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游仙儿·夜遇游仙

冷风透过柴房门隙,呼呼往里面吹,冻彻骨髓,直教人十个指头都发僵。陆少川坐在一捆木柴上面,指尖僵硬,连打火机都按不开,只发出啪啪的声响,火苗瞬息即逝。

大意了,真是大意了。

居然被人一闷棍给打昏……这事儿可不能跟秦漠他们说,不然得笑话自己到明年,上次把墨镜丢在古代,局长的脸色已经很可怕了。

这打火机是藏在道袍里才没被搜去的,他们老吴家做事也太赶尽杀绝,不仅趁他被打昏时收走了棉服,连铜镜和荷包都给收去了。

门口晃过人影,大抵是看守的家丁,陆少川高声嚷嚷:“喂,有没有人啊!真的不关贫道的事,你们家二夫人还没醒吗!”

“你这恶道士还敢叫嚷?仙家说是你亲手犯下的!”外面那家丁年轻气盛,气不打一处来,抬脚便踹柴房门,木门破旧,缝隙瞬间又裂开几条,冻得陆少川一哆嗦。

陆少川没空跟这小子嘴上逞威风:“哪个仙家胡言乱语?”

“自然是那位游仙儿!”那小伙子也是耿直,“要不是老爷说小姐头七,不宜杀生,老子冲进去弄死你!”

仙家?真是奇了怪了,这户人家出了事不报官,居然请什么仙家来断案,还把罪名推他头上了。

陆少川皱眉,不出所料,那厮是个不分青红皂白的神棍。

“我问你,你们那个仙家怎么断案的?怎么不报官?”

“请过天君问的呗,仙家可是从天庭来的,一问一个准!”小伙子真是个实在人,问啥答啥,“官?官……能有用么?县老爷倒是来转了一圈,胡言乱语说要验尸什么的,我也听不懂,全是唬人的。”

官老爷起码还知道验尸,不像当地人这么愚昧啊。陆少川搓着手,忽然没心没肺地噗嗤笑出声,真不知在天水县当县令的倒霉蛋是谁,真是苦了他,不知他会不会有“整个县除了本官都是智障”的兴叹。

“行了,没你事儿了,你忙吧。”他随意摆摆手,不管外面那小子如何嚷嚷,点了支烟,开始琢磨怎么从这儿脱身。

这姑娘的死亡本身很悲哀,更悲哀的其实是在她死后,这群家里人不报官为她追查凶手,反而托付于一个神棍,白白诬陷好人,草草了事,若此时柴房里换作别人,被吴家私刑弄死了,两条命都不得瞑目。

陆少川倒是不大担心自己被这群古人动私刑,虽说通讯器被搜走有些棘手,但起码在这七天之内,吴家人不会动他。那位林嫂应该是吓得狠了,现在还没听着她醒的消息。

看来这女人是靠不住,又总不能乖乖在柴房等她醒来,到时冻也冻死了。

他深深地领教过,天水县的冬夜有多寒冷。

得趁夜深人静时赶紧弄回通讯器,跳跃时间离开这里。

陆少川将目光投向那扇破旧的木门——被那毛头小子踹过几脚后,愈发显得摇摇欲坠,外面应该只有一把沉重的大锁挂着,他透过门缝打量过。

他坐在柴垛上,呼出一口白烟,笑容慢慢扬起。

小菜一碟。

他读书时看过一个关于高尔丁死结的故事,面对那团该死的乱糟糟的缠在一起的死结,亚历山大是怎么解开的?

手起刀落,劈开的。

吴府里哀哭声不绝,断断续续延至深夜,这才彻底打住。鸡犬屏息,不见灯火,看门的家丁裹着棉衣,靠在柴房门口睡觉,鼾声如雷。

噼啪——

起伏的鼾声里,刺起一声木板碎裂的响动,惊得半夜犬吠,一只有力的手忽然伸来,抵住家丁的喉咙。那家丁猛地睁眼,漆黑一片只看清个黑影,吓得打哆嗦:“别杀我,别杀我!”

