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方士传·登科巷忆

刑房里不时飘来让人心颤的惨叫声,灌入沈白耳中,其中没有张浔的声音。

常人有爱恨痴嗔,而这方士向来少了一味常人感情,连受酷刑时都沉默如斯。

是什么样的经历,才造就了他这样的人?

“进去!”

张浔再被狱卒拖回牢房时,满身的血痕,噗通倒地低低喘息,沈白看着不忍,找些水,慢慢地喂给他。

他将黏在张浔伤口上的碎布料慢慢扯下,一声闷哼入耳,张浔无力地抓住他的手腕,低声道:“别碰……”

“你懂医术,还不知道么?”沈白动作停顿,“衣料黏在伤口上,容易感染。”

“我早知自己的命留不得,药方之事也无果,既是将死之人,子雅,你又何苦回来照顾我。”张浔沙哑出声,他语速微促,随后又一阵咳嗽。

沈白张了张嘴,苦笑一下。

他该怎么跟张浔解释,自己回来的初衷,只不过是赴约来取册子?

张浔却仿佛料到他心中所想,断断续续道:“那册子……我已买通狱卒,让他带去外面了,你出去之后……去京城北市十二坊,登科巷尽头那座旧宅子里……”

“好,我……”沈白将这个地址牢记于心,轻声道,“我再送你最后一程吧。”

张浔慢慢点头。

天牢归于沉寂,偶尔有人发出一两声叹息,亦有刚受审的人犯,不时发出呻吟。

数日后,近午时。

菜市口前从未有过的热闹,百姓们闹闹嚷嚷着挤在刑台下,男男女女脸上皆洋溢着激动之色,如同盛大的集会。

“哎,今个儿咋这么热闹?要斩谁?”

“哎呦兄台,你真是消息不通,今天要斩的可是那毒士!”

“啊!那妖人?真是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

有人感谢上苍,有人当众跪地喜极而泣,有人高颂陛下英明,还有无数高声痛骂毒士者,将数年来的积郁一并发泄出来。

更多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那位监斩官的身上,在百姓们眼里,那位威严坐在上方的大人俨然是神仙再世,熠熠发着金光。

监斩官没空接受百姓们的崇拜,他远远地张望人群,盼着押送人犯的囚车早些过来,结束这场问斩。

他此时的心情绝没有表面这般风平浪静,相反满肚子问号。

朝廷问斩,是为民愤找个宣泄口,方士早晚得斩,可玉盘成效未定,现在就斩,是不是为时尚早了些?皇上近来是有些糊涂了,竟急急套上个“私藏玉玺”之罪,特意加急要斩方士,审问都未审多久,实在蹊跷,不知斩完会不会后悔?

况且,他先前听官场朋友提起过,这方士似乎曾与苏相有过一段私交,苏相时常找他求方问药……

想着想着,监斩官不由自主咽了下唾沫。皇上下令加急斩方士时,苏相恰巧出京办事去了,听说半路遇到匪人,未能及时赶回。不然以这位大人的性子,凭着如簧巧舌,找个理由,从皇帝老儿手里暂时保下一个罪人,留条命,等到万事大吉再斩,也不是不可能。

老了,老了,皇帝真是老糊涂了,这就急着杀功臣了。

此番监斩,万不要出什么岔子就好,他只是个派来监斩的,并不想深究这档子事儿。

满城欢呼声有多震天,天牢里此时就有多沉寂。

牢房里的两个人静静坐在尘土里,等待死亡步步逼近。

本朝律法,死刑犯的最后一顿饭都是好酒好菜,人犯们吃完这最后一顿再上路去,传说没吃饱就上路之人,会化作恶鬼徘徊。

沈白五脏庙发空,肚子咕咕乱叫,他抬眼看看张浔,对方消瘦得吓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张浔恶名滔天,没等来狱卒送饭,看来连最后一顿饭也被他们扣下了。

“时辰已到,走吧。”狱卒推开牢门,冷冷道。

“慢着。”沈白忽然想到什么,在狱卒不耐烦的目光里,他从衣襟里摸出一个熟鸡蛋,递给张浔,“我昨晚藏下的。”

张浔接过去,像是接过易碎的珍宝:“谢谢,子雅。”

“吃吧,我也要走了,不能陪你。”沈白苦涩笑道:“咱们……就此别过。”

“就此别过,子……”张浔捧着鸡蛋,低低改口,“沈白。”

沈白微怔。

他难得地叫对了自己的名字。

沈白别开眼,勉强勾勾唇:“到时台下那个穿麻布白衣的就是我,记住了。你恶名这么重,想必没人愿意给你送葬……哪怕只有我一个也好。”

【小白白,册子到手没?走了走了!】

胖子的声音传入耳中,沈白的视线渐渐模糊,重归局里之前,他隐约看见张浔在黑暗里抬起头,朝自己笑了一下。

他的笑不同往日,满眼悲伤,但沈白看不太清。

别了,张浔。

别了,方士。

“喂,小白,小白白?”

