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方士传·江南张家

承天二十年,四方作乱,京城陷,帝蒙尘。

青衣小孩捧着个油纸包,穿过市井的吆喝声,快步往前走。来往百姓们看到他,纷纷热情地打招呼:“小少爷,又出来买糖饼啊?”

青衣小孩抬起清秀的小脸,点点头,旁边卖梨的大婶笑呵呵地挑了个梨,往孩子手里塞:“尝尝。”

“谢谢。”

孩子礼数周全地又点点头,在众摊贩和善的目光里继续往前走。

但凡江南的百姓,无论是逃难来的,还是土生土长的,都受过张家药铺的恩惠。

割据者的铁蹄还未踏进这片江南水土,城里虽时不时能见到干瘦的面孔与褴褛的衣衫,却比起其他饱经战乱的土地,总归是周转正常——张老爷一声令下开仓放粮,百姓们才得以活命。

这个叫张浔的孩子,正是张老爷的幼子,年方八岁,天生沉稳得像个小大人,在百姓们眼里,日后必定和他爹一样出人头地。

张浔被热情的大叔大婶耽搁了不少时辰,终于在糖饼凉透之前,迈上了自家府邸的石阶,只听大门咣一声被人推开,两个膀大腰圆的布衣汉子气冲冲地走出,险些撞倒他。

“小屁孩莫挡路!”

张浔默默退到一旁,转头目送两个怪人走远,骂骂咧咧地消失在长街尽头。

“吴大人的生意都不做,我看这张老爷真是活腻了!大人一发怒,别说这小小的张府,就是这江南的小破城,也不是照样给他踏平?”

“走走走,张家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已按照大人吩咐照做,接下来就等着吧,嘿……”

听爹爹说,北方一带的叛军正愁无药可打仗,四处找商户强行购买,这两人应该就是哪里的杂兵了。

张浔目送两人离去,在门房的恭迎里走进府中,问道:“我姐姐呢?”

“小姐在厢房歇息呢,念叨少爷半天了。”

张浔点点头,正要往厢房里走,忽然听见正屋传来爹和娘的声音,爹正激动地讲着什么。他思索一下,往前快走几步,向堂中探头望去。

爹娘与叔叔伯伯都在场,几个姨娘则面露忧色,这些人齐聚一堂,想必是出了什么大事。

“吴王此人作风狠毒,心胸狭窄,家主,此番你回绝了他,怕是会遭来报复啊。”

“可吴王的兵毕竟远在北方,不可能轻易挥师南下……”

“我心意已决,莫再说了。”

爹面色严肃。

“吴王想强买药材,以便造反,我们作为商人,岂能助纣为虐?距他南下毕竟还有一段时日,抓紧做好准备。”

张浔看见其他人欲说什么,被爹坚决地一抬手打住。他正聚精会神地听着,忽然被人拍了拍头,一个体型弱不禁风的青年走近,笑道:“小大人,你能听懂什么?”

“张临堂兄早。”张浔一本正经地抬起小脸,“爹在为吴王的事犯愁。”

正屋里传来娘慈爱的声音:“谁在屋外躲着呢?快进来。”

“啊……我是路过,路过!”

张浔回过头,见张临那厮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他叹口气,硬着头皮走上前去请安。

“浔儿,你都听到了?”爹脸上的凝重冲淡了些,招呼他过去,笑问,“浔儿觉得,我们该卖药给他们么?”

关系生死存亡之事,问一个八岁小孩?几个叔伯面露无奈。

张浔认真地问:“他们是谁?”

“是叛军。”

“他们是坏人。”张浔摇摇头,“卖药给他们,他们不会按价给钱,反而会打过来,娘说过,医者与坏人做一丘之貉,是自取灭亡。”

童声稚嫩,场中却不自觉地静了静。

“你们看看,小孩子尚知这道理,何况我们这些大人?”爹一声长笑,“眼下吴王营中缺药,不易攻下江南,可若是我们提供了药,他们岂不是第二日便要南下?”

