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我找你好久了

“胡有为偷拍事件”也不过是半天的时间就在学校火速传开了。

最近因为林洵的事,校方有些头痛。现在又发生了一起胡有为的事情,听说校长开会的时候,谈起胡有为,因为情绪过于激动当场流了鼻血。

胡有为的事情处理得很及时,第二天一早,处理结果就被贴在学校的公示栏上了。勒令胡有为停课两周,书面检讨。

胡有为被处理的当天,林洵溺水案也有了调查结果,因为在河边意外失足而造成的溺水死亡。

生活慢慢趋于平静,而无形中我慢慢察觉到招勒的古怪,他似乎在有意避着我。

那天,我亲眼看到他不动声色地处理了胡有为的事。而被我发现后,他望着我的眼神让我久久难忘,更确切说,我是不解。

早上等学校开门的时候,我看见招勒坐在面包店里睡觉。

早晨的面包店没有多少人,冷冷清清的。招勒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的圆形桌子上放了一杯白开水和吃了一半的三明治,还有用玻璃杯压着的几张试卷。他抱着胳膊坐得很直,乍一看以为只是坐着而已,细看才发现他睡着了。

我敲了敲玻璃窗户,他没有任何反应。我从大门进了面包店,点了一份热狗和牛奶,端着坐在他的对面。

直到我吃完了热狗,偷偷偏过身看他的试卷时,他才醒过来。懒洋洋地看了我一会儿,似乎还没彻底睡醒的样子。他稍微清醒了一些,喝了些开水,接着继续吃着剩下的半只三明治。

吃了几口三明治,他问:“那天……你都看到了?”

“什么?”

“胡有为照片的事。”

“看见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问这些,“照片是你放进胡有为书包里的,那条坠子也是,我都看到了。”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你觉得我做错了吗?”

我抬头看招勒,他的眼睛深邃的像是一片深海要将人绞死进去。那天我们在码头海岸,他也曾经对我流露出一模一样的眼神,让人恐惧地不敢靠近。

虽然招勒的做法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但目前看,这的确是一个能全身而退的处理方法。以招勒和胡有为两家的亲戚关系,我理解招勒不方便主动出面的难处。

“没……没有。”我吞吞吐吐地回他,“我只是当时觉得有些意外而已。”

他收回了目光,整个人淡漠而疏离。他没有再说话,默默吃完了三明治:“我先走了。”

从头到尾,他没有再看我一眼。

“招勒!”我喊住他。

他回我:“那才是真的我,温藻,让你失望了。”

等他走后,我才慢慢回过味儿来,我终于理解了那天他在教室内看到我的眼神,那是被看清面具后真容的惊慌。招勒他一直是敏感的、不安的,然而这份敏感和不安却被我撞见了,他像是一只伪装成绵羊的狼被撕掉了面具,又担心有人无法接受自己。

刚刚他是在试探,而结果是,他不信任我,觉得我无法接受那个真正的他。

自从那天在面包店见过一面之后,我和招勒像彼此约定好了似的,再也没有主动找过对方。

像是突然之间,我们变成了刻意保持距离的陌生人。

最近一次见到他,是在学校的羽毛球室,两个班级的体育课撞在一起。我和同学在打羽毛球,在人群中找到他时,他正靠墙坐着在对身边的女孩子讲题。

直到下课,他也没抬起过头。等我再看过去,他已经走了。

十一月份,天气已经开始变得很冷了,即使我开始穿上厚厚的高领毛衣,每天早上去学校跑步的时候,还是会被冷空气吹得浑身僵硬。

早上大课间跑完步,站在跑道外喘气时,我感觉耳朵里像是钻进了蜜蜂似的,在不停地“嗡嗡”乱响。

好不容易到了休息日,我本打算在家好好休息,又被通知周末学校要组织高一和高三一起举行秋游活动。

中午抱着被子晕晕乎乎地趴在桌子上写着作业,妈妈敲了敲我的门:“我去超市买点东西,你看着弟弟。”