沈白听着胖子深情的呼唤,躺在仪器里缓缓睁开眼,看着四周的现代荧屏、进进出出的特工们与屏幕里跳跃闪烁的代码,有些迷糊。他的思维尚停留在生离死别的悲伤中,胖子善解人意地递过来一杯水,沈白仰头几大口喝下,这才清醒些。

“成功了不?册子呢?啊对了,局长说给你休假……”

胖子话还没说完,忽然被沈白重重一拍肩,急切打断:“快,给我找一件麻布长衣,白色的!”

“哎……”胖子抓抓头发,“麻布白衣?还要长的?这不是古人穿的丧服嘛?不吉利……”

沈白笃定地点头:“对,就是丧服,册子还差一步到手,我有事办。”

胖子被他崇高的职业精神感动,从了,一溜小跑找来衣物假发全套装备。

老秦也是,小白也是,局长找来的这些小年轻啊,果然跟他本人一个样,个个都是工作狂。

刚把衣物递给沈白,胖子听见后方传来风衣墨镜男的怒吼:“死胖子,你是不是又把小爷的烟扔了!”

“我冤枉啊!胖子高呼,“局长让的,局长不让在局里抽烟!大家也一致觉得你还是戒烟比较好,不信你问小白……”

他一回头,这小子已迅速换好白衣,摸起铜镜,丢下他,跑了。

利贞十四年,初春。

在百姓们激动的议论声里,那两个犯人被缓缓押上刑台。刽子手一口酒喷在刀上,手起刀落,血液飞溅,万民欢呼。

无人注意那方士最后的目光,定定落在人群的某个角落。

——白衣书生冷静地站在震耳的狂呼声中,仰头与那方士遥遥对视,在手起刀落的那一瞬间,忽然闭上眼睛。

正如史书记载,张浔的确死在了这一日。

书生转身离去,没有回头,亦无人注意他,如一滴水消逝在汪洋,径自将震天的喝彩声甩在身后。

京城北市十二坊,登科巷。

这巷子已经许久没有外人踏入一步了。

在几个玩耍孩童们好奇的目光里,一个陌生的白衣书生迈入了巷子里,往深处走去。

他走得不快不慢,却目标明确,不像信步闯入这里。有个老汉坐在自家门口摇扇,书生停下来,彬彬有礼地问:“请问这深处可有一处旧宅?”

“旧宅?有倒是有,不过早就没人住了,只剩个老门房看管。”老汉一抬眼皮,恍然大悟,“啊……年轻人,你是来参观状元老爷这旧宅,想沾沾文曲星福气吧?”

“状元老爷?”

“那宅子里出过个状元老爷,如今早就是大官喽。”老汉絮絮叨叨,“咱们这巷子,也就当年风光那么一时……”

“多谢。”

书生点点头,往巷子尽头走去,几个未出阁的姑娘踮起脚,从自家墙头后偷偷地瞧,看清书生清秀的脸,满面娇羞地扭过头。

这里果然有一户丝毫不出奇的旧宅,透着贫寒,想必正是张浔所说之处了。

他正要叩门,那陈旧的大门忽然被人推开,后面露出一张垂老的脸来,是个弯腰驼背的老门房:“你……是来取那东西的吧?”

“是。”

“进来吧……自己去屋里找。”

沈白迈进院里,小心地迈过横七竖八的碎石,左右环顾,东西厢房像是有过人烟的样子,便先往东厢房走去。

屋里陈物映入眼中,满屋书卷与落尘的笔墨纸砚,床帐里摆着木枕,人睡在上面,稍微一翻身便可惊醒,可见原主人有多勤奋,像是个苦读的试子,想必就是那位“状元老爷”了。

莫非张浔认识这位故人?

沈白在屋里转了一圈,又细细寻了桌案,未看见有册子,却发现了原主人使用过的宣纸。

墨迹瘦劲清峻,暗藏遒劲,文辞不卑不亢,引人惊叹。

沈白从这些文字中,依稀看见当年那试子伏案夜读的模样,必定是个同字迹般隽秀的人。

落款,苏鹧。

沈白手一抖,脑海里随即浮现宫宴之上,那个不卑不亢的权臣侧影,果然十分吻合,惊得他险些把纸抛出去。

这位状元郎,是当年的苏鹧?苏相!

早听说苏鹧此人身世神秘,气度若高门子弟,却没想到原来这般清贫。他和张浔,又有什么关系?

沈白又推开西厢房的门,满屋药方映入目,角落里还散着些干枯的草药。柜里放着几件旧衣物,少年体型。

莫非张浔曾经也住在这里?

沈白查看四周,果然在桌案上发现那册子。

他拿起册子,疑惑地问老门房:“这里曾经有两人合住?”

老门房缓缓点头:“状元老爷未高中时,曾和一少年搬来同住。”

“他们是什么关系?”

