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我和你才是一伙儿的

睡醒时,耳机里的歌还在循环播放,我擦了擦湿润的眼睛。塞了一夜的耳机,耳朵有些痛。我摘了耳机,看到客车已经下高速了。

客车一路驶过码头,窗外海面接连成一片。天气晴朗,我伸出了手贴在玻璃窗上,手指上浸着柔和的光斑。

司机师傅冲车内喊:“大家醒一醒啊,一会儿就到站了。”

十几分钟后,车到达了目的地。我拖着行李包又转了两趟公交车,辗转了两个多小时,一路打听,才终于找到了林洵家。

大门口坐着一个女人,五十多岁的模样,穿着紫色的厚外套,头发剪得很短。从染得褪色的头发里,可以看到她头顶稀疏的白发。她正守着门前的晾衣架上悬挂了一笼子渔网围好的鱼干,一只老猫蹲在一边虎视眈眈。

“打扰了,请问是林洵家吗?”我上前小心试探。

她看到了我,表情不太自然:“谁?”

“林洵。”我又重复了一遍。

她沉默了,低着头捡起一边的晾衣杆在地上戳了戳,猫小步踱过去,被她用晾衣杆轻轻赶走了。

“你是林洵的妈妈?”我试探地问。

“嗯。”她也不抬头。

“我是她的同学,最近我拿到了她的一些照片,我想着你没见过,所以给你送过来。”

她没说话,但我看到她的手抖得像是筛子,连手里的撑衣杆都握不住了。她稳住情绪后才肯抬起头看我,打量了我好一会儿,也没说话。

“我是林洵的高中同学,你放心我不是骗子。如果你还不相信,我可以把身份证给你看。”

看着她还是略微质疑的模样,我从包里拿出了身份证递给她:“你看。”

她看了一眼身份证,又瞧了我一眼,眼睛有些红:“和林洵一样大。”

“是。”

她把身份证还给了我,动手收鱼干,一边招呼着我,“你先进去坐,我去把东西收了。”

她带着我进了客厅旁边的小房间,里面堆积着各种杂七杂八的东西,但收拾的还算井井有条。

“只有这个房间开暖气了,暖和一些。”

阿姨给我沏了杯茶,我说了声“谢谢”,顺手把放在包里的照片拿了出来:“这是我们高中运动会时拍的。”

她低着头,一张张翻着照片。我凑过去,指着她刚刚翻到的照片解释,这张照片里林洵站在领奖台上:“当时她跑步比赛在女生里拿了年纪第一。”

“嗯,她跟我说过。”

她一张张轻轻翻着,看了很久。随后,她擦了擦眼泪:“谢谢你啊!跑这么远给我送这些东西。”

“没事的。”我苦笑,“我也是最近失去了重要的人,才明白这种感受。”

“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她望着我,思索了一会儿,“我想起来了。”

她从书柜里取出相册,在我身边坐了下来,翻开相册给我看:“这里面有林洵的照片,我一直保存着。”

零零散散看了一些照片,林洵小时候就长得极其清秀,穿着一件粉红色的裙子端端正正地啃西瓜。

“她最喜欢吃西瓜了。”她擦了擦眼泪。

相册翻到中间,看到了一张高一时期全班同学的合影照,还有一张我和林洵的合影,并排放着。

“这个是你吧?”她指着大合影照片里站在角落里的我,上面的我穿着一套运动短袖。

“这个也是你。”她指了指我和林洵单独的合影,“和现在也没什么大变化,我总看这些照片,所以也都记得,刚才一时间没想起来。”

“是我,当时高一时刚认识,班长拉着我们拍了一张大合照,后来人手一张。林洵她人很好,学习也好,对待老师也很有礼貌。我很喜欢她,大家也是。”

“她是个很懂事的孩子。”对方哽咽了一声,“如果不是当年那场意外,她现在应该很大了。”

“我去给你拿点吃的。”也许是为了重新收拾自己的情绪,她话一出口就仓惶地走了。

我环顾了一圈四周,看到阿姨刚刚拿相册的书架一角里,还挤着一本小相册。

我走过去把它拿了下来,翻开才发现,相册里不是照片,而是当年林洵案件的一些旧物,一张被剪裁过的寻人启事,上面还印着林洵的照片。

相册里还有一张被叠了几叠的报纸。我把报纸抽出来打开,发现上面还有一张寻人启示,不过不同的是,这张寻人启示是警方发出来的,照片里刊登着林洵的遗物,报道称在河内捞到一具尸体,现尸体无法确认,希望群众根据公开的遗物提供有效线索。