“好。”我答应着,收拾了作业本往客厅挪过去。弟弟还在睡觉,我刚写完语文作业,小**有响动,他似乎睡醒了,在翻着身,断断续续的哭声很快就随之而来。

我扔下作业,手慌脚乱地想要抱他,小孩子沉甸甸的 ,想抱也无处下手。想到平常弟弟一哭的时候,妈妈总是会给他冲奶粉。

我去厨房找了奶瓶,准备冲奶粉。保温壶里没有热水了,我赶紧烧了开水,洗干净了奶瓶,舀了几勺奶粉。

客厅的哭声持续不断,我焦急地等待着热水烧滚,对着奶粉冲了进去。

偏偏这时客厅里响起了清脆的“咚”一声闷响,哭声变得撕心裂肺起来。等我到了客厅时,弟弟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小**摔了下来,在地上大哭着。

我被吓了一大跳,奔过去将他抱起来,手掌摸在他的脖颈上,有粘糊糊又温热的感觉。我伸过手来看,手掌上沾染了血迹。我的脑袋顿时一片空白,哭声在耳朵边不断放大,我的脑海里也在“嗡嗡”响着,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还在不知所措时,妈妈回来了,大概被面前的一幕吓了一大跳:“这是怎么了?我才出去一会儿。”

她上前一把推开我,弟弟被她小心抱过去,脖颈处的伤口暴露在大家的视线里。我缩回了手,心中感到愧疚,只是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们,没有吭声。

妈妈顺手摸到了脚边滚烫的奶瓶,又被瓶子烫得瞬间松了手,转而面向我,面带怒色:“这么烫能喝吗?你不知道用温水啊?”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不会问啊?”妈妈抽出**毯子,将弟弟严严实实裹住,开车往医院送了。

妈妈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我还没有睡觉。她开门的那一刻,我就听到了声音,警觉地留意着门外的响动。

她并没有在客厅里停留太久,我听到从隔壁房间传来开门又关门的声响,门缝里透过来的光线瞬间熄灭,我知道她是回卧室去了。

她在生我的气,而我也开始用同样沉默的方式对抗着她。

半夜时,我听到她在客厅小声跟叔叔打电话。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尽管不想听他们谈什么,但还是能偶尔听到两句。

“那你明天回来的话,假好请吗?”她问。

尽管不想承认,但是我好像离她很远了。

一大清早,睡醒时耳朵里全是“嗡嗡”响的声音,时断时续。我头痛的厉害,捂住耳朵把脸埋在枕头里,仍然没有好受多少。

倒是被房间外飘进来的蔬菜粥的香味儿吸引了,我起床出去,叔叔正在厨房轻手轻脚地忙碌着,砂锅里炖的鱼汤“咕噜咕噜”地响。

我进卫生间洗漱,咽唾沫时,连喉咙里都似乎有轻微的震动。耳朵里的“嗡嗡”声似乎比睡醒时加重了。

我在桌边坐下来吃饭,妈妈坐在我的对面,她似乎也并没有跟我说话的打算,只是抽了筷子慢条斯理地夹着盘子里的豆腐。

叔叔在说工作上的事:“我今天这是临时请假回来的,等手里的项目完成了,我就申请调回来。”

他们断断续续聊着弟弟的事情,我没有插话。叔叔突然回来,妈妈的脾气温和不少。两人耐心地讨论着婴幼儿用品,以及小孩子再长大一些后,选择哪一所幼儿园的问题。

我低头默默喝着碗里的白菜粥,那是叔叔的手艺。他做菜的口味极其清淡,尽管一起住了一年多的时间,我却还是吃不习惯。

我此刻像是来邻居家蹭饭的小孩,一个处境尴尬的局外人。

吃了饭,想好好在家休息也没有时间,但是一会儿还要去学校集合去秋游。

我简单收拾了一下,背着书包到学校集合。上了车,一个人蜷缩在车后座上想休息一会儿,但客车颠得我难受极了。

车开了两个小时,中途在停车场休息。我脑袋晕得很,耳朵里全是蜜蜂响的声音,除此之外,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了。也不知道带队老师说了什么,只是看着她的嘴一张一合,周围像是被调成了静音状态。

下车去了一趟卫生间上吐下泻,吐干净洗了脸出来时,才发现车已经开走了。我懵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我被丢下了。大概是因为我一个人坐在后座,他们没有注意到我。

我坐在停车棚里,茫然地看着面前空空****的停车场,吹了一会儿冷风,耳朵才开始能听清东西。

浑身疲惫,靠着椅子睡了一会儿,但又被人推醒了。

想着是车站工作人员,醒来时却发现身边站着招勒。

我瞬间坐直了身子:“你怎么在这儿?”

