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游仙儿·青梅戏竹马
酒楼里人声鼎沸。
冷风灌入,冻得楼里酒客们直缩脖子,一回头,原来是个布衣男子掀帘走进来,环顾四周,随意找了处位置坐下。
店小二看清此人的脸,动作微僵,连忙赔着笑过去:“客官……客官来点儿啥?本店有云开月明……”
“不必。”男子很了解云开月明是个什么玩意,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一壶茶,多谢。”
声音一出,周围酒客心中咯噔一响,没错,正是他了。
天水县内的百姓都知道,新上任没几年的县老爷勤政,虽没破什么大案子,但每逢过年过节,都必定亲自带人嘘寒问暖,久而久之,想不记住这张脸都难。偏偏县老爷喜欢玩儿微服私访,就这么直直地走了进来。
还教人不能直呼官老爷。
众酒客压力甚大。
罢了罢了,人生来有两双眼,面上一双,心里一双,心里那双闭上了,脸上这双自然也就瞎了,权当没看见。
隔桌那汉子方才亲口指点了仙家,心中分外自豪,口中不住嚷着山鬼之事,这世上向来是说者无心听者有心,他的话被男子悉数听入耳中。男子回过身,客客气气道:“这位兄台,那鬼,常常几时出现在林中?”
“这个……我可不知道。”汉子纳闷挠挠头,“怎么你们都问起这个了?”
男子微愣:“除了在下,还有何人曾问过?”
“那位游仙家也问过,还跟着个道长,这两人半个时辰前就走了。”
“往何处去?”
“我看看……对对,是往东去了!”
东。
那是县衙门的方向。
“多谢。”男子半盏茶也未喝完,撂下茶钱,匆匆离去,这一掀帘,外面又吹来阵阵冷风,冻得众人一颤。
“嘶……这鬼天气,越来越冷!”汉子骂骂咧咧,“这雪究竟啥时候下啊?”
“我看,不出下个月喽,必定有一场痛痛快快的好雪。”书生喝了口热茶,慢悠悠地念起酸诗来,“瑞雪满人间……”
秦镜高悬。
“我还是不明白,你来这县衙门作甚。”
陆少川隔着来往的百姓,抬头望向衙门牌匾上书写的四字,拢拢棉衣,纳闷道:“怎么,终于要找县令查这案子了?”
“不,这是我的原则。”游仙儿斩钉截铁。
陆少川看着他,头顶冒问号:“……?”
游仙儿从袖中拿出张字条,低身压在一块奇形怪状的青石下面,随后径自往无人的巷子走去,绕了一大圈,来到清清冷冷的县衙后墙,陆少川一头雾水地跟在后面,却见游仙儿站在墙边,不动了,似乎候着谁人赴约。
“你等谁呢?鬼鬼祟祟的……”陆少川话说到一半,恍然大悟,“啊,要是不方便,我先离开,不打扰你们,嘿嘿。”
“不必,等两个友人。”
居然不是等姑娘?那干嘛大费周章,又在石下藏字条,又来后墙等人?
陆少川倚在墙边陪他等,两人默然许久,冷风吹起满地枯叶,沙沙扬向漫天,游仙儿果然好耐性,始终静静站在原地,动也未动。
陆少川实在没这个耐心——除了等姑娘赴约。
他无趣得紧,没话找话:“你是天水本地人?”
“是。”
“哎,那我怎么听说你是半路来的?百姓说你天庭下凡的。”
游仙儿沉默片刻:“我幼时离开这里,从很远的地方回来,你又是哪里人?”
“这个……我也是从远方来的。”陆少川笑,“看你这一穷二白的样,买桌酒菜都肉疼,怎么,当神棍还真不是为了富贵?那是为了名利?”
“也有人活于世,不为荣华富贵。”游仙儿嫌他话多,极简短地回答,“我需要名声,满城皆知的名声。”
“怪人。”陆少川搓了搓冰凉的手,点起一支烟,“你先前不是去宫里当差么?既然想要名利,干嘛辞官?你看看,那位张浔现在可是满天下皆知。”
“张浔固然有真才实学,但我早就看出此人心中麻木不仁,并无常人感情。”游仙儿眼中泛起一抹傲然,“我虽学识不及他,但为一己私欲而害天下人,我办不到。”
“这个都能看出来?”陆少川笑了,“那跟你离开宫里有何关系?”
