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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死可恨的创造者!我为什么活着?我为什么没在当下捻熄你胡乱点燃的生命火花?我不知道。我还没陷入绝望,我感受到的是愤怒与复仇的欲望。我大可以毁掉农舍,杀了里面的居民,沉溺在他们的尖叫与悲惨之中。

“夜晚降临,我离开藏身处,漫步走进林子。我不再担心被发现,以骇人的怒吼发泄痛苦。我像挣脱陷阱的野兽,破坏挡在我面前的东西,像公鹿似的飞快跑过林子。噢,我度过了凄凉无比的一夜!冰冷的星光嘲笑地闪烁,光秃的树木在我头上摇曳着枝条,万籁俱寂中不时响起悦耳的鸟鸣。除了我,万物都在歇息或沉浸于喜悦;而我宛如魔王,内心有个地狱,感到自己不得同情,我想扯裂树木,在我四周大肆破坏摧残,然后坐下享受那片废墟。

“但这感觉对我而言过于奢侈,无法持久。我力气耗竭而疲累,瘫坐在潮湿的野草上,绝望而无力。在无数的人类中,没有任何人能可怜我、帮助我,我该对我的敌人仁慈吗?不,从那一刻起,我向这个族类宣战,至死方休,特别是造出我、让我悲惨不堪的那个人。

“太阳升起。我听见人声,知道那天不可能回到藏身处。于是我藏在某片浓密的林子里,决定在接下来的时间思索我的处境。

“宜人的阳光和白天清新的空气让我稍微恢复平静。我思考农舍里发生的事时,忍不住认为是我太快下结论。我的行动确实太轻率。我的谈话显然让做父亲的对我产生了兴趣,而我露出面貌吓到他的孩子实在愚蠢。我应该让老德拉席熟悉我,等到他其余的家人有心理准备,再逐渐向他们揭露自己。我不认为我犯的错不可弥补,反复思量之后,我决定回农舍找老人,向他辩解,将他拉拢到我的阵容。

“这些念头让我冷静下来,我也在下午沉沉睡去,但我血液里的狂热不让我梦见宁静的梦境。前一天可怕的场景在我眼前挥之不去——女性们逃离,盛怒的费利克斯将我从他父亲脚上拉开。我精疲力竭地醒来,发现天色已黑,于是我从藏身之处溜出来觅食。

“果腹之后,我走向通往农舍的熟悉小径。那里四下平静,我钻进棚舍,安静等待这家人往常醒来的时刻。那时刻过了,太阳高挂天上,但农舍居民没出现。我浑身剧烈颤抖,担心发生某种恐怖的不幸。农舍里一片黑暗,没听到动静,我无法形容悬着一颗心多么痛苦。

“不久,两个乡下人经过,停在农舍附近开始交谈,激动地比手画脚,但我不懂他们说什么,因为他们说的是那个国家的语言,和我保护者所说的语言不同。不过片刻之后,费利克斯和另一个男人走了过来。我知道那天早上他没离开农舍,因此很意外,急着由他的谈话得知这些不寻常状况背后的意义。

“他的同伴说:‘你想过吗?你付了三个月的押金,却将失去你园子里的农作?我不想占任何便宜,希望你能多考虑几天再下决定。’

“‘不用了,’费利克斯说,‘我们再也不能住在你的农舍里。家父的性命正深受威胁,那骇人的情况我已解释过。我的妻子和妹妹再也无法从惊吓中恢复。请你别再劝我了,收回你的屋子,让我逃离这个地方吧。’

“费利克斯说这些话时浑身颤抖。他和他的同伴走进农舍待了几分钟就离开了。此后我再也没见过德拉席一家人。

“那天剩余的时间里,我继续待在棚舍,愚蠢而彻底地绝望了。我的保护者离开了,切断了我和世界唯一的联系。我的胸中第一次充满愤恨与报复的欲望,我没努力克制,而是让自己随波逐流,一心想造成伤害和死亡。我想起我的朋友,想起德拉席温和的嗓音,艾嘉莎温柔的双眸,阿拉伯女孩超凡的美丽,于是那些念头就消失了,涌出的泪水不知为何安慰了我。但我再度想着他们拒绝我、抛弃我,于是重新燃起熊熊怒火。我无法伤害任何人,于是迁怒了无生命的物体。夜晚流逝,我在农舍周围放了各种可燃物,毁掉园子里的所有蔬菜,然后耐着性子,等待月亮落下再展开行动。

