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你相信我吗?

2011年,我考入了本市的大学。而招勒在隔壁艺术学院学习“摄影专业”,让人觉得晦气的事,胡有为也在招勒的学校,已经大二了。

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招勒,虽然一直维持着通讯,但我还是很想见他。

在学校后的商业街闲逛的时候,我看到剧院门口在售票,名字叫《再见理查德》。我对话剧兴致缺缺,只是海报上的插画吸引到我,群青色的背景下,两只纠缠在一起的手沉浸在斑驳的光影里。

想到下周是招勒的生日,请他去看一场话剧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周三下午我去隔壁学校找招勒,他正在出摄影作业,老师给他的命题是“活”。

“这是什么?”我不懂。

招勒在调他的相机:“你觉得‘活’什么意思?”

我想了想,回他:“生存。”

“嗯,可以是‘生存’,也可以是‘生活’。‘生活’是‘生存’的 延续,比起‘生存’,我还是更喜欢鲜活一点的东西。”

招勒出的是外景,我跟着他到了学校后面的商业街,这里是附近最繁华的地方。

傍晚间,华灯初上。赶着下班的人流让满大街都拥挤起来。推着自行车下班的男人,虽然疲惫,但却是满面的喜悦。正在街边买炸年糕吃的小孩子,一脸期盼地望着油锅里炸得焦香的年糕。还有正坐在花坛边,歪着头打瞌睡的环卫工。

夜晚慵懒而又喧闹,我学着招勒,用手机对着街边取景,拍下的的夜色又模糊又难看。我偷偷看向招勒,他端着相机,正专注地盯着镜头,面容在路灯光下扑上了一层朦胧的色彩。

我看他在拍前面一对牵着小孩子的奶奶。

我跑到街边卖棉花糖的地方,过去买了一只绿色的和一只蓝色的棉花糖,兴高采烈地回身时,发现招勒端着相机正对着我。

我看了看四周,以为是挡到他的镜头了,往旁边站了站。

他向我勾了勾手,示意我站回来。

我又小步走了回来,举着两只棉花糖僵硬地摆了个姿势,像是投降。

招勒“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把相机放了下来:“有点傻。”

“啊?”

“不过拍到了。”

我凑过去看他翻相机里的照片,其中几张是我站在店铺门口买棉花糖,路灯灯光柔和,打在我的半边脸上。我在笑着,满足而柔和的笑意。

“真的好傻啊!”我有些不好意思。

“不傻。”他轻轻地说。

时间已经不晚了,招勒送我上了出租车,等到车子启动时才想着话剧票还没有给招勒。

“等一下师傅!”我打开车窗,冲站在路边的招勒挥了挥手,“招勒!”

我从口袋里掏出话剧票给他:“下周一下午两点的话剧票,你有时间吗?”

他笑着,接过票:“嗯,到时候见。”

周一下午,我提前半个小时到了剧院。

两点钟话剧准时开场,但等到三点多,我在门口和售票大厅徘徊了好多次,也没有看见招勒,打电话也没人接听。

回去的半路上,我才接到了招勒回复的电话:“刚才发生了点事,你还在剧院吗?”

“我已经走了。”

“回去时路上小心。”

“你在哪儿?”尽管心情有些郁闷,但是想到今天是他的生日,还是要当面说一句生日快乐的。

“出了点事,在警局。”

我赶到警局时,招勒已经进了审讯室了。警局大厅一群人哭哭嚷嚷、吵吵闹闹的,我听了一会儿才大概理清楚。说是胡有为在学校餐厅吃饭,和邻座拌了几句嘴,撕扯之间把人从二楼推下去了。

十几分钟后,审讯室的门开了,招勒从审讯室里走了出来。

我看到他,始终悬挂在嗓子口的心才终于放了下来。那件事跟他没有关系,并不是招勒做的。

狭小昏暗的走廊里,我看着他向我走过来,身体疲惫:“你没事吧?”