“宫里迟早会起一场乱子,到时候祸殃池鱼,想走也来不及。”游仙儿悠悠道,“你没进过宫里,不清楚。那深宫之中,还藏了个大人物,这种人就像鹏鸟,关不住。”
莫非他指的李成蹊?陆少川看过沈白带回的情报,得知深宫里还藏着一位不知哪儿冒出的痴傻皇子,谁的话也不听,只听雁妃的。
陆少川觉得不大可能,李成蹊不是小时候爬树摔傻了么?
这么说来,利贞十四年的确有一场东宫之变,他所指的大抵便是那位三皇子了,四年后那场宫变牵扯了无数官员下狱,这游仙儿倒是个聪明人。
“你还知道什么?”
“就这些,我只是一介平民,推测不出太多。”游仙儿顿了顿,“待我享誉盛名,要去做一件事。”
“什么事?”
“救民,救千万人的大事。”
这人说话一向轻飘飘,好似云端降下的清雪,唯独这句话铿锵有力,在风中几乎要碰撞起回音。陆少川愣了愣,望过去,却看清他眼里的苍凉。
莫非他要造反?
造反是不可能的,倘若他造反,史册上应有记载。
陆少川靠在高墙边,学着他,抬头望天。脱离了喧闹的市井,自这墙边一角往天穹望去,倒也望不出许多身处古代的意境来,从古至今,天何其高远,地何其广阔,人如碌碌的蚁,各自往认定的方向奔走,平添诸多烦恼。
同路的,便是友,不同路的,便是敌,偏偏人性生而矛盾,亦有同路的敌人,逆旅的挚友,到时兵刃相接火花四溅,于两条道义里相望,免不得生出许多悲壮的故事来。
他呼出最后一口烟,将烟头踩灭,感觉全身暖和许多。
烟味飘来,游仙儿额上忽然冒黑线,不悦道:“你我既然已站在一条船上,为何你还用这怪异的迷魂术来防着我?”
陆少川凭空挨了顿埋怨:“嗯?”
“仙人哥哥——”
清脆的童声响起,两人转过头,见两个孩童兴高采烈地跑来,小姑娘不过七八岁,牵着小男孩的手,跑得气喘吁吁,远远招手:“你终于来啦!”
那小男孩比她大些,衣着打扮比她寒酸几分,满头白发,肤色苍白——竟与游仙儿身患同一种病。
这人等了半天,是为了等两个小孩?
小姑娘与游仙儿相识,兴冲冲地扑过去,却是朝着他手里那一包红豆糕去的。她接过游仙儿手里的糕点,牵着白发小孩坐在一块大青石上,开盒便吃:“仙人哥哥,你可算来啦,我每天都去石头下面瞧一瞧。你怎么才来呀?”
“最近有事。”游仙儿看着两个孩子,眼中浮起温柔,“身子好些了么?”
“好多了!”小姑娘点头,“不过爹爹还是要我每日喝药,苦死了。”
她眨巴眨巴眼睛,朝着陆少川望过来:“哥哥,你是谁呀?”
白发小孩从她手里接过一块红豆糕,小口吃着。两个孩子一人一块红豆糕,同时抬起小脸望向陆少川,眼神好奇。
陆少川蹲下身,亲切地笑:“我姓陆,是个道士,你们是谁家的孩子?”
“我叫茵儿,他是阿川,我爹爹在这儿当县令。”这小姑娘不畏大人,脆生生答。
白发小孩则怯生生地看着他,不吱声。
陆少川仔细看看孩子清秀的小脸,又对比了一下游仙儿的五官,惊讶出声:“你弟弟?”
“不是。”游仙儿看着白发小孩,轻声道,“街坊家的孩子,别的孩子以为他和旁人不一样,总排挤他,所以寡言少语。”
小姑娘哼了一声,挥舞拳头:“有我在,谁敢欺负他?”
