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方士传·锦帛裂

少女快步走在前,往不为人知的破落地带而去。

沈白撑起伞望着四周,他之前还想着,这郡内虽不繁盛,但也不破旧,如此看来是自己疏漏了。这一路的房屋皆用破旧砖瓦拼起,俗言秽语不绝于耳,面黄肌瘦的男女百姓盯着他与张浔,有的恶狠狠,有的凄凉麻木。

沈白还纳闷地看见一个乞丐模样的男人,捧着块破石头,如同捧着心头宝贝,嘿嘿傻笑。

“这些人是怎么回事?”

“住在这一带,都是赌石的。”少女往前方一处破屋而去,没人教过她如何与京城来的权贵攀谈,说话难免直白,“自从你们入宫,圣上下了令,玉价便一天比一天高得吓人,不少人想着暴富,反而更穷了。”

“这……多半原因总归是怨自身吧?”沈白有些尴尬。

张浔却流露出些许回忆之色,沉吟开口:“这些人,哪怕有一丝的希望,也会趋之若鹜么。”

“当然啦,我们这里的人,真的穷怕了。”少女推开吱呀作响的柴门,领他们进来,没有正面作答。她背对着他们,语气轻松:“我叫千儿,黄金千万两的千。”

屋内只有床榻桌椅等家什,被褥散发出一股霉味,沈白走进屋,愣在原地,站在病榻旁,望着那熟悉的垂病老者,不大相信这个病恹恹的老人是那个吱哇乱叫的老道士。

老道士瘦骨伶仃,紧紧闭着双目,气息微弱。

“爷爷他回来之后就病了。”千儿给老道士掖掖被角,“你们……能救救他吗?”

“试一试。”张浔看着昏迷不醒的老道,“我不喜欢有外人打扰。”

千儿会意,赶紧出屋。

沈白正愁受不住霉味,正要跟着出去,被张浔一把拽住:“你,去哪儿?”

“你不是不喜欢有外人打扰吗?”

“外人是外人,你是你。”他这句话不知刺激到了对方哪里,张浔脱口而出,目光灼灼地转过头,认真地与他对视。

沈白愣了愣,直起鸡皮疙瘩,张浔今个儿吃错药了?

看着沈白困惑的表情,张浔眼神一黯,欲言又止:“你……出去吧。”

“那、那我出去了啊,我就在门口候着。”

沈白一头雾水地走出去,撑起油纸伞,见那名唤的千儿少女也站在院里,背对着他,安静地望着天。

这少女终究是如愿把他们纠缠到这儿来了,某种方面来讲,还真像她爷爷。

“你说的家破人亡,是怎么回事?”沈白走过去,只当她危言耸听,笑道,“千儿姑娘,我真是有些佩服你……”

千儿吸吸鼻子。

沈白的话戛然而止。

千儿转过头,已是泪流满面。

“不是……我不是骗你们。”她咬咬嘴唇,哪还有方才的盛气凌人模样,不过都是强撑出来的,轻易间轰然崩塌,“我爹他就是赌石的……我爹真的死了,气死的。”

“怎么回事?”沈白讶然望着她。

“你要听吗?”千儿泪光婆娑,抬头回望。

一个姑娘抹着眼泪问出口的话,沈白实在无法拒绝。

千儿抹抹眼睛,在泪光里将一切徐徐道来。

“我爹他……是郡里出名的游手好闲之人,他没读过私塾,也没有一身力气,又染了赌博的恶习。你随意去打听赵勇这个名字,家家户户都知道,他打小赌石如命……”

不被人注意的贫民街巷,难得来个衣冠不凡的贵客,千儿说话之间,不少穷苦百姓缓缓围过来。沈白只是听,说不出只言片语,这些字句涌入脑海,冷冰冰的现实铺面而来,要将人淹没,喘不上气。

千儿她爷爷年轻时在雁家当过奴仆,奴仆家的孩子自然也是奴仆,她爹打小就见过雁家的那些玉——说来奇怪,她爹从小不爱拨浪鼓不爱糖人儿,就爱看美玉。

儿子娶亲后,她爷爷从雁家赎身,一家子做起了庄稼汉。千儿她娘尚在人世时,赵勇还尚能勤勤恳恳地种地,直到有一年她娘得重病,家里所有的铜板竟凑不够买药钱,年幼的千儿只能牵着爹的手,眼睁睁地看着娘断气。

在这之后,她爹就像变了个人,长吁短叹不止。

“千儿,爹对不住你,哪天你嫁了,爹连个簪子都买不起,让婆家瞧不起……”

望着渐渐长大的女儿,赵勇深深叹息。

千儿笑嘻嘻:“瞧不起就瞧不起,瞧不起人的婆家,我还不嫁呢!”