“老朽也不知,又不像亲人……大抵是好友吧,后来老爷高中,那少年也就不见了。”

那少年,莫非是……

沈白信手拿起屋里一卷书册翻开,果然是张浔的笔迹,比起如今略显青涩,俨然是少年时落笔。

果然是张浔!

他只知道苏鹧与张浔有来往,却没想到,两人的来往竟如此密切!

望着屋里故人生活过的痕迹,沈白一时理不清头绪,决定先看看张浔当做宝贝不离手的册子。

册子的书页泛黄且脆,需小心翻阅,一行行小字入目,是张浔平生研究的药方。那些被道道划去的药名,都是试验过的“最后一味药材”,翻到最后,只剩下最末几页未被划去,看来是未来得及试验的药材。

若再给他数年,是否就能顺利试完这些药材?

可天下草药何其繁多,纵然他日夜不休,几辈子也试不完,哪来的时间尝试过前头这么多?

沈白继续往下翻。

年号日月对应着一行行记载,重要的事件以朱砂圈起。果然同他当时偷看的内容相似,用白话文翻译过来,正是记载了许多发生的事,像是有什么人站在张浔的生命尽头,提笔回头,将他人生中的一幕幕都记录下来。

是谁给他记的这些?莫非局里有叛徒?可这字迹,分明是张浔自己的字迹……

承天二十年,家破,子雅相救,数日后遇苏鹧收留。

利贞九年,子雅归,寻东郊秘宝(河道东南处,石刻机关,同行人等:龙大、龙二……)携子雅入宫。

利贞十二年,李坤送玉入宫。

其中还零星地夹杂着些“子雅爱吃豆腐”诸类的语句。

沈白哑然失笑。

故人寡言的身影恍惚浮现,透过字里行间,倔强地看着他。

沈白笑着笑着,鼻子忽然一酸,视线不觉间已经模糊。

于某年某月不经意的忆起那影子,伸手去捞,只捞得一场水中月,最能伤煞人心。

……

最后一行,字迹戛然而止。

利贞十四年,皇上降罪,苏相于京外遇匪,未回京相救,切记将此书传给子雅。

末尾竟是封信,写给沈白。

沈白将信逐字译成白话文。

“恳启者:我少时家门遭遇毒害,从此浑浑噩噩过活,形同皮囊,唯愿唤回至亲神智,以此反复试药,轮回无边,虚虚实实间竟恍若黄粱一梦,已不能明辨善恶,但自知每次难逃一死,只求实现救亲夙愿。若我仍未寻得药方,请你再逆转年月,将此书交给承天二十年的我,让他继续试遍世间药材。张浔手肃。”

为逆转亲人的生死而奔波,反反复复,轮回无边……

试遍世间药材……

沈白想起张浔炼药时的情景,每失败一次,便在册上划掉个药名。

荒唐离奇的事实在他眼前展开。

莫非……每个张浔,都曾在一次次炼药中度过这短暂的人生,于利贞十四年的今日被赐死,然后让“子雅”带着册子穿越过去,交给年幼时的张浔。至此,无限循环。

在重重叠叠、无休无止的时空长河中,每一个张浔,都会遇到每一个沈白。

沈白双手微微颤抖,他心中残余的怀疑,被最末页的证明哗啦一声击碎。

——最末页下方,印着无数干涸的血手指印,最近的、已经干涸的、隐隐约约只能显个血迹的……重叠交织,印满纸页。

最近的那个手印,不超过两日。

每一个张浔,都曾印下手印作证,包括今日被他目送着上刑场的这个张浔。

回想张浔未卜先知的能力,回想他仿佛早已望穿命运的目光,他低低的无奈苦笑……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沈白茫茫然地抬起头。

历史与命运,是否真是注定好的、一次次重演?

巨大的渺小感将他吞没,那是“命运”这个词予人最深的恐惧,让他想直接带着册子回局里去,远远逃开,逃离利贞年间的历史,逃离被张浔指定好的命运。

他可以不顾一切地回去,甚至可以丢下这册子装作不知道……千千万万条路,等待他向其中某一条迈步。

命运可是规定好的?

向来不是。

命运予你岔路,命运又早已料到你还是会说服自己、指引自己,冥冥中走向那一条,且坚定不悔,这就是所谓宿命。

命运是否可以违抗?

向来可以。

但你难以违抗自己。

正如同,张浔明知自己可以扔掉册子,逃开这规定好的命运,他却毅然决定接手实验,继续这条漫漫的救亲之路,直到试遍药材。

亦如同每一次沈白都会选择帮他。

试遍药材……

沈白脑中灵光一闪,哗啦啦翻动着册子。

张浔的轮回,注定不会是无限循环!

册子上的药材只剩下寥寥数页,册子结束,也是结束循环的条件。

若再来一遍,试遍世间药材,能否寻到一味救亲亦救己的药方?

若苏相及时回京,能否保全方士一命?

沈白决定冲动一回——在他将册子上的药方复印一遍,交给局里之后。

“胖子,我待会儿去一趟承天二十年,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