“我没事,正好路过的目击者而已。”

我陪着招勒在公共休息区坐下来。

这时候天色差不多要黑了,办公厅的大门再次被推开,一群人从门外焦急慌张地快步走进来,直奔向前台值班的民警。站在其中一个穿着粉红色外衣,盘着头发的女人,是招勒的妈妈。另一个穿着红色格子毛衣的女人站在她身侧,目测年龄相仿,我并没有见过。

看到他们,我站了起来,低头轻轻拉了拉招勒的袖口,示意他向前方看去。

“我儿子在哪儿?”格子毛衣的女人神情焦急地询问值班民警。

“你儿子?”民警用疑惑的目光在人群里扫视了一圈,显然没有找到答案。

“他叫胡有为,就是你们办案民警给我打电话让我来的,说……说他伤了人。“穿着格子毛衣的女人急得说话磕磕巴巴的,我已经大致明白了,她是胡有为的母亲。

“是这件事情啊,我让办案民警给你答复好吧。”值班民警转身进了审讯室。几分钟后,胡有为被警察从审讯室里带了出来。

他被两边的警察挟持着,双手被手铐牢牢地拷紧。借着头顶的亮光,我这才看清楚,他衣服上沾染着大片的血,手上也全是斑斑点点的风干的血渍。

“有为!有为!”胡有为的母亲冲了上去,被民警拉开,她转头质问办案民警,“他到底犯了什么错?事实调查清楚了吗?”

“他涉嫌故意杀人,把人家从二楼的窗户口推下去了,现在被害人还在医院抢救。”

“不可能的!我儿子他虽然性格冲动了点,但一定不会做这种事情,你们再调查调查。”

“我们还能骗你吗?”办案民警指了指招勒,“目击证人都在呢!实情都陈述了,监控也调出来看过了,没有异议。”

“李招勒这是在故意跟我过不去,有我的事他一定要来掺一脚。”胡有为插了一句嘴,对招勒有些不满。

胡有为的妈妈转身看向李招勒,我看到她抿紧着嘴唇,一脸怒意,气势汹汹地向招勒走过来。招勒起身时,她狠狠一掌甩了过去:“白眼狼。”

耳光打在招勒脸上很响,招勒的脸被甩了过去。他转过脸,目光轻轻在面前扫视了一圈,苦涩的笑意从他的嘴角蔓延开来,最后落在妈妈身上:“你也是这么觉得吗?”

“招勒,发生了什么事你讲出来。如果有误会的地方,跟大家解释解释也好。”招勒的妈妈沉默了一会儿,才跟着劝了一句。

“事实就是,我在学校撞见了胡有为伤人。”招勒轻声问,“你相信我吗?”

她一时间有些答不上来,沉默了。

“你们不是已经有了答案吗?”他这才抬起脸,双眼通红,脸上不知道是笑意还是伤心。

“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吗?”他深深凝望着妈妈,眼眶中全是隐忍的泪水,“你以为我从来不知道,从前刚来到这个家,你安装了摄像头,说是为了防盗。却是故意在观察我是吗?你从来都没有真正信任过我。”

招勒避开人群,我看着他目不斜视地从我面前走开,径直朝警局外走出去了。

“招勒。”我喊着他的名字追了出去,看着他走在前面,步伐很快,转瞬间就淹没在了黑夜里。

我追出警局的时候,已经完全看不到他的身影了。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只有路灯在散发着昏暗的光。

猜到他大概没有走多远,我开始慢慢一条条小路去寻找。半个小时后,我终于在警局附近的一家咖啡店看到了招勒,他一个人在咖啡店外坐着。我站在马路对面默默看着他,他望着面前来来往往的车,像是一具被抽走灵魂的行尸走肉,一身麻木和疲惫。

他暂时应该不会走掉,我找到了离这里最近的一家蛋糕店,让店家给我打包了放在柜子里的一个四寸小蛋糕,又买了打火机和蜡烛。

我提着蛋糕原路返回到他身边,挨着他坐了下来。

他并没有看到我,也许是正想得入神。直到我拆好蛋糕,点上蜡烛后,唤了一声他的名字:“招勒。”

他看向我,无神的眼睛里浮出一丝诧异。我捧着蛋糕到他的眼前,对他说:“生日快乐,招勒。”