话虽如此,一起逛庙会的姑娘们头上都别着支精致的花簪,只有自己没有,千儿偶尔还是会感到失落。

后来在狐朋狗友的拉拢下,她爹开始沉迷赌石。

赌石,即买来可能藏石的璞玉,成交后剖开,里面有可能藏着上好美玉,亦有可能一文不值,惊心动魄,故此向来有“一刀穷一刀富,一刀穿麻布”的行话——富人玩的玩意,穷人要玩,自然是付出倾家**产的觉悟。

这赵勇还真有赌石的天赋,他买过几块小的璞玉,用开出的玉石小小地赚过几笔,胃口渐渐大了起来,找机会打算玩儿一笔大的。

“我和爷爷劝过好多次,我爹他就是不听……”

沈白沉默着继续听。

赌博向来如此,用利益喂养人心,使其胃口愈来愈大,更何况是穷了半辈子的人,更会错以为自己抓住了命运里翻盘的机遇。

赵勇赚了几笔小钱,自诩天赋异禀,愈发沉迷,嫌老头和女儿叽叽歪歪,竟在某天早晨背着包袱离家出走。这一走,便是大半年,留下女娃娃和老头子相依为命,邻里都骂他被石头迷了心窍。

直到后来皇帝下了令,官府与富贾们四处收玉,玉价飞涨,邻里渐渐传开赌石之风。千儿每日都能听见有人恸哭、有人狂喜,同样短短一夜间,有人一贫如洗家,有人一朝暴富。

一边是极悲,一边是极欢,让千儿感到恐惧。

而她爹走时还是艳阳天,再回乡里的时候,已下过一场冬雪。他兴冲冲地抱着个大包袱,胡子拉碴地回来,哇一声把几个正玩耍的小孩儿吓哭,老道士正给人算命,听闻儿子回来,连摊子都没收拾,也风风火火地赶回来。

赶回来喜相逢?呸,赶回来揍这个不成器的狗儿子!

老道士气冲冲冲进院里,看见赵勇正眉飞色舞地跟千儿谋划未来:“你不是心心念念簪子么?爹先给你买个簪子,然后咱家搬到京城去,咱们也是京城的人了……”

狗儿子看见老爹回来,更是喜上眉梢:“爹,咱有钱了,有钱了!”

原来赵勇这大半年走南闯北去了,意外淘得一块璞玉,凭着自己赌石的天赋,他断定这石里必定藏着一块稀世宝玉,生怕被歹人夺去,未让人剖开,便兴冲冲地抱回了家乡。

“爹,朝廷不是正收玉?咱们不卖给乡里的老爷,直接卖去官府,到时候当着官差的面把玉一开,值大发了!”

朝廷是一口买卖,不像赌石,是好是坏都已经高价买去了,朝廷得先亲眼看你石中是否有玉,再出价购买。

赵勇对这块璞玉信心十足。

老道士对石头左看右看,没看出什么蹊跷来,但还是做了个明智的决定,卖玉之前隐瞒这个消息。

按说若赵勇眼光不出错,这本是美事一桩,怪就怪在赵勇爱喝酒上。不出几日,被狐朋狗友灌了几杯劣酒,赵勇美得找不着北,飘飘然之间说话刹不住——就这么把消息传出去了!

消息传开,有人哄笑,有人犯嘀咕,这可是赌石啊,没准赵家就这么发了呢?再一个万一,万一正好是方士要找的那块,赵家从此平步青云呢?

这块未开的璞玉身上,立刻引来诸多灼灼目光。

这消息不知为何就传到了钱老爷耳朵里,据千儿道,有一晚趁赵勇出去喝酒,钱老爷曾派人过来,暗暗收购这璞玉。

“你爹他已经鬼迷心窍了,你想想,万一到时候一开,石里啥也没有呢?岂不是一场空?我家老爷正好大量收购璞玉,不如低价卖了……”

当时只有千儿在家,她曾有过片刻犹豫,但她回忆起爹信心十足的神情,决定还是再信任爹一次,毅然回绝。

——钱老爷是雁郡里德高望重的长者,朝廷收购璞玉开剖,都得借用他的工具人手。千儿不懂人情世故,也不知道拒绝了钱老爷会引来多大的麻烦。

“若我当初同意,若我同意,爹就不会……”千儿紧紧攥着拳,眼泪又从脸上流下,不住哽咽,继续讲下去。

对于此事,赵勇丝毫不知,官差说要先收上去,到时一并开石,他便把璞玉往官府一交,眼看朝廷剖玉之日渐渐来临,更是越想越美滋滋,整个人都飘飘然起来。

直到某一夜,震惊邻里的消息传来。

这赵勇半夜不知去哪鬼混喝酒,夜雨瓢泼,他半路跌了一跤,正被石头磕破了双眼,又栽入水沟里泡了半宿,半死不活地爬出之后便发高烧。烧了两天两夜,好不容易从鬼门关拽回这条命,眼睛却瞎了!

“不是……我爹他那次不是出去鬼混……”千儿哽咽着缓缓道,“我爹是去集市给我买簪子去了……”

听着她接下来的话,沈白心中发寒。

“我爹说,半路有人袭击他,用石头砸了他的双眼,又把他推进水里,雨中看不清是谁。可是没人信他,都说他是喝酒栽进去了……”

若真相如此,那夜那个叫赵勇的男人,泡在冷水里挣扎时,会有多绝望?

沈白没察觉自己的嗓音微颤:“然后呢?”

“然后,再过几日,便是朝廷开玉的日子了,我爹从病榻上爬起来,去看开玉……”

瞎眼的赵勇被千儿搀扶着来到现场,听着百姓上交的璞玉一块块被剖开,有人欢呼,有人哀叹,十拿九稳的心思莫名悬了起来。等啊等,不知等了多久,他终于从官差口中听见自己的名字,连忙高呼:“我,我,下一个是我的玉!”

钱老爷与郡守老爷坐上座,对视一眼,喝着茶慢慢地看,百姓们则在台下围观。千儿扶着爹,眼巴巴地站在人群里,观望着台上剖玉。

稀世美玉是否会出世?

四周不自觉地静了。

沉重的大石被吭哧吭哧搬上来,千儿当时就觉得哪里不对,现在一回想,这石形状大小虽相似,纹路却不相同,只是当时站得太远,不曾看清。

一刀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