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游仙儿·紫菜与荷包蛋

冷夜驱散,直至越日正午,天水县上空仍笼罩着苍白的云色,不肯散去半分。

“老夫被冲昏头脑,竟冤枉了道长,让道长白白蒙受许多苦,惭愧,实在惭愧!”吴老爷当着诸多下人的面,弯腰便要仓促赔罪,陆少川哎了声,连忙扶住他,这吴老爷差不多有自己老爹这么大岁数,折寿,折寿。

“既然误会已解开,贫道便不追究了,我们这些人远离世俗,本就应以仁慈为怀嘛。对了,林嫂还没醒?”

“这……尚未醒来。”

游仙儿站在旁边,无声瞥他一眼。

昨夜是谁对人威逼利诱,如狼如虎?

陆少川笑呵呵地与他对视一眼,彼此彼此。

众人面面相觑,见二位仙家短短一夜间竟已成为道友,这等境界,果然不是他们这些狭隘俗人能领悟的啊,惭愧,惭愧。

婢女拿了库房里的东西过来,陆少川道了声谢,揣起荷包与铜镜,将长剑负在身后。

游仙儿看清他手里那古朴无华的铜镜,眼中思绪闪烁,随即收敛起,只是眉头微皱,复杂地看着他。

“依二位之见,究竟是何人如此狠毒,将小女……”吴老爷面色沉痛,缓缓问道。

“这个,还需我们细细查看。”游仙儿缓过神来。

“好,请。”

在众多吴家人期盼的目光里,二人迈入停棺房,回身关上门。屋里阴冷,无端让人觉得有阴气袭来,陆少川向那静静躺在棺中的姑娘走去,见她脸庞灰白,不禁添了几分悲意。

“这姑娘也是个可怜人啊……谁能知道,她生前所说的这些话竟是真的,倘若有一人细细查一查,便不会落得如此。”他叹了口气,转过头去,却见游仙儿远远站在门口。

“站着做什么?过来啊。”

游仙儿缓缓走近几步,道士是不是凶手还说不定,他也没指望这登徒道士真查出什么来,从棺中挪开目光,心不在焉地问:“看出什么了?”

“我觉得她是被人掐死的,死前拼命反抗过。”陆少川认真思索着,“可我当夜让她听见声响便喊我……她却没喊,还是林嫂半夜发现杀人案,慌忙叫喊的。”

和那仵作所说的结论几乎相同。

游仙儿微愣,也望向尸体,他望了不一会儿,看着尸体身上斑斑点点,胃里不住翻江倒海,苍白的脸色渐渐泛青。

“莫非那人是趁睡梦中动手,打斗声没惊动我,却惊动了林嫂?可林嫂是个精明人,为何当夜不叫家丁同来,而是自己跑过来?”陆少川没察觉他的异样,继续琢磨着。

如此看来,林嫂的行为举动也极怪异,可那人影毕竟是慌慌张张从屋里跑出来,嫌疑极大。

“她口中那只鬼,你可了解?”陆少川问道。

“以前在县里听说过,山林中女鬼出没,悲呜着寻自己的孩子。”

“县里百姓也知道这鬼?”

“知道,但不信,纵然有人相信,也不敢管,还有妇人以此吓唬顽皮的孩童。”游仙儿语气有些艰难。

看来,若在吴家得不到有用的消息,便得去天水县里问上一问。陆少川打量着尸体身上的淤痕,此时过了最好的验尸时辰,已不好辨认了,何况是他这样的半吊子。

他说不清为何,心底有种一定要这桩案子水落石出的坚定,姑娘额间那一抹朱砂还存在着,抹在灰白的肤色上,愈发刺眼。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吴婉的手臂,咦了一声。

“这是什么?莫非类似花钿一样的?”

对于古代女子五花八门的装饰习俗,还真没查过多少。

陆少川一回头,身侧却再次无人,游仙儿不知何时又挪远了许多,幽幽望着他。

“你又搞什么鬼?”

“不,我……”游仙儿因这白化病,脸色本就苍白得不正常,此时更是白得像鬼,他忽然一抬袖紧紧捂住口鼻,弯下腰,“呕……”

“别让我看尸体,我看不得……”

陆少川目瞪口呆,呆愣半晌,大怒道:“你还能成什么事!”

外面趴在门外偷听动静的家丁婢女们一惊,以为诈尸,几乎要破门而入:“道长,怎么啦!”

“没事!滚滚滚,别偷听!”陆少川高声回应,大步走过去,一把拽住游仙儿的胳膊,将他推搡到棺材前面,险些撞上棺木,“你看看这是什么!”

这道士对着个尸体打量这么久,果真是个不正常的。

游仙儿幽幽瞥他一眼,强忍着反胃,瞄了眼尸身。

吴婉的手腕处,依稀印着一朵怒放的海棠花,色调发暗,勉强才能看清轮廓。

“据我所知……呕……”

“你吐没吐完?仙家的出息呢?”陆少川气得直笑,拍拍他的背。

“你我都是混饭吃的……你也知道。”游仙儿深吸几口气,从尸体身上挪开眼,“据我所知,城里女子没有兴起在手臂贴花饰的。你是外地人吧?这图案在县里颇有些名堂,本地人都知道,后山有一所庙,庙里那神像手捧此花。”

“庙?干什么用的?”

