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方士传·两生殊途

废玉!

赵勇看走了眼!

一刀穷,一刀富,一刀富贾一方,一刀麻布一身。

场中满是嘘声。

在千儿的惊呼声里,赵勇当场呕血不止,倒了下去,回家不久便高烧不退,死了。

他到死都没能咽下这口气,喃喃重复:“不对啊……我明明看准了的……”

“不对啊……我看准了的……”

千儿刚披麻戴孝,草草葬了爹,听闻钱老爷寻得璞玉,与郡守一同等着皇宫方士到来。她不顾一切冲过去,定睛一看,可不就是他爹本来寻得的那一块?

事情讲到这里,便与现在承接得上了。

沈白听完,半晌说不出话。万一这赵勇真是个不自知的赌石大师,若真如此,岂不也是一块璞玉还未出世,便就此碎裂?

他想起历史上那抱着和氏璧痛哭的楚人,谁知道赵勇会不会是第二个卞和?

最令人感叹的,除却生离,除却死别,最怕一个遗憾的憾字。世间离别最痛彻不过生死二种,世间遗憾却足有千千万,如红颜辞镜,如花辞树,又如有情求之不得,有恨复仇不得。

文臣进谏,良言逆君耳,血溅朝堂三尺余;武将战沙场,奸人谗言回召,不死沙场死人手。

而平民百姓之憾,即千儿所述。

“你是说……”沈白艰难地缓缓出声,“钱老爷派人害命,郡守调换璞玉?两方勾结互利,把皇宫这边蒙在鼓里?”

千儿笃定地点头:“自从你们入宫,说急需美玉,凡是跟玉沾边儿的,都没剩下,就连不愿出卖的人家,也被官家强买了去。”

“大人,皇宫那边真的不知道吗?”千儿抬起头望过来,她的语气并非质问,而是无知少女的天真发问。

“我……”

以往看玉,向来是使者送来宫中,他与张浔的确是不知外界情况。

而皇子以玉为筹码内斗,乃至利贞九年魏太尉以死相逼,宫廷怎会不知?

沈白发现自己无法作答。

他不自主地站在朝廷这一方,心中发颤,脱口而出:“你说你爹是去给你买簪子,有何证据?”

看着少女清澈的黑眸,沈白忽然后悔:“不对,我的意思不是……”

千儿低着头,拿出一支断裂的花簪,缓缓在手掌摊开。

“我从污水里捞出来的。”

在那个瓢泼的雨夜,这位酒鬼父亲怀揣着大好的期望,上集给未出嫁的女儿精心挑了一支花簪。在冒雨兴冲冲回家的半路,被不轨之人生生砸瞎了眼,推入湍急的水中……

这里的穷苦百姓,也经历过类似的悲剧么?

“爷爷久病,爹爹横死,大人……求你帮帮我们……”千儿捧着簪子,深深低头,语气再次哽咽,“帮帮我们,你权力那么大……”

沈白心里有什么东西,嘣一声断裂。

“我一定会帮你。”

“真的!”

千儿惊喜反问出声,随即发现他不对劲:“大人?”

沈白站在原地。

他想起自己的父亲,出车祸的父亲,年幼的他站在马路对面,看着父亲拿冰激凌横穿马路,朝自己走过来。

尖锐的刹车声响起。

他的世界从此全变了样。

记忆与情绪席卷脑海,沈白全身微微颤抖,在千儿惊讶的目光里,在围观百姓们凄苦的目光里,窒息一般大口喘息着。

“子雅,子雅?”

张浔的声音隐隐约约响起,关切地带着几分急促。

张浔刚从屋里走出,本就无情无绪的目光更冷了几分。这群人,对子雅说了什么?

“我爷爷,我爷爷他……”千儿急切冲过来。

张浔望着她,沉默一瞬,直白回答:“时辰不多了。”

千儿瞳孔骤缩,终于抑制不住的隐忍的情绪,飞奔进屋。

屋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

“他就是那个方士?”

“他就是毒士啊……”

围观百姓们低低议论着,目光如一只只怨念浇灌的兽,投向张浔。张浔一概无视,只是静静地盯着子雅。

册子上记载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沈白如梦初醒,抬起头,犹如梦呓:“那些民间的事,你一直都知道么?”

张浔长相本就凉薄,此时目光微冷,更显刻薄:“冷静,子雅,别忘了我们的目的。”

沈白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他朝着面黄肌瘦的百姓大步过去,问其中一个抱孩子的妇女:“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家郎君祖上是玉匠,家中有玉,不愿变卖,哪知当地商家强买强卖,我郎君死在告状的路上,我带着孩子逃难到这儿……”

沈白又指着旁边一衣衫褴褛的老头:“你?”

“小老儿……小老儿只是西街卖糖人的,灌了几口马尿之后胡言乱语,夸口说见过玉,就给官老爷捉去审问,没了营生,就来这儿了。”

若他知道,究竟是有多铁石心肠,才能在宫里心安理得地炼药,任着宫外一片血雨腥风?

若他知道……

“这些,你都知道么?”沈白的质问声渐渐无力,“所有的这些……”

张浔眼中无情无绪,重复道:“子雅,冷静。”

他知道。

这一刻,在沈白眼中,张浔的形象忽而疏远。

他是史册里那个引起数年血雨腥风的毒士。

他当然全都知道。

“你知道天下人都叫你毒士吗?”