“嚷嚷什么,不杀你。”黑影笑着凑近些,低声问道,“看清楚是我,我身上那面铜镜,荷包还有剑,你们都放哪去了?”

家丁睁大眼睛,这才看清黑暗里男人那张脸,高呼:“道士逃……”

陆少川一把捂住他的嘴,手底动作同时加重几分:“做人要识趣,知道么?不想死就乖乖回答,想死小爷送你一程,你是想死还是不想死?”

家丁口中唔唔乱叫,惊恐地摇摇头。

陆少川松开他的嘴:“说吧。”

“老、老爷吩咐我们,收到库房去了,就是打西边儿走的那个库房,挨着仙家客房那间,平时锁着的……”

“这就对了嘛,乖啊。”陆少川满意地点点头,地点方向都有,还顺便暴露了某个神棍的客房位置,回答得这么完美,他就喜欢这样朴实的小伙子。

他劈手朝着朴实的小伙子后脑勺击去,将他打昏在地,拖至柴房藏起来。

陆少川想了想,顺便扒了他的棉服给自己穿上,转身往外去。

走了几步,他又想了想,觉得这样委实不妥,便大发善心地抱了一捆稻草,盖在小伙子身上,随后拍拍手,心满意足地往柴房外走去。

夜色漆黑,不见月光,满府飘飞的白幔愈显阴森。

陆少川在府里横穿,一路无声无息地放倒几个家丁,径自往西去,穿过客房,果然看到家丁口中那间紧闭门扉的库房,挂着把沉甸甸的大锁。

幸亏自己经验丰富,带了家伙。

他从道袍衣襟里摸出一根细铁丝,蹲下身,借着打火机幽微的光摆弄起来,谁知这一字型锁孔看似粗陋,内部却设计精巧,暗藏玄机,怕是得专家才能打开。

陆少川双手冻得发僵,这可不妙,吴府毕竟是大户人家,这仓库的锁自然也是请人制的,自己本来对锁就没多大研究,怎么忘了这一茬呢?

库房的钥匙会在谁身上?

细微的脚步声自远处响起,无意间踏折枯枝,陆少川耳尖,屏息猛一回头,只见漆黑的夜色里无声燃起几束幽幽火焰,腾起白烟,在夜风里不断变幻着形状,像是一个个不得安息的魂灵,不知从何时起,便冷冷注视着他。

陆少川心里发冷。

什么东西?

他无声放下铜锁,小心翼翼地迈步挪了过去,这些火却只是极普通的火苗,细细望去,可疑的粉末薄薄洒在地面,那火苗便顺着粉末一束束燃起,像是有人指引。

陆少川下意识地伸出手,向这些可疑的粉末碾去,任务经验又让他动作微顿,电光火石间想起什么,连忙一缩手,敲敲脑袋,无声间惊出冷汗。

知道这些是什么,就伸手碰?找死呢?真是冻傻了。

陆少川站起身,随火苗而去,尽头处,一袭白影飘然自后院走过,分外熟悉。

那人察觉脚步声,朝这边回头,陆少川闪身躲在墙后,慢慢探头望去,见此人容貌俊秀,肤色苍白,不正是那位游仙儿?

游仙儿动作小心地拎着个锦囊,将囊中粉末少量洒在地面。

这位仙家大半夜不睡觉,在此地作甚?看他这左顾右盼的神情,必定是趁夜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方才开锁的声音,就是从这边传来的!怕是进贼了,快找!”

“你看……你看这些火,鬼,有鬼啊!”