“夜晚逐渐消逝,林子里吹来一阵强风,一下就吹散了在天上徘徊的云朵;强风像剧烈的雪崩一样袭卷而过,让我陷入疯狂状态,挣脱了所有理性与内省的束缚。我引燃枯枝,狂怒地绕着心爱的农舍起舞,不过我的目光紧盯着西方的地平线,月亮即将碰到地平线的边缘。最后,部分的月轮终于沉落,于是我挥动树枝;燃烧的枯枝落下,我放声尖叫,点燃我收集的干草、石南、灌木。风助长了火势,农舍随即陷入火中,烈焰紧攀着农舍,以分叉而暴力的火舌舔舐农舍。

“我确定没有人能抢救农舍任何一部分之后才离开现场,在林子里寻找栖身处。

“现在,世界在我眼前,我该往哪里去?我决定远离我遭遇不幸之地;但我受人类厌恶鄙视,对我而言任何国家都一样可怕。最后我想起了你。我从你的文件中得知你是我的父亲、我的创造者;你赋予我生命,还有谁更适合让我寻求帮助?费利克斯为莎菲上的课也包括地理;我由其中学到世上各国的相对位置,你提到你出生的城镇是日内瓦,于是我决定前往此地。

“但我该如何知道正确的方向?我知道必须往西南方才能到达目的地,但我只能借由太阳指引方向。我不知道我要经过的城镇名称,也不能向任何人询问信息,但我未曾灰心。我只能向你求援,然而我对你除了怨恨,没有别的情感。残酷无情的创造者啊!你赋予我感受与热情,却将我赶出去,让我成为人类蔑视、恐惧的对象。可是我只能向你寻求同情和补偿,其他任何披着人类躯壳的生命都无法让我得到公道,而我决定向你乞求。

“我的旅途漫长,费尽千辛万苦。我离开居住的地区时,已是晚秋。我担心遇到人类,因此只在晚上行进。大地在我周围凋零,太阳失去了热度,雨雪倾落,连大河也结冻,大地坚硬冰冷而光秃,我找不到地方栖身。噢,大地啊!我经常咒骂我为什么存在!我温和的天性已完全消失,内心只剩怨恨与悲痛。我愈接近你的住处,愈感到心中激起复仇之意。白雪落下,水冻结了,我仍不停歇。偶发的事件引导着我,而我还拥有这个国家的地图,但我时常偏离我的路径甚远。痛苦的感受不允许我做片刻喘息,任何事情都能为我的愤怒与悲惨火上添油。不过我到达瑞士国境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当时阳光恢复了暖意,大地再次开始展现青翠,反倒凸显了我凄惨恐惧的感觉。

“我通常在白昼休息,只在有夜色掩护,避开所有人视线的情况下才踏上旅途。不过一天早上,我发现我即将穿过一片密林,于是在太阳升起之后冒险继续前进。那天仍属早春时节,阳光宜人,空气清新,连我都为之振奋。我感到逝去已久的安详喜悦在我心中复苏。这些新奇的感觉令我有些惊讶,我浸**其中,忘了自己孤单畸形,并且敢于快乐了。温柔的泪水再次沾湿了我的脸颊,我甚至感激地抬起湿润的双眼,望向神圣的太阳,感谢它赋予我那样的喜悦。

“我继续沿着蜿蜒的林中小径走着,最后来到林子边,那里有条河流环绕,水深湍急,许多树木向河中垂下枝条,刚来临的春天让树枝吐出新芽。我在这里停了下来,不大确定接下来要走哪条路,这时我听见人声,于是匆忙藏进一株柏木下。我才躲起来,就有个小女孩笑着跑向我躲藏的位置,好像在跟谁玩捉迷藏。她沿着陡峭的河岸跑过,突然脚一滑,落入滚滚河水中。我从藏身处冲出来,奋力对抗水流救了她,将她拖上岸。她失去知觉,我用尽办法恢复她的生气,却突然被靠近的乡下人打断,那人大概就是跟她玩捉迷藏的人。那人看到我,就朝我冲来,夺走我怀中的女孩,加快脚步逃向林子更深处。我迅速跟上,但不大明白我为什么追去。男人看我靠近,就举起他随身带的枪,瞄准我身上开枪。我倒在地上,伤了我的人则加快脚步逃进林中。

“我的善意居然得到这样的回报!我救了一条人命,得到的回报却是苦不堪言的剧痛,伤口皮开肉绽,深可见骨。片刻前慈悲安详的感觉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雷霆大怒、咬牙切齿。痛楚令我激愤,我发誓将对所有人类永怀恨意与复仇之心。但我受不了伤口的痛楚,我的脉搏停顿,我昏了过去。

“之后的几个星期中,我在林子里过着悲惨的日子,设法治疗我受的伤。子弹打进我肩膀,我不知道子弹是留在那里还是穿透了,总之我也没办法取出子弹。他们的作为有失公平,而且不知感恩,加深了我的煎熬。我天天誓言复仇——深沉而致命的复仇,此仇一报,将能弥补我的愤慨和痛苦。