“我这身份不方便去探看,大抵是拜神求子诸类的。”游仙儿略略摇头,“哄骗愚民罢了,凶手与此有关?”

“怎么?这吴婉被人灭了口,凶手还在她手腕印下个花纹,指明了‘我们就是凶手,快来按线索追查我们啊’?”陆少川望过来,诧然道,“这不是傻子么?”

游仙儿转过头幽幽看他,轻咳一声,不语。

“女鬼是一条,花纹是一条,眼下线索太多,得先抓住一条比较清晰的来查案。”陆少川思索着,“先抓住女鬼这么一条线来,如何?”

他先前的确在县城里见过身穿这种绣纹衣裳之人,不过总觉得这图案可疑,有误导性,犯人总不会刻意留下这线索等人来查案,要么就是引他们下套,不如先调查那日见到的鬼物。

这些线索顺下来,多少理清了些头绪。

游仙儿没料到这道士看着不靠谱,做事却还是有些逻辑,不可轻视。他第一次认真正视陆少川,好似重新与他相识,半晌,微微点头:“好。”

两人在吴府转了一圈,上至管家,下至老门房和婢女,统统打听个遍,得到的回答却与已知的大同小异,无非是林中有鬼云云,甚至府里有个婢女亲眼见过鬼影闪过,只因太胆小,未敢告诉老爷。

老门房闷闷地摇头,他自年轻起便替吴家看门守夜,从未见着什么鬼物闯入。

过了正午,天色依然一副隐隐欲雪的模样,清清寒寒,下方的天水县却极热闹。二人随人潮入城,百姓们自觉让开一条路,崇拜地瞧着他们,陆少川顿时有种娱乐新闻里明星下飞机的感觉,走路都发飘。

店旗飘扬,摊贩吆喝,食肆里隐隐飘来鱼汤的香味,勾得人馋虫直上,陆少川这才想起自己忙了一早上,都没来得及吃饭,他拽起游仙儿,寻着香味便往前走:“走走走,咱们先填填肚子去。”

游仙儿本以为他要往那家食肆去,却没想到陆少川脚下一拐,径自往隔壁那酒家走。

他缓缓抬起头,只见酒旗飘扬,那招子上金灿灿的“百年老店”四字,酒姬调笑着招客,丝竹琴瑟与说书声传来。

在他眼里,这样的酒楼,等同白花花的银子往外送。

“你怎么这么悠闲?”他被陆少川扯着,暗暗往反方向用劲,沉沉道。

“我方才听见你的肚子也在叫,哎呀,你就别扮清高了。”奈何陆少川力气比他大,笑着拉他往里走,“我自有打算。”

酒姬转过头,见游仙儿这一袭白衣白发,自然认得是谁,花团般簇过来:“呀,来了二位高人,快请进呀——”

游仙儿额上冒黑线,此时骑虎难下,只好被拉扯着走进。店小二受宠若惊,小跑过来招呼他们:“两位高人里边儿走,本店雅座保管清净,您瞅瞅,这美人也是别地儿没有……”

“不用不用,我们就坐这儿,热闹。”陆少川听着四周的喧哗声,大大咧咧地随意找个位置一坐,望向挂牌,店小二恭敬候在旁,口如连珠,一连报出许多稀罕菜,云开月明明珠豆腐,云云。

陆少川点的尽是大鱼大肉和稀罕菜名,心满意足地再要了壶上好女儿红:“这位道友付银子。”

游仙儿脸色发黑,拿出碎银递过去,对着店小二看神仙之姿的痴痴目光,又瞬间恢复淡漠:“劳驾,一包红豆糕。”

“好嘞!”

店小二麻利转入后堂,游仙儿沉沉看陆少川,一锤桌,低声道:“你是乞丐么?”

陆少川往椅背一靠,悠悠回答:“哎呀……我是流氓,你是冤大头,活要面子死受罪。要我说啊,这人云淡风轻呢,是骨子里的淡定和临危不惧,可不是你活了二十多年,逢人面无表情就是云淡风轻了,那是面瘫。”

止怒,止怒,周围这么多酒客,不宜殴打人。

而且打不过人家。

游仙儿不好发作,深吸一口气,不再看他,这人却好像不说话就会死,喋喋不休。

“道友,看你出手这么阔绰,不像是缺钱啊?咋活得这么寒酸?”

“我不是为了这外物。”游仙儿闷闷道。

不多时,酒菜上桌,陆少川扫一眼,疑惑道:“咦,不是说有什么云开月明么?最贵的那道菜在哪儿呢?”

游仙儿打量着桌上菜肴,执箸一指其中那道,语气甚不确定:“这道,就是吧?”