数月没有和他说话,也没有见面,他的突然出现让人觉得惊讶。

睡了一会儿,精神了不少,这时候能听见声音了,只不过有些模糊,他说:“大家都在找你,一会儿坐我们的车去营地。”

我看向他背后,停车场上停着他们班级的客车,一群学生围着车说话,似乎在等我们。

“我不坐你们车了,我不太舒服,一会儿我回家。”

他没接话,扔下我往客车方向去了。我看见他对站在其中戴眼镜的中年男人说了几句话,钻进客车里去了。

片刻后,他拎着书包下车向我走过来了。我以为刚刚他是要离开,没有想到他会回来。

“你不用陪我的,没事。”

“我跟老师说过了,他还是觉得有人陪着会安心一些。”

我们没再说话,我跟着招勒去售票处买票。只有下午一点的一趟客车,中途还需要转车。

耐心等到了下午一点钟,才终于等到发车。客车开得很慢,晃晃悠悠开到了下午五点才到车站。

我和招勒又换乘了一辆短途客车,天色慢慢黑下去。车开了十几分钟,突然停了下来。车声嘈杂,发动机的声音吵得让人心烦。

司机出来安抚大家:“车出了些问题,我检修一下,马上好。”

他说完,动手把车厢里的灯打开了。我不经意间扫了李招勒一眼,他的嘴唇很白,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

“你怎么了?招勒。”

“好吵。”他说了一句。

车子原地停着,发动机的声音震天响,确实吵得让人心烦。

“司机马上就修好了。”我安慰他,却发现他的脸色已经惨白了,呼吸都开始急促起来。

“我喘不上气了。”克制了很久,他终于慌乱了,

“怎么了?”

招勒没有回答我,他看了我一眼,闪躲的眼神。他的神情里全是不知所措的慌乱,完全没有以往的理智,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他。

“我先走了。”他匆忙地留下这句话就走到了驾驶座,对正在修车的司机说,“我要下车。”

“这就修好了。”

“我现在要下去。”

车门打开了,招勒下了车。

“招勒!”我喊他的名字,他也没有回头。

几分钟后,汽车启动了。天色已经黑了,这片是山路,地势偏僻,没有半点儿人烟,就算步行回去也要走到大半夜了。

我不清楚他这是怎么了,看向他的位置时发现他随身的背包都没有带走,突然在半路上丢下我离开。

刚刚招勒出了一身冷汗,看起来像是不舒服。我问他怎么了,他也不愿意说。他一直是这样,似乎不喜欢让人知道他的不堪。以至于胡有为偷拍事件时,被我意外撞见了他的所作所为,我们就再也没有说过话。

但是表面上温和、稳重的他是真正的招勒吗?我慢慢熟悉后才知道,这些只是他的片面,而我从来没有真正地去试着了解过招勒,也没有尝试着去接受过,不管是他的温柔,还是他的怯弱。而此刻,我想要了解立体的他,那才是真实的招勒。

我抓起招勒的书包冲到了车前门:“师傅,我要下车。”

司机有些不耐烦:“这里下去是打不到车的”

尽管如此,我还是恳求他:“我真的有事!你开一下车门吧!”