“我名字里也有个川字。”陆少川忍俊不禁,他笑着伸出手,拍拍白衣小孩瘦弱的肩膀,认真开口,“我倒是觉得没什么不一样的,人生来各自不同,哪能有千篇一律的?这白发多漂亮啊,别人想要还没有呢,我的家乡那儿,许多人都特意把自己的头发染成异色。”
白发小孩双手捧着糕,眼里泛起光彩:“真的吗?”
“真的。”
这道士对待孩童,倒是大哥哥一般有耐心。
游仙儿站在旁边,默然望向他。有那么一刹那,过往记忆纷纷涌上了脑海,撕拉一声撕破掩埋心间多年的画卷,熟悉的巷陌里,孩子们将他推搡到墙角,尖锐的童声划过耳畔“妖怪!”“他和咱们不一样!”
大人们则恐惧地瞧着他“别和他玩儿”“这孩子不正常”……
唯独那小姑娘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振臂拦在他面前,气鼓鼓高喝:“你们走开!”
他眼前恍惚,光影绰绰间融成一个身着官袍的人影,记忆里唯独那个大人,不惧也不厌恶他,隔世朝着年幼的他微笑。
此情此景,已然隔世,那人的眉目虽时不时尚能见到,奈何眸中疏离,不再相识。
“云大人……”
游仙儿闭上眼,不觉间喃喃出声。
陆少川正与两个孩子谈笑,听得身旁一声喃喃轻语,听不甚清。他疑惑地转过头去:“嗯?你说什么?”
“我说……”游仙儿如梦方醒,淡漠道,“该走了。”
“你们要去哪儿啊?”小茵儿歪着头。
“去林子里捉女鬼呀。”陆少川站起身,一本正经回答,“茵儿听说没有?林子里闹鬼,等我们捉住它,你就不用怕了。”
“我不怕,爹爹说世间无鬼,只有人心。”小茵儿却也一本正经。
她爹干嘛对小孩说这些?陆少川噗嗤笑出声,倒是对这素未谋面的县令产生了几分好感。
阿川坐在茵儿身旁,默默地吃糕点。
“喂,阿川你怕不怕鬼?”小茵儿用胳膊肘碰碰他。
“怕……”阿川怯怯地点头,看着小茵儿眨啊眨的大眼睛,忽然红了脸,又用力地摇摇头,“要是真遇见了,我、我会保护你!”
茵儿瞧着他:“那你说,要是像咱们那天在戏台看的戏,救我和救苍生,你选谁?”
陆少川保持着微笑,听这两个小屁孩说话,心里隐隐作痛。
这个堪比“我和你妈掉水里你救谁”的经典问题,原来自古便有么?还记得他自己被妹子问到这个问题时的惊恐——旁边就有一条江,那姑娘言笑晏晏,半只脚已经佯装踏出了栏杆。
游仙儿心不在焉地想事情,忽然被陆少川偷偷拽到一边儿:“我赌五个铜板,这孩子救他的小青梅,你赌他救谁?”
游仙儿面不改色,不假思索:“救苍生。”
“没情商啊你。”陆少川可惜地“啧啧”两声,继续观望。
“我,我……”阿川结巴半天,忽然一把捧起小茵儿白嫩的小手,在小姑娘清澈的目光里,坚定道,“我救你!我一定救你!”
小茵儿呆呆与他对视,不觉间却红了眼眶,她咦了声,连忙用袖子擦擦,抬手弹阿川的脑门:“傻子,你这么认真干嘛!怪吓人的。”
阿川还想说什么,忽然被她捂住嘴,哼了声:“不许说话,乌鸦嘴!”
好厉害的小姑娘。
陆少川看着有趣,转头朝游仙儿一笑,无声比口型“你看”。
游仙儿却是依然心不在焉,看着这对青梅竹马,不知遥想到了什么,竟面露悲色。
又逢瑟瑟初冬,高墙角落处,笑音如铃花,曾见青梅戏竹马,两小无猜,回首一场大梦来。
陆少川只觉得他扫兴。
“茵儿!你又没做完功课就出来玩,害我被夫人骂!”