陆少川定睛望去,紫菜汤里浮着个雪白的荷包蛋。

“……”两人皆沉默下来。

“哎呦喂……破财消灾,就当开开眼界。”陆少川脸皮再厚也自知理亏,赔着笑给人家夹鱼肉,“吃菜,吃菜,啊。”

“我自己有手。”游仙儿端起碗,躲开了。

天水县地盘大,人口少,不算富裕,来这酒家的客人亦不算太富贵,周围闹闹嚷嚷,邻桌那汉子手里晃晃悠悠端着半杯烈酒,打个酒嗝儿,天南地北地与几个友人聊起来,不知怎的,就提到了近来吴家这命案。

游仙儿忽然明白这道士为何执意来此了。

县里落后,百姓们好不容易捞着个谈资,自然要抓住机会,好好地说一说。在哪说?自然在最热闹的地方说。

二人一边执箸夹菜,一边分神听着邻桌的议论声。

“别提了,县老爷近来不是正查案么?也不知怎么查的,我就说么,鬼犯下的案子,人间的官,怎么断?”

“兄弟你可别这么说,要不是咱们新来的县太爷勤政,恢复闹市,还轮不着你在这儿喝酒侃人家呢!”

众汉子哄笑。

眼看话题便要往别处拐,陆少川装作无意,将话题又引回来:“哎,几位,那鬼在本县很出名么?”

“嗨!小兄弟你还别说,以前都只是传说罢了,要不是它这次害人,我们还真不知道它真真就存在!”

汉子转头,一见竟是那白发仙家与一位道人同行,俨然是要除鬼的架势,不免愈发兴奋,口沫四溅:“那女鬼啊,是十九年前出现的,那时候我还是个小娃娃呢!我娘说有个影子日夜在林子里徘徊,那是人待的地方么?肯定是鬼,没跑了!”

旁边一书生插话:“那女鬼多年来不进城,也不缠着别人,就缠着吴家千金,是不是其中有何恩怨?”

“缠了十九年?”陆少川讶道,“多大仇?”

“你们读书人就是戏本子看多了,不过这鬼倒也真不是无端缠着人……”

汉子仰头喝酒,口若悬河:“说是十九年前啊,有个叫卢夫人的落魄女子,从外地逃难过来,还身怀六甲,吴家人好心,收留了她,还给请了产婆。不过这孩子到底没保住,卢夫人一睁眼,啧啧……看见个血淋淋的死胎!这女人当时就疯了,偏说吴家人抱走了她的娃娃,吴家人实在没法子,就把她给赶了出去。”

“这卢夫人大抵是死在了哪儿,死后化作厉鬼,向老吴家复仇来了!”

众人哗然,一酒客愤愤拍桌:“当初这吴家就不该救她!”

“就是!”

汉子满意地瞧着众人的反应,继续讲下去:“那千金今年刚好十九,貌美如花,哎呀……偏偏就因这个没人敢娶,可惜了可惜了。吴老爷当年正室早亡,大妾难产,生下这千金不久,人就急病死了。”

他神神秘秘道:“嘿……自从这鬼出现,老吴家的二房妾室多年来从没生出个带把的,全是女儿,你说奇不奇怪?”

陆少川陷入沉思。

生男生女纯属愚民扯淡,不过这吴婉他娘,似乎还真与其有牵扯?可这“女鬼”既然要报复到吴婉身上,为何十九年来迟迟不动手,只直勾勾地盯着吴婉,如今才真正下手?

“去那林子里,就能寻到鬼?”游仙儿听罢,淡然出声。

“那当然!”

“我们去林子一趟。”游仙儿问陆少川,“如何?”

“行。”

陆少川怪怪地看着他,这人不过是个假仙家,论真才实学,怕是连张浔的一个手指都比不上,见尸体都呕吐,居然不怕鬼?

二人又闲谈一阵,见打探更多消息无望,便掀帘从酒楼走出。陆少川见风打嗝儿,一声两声,游仙儿嫌丢人,从布包里拿出块红豆糕堵住他的嘴,将剩下整盒包起:“我先将这糕送给一个人。”

“行。”陆少川笑问,“你不怕鬼?”

“怕。”游仙儿缓缓回答,语气轻飘飘,“可这世上根本没有鬼。”

他站在陆少川身旁,抬起脸庞,望着苍白的天:“我不信鬼,倘若世间有鬼,我在十多年前便应该见过。”

陆少川不知其中何故,只当他又故作高深:“正好我也不信,哎,你真名叫什么啊?”

冷风吹动游仙儿的白衣,他一声不答。

他只是微微仰头,望向天穹。

同样灰白的天。

同样欲雪未雪。

他忽然想起那个年幼的孩子,那个一夜间一无所有的孩子,全身冻得僵硬无知觉,木木地走在深雪中,每走一步,便能看到几具尸体。

孩子不住地呕吐,大哭,如此反复,不知过了多久,他胃里终于无物可吐,眼里也无泪可流。

他只是浑浑噩噩地在雪中前进。

这是利贞十年,永远渡不过的寒冬。

没人知道,他有多恐惧不久后那场雪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