蛋糕上那一抹烛光被风晃得摇曳不停,我在他通红的眼睛里看到了那一簇盈盈晃动的烛火,渐渐被从眼眶中涌出来的泪水模糊得只能看到影子。

“你没走啊。”他笑了,让人难过的笑意。

“我一直在找你。”今天是他的生日,本来是一个应该开心的日子。

烛火在风中晃**了几下,紧接着熄灭了。他眼中光也刹那间消失,一滴泪水从他的眼眶中滚落出来。

即使是刚刚在众人面前,被人咄咄逼人地质问,他面对大家的猜忌与不信任,也倔强地选择对峙。而此刻,却像是被别人卸下了他的盔甲,所有的温柔而又敏感的情绪在我面前毫无保留。

招勒开口:“我下午本来要去找你的,但是中途撞见了胡有为斗殴,他把别人推下了楼。我并不是唯一的目击证人,他也知道逃不过,所以一定要把我拖进去。他的目的已经很清晰了,想要拖我下水。”

“可是你为什么不去解释?”我问他。

“相信你的人自然会相信你,不相信你的人就算你再怎么解释,在他们的眼中,也只是你在为自己辩解,再锋利的语言都会显得苍白无力。了解孩子品行的母亲,是不会说出那样话来,他们始终对我保持怀疑。”

我看着招勒黯淡的眼神,替他难过。

此刻的我们,像两只落单的蚂蚁,渺小得让人察觉不到。我们穿过漫长的大路,寻找着食物,用来生存。

在过去的那段晦暗的日子里,是招勒发现了我。走夜路的时候,他总是故意走到前面等我。

而现在,我看到的他,是被他掩盖在一层层面具之下,脆弱而真实的自己。

面前的招勒,不再是那只初见时高冷而又沉默的猫。我看着他,像是看到了他被一根根拔掉毛发,变成一只蜷缩成一团的刺猬。

“蜡烛灭了,还没有许愿呢。”我拿出打火机重新将蛋糕的蜡烛点燃,烛火又紧接着升起来。

阵风紧凑地拂过来,烛火瞬间又被吹灭。

我抬起头,面前的椅子空空****,并没有招勒。我丢下蛋糕起身去找,四面是夜晚时刻人来人往的街道,并没有找到招勒的半点身影。

像是经历了一场无尽的梦魇,一切都被梦魇给吞噬干净了。我被它紧紧捆住,挣扎不开。可是,如果我这是在梦中的话,为什么一切都这样真实,我所有的情绪都可以感觉得到,就像是发生在昨天的事情一样。

跟梦魇漫长的斗争中,我终于睁开了眼睛。

在便利店睡了一夜,从桌子上爬起来,看手机时才发现没电了。看了下腕上的手表,早晨八点钟了。

回家给手机充了电,开机后发现有几个李钟川的未接电话,有一丝意外,他很少是会主动找我的。

我接通了电话,闭上发酸的眼睛:“是有什么事吗?”

电话里他的语气带着焦急:“你是不是来过招勒家?”

想起前段时间去过招勒家打扫卫生,不过已经隔很久了:“我去过的,怎么了?”

“招勒家失窃了,屋子被翻得乱糟糟的,我看了门前的监控里只有你一个人来过。”

我想起之前确实去过,但是他一开口,才发现状况不太对。

对方怕我误会,慌忙解释:“我不是怀疑你,只是调监控的时候发现只有你一个人来过。我已经报警了,估计警察一会儿来也会盘问你,所以你能不能……?”

“我明白,我现在过去。”

我揉了揉乱糟糟的头发,拖着疲倦的身体穿好外套准备出门。

胡有为还没有找到,这边紧接着又发生了盗窃的事情。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弄得我心力交瘁。

我赶到招勒家时,门开着,警察正在客厅里取证,李钟川跟在警察身后,看到我迎了过来。

我扫视了一眼客厅,跟上次我来时确实不大一样。客厅倒是还好,只是书房被翻得很乱,书柜开着,一大堆书和相册散落在地。

“看清楚,少了什么吗?”警察问李钟川。

“我也不知道,我不熟悉这儿。”李钟川转过头把目光投向我,我也摇摇头。

我蹲下身,小心把书一本本捡起来,听到李钟川的声音远远传来:“这里有脚印!”