汽车停了下来,车门缓缓打开。我冲下了车,夜色很黑,我从招勒的书包里找到了手电筒。电筒快没电了,光亮很暗。我开始大步往回跑。这片山路黑漆漆的,只有手电筒的一点亮光勉强能让人看清脚下的路。夜晚冷风徐徐,在我一边疾步狂奔时从额前掀开了我的头发,吹得我眼睛都进了沙子。

此刻我满心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找到招勒。

我跑一会儿停一会儿,累极了才慢下来喘着气慢慢走,吸了一肚子冷空气,惹得脑袋里乱糟糟的一团。

走了十几分钟,转过一条山路的弯,隐约中我似乎看到有个黑影在向这边移动。

我把手电筒关掉,没有敢往前走,看到那个黑影逐渐接近,招勒的轮廓在暗淡的月光下清晰起来。

我重新打开了手电筒,向对面的招勒跑去。

“招勒!招勒!”我大喊着,一边大步向他的方向跑过去,疾风劈来,吹得脸颊生疼。我一路跌跌撞撞地狂奔,一头撞在他的怀里,他抱着我往后倒退了两步。

“招勒,我找你好久了。你为什么下车了?我好担心你。”我问他。

他没有立刻回答我,只是看着我,一脸静默。片刻后他开口了:“对不起,把你丢下了。”

“是发生了什么事吗?你可以告诉我的?”

他沉默地着看我,隐隐的犹豫和脆弱渐渐涌出。

“你可以相信我的。”

“即使知道我的不堪,也不会讨厌我?”

“不会。“

他温柔地笑了笑,眼角有泪:“我相信你。”

他松开我,脸面向漆黑的夜空:“你还记得胡有为曾经说过我是被领养的的事情吗?”

“我记得。”

“这是事实。十岁那年,我的亲生父母在路上吵架,把我一个人反锁在车里。虽然那时候不是夏天,但也是快将近夏天的日子。就在我窒息快要昏厥的时候,警察赶来砸开车门把我救出来。”他说,“我醒来的时候,等待我的是父母的死亡报告。白天就在距离我不到一百米的十字路口,发生了一场严重的车祸。”

“我家里没有长辈,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领养人。就在我差一点被送到孤儿院的时候,是我现在父亲,辗转联系到了我,把我带到这里。但是从那时候开始,我有了幽闭恐惧症。开始只是会怕打雷,后来慢慢地睡觉要开着窗户,严重的时候坐车也会发作。那种感觉,就像是永远被困在这个地方,逃不出去了。刚刚我并不是故意丢下你的,是因为那个时候我的恐惧症发作了。”

招勒说完,我沉默了。面前的招勒不再是以前的那个他。此刻他摘下了面具,他把脆弱和不堪展现到我的面前,是因为他开始尝试着信任我。

“那你平常坐车的时候,都会这样害怕吗?”

“是可控的。”他苦笑,“刚刚,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被困在车内的时候,觉得逃不出去了,是我失控了。”

“以后你害怕的话,告诉我,我陪着你。”就像招勒从来没有丢下过我一样,我是愿意回馈他的。

我看到他脸上浮现出柔和的笑意来,那种笑意有些脆弱,似乎会被一拳打碎掉,让人不敢触碰。他说:“好。”

这个夜晚,夜色阑珊,我们的心像是慢慢被融化了。我试着去理解招勒,他也终于对我放下了提防。

已经是深夜了,我们开始往前走,夜路很黑,我走在他的身边,他用手机电筒照着漆黑的路面。他偶尔侧过脸看我,我落后了,他会慢下来等我。

走了两个钟头的时间,脚下逐渐生疼,我们停下来在路边休息。不知道前方的路还有多远才能走到尽头,但是有他在身边,我就会觉得莫名的安心。

他走在前面,背脊坚挺,像是一棵屹立不倒的白杨。这一刻我确认,我喜欢他。

我们这样慢慢地走着,晚上十点多时,才走出这片山路。招勒陪着我一起去医院挂了急诊,这一夜,我诊断出了急性耳鸣。

我倒是不觉得惊慌,身边有招勒在,足够让我安心了。

医生写着病理单嘱咐我:“学习很重吧?多注意休息,不要太有压力。”

“我知道。”

出了门,我借用护士的手机跟妈妈打了电话,才领着病历单去输液。休息了一会儿,醒来时妈妈和叔叔还没有来。

输液室很安静,我往一边看过去,招勒还在,只不过他靠在椅子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