张浔抬头看着大人们,却觉得大人们的笑容颇悲壮。他辞别长辈,抱着温热的糖饼,推开西厢房门。

屋里响起轻轻的咳嗽声,面容苍白的少女卧病在床,见张浔走进,她泛白的嘴唇勾起笑意:“辛苦你了……你一早就出去,连口水都没喝吧?来,喝点水……”

张浔把糖饼递给少女,摇摇头:“没事,我不渴。”

“吃了这个,你的病就会好些么?我天天给你买。”他仰起小脸,表情天真。

少女忍俊不禁,拍拍他的手:“当然,你比巧儿那小丫头懂事多了。”

长姐自幼体弱多病,不像是活蹦乱跳的小妹,在张浔的印象里,她一直是病恹恹的,张浔每日都去看看长姐,唯恐有一日,她会像家人担心那样不辞而别。

姐弟俩聊了一会儿,聊到病情,张浔坚定地开口:“别人治不好你,我能。我听爹爹说,张家传下来一种古方,能让人永葆青春,甚至长活千年……”

“莫说了。”少女连忙捂住他的嘴,温和道,“这方子可是我们的传家宝,若是让外人听去,惹来祸端,就不好了。”

张浔乖乖地点头。

张家是世代行医的大族,连自家都治不好这病,更别提是这孩子了。

“你不是约了伙伴们去玩么?快去吧,别迟了。”

张浔又和少女聊了几句,退了出去,在下人们的恭送下走出宅门,往外去了。此时刚过清晨,便有面黄肌瘦的百姓上门求药,张家盛名在外,每日都有买不起药材的穷苦人前来磕头求药。

“大人,行行好,我内人重病……”

“求大人救救我家中老母……”

少女静静地靠在**,听着外面传来的哀哭声,缓缓叹息:“但愿世间人无病,何惜架上药生尘……”

张家药铺传统,每一家铺子门前,都必挂上这古训。

分明是极平常的一天,她心里却总也不住地跳,有种山雨欲来的预感,隐隐要滑向什么无法挽回的结局。

或许是旧疾发作,想多了吧。

少女抚抚心口,接过侍女端来的新沏茶水,慢慢喝下。

至黄昏时,张府里传来第一声惊叫。

无人知晓府里发生了什么,残阳如血,火光大盛,冲天而起。

“张府走水啦!”

“快,快救人!”

百姓们惊呼着提水桶向火里泼去,有人不顾危险冲进去救人,却见府中窜出许多着火的人影来,恶狠狠地扑倒那救人的汉子,张口撕咬起来。

所有人都未料到这变故,惊呼霎时间变成了尖叫,四处追逐与忙于奔命的人影在火光下乱窜,如人间地狱、被烧焦的画卷,疯狂地摇摆着。

满街疯狂往外跑的人影中,只有一个白衣书生匆匆逆行,两个发狂的张家人向他扑来,书生敏捷地闪身躲过两人动作,一回身,长袖下枪口漆黑。

惊叫声掩了两声枪响,两个疯人扑通倒地。

张浔……得尽快寻到张浔!

书生急切地往府邸跑去,他正要迈入正门,上头摇摇欲坠的牌匾终于燃着火砸下,书生连忙往后退去,翻身一滚,扑灭衣袖上燃起的火苗。沉重的牌匾同时贴着他的鞋面砸下,火焰轰一声燃起,挡住了进门的路。

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从火光外传来。

青衣小孩用力拨开奔逃的人群,拼命地往张府方向而来:“爹,娘——”

几个大人冒死来拉孩子的手,却被疯人们扑倒在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孩子往火里跑,不住喊着爹娘。

为什么……

为什么再回来,他的一切都毁了?

张浔被一疯人狠狠扑倒在地,他一抬头,借着火光看清青年狰狞的脸:“是我啊,哥,你不认识我了吗……”

青年朝着他张口咬下。

过度惊吓之下,张浔全身动弹不得,艰难地发出哭音:“哥……”

忽然有人一脚将青年踹开。

白衣书生一把抱起孩子,远远往火光外走去,任怀里孩子哭喊挣扎,不放手。

“不能再回去,不能往回跑!”书生高喝,语调微微颤抖。

孩子被情绪冲淡了理智,用力地握起拳头,一下一下地锤在他的胸口,踹在他的腹部,像一只小兽:“爹,娘……”

书生闷哼一声,手底的动作却更紧了几分。

不知过了多久,孩子终于筋疲力尽,他的动作慢慢地迟缓下去,静静地靠在书生的怀中,呆愣了一会儿,忽而如梦方醒。

孩子撕心裂肺地哭出声,嚎啕大哭。

“张浔……”沈白任他恸哭,紧拥着他,低低重复,“张浔……”