陆少川和游仙儿皆是一惊,库房那边传来家丁搜查的脚步声,原来他方才开锁心急,声音大了些,惊醒了家丁。

灯笼的光缓缓漫过来,眼看这些家丁们接近,陆少川再探头一看,那边的游仙儿也察觉了动静,停下动作,眉头微皱。

他思索片刻,忽然将手里的锦囊扔进水塘里,坦然往家丁们的方向走去。

销毁证据的动作这么娴熟,是个惯犯,没跑了。

眼看两方都渐渐走近,陆少川心中不免打鼓,他深吸口气稳定下来,忽然心生一计。

稳住,稳住。

游仙儿全然未察觉黑暗处躲着个人影,也深吸一口气,宽慰着自己。

不必慌,虽不知为何惊动了这些家丁,但自己已将证物丢入水中,再寻不见,只待那些家丁狼哭鬼嚎之时,自己现身“除鬼”便可。

他正要往火光晕染处走,半路忽然闪出个人影,敏捷地捂住他的嘴,掌中带着淡淡的烟味。

是个男子。

游仙儿一惊,在男子手底奋力挣扎起来。

“别动,老实点。”对方凑近他耳边,低笑出声,“跟我走。”

男子的语气不像是玩笑,他心中狂跳,倒也真的停止了挣扎,一路被对方挟着,缓缓往无人的偏僻处挪去。几个家丁战战兢兢地提着灯笼拎着木棍路过,他正要出声,对方用力将他抵墙边,一手仍紧紧捂着他的嘴,比了个嘘声的动作。

他比这男子矮些,微微抬起头,冷冷地望过去,视线扫过对方的装束面容:三十岁以下,棉服下一袭蓝道袍,身手敏捷有力,虎口结武茧。

逐一确认过,是自己打不过的人物,似乎在某处见过。

“仙家哪去了?”

“我方才去叫过,仙家不在客房!”

家丁们嚷嚷着,灯笼的光晕晃过二人距离极近的侧影,几乎要将他们暴露在光下,又渐渐远去,重归黑暗。

游仙儿心中希望落空,被男子一路要挟着挪回客房,男子将他往房里一推,严严关上了门。

“你想作甚?”他被推得踉跄数步,随即站稳身板,蔑然望过去,因自己身在吴府,倒是不大害怕这人会加害自己,“你我可曾见过?”

“且不说我们见没见过,我叫陆少川,就是被你诬陷的那个。”

男子笑着夹起一支古怪的冒烟细圆筒,走近几步。

游仙儿微愣,皱眉反问:“事发当晚,你鬼鬼祟祟潜入吴婉房间,不是你起歹意,莫非还是林嫂不成?”

“为什么偏得是贫道,就不能是林嫂?仙家你不是问过天君?这天君怕是智商有点问题啊。”陆少川指尖夹着香烟,呼出一口,“呼……你放心,我找你商量个事儿,你要是现在出声叫人,也别怪我动手。”

游仙儿心中打鼓,今天踢到铁板了?他很快镇定下来,冷冷道:“你在威胁我?”

“对对,我就是在威胁你。”

游仙儿:“……”

“我不想对修为低下的凡人动手。”游仙儿傲然道。

“没事儿没事儿,仙家你动手吧。”陆少川笑意更欢,“你看,你我都是同行,怕什么,最多斗一斗仙法。哎,不过贫道主修物理伤害的,不修炼法术。”

“不知所云。”看着这人的登徒子模样,游仙儿眉头微蹙,一字一顿开口,忽然一抖长袖,双掌合起一划,他的右手呼地燃起火焰,幽幽映上淡漠的眉眼,黑暗中格外瘆人。

这一招自己已用过多次,每次都效果极佳。

道士手里夹着那支冒烟的细筒,不为所动。

被这呛人的烟味熏久了,游仙儿忍不住咳嗽几声,眼前阵阵发晕,喉咙发痛,糟了……莫非今天真遇见了高人?

稳住。

他表面上保持淡漠,与对方对峙。

半晌,陆少川纳闷地问:“你怎么不打过来?贫道等半天了。”

“我说过,我不对凡人动手。”

陆少川终于抽完这支烟,在地上踩灭,径自走过去,顺手从水盆边拿起蘸水的毛巾,盖灭对方手里微弱的火苗:“咱们都是同行,唬谁呢?”