我抱起书冲了过去,李钟川正在隔壁储物间。大家正围着窗户的位置,窗户是半开着的,李钟川轻轻一推,窗户就“嘎吱嘎吱”来回飘动,显然是坏了。一个清晰的脚印赫然出现在窗户栏上,脚印很大,几乎一眼看去,就能判断出对方是一个男人。

“看来是从这里爬进来的。”警察将上半身小心探出窗户,“确实可以容纳一个成年人的体积。”

“这个位置有监控吗?”

李钟川思考了一会儿,回答他:“只有门口安装了监控,不过有小区的监控不知道能不能拍到这里。”

我有些不安,将屋内简单收拾过一遍。这个贼看起来倒不是像盗窃的,客厅基本没怎么动过,只动了卧室和书房,电脑和一些贵重物品都没有带走。

收拾卧室的时候,我见床底下的储藏柜也是开着的。柜子里有两副用油皮纸封好,四开大小的东西,摸着边角冷硬像是相框,封口用黑色的铆钉钉得很严实。

我拆开看了一眼,里面是我的一张裸背的照片,我又迅速把照片装进去了。

这时李钟川已经从物业处回来了:“本来一大早想来这里看看,也不知道是来的巧还是不巧,刚好就撞见了这样的事情。”

“警察走了?”我问。

“是啊,说是让我等消息。”李钟川走过来帮我一起收拾,“胡有为你找到了吗?”

“还在找。”想到胡有为和李钟川这层亲戚的关系,我没有多说什么。

“对了,我想带走一样东西。”我想到那副意外在招勒柜子里发现的照片,“是一张照片。”

“没事,你拿吧!“

帮忙收拾完了东西,李钟川送我出去。走到大门口时,他犹豫了一下,对我说:“招勒是不是给过你这个房子的钥匙?”

我瞬间明白过来,看监控时发现我可以自如出入招勒家,他似乎就已经了解情况了。

“招勒在的时候,这是他的私有财产,我也不会去干预什么。但是现在的情况,你还是把钥匙交给我比较好。”

“真是不好意思。”招勒离开了,我是没有再拿着这把钥匙的理由了。我从背包夹层里翻出那把银色的钥匙,钥匙握在手里很冰凉,却又让我感觉格外亲切。把它交换给李钟川后,我就再也不可以随意地出入这里了。

“你拿好。”我把钥匙递到了李钟川的手里,看到钥匙静静躺在他的手掌中,它不再属于我了,有关于招勒的一切都好像从我的生活中一点点被剥离开。

开车回家,我把车停在了地下车库,从电梯上来又去了便利店。家里冰冷冷的,这些天总是不愿意回去。

我要了一杯热咖啡,坐在窗户边小口喝着,失眠一直严重,干脆放弃了治疗。

晚上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全是招勒,关于他的一切像是被撕成七零八落的碎纸,在慢慢黏合。

我没喝多少咖啡,却意外地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你好。”在这时,有人推了推我的肩膀,“回家睡吧,在这里会着凉的。”

我受惊地醒来,抬起头时看到那位收银员正站在我背后。

连便利店都不允许我多留了,我低头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她又对我说:“如果感冒的话最好还是不要喝咖啡了。”

我愣了一瞬,有些错愕地看她。

“啊!昨天晚上我值班,看到你在这儿喝感冒药。”她说。

“好,我知道。”我把装咖啡的杯子扔进了垃圾桶。

我正整理着桌子的东西,她塞给我了一个糖:“这个请你吃,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生活总会好起来的。”

“谢谢。”我诧异地接过糖,不知道说什么好。

去了趟车库,把放在车内的那两个巨型摄影作品搬回了家。屋内只有我一个人,可以放心地看。照片用木质的相框精装,照片里的我**后背,转过半张脸来,眼睛垂着。

我忍不住双手打颤,这张照片拍摄的那一年,我大三。招勒想要拍摄一套人体艺术的摄影作品,用来参展。

我接着撕开第二个牛皮纸袋,和上一张是同一个系列。这张照片中,我蜷缩在地面上,眼睛望着相机,更准确些来说,是望着站在相机后的招勒,但他没有在看我。

没想到,他留着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