遗物是一件皱巴巴的绿色的长袖上衣,一条牛仔裤,一条黑色的头发绳,以及半条手表带。

看到这条手表时,我当场愣住。这条手表带跟前些天,我意外从徐灿手中拿走的那只手表的表带一样。颜色吻合、形制吻合。我看向自己手腕上的手表,已经换了新的表带,一时之间没办法确认。

“你在看什么呢?”身后冷不丁有人问我。

我吓了一大跳:“不好意思,但我还是想冒昧问一下,这是什么?”我指着报纸上那一张遗物的照片。

“警方公布的寻人启示,那时候她都失踪一个星期了,当时看到了报纸去认领,发现她都不成样子了,我差点认不出她。”

“调查结果警方怎么说呢?”对于当年林洵的案件,我仅仅知道个大概。

“意外落水,那片没监控,也没人居住,查不出来什么有用的信息。警方根据河边的脚印,推断的是晚上太黑,一脚踩空了掉下去的。”

“你信这个结果吗?”我问。

“刚开始我不愿意相信,不过后来让法医做了解剖,遗体没有任何外伤内伤,也符合正常溺水的特征,我就妥协了。当时我情绪很激动,也许是一时间接受不了现实吧。”

我默不作声地盯着那半条手表表带,心中产生了巨大的疑问,突然意识到,这件案件有蹊跷的地方。

我拍了一张遗物的照片,存在了手机相册里,跟她辞别:“我要先走了。”

“在这住一晚上,等明天再走吧。”

“不用了,我还有事需要马上处理。”我想立刻查清楚关于这个手表的事情。

所幸当时换表带的时候,谨慎起见并没有把旧表带丢掉。赶回到家已经很晚了,我从平常放杂物的盒子里把表带找出来,对着我手机上拍摄的遗物照片仔仔细细地看,才终于确认,报纸上的那半条手表带的确是这块手表上的。

不过,这跟胡有为或是招勒有什么联系?林洵跟胡有为和招勒根本不认识。除非,他们与林洵溺水案有关。

而这之间唯一的联系,是当年的那天周五,林洵生前最后出现过的漫画店,胡有为也曾经去过,还和我互相拿错了书包。

这个浑身都是秘密的人,我有些头痛,应该尽快找到才好。

例行公事地来到麻将馆,我问店老板要了一杯用大红花搪瓷杯装的热水,坐在麻将馆角落里,抬起头默默看着面前的人搓麻将。

挨到晚上,天色黑了下来,麻将室内开了灯,映着发黄的墙壁,显得屋内暗极了。我出了门,准备开车的时候发现钥匙不见了。转身折回麻将室,我趁暗在刚刚坐的位置上摸到了钥匙。

麻将室的人走得只剩一桌了,我注意到那里多了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件蓝色的卫衣,戴着连衣帽,显得格格不入,让人多注意了一些。

“好了,这把该我了。”穿着蓝色卫衣的男人冲面前的几个人嘟囔着。

“最近都没见你啊!今天再来晚点,这儿都要关门了。“

“还不是前不久出了一些麻烦事,这不今天过来摸一把。”

我仔细注意着他藏在昏暗中看不清的脸,差不多的身形,以及总有些熟悉的口音。路过他时,他正兴奋着整理面前排成一列的麻将。我在他身后停了下来,拍了拍他的背。

“干什么?”他有些不耐烦地转过身,眼神和我撞到了一起。

“胡有为?”我询问了他一句,当看到他本来一脸焦躁的表情在看到我后变成吃惊,随之慌乱,我确定是他了,“我找你很久了。”

他迅速转过脸,把手里握着的麻将扔在桌上,低头大步往门外走。

我追了上去:“有什么事我们坐下来好好谈谈可以吗?我从招勒去世之后就一直在找你。”

他一言不发,在前边闷声疾走。

“我听李钟川说,你问他借过钱。有什么事你可以跟我说,如果你缺钱的话,我可以给你钱。”

追到街角,胡有为突然加快了脚步,转眼间把我甩出了半条街。我喊他的名字,他也并不理会。

“胡有为,我没有恶意,我只是想把该弄清楚的事弄清楚。”