“你……”火焰灼手,游仙儿吃痛,眯了眯眼,猛抽回手,忽然举拳朝着陆少川面门打去,被陆少川抬掌紧紧握住拳头,顺势一个擒拿锢在原地。

“你放开我。”

看着这仙家无情绪的语气里终于染了一丝丝恼怒,陆少川勾唇微笑。他就说嘛,这神棍真正的性格怎么可能是高岭之花、高山流云,不过是自以为飞上云端的雀,一朝被风吹落山崖,便重新染上了人间的尘埃。

“咱们商量个事儿,你撤回先前诬陷贫道的话,不报官也行,咱们想法子把这案子解决,大功告成,两不相欠,你还能名利双收。”陆少川琢磨道,“啊……还有,你让他们把贫道的物品还回来,如何?”

他心里已经打好了主意,那把破锁固然打不开,眼下又不能折回柴房去,以这被怀疑的身份在天水县行动也不方便,倒不如先利用这游仙儿洗清嫌疑,还能正好探听这人来头,一石二鸟。

这游仙儿却是个有骨气的,冷哼道:“我不和人犯同流合污。”

“我这人,不是什么绝对的好人,别的不敢保证,唯独不会做违背我底线的事,这件事就是我的底线之一。”陆少川叹了口气,忽然笑容一敛,正色道,“这个你可以信我,事发当晚有个野人似的身影从屋里跑出去,就是缠着吴婉的那只鬼了。”

游仙儿不语,大抵考虑着他话语真假。

陆少川盯着对方苍白的侧脸,看清他神色变化,知道他俨然已信了七分,只不过不愿合作,便悠悠开了口:“你在院子里四处洒磷粉,想伪装成有鬼作祟,再亲自出手扑灭,对不对?那玩意燃点低,容易着。”

游仙儿脸色发青。

“再然后,你在自己手上涂了面糊,再撒点儿磷粉,既不会烧着手,又能吓唬人,对不对?”

游仙儿扭过头去,闷闷道:“你懂这些,你也是骗子。”

“假道士,假仙家,承让承让。”陆少川笑道,“别怨我,怨科学吧,你觉得我会不会大肆把你的秘密演一遍?”

这道士心思竟这般阴险,趁人之危,着实可恶。

外面又传来家丁们的脚步声,原来他们四处找一圈,又往客房这边折了回来:“仙家,外面……外面闹鬼啊!扑灭会不会被、被记恨啊?”

陆少川听着外面的呼喊声,慢慢将手指抵在对方的喉咙上,微微用力压下去。

凭空被污蔑,被押在柴房冻了大半天,还被没收了通讯器,险些回不去现代,谁心里没有怒气?只不过一个老练的情报员,会把自己的怒火压下去,再冷静地发泄出来。

俗称,公报私仇。

游仙儿被按几乎喘不上气,喉结滑动几下,冷冷道,“我答应你。”

陆少川笑了声,松开他,拍拍他的肩膀:“这就对了嘛,大家都是混饭吃的,何必互相加害?”

“别碰我,你我并非挚友。”游仙儿嫌弃地一抬手,扫落陆少川的手臂。陆少川立刻缩回双手,无辜地笑着退后两步。

游仙儿走近门口,望着攒动的人影,神情语调瞬间恢复如常:“门外何人?”

“仙家,您快出来看看吧!”家丁们在外嚎,“那恶道士不见了!外面……外面还全是鬼火!”

屋里两人对视一眼,游仙儿推开房门,几个家丁鬼嚎着扑来,抱上他的大腿,“鬼,鬼……”

他们冷不防瞧见站在后方的陆少川,立刻睁大了眼,惊恐地叫起来:“仙家,你身后!”

“先前是天君弄错了,人犯不是他。”

众人愣愣地抬起头,望着游仙儿。

“对。”陆少川笑吟吟地走近,拍拍他单薄的肩,“我们愉快地谈了一番,化解了。”

他有意加重了“愉快”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