张浔不答,而是反问:“子雅,我只是一介草民,你仔细想想,谁才是应该在意百姓的人?又是谁才有权力杀人夺玉?”

沈白一愣。

谁……

又是谁……

天子公孙,大小百官……

一声令下,杀人夺玉……

张浔拍拍他的肩膀,凉薄一笑:“子雅,我知道我是恶人,总有一天我会不得好死。”

“你迁怒我,就和迁怒红颜都是亡国祸水一样无用。”

沈白满腔冲动忽然被浇灭,无言间一身冷汗,刚才的举止在特工局是大忌,心思不沉的人,很容易就深陷于历史中,忘了自己是个外来人。

他忽然回想起来,自己的任务是寻得药方。

“若有朝一日,你也被逼迫到了如此程度,你便不再是你自己了。你会为了某件事、某些人,不择手段,当个纯粹的恶人也在所不辞。”

“来年春日暖。”张浔笑了笑,昂首与他擦肩而过,在百姓们畏惧的目光中,一步步走进暖光里,“我还能见春至几次?”

“你有没有过一丝愧疚?”

沈白的眼神近乎垂死挣扎,盯着张浔,企图从他身上寻出那么一丝人情味来。

奈何此人向来连笑容都带着刻薄,他从未从张浔的笑里见过任何一缕暖意。

张浔一声叹息:“子雅,你以为我没有出手救过么。”

企图逆天改命的轮回里,他又何曾没有出手相救过?虽自身不曾有记忆,但一次次重复的命格,也如大浪淘沙,淘去他作为常人的许多情感。

包括,悲悯。

沈白愣在原地。

围观的百姓中,一年轻气盛的小青年丢了个鸡蛋过去,那鸡蛋砸在张浔的衣上,青黄碎裂四溅。张浔淡淡瞥他一眼,守在侧旁的几个宫廷侍卫立刻冲过去,将那小青年拿下。

张浔渐渐远去。

他没有回头。

也没有必要回头。

接下来的路,是他孑然独行的路,直到那死罪加身,让他在天下欢呼声中被处死。

何罪?

欲加之罪。

沈白已经彻底冷静下来,他依然不认同张浔的观点。

这朝堂有视人命如草芥的毒士,亦有那冒死进谏的魏子阳。

所以,世间有人多麻木无情,就有人多慈悲多情。

“大人,我爷爷醒了。”千儿从屋里出来,“他说要跟大人你谈谈……”

“好。”

她抹着眼泪,目送沈白往屋里走。

半晌。

被千儿视为希望的皇宫使者从屋里走出,撑起纸伞走过来,他脸上本就无血色,此时更是吓人了几分,从衣袋里摸出一块银子递过来:“我不会帮你。”

千儿不可置信地睁大眼:“大人你说好的啊……”

“这些银子给你营生吧,好好活着。”

“你骗我?”千儿没有接银子,怔怔地抬起头,眼中的希望光芒熄灭,声嘶力竭地爆发,“你骗我!你说过要帮我!”

沈白沉默着与她擦肩而过,在千儿的哭声里往外而去。

千儿用力擦擦眼泪,愣愣地望向他手中那块银子,全身颤抖,迈开步伐,往前追了两步。

爷爷的病需要治,爹爹的棺还是赊账……

活命,还要活命。

她忽然朝着沈白的背影跪下,动作孤绝,以头叩地,哭喊出声,如杜鹃悲啼。

“大人,我错了……”

“请把银子……”千儿低伏在尘埃里,紧紧咬牙,沙哑出声,“给我吧……”

欢有度可丈量,悲可有?

大悲不可测。

沈白步伐微顿,轻轻将银子放在地上,快步离开此地。

“喂?胖子,这个时间段的任务快要完成了,等我陪方士鉴完玉,就去利贞十四年。”

【“好嘞!小白白,你那边发生啥了?”】

沈白一瞬间想了许多措辞、许多回答,但最后他发现自己一句多余的话也说不出。

“没什么。”

他回忆着老道的话。

老道士最后的请求是,不要帮忙。

“莫让她与官家较劲,此事,就这么过去吧……”

“与父母官较劲,斗赢了,又能如何?现在勉强能过活,斗赢了,就连过活的资格也丢了。贫道撒手人间之后,她一个女儿家本就难生活,再加上与官家结怨,岂不是自寻死路,哪个亲戚敢收留她……”

古今情报局的任务,远比他想象中还要沉重。

秦漠前辈和局长说得没错,历史上的事,意味着已经过去了,已经化作笔墨撰写在史册上了,后人再哀恸再惋惜再悲痛,也切切不可因一己私欲插手。

越日。

张浔回到宫里,罕见地没有守在药炉子旁,而是倒头睡了一觉,他昏昏沉沉醒时,竟已是第二日寅时。

天色尚如深海,他放轻脚步推开卧房门,照常往炼药房而去。

子雅的卧房依然无声无息,似是与往常一样,尚在呼呼大睡。

张浔忽然驻步,久久地站在房门外。

他推开房门。

子雅安静地坐在床边,木然抬起头,眼中黯淡,与那些被关在堀室的亲眷们无异。

张浔站在门口,从袖下滑出那枚玉扳指,紧紧握在瘦长的掌中。檐下灯芒将他的影子拖得瘦长,微微颤动。

他果然不辞而别。

正如他突然到来的那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