他们身后火光冲天。

在这个乱世,张家救了许许多多的人,却唯独没能救下自己。

这场大火燃尽不久,吴王的兵便南下踏平了江南,卖瓜果的大婶,烙糖饼的李叔……都成了战乱里的陪葬品。野狗郊狼啃食着谁家春闺梦里人的尸骨,未亡人浑浑噩噩游**在废墟里,茫茫然抬起头,那是绵延千里的烽火,不知下一处要飘往哪里。

面带病容的青年迈过士兵带血的头盔,在废墟前驻足,静静观望了一会儿,转身往远处走去。

数日后。

未被战火侵袭的小城邑,酒肆里热热闹闹,还差一桌客满。店小二端着茶水忙前忙后,见又有客人掀帘走进,连忙笑呵呵地招呼:“客官,要点儿什么?”

“劳驾,一盘豆腐,几样小菜。”

是个清秀的白衣书生,牵着一个不过七八岁的孩童,孩童面容稚嫩,眼神木然。

“好嘞,您二位稍等——”

沈白领孩子坐下,给孩子倒了杯茶水,抬袖擦擦他小脸上的灰土:“我只能送你到这儿了。”

青衣小孩愣愣地抬起头,忽然一把拽住他的袖,不说话。

“放心,你不会一个人的,还有个哥哥会来寻你。”

沈白心中一痛,似针尖扎了下,他轻轻地笑了笑。根据册子上的内容,幼年张浔便是在此处遇见青年苏鹧的,在此之前,他试过未出手相助,看见张浔是自己流浪到此地,饿得奄奄一息,被苏鹧发现。

他不能改变张家毁于一旦的命运,可起码,他能让一个孩子少些苦难。

沈白把册子递给张浔:“想治好你的家人吗?这个册子,千万不能丢。”

孩子茫然接过,抱在怀里,终于小声开了口:“你……你叫什么……”

“我叫沈白……”

沈白微微一顿,改口:“子雅,我叫子雅。”

“待会儿会有个哥哥进来,你要主动跟他打招呼,报出姓名。总有一天我会回来的……回来看你。”

在张浔茫然又不舍的目光里,沈白咬咬牙,转身往外走。他在门口深吸一口气,掀帘迈入明媚的天光里。

陌生青年孑然一身,与他擦肩而过,往酒肆里走。

沈白脚步微顿,他看清此人挺鼻薄唇,面带病容。

“听说没有?张家这是得罪了吴王,才给人一把火烧了!”

“那……当日乱咬人的疯人,是怎么回事?”

“那个啊,我听说是吴王在张家水井里投了毒,苗疆的毒,无人能解,啧,那叫一个惨啊……”

酒肆里客满,闹闹嚷嚷,在青年踏入的瞬间静了静,众人回过头,见这小青年虽气度不凡,不像是会踏入这下等酒肆的人,看衣着却并非谁家高门子弟,便放下心来,继续闲谈。

青年环顾四周,见只有一个青衣孩童对面空着,便走过去,温和问道:“介意有人同坐么?”

孩子摇摇头。

青年坐在他对面,随意点了几盘清淡的小菜。他执箸夹菜,却发现这瘦弱的小孩时不时往这边瞧,似乎有话要说,便微微一笑:“你若不习惯与陌生人一桌,我可以离开。”

孩子又摇头:“你面色虚弱,脉搏青白,有不治之症缠身。”

对方手中的木筷啪一声掉落在桌上。

他的确是身患不治之症,前些日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拜访张家,却只看见张家府邸的废墟。

“你是谁家的孩子?”青年急促问道。

孩子天真地仰起头:“江南,张家张浔。”

是那千年古方一脉的后人!

张浔,张浔,原来张家主的幼子活了下来。

青年平缓了一下情绪:“要不要跟我一起走?你为我研制一个方子。我这里还有些盘缠,足矣供我们两人活下去。”

张浔愣愣地与他对视,从对方的眼中找不出半分阴险,对方只是静静地与他对视,明明只是与一个八岁孩童对视,他的目光却好似望着同辈人,平和,无一丝蔑视。

他还是有些胆怯。

“你是谁,我不认识你……”张浔抬起苍白的小脸,小心翼翼地问。

“我叫苏鹧。”青年笑容淡淡,恰如酒肆外的天光,不热烈,却在他心里一分分地亮起,“待我名满天下之时,不会亏待你。”

名满天下。

这个词从他口中随意说出,不张狂,不夸大,波澜不惊,如此淡定。

张浔神差鬼使地点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