几人转过头去,见一衙役小哥急匆匆跑过来:“夫人到处找你呢!”
“呀,被娘发现啦!”小茵儿一拍脑瓜跳起来,把红豆糕整盒塞给阿川,也来不及与他们多作告别,慌里慌张地往回跑,“陆哥哥,仙人哥哥,阿川,我回去啦!”
“这孩子和我小时候真像。”陆少川忍不住赞叹道,“以后是个干大事的!”
游仙儿:“……”
小茵儿渐渐跑远,只剩白发小孩孤孤单单地坐在青石上,游仙儿伸出手,欲抚抚孩子银白的头发,他的动作停至半空,却收了回去,只道了个别,转身离去。
陆少川回头看看这孩子:“他平时住哪儿?”
“自幼丧父,和寡母同住,在县里也没什么亲戚,母子二人靠卖些小玩意过活。”
“可怜的娃。”陆少川感慨。
“世人谁无苦楚,能活着才是万幸。”游仙儿清清淡淡道。
“你不喜欢那孩子?”
“你不懂,若你了解他,你也不会喜欢。”
他说的话大都没头没尾,陆少川也懒得追问,有的人说话说半截,是暗示你主动来问下一句,而游仙儿这样的人,他说半截,仅仅是因为他只想说半截而已,问也没用。
熙攘市井声入耳,二人绕至县衙正门前,走进集市,陆少川忽然听见有人唤“道长留步”,他转过身,见一男子朝着他们快步走来,走路带风,目光炯炯,拱手行了个礼:“二位是要往哪里去?”
“何出此问?”陆少川疑惑,“兄台,咱们是不是见过见过面?”
“正是,在下与道长有过一面之缘,听说二位欲出城调查鬼物,正巧在下要写一出戏文,对此颇有兴趣,可否同行?”
“这个……”陆少川打量着他,此人文气十足,的确像是个写戏本子的,只是举止神态与寻常百姓有区别,绝非一般的文弱书生。
如此突然,怕是另有企图。
陆少川转念一想,反正通讯器在手,出什么事也能联系上局里,倒是没什么担忧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爽朗一笑:“好啊,当然可以,贫道姓陆,如何称呼?”
游仙儿旁观着男子,正要开口提醒,此人却有意无意扫了他一眼,有所示意。
游仙儿沉默。
男子客客气气笑道:“在下姓云。”
“云兄。”
陆少川与他简单客套几句,三人遂同行。
寒风吹掠过市井,却被来往的人群冲暖了许多,来往客皆布衣朴素,却未见衣衫褴褛之人,陆少川环顾四周,赞叹道:“这县城虽不富裕,却也算是安居乐业了,看来本地县官是个有作为之人啊。”
“有为称不上,只是勤于政事。”云兄淡淡一笑,无奈摇头,“太平时节尚能安居发展,只怕再打起仗来,说得大逆不道些,倘若有敌剑指京城,最近的那道屏障便是这天水一带了。”
“那……此地不是应该严加设防?”陆少川讶道,“等战乱起再设防守,岂不晚了?”
“圣上近来不是招了方士么?怕是心思也不在上面,何况天水这穷地方,京官们也瞧不上眼。”云兄摇头叹息,“不过我倒听说,京城有位周姓官员正呈折子,提出加强这一带的防御,不知有没有着落。”
“云兄竟知道这么多,恐怕也不是简单人啊?”陆少川笑。
“陆道长说笑,在下只不过写写戏折子,好奇心较重罢了。”云兄也笑。
游仙儿对这些没兴趣,只冷眼旁观。
“客官,买几只首饰给娘子吧——”
陆少川半路听见摊贩吆喝声,忽然被一堆花花绿绿的玩意吸引目光,他走上前去,信手拿起一个银镯子打量着。
身侧二人面露不解,云兄出声问道:“这镯子,可有什么不对?”
“你们看摊上这些镯子。”陆少川点点头,指着镯子,“为何清一色都是这海棠花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