婴齐陪他来上海,沿途保护他;其实自己不过是个幌子,真正明判时局、代表夏钊跟国民革命政府谈条件的人是田婴齐。不过他没有丝毫不快,一路上田婴齐表现出来的本事和见识,早已让他刮目相看。只要最终能让事情谈成,他这个幌子当得也值。

田婴齐:“整件事情最麻烦的是,如果不逼,他就不反;逼得过了,孙大帅一纸命令把他调走,你们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黄人望、钮站长、邓演达均微微点头。田婴齐既然能点破这最大的困难,说明这也是夏钊为难之处。夏钊的犹豫,或许不在前线战局,而在其它。

“如何破局?”邓演达追问。会面慢慢变成了他跟田婴齐两个人的谈话。

田婴齐摊了摊手:“很简单。有钱人泡妞,又老又丑都不算什么,看上的,直接拿钱砸,没几个女人扛得住。”

吴复言满脸不屑:“庸俗,你这是在诋毁新时代新女性!”

黄人望微微皱眉,田婴齐要是拿钱去砸乔麦花,他可不答应。

倒是钮站长久历人情世故,笑着说:“小田说得不错,除了个别家教极好的,这世上庸庸碌碌的女子太多,几个钱砸下去,大多都会缴械投降。”

邓演达:“你是说,只要我们开出的条件够高,筹码够多,夏厅长就能排除一切顾虑,起兵反正?”

田婴齐揶揄道:“孙大帅不过是东南五省联军总司令;你们可是国民革命政府,是要统一全中国的。他能给出代理省长的筹码,你们连一点点都舍不得?”

吴复言:“革命不是讨价还价,心向革命者,岂会在乎区区官职地位?从这点就能看出,夏钊根本不是心向革命,而是投机革命!就跟他几年前背叛卢永祥改投孙传芳一样。说白了,他只在乎自己的好处!”

田婴齐针锋相对:“革命胜利后让你去种地,你去吗?你还干革命吗?少把自己说得那么高尚。满口仁义道德其实屁事不懂只会祸国殃民的家伙还少吗?打着革命旗号坑害国家的人还不够吗?最看不惯你这等披着革命外衣背地里尽做龌龊勾当的家伙!”

吴复言大怒,顺手就要去摸枪,发现腰间是空的,只好指着田婴齐面门:“你再说一遍!”

田婴齐揽过茶几上的零件,眨眼组装到一起,重重一拍:“怎地,比枪法还是拳脚?”

吴复言气得浑身发抖,咬牙切齿:“你这个侮辱革命者的军阀走狗!”

钮站长:“吴特派员!”

黄人望:“小田!”

钮站长和黄人望同时叫道。这俩还真是针尖对麦芒,一有机会就要掐。

田婴齐指着吴复言:“你就是个二道贩子,拿着鸡毛当令箭!既然你不想好好谈,行啊,我们今天就去广州,去武汉,跟你们的上头谈。他们要问起来,我就说上海有人看不惯我等军阀走狗,想把我们就地枪毙!”说完,把手枪往兜里一塞,转身就往外走。

“小田!”黄人望连忙起身追上几步,低声劝道,“跳梁小丑,这又何必?”

田婴齐用只有他听得到的声音道:“相信我,就跟我走。”

黄人望扭头看看钮站长三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邓演达却道:“今天时候也不早了,两位不如休息一晚,改天再谈。”

钮站长想了想,追上几步给田婴齐和黄人望引路:“说得是,说得是,其实大家的意思都点到了,晚上我们各自想想,争取下回谈出个结果来。”

吴复言看着三人离去,冷哼一声,突然反应过来:“糟了,我的枪!”

邓演达站在门口,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