“几个星期后,我的伤口愈合了,我继续旅程。明媚的春阳与和煦的春风不再能纾解我的辛劳;喜悦不再,只剩下对我凄凉处境的嘲讽,想到我生来与快乐无缘,我更加痛苦。

“但我的困境即将结束,两个月后,我到达日内瓦近郊。

“我在傍晚时分到达,我躲到周围的田野间,思考我该以何种方式与你见面。我迫于疲惫与饥饿,忧郁得无法享受夜晚温和的微风,或太阳落到宏伟侏罗山后的美景。

“此时,片刻的小憩暂时缓和了深思的痛苦,但一个漂亮的孩子靠近,惊醒了我。他带着童稚的玩心,跑进我找到的隐蔽处。我注视他时,突然发现这个小生命毫无偏见,他来到人世的时间还太短,还未对畸形产生恐惧。因此,如果我能抓住他,将他培育为我的同伴和朋友,我在人间将不再那么孤寂。

“男孩经过时,我冲动地抓住他,将他拉向我。他一看到我的外表就捂着眼尖声惊叫。我硬把他的手从他脸上拉开,说道,‘孩子,这是什么意思?我不会伤害你,听我说。’

“他激烈地挣扎。‘放开我,’他叫道,‘怪物!丑八怪!你想吃了我,把我扯成碎片。你是食人魔。放开我,不然我就告诉爸爸。’

“‘孩子,你再也见不到你爸爸了,你得跟我走。’

“‘恐怖的怪物,放我走!我爸爸是地方官——他是弗兰肯斯坦先生。他会处罚你。你才不敢关住我。’

“‘弗兰肯斯坦!所以你也是我的敌人——我誓言复仇到底的人正是他,你将成为我的第一个受害者。’

“孩子仍在挣扎,不停用难听的言语咒骂我,令我心生绝望。我抓住他的喉咙想让他闭嘴,不久他就倒在我脚边死去。

“我注视着我的受害者,心中充满狂喜与残酷的得意。我拍手叫道:‘我也创造了孤寂。我的敌人并非所向无敌,这孩子的死将令他绝望,还有其他无数的不幸将折磨毁灭他。’

“我凝视着孩子,发现他胸前有东西闪闪发亮。我拿起那东西,是个美丽绝伦的女子画像。我虽然心怀恶意,那画像却吸引着我,让我软化。片刻中,我欣喜地注视着她垂着长睫毛的黑眼睛和她迷人的双唇,但我的怒意随即重现。我记起我永远无法得到那样美丽人物可以赋予我的喜悦,而我凝视着的这个女子若看到我,她的神情将从祥和脱俗转为厌恶与惊恐。

“那样的念头让我转为愤怒,难道奇怪吗?我只纳闷在那一刻,我居然只是以呼喊来发泄情绪,却没冲到人类之中,企图与他们同归于尽。

“这些情感令我无法招架,于是我离开了杀人的地点,寻找更偏僻的藏身处,来到一座看似无人的谷仓,发现谷仓里有名女子睡在干草上。她很年轻,美貌其实不如那张画像上的女人,却让人觉得亲切,散发着年轻健康的气息。我心想,她就像那些美丽女子,她们拥有令人喜悦的微笑,但那微笑只会落在我之外的其他人身上。然后我靠向她,低语道:‘美人儿,醒来吧,你的爱人要来了——他愿意献出生命,只换得你深情的一瞥。亲爱的,醒来吧!’

“她动了一下,一股恐惧的战栗传过我全身,如果她真的醒来,看到我、咒骂我,举发我是杀人犯呢?如果她睁开眼睛看到我,想必会有这样的反应。这个疯狂的念头,唤醒了我心中的恶魔——该受折磨的不是我,而是她。我犯下的凶案,是因为我永远无法得到她能赋予我的一切,因此她应该付出代价。罪行起因于她,就让惩罚也落在她身上吧!多亏了费利克斯的教育和人类噬血的法律,我此时学会了诡计。我俯身把画像妥当地放进她的一道裙褶里。她又动了,接着我逃离了那里。

“我在那些事发生的地点附近徘徊了几天,有时希望见到你,有时决定永远离开这个世界和世上的不幸。最后我游**到山峦间,信步穿过壮阔的山坳中,心中充满只有你能满足的深切热望。在你答应达成我的要求之前,我不会放你离开。我孤单悲惨,不会有人愿意与我来往,但和我一样畸形恐怖的女人就不会拒绝我了。我的伴侣必须跟我同类,有同样的缺陷。你必须创造出一个这样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