追到巷子口,胡有为突然往右边街道跑走了,我在身后紧追不舍,看到他快速往另一边的街道逃窜了。

转角过后,胡有为没有了踪迹。我一路着急地询问着,出了这片城中村,终于在公交车站再次找到了胡有为。

正好是下班的时间,人流拥挤。胡有为混在人群里,等着公交车驶来,很快上了车。

我挤在人群后上了公交,被挤在了车尾后。

毫不容易找到了胡有为,我丝毫也不敢懈怠,他就坐在前方的位置,我死死盯紧了,怕一不留神他又把我甩掉。

车前方停在了车站,下去了一些人,车上终于空出了位置。我在最后一排坐了下来,跑了一路,公交车上闷热,我一身热汗地脱掉了身上的大衣。

在车上不方便动手,我盘算着等一会儿跟着他下了车,再伺机行事。

公交车继续开了一站,下一站停下时,胡有为下了车。我跟着准备最后下车,走到后门边,有人拍了下我的肩膀,余光扫过去似乎是从前边座位上来的人。

我转过脸,却被惊愕在原地。这个长相明媚的女人正站在我的身边看我,是许久未见的文至粤。她看着我,正在笑,乌黑的头发散在肩上,单肩挎着一只黑色的包。刚才在车上我并没有注意到她,今天发生的一切太过离谱,在我意料之外,却又在我梳理的线索之中。

但我无论如何也没有预料到,文至粤会出现在这儿。还在错愕的时候,车门已经关了。

透过车窗,胡有为站在公交车站向这边看过来,面带着颇有些得意的笑容,向这边挥了挥手。不是向我挥手的,我转过身,他招手的方向是我身边的文至粤。公交车飞快地驶着,转瞬间已经看不到他了。

我看着文至粤,本来的愤懑心情忍到现在已经快要有一把怒火烧掉我了。

除了丧气,多日以来积攒起来的焦躁在此刻突然地爆发了。

我一脸冷漠地看着她:“你是故意的?”

她也不回答,只是观察似的瞧着我。

怒火已经把我的理智冲昏了头,我抓住了她的衣领上前几步把她用力往座椅上推过去:“你为什么要放走胡有为!你们是一伙的?”

文至粤往后踉跄了几步,背结结实实地撞倒在椅子上。她不反驳我的疑问,更像是默认了。一直以来两人纠缠在一起的线索,直到亲眼目睹了文至粤帮助胡有为逃脱,我才意识到,他们是一起的。

“你们到底在做什么?”我质问她。

我还在逼问她的时候,她突然抓住我,把我一起扯倒了下去。我想爬起来,她倒是动作迅速地掐住我的脖子,将我按在地面上。她的指甲抓在我的脖颈上,火辣辣地疼。

我费力挣脱着,终于翻过身,扶着椅子爬起来,抓住她往椅背上撞了过去。

“干嘛打架啊你们!”坐在前座的乘客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冲我们喊。

我还没得及反应,文至粤已经起身扑了过来,我推搡着她,两人一起摔倒在地上。汽车猛地刹车,我们抱成一团滚了几滚。

我脑袋晕得很,乘客开始对着我们吵吵嚷嚷的,我没听太清楚。只觉得有股血气冲到了头顶,有人抓住了我和文至粤,想把我们拉开。

“有什么话好好说,别动手嘛。”我听见耳边响起来这么一句。

我终于稍微恢复了理智,但说起话来还是声音发抖:“为什么招勒死后,你和胡有为要一直躲起来,你们在掩盖什么事情?给我发送那份监控视频,又有什么目的?真相到底是什么?你告诉我!”

“你们干什么呢?我要报警了!”司机嚷嚷着从驾驶座走过来,汽车停靠在半路。

她喘了几口气,才开口:“如果我知道真相那就好了。”

“你的一面之词根本不值得相信。”

她凑到我的耳边,轻声说:“我和你才是一伙儿的。”

“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她推开了我,快速起了身,“小心胡有为。”

我刚坐起来,她已经冲过人群下车去了。

她的话中藏话,我还没有听明白。回过神来时,她已经下车了,脚边有她遗忘的包。

我拎着包追出去时,她早就没有踪迹了。

在外奔波了一天,回到家,我累得瘫倒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儿又打了几个喷嚏,感冒一直时断时续,家里的感冒灵颗粒也喝完了。

我下楼去药店买药,顺路去旁边的便利店买了面包。深夜的便利店顾客稀少,我坐在吧台边,吃完了硬邦邦的面包,小口小口喝着药。

我打开手机在网上搜招勒的摄影作品,意外浏览到了几张他学生时代的作业,其中有一组作品,名字叫《活》。

《活》里,有凌晨时坐在包子铺门口,大口啃着包子的农民工;有在路上抓着红领巾奔跑的小学生;还有一张我正在买棉花糖的照片。

每张照片下都有寄语,我的照片下是一句:月色是温柔,而她是生活。

我把图片保存下来,我没想到他会把这张照片登上去。我很想招勒,我想这个时候,有他在我身边就好了。哪怕他不说话,就这样坐着,我也很安心。

家里冷清清的,我也不愿意回去。便利店的暖气很足,我喝了药有些晕乎乎的,趴在吧台上睡了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