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第二日,大明宫上的报晓钟刚响了不足百下,沈玉书便已梳洗齐备,简单地喝了一碗馎饦,便叫小厮备了马,准备要出门。

昨夜李忱给她那四个字,叫她思量了一整晚。今日她一起床,便心中惶惶,非得亲自去了驿站问过那几个使臣才能放心些。

天还未透亮,路上行人稀稀疏疏的,沈玉书打马一路飞驰前往驿站,也不担心惊了行人。在经过兴华坊时,突闻有人叫她,她只觉是自己没睡好心神恍惚,便未曾停下,直到走出好远,才觉出叫她的那声音有些熟悉,便掉转马头往回跑。

“玉书,我叫你呢!你怎么不理我就走了?”

又是一声清亮的男声传来,沈玉书急忙拽住缰绳,四下一环视,在一家胡饼小摊前看到了一青一白两抹身影,定睛一看,正是周易和秦简。

沈玉书利落地下了马,把马儿往路边杆子上一拴,才道:“这大清早的,你二人怎么在这里?”

周易举起一个胡饼炫耀地摇了摇,嘴里东西还未咽下,便含含糊糊地道:“秦兄是扬州人,又一直待在宫里,我料他没吃过咱长安的美食,便带他来吃咱长安最好吃的胡饼。”

瞧着周易的模样,沈玉书无奈地摇头,忍不住转头看了眼坐在旁边的秦简,微微一愣。只见他还是一袭白衣,坐在早餐铺子自备的简易条凳上,亦坐姿笔直目不斜视的,优雅地一口一口地咬着手中的胡饼。瞧着他的神情,玉书竟觉得他似是在吃御赐糕点。不由得,玉书便笑了,看来这市井间的烟火气也掩不住咱秦侍卫的清冷傲骨。

“你笑什么?要不要也跟我们一样来一碗馎饦再加几个胡饼?”周易一边吃得津津有味,一边问她。

“不必了,我还有要事,便先走了。”沈玉书笑道,转身解开拴马的缰绳。

玉书刚转过身,秦简便微微地侧了下头,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不待玉书察觉,又转过头继续细嚼慢咽手中的饼。

“这坊门刚开没多久,你就急急地要策马去哪儿?”周易问。

沈玉书拉马的动作一停,走到他们身旁,低声道:“前日的事,你们可还记得?”

“记得啊。”周易没心没肺地点头,秦简转头看向玉书。

“出事了。”沈玉书严肃道。

片刻的沉默后,秦简突然拿剑起身去牵马,周易脸上的笑意也没有了。周易道:“莫非……”后半句没继续说下去,只快速地把手里剩的饼往嘴里一塞,匆匆喝了口汤后,也起身去牵马,口中含含糊糊地道,“你等下,我们跟你去。”

沈玉书心下一暖,道了一声“好”后,便上了马。

太阳露出头时,有三匹马齐头并进地飞驰在长安城的大街上,马儿脚力甚好,马上人亦是风姿绰约。此等恣肆风姿,竟是羡煞了不少路边的行人。

到了驿站,沈玉书等人刚下马,便见丰阳公主李环带着两名小厮打马过来,着实让玉书一愣。

“公主怎么到这儿来了?”沈玉书道。

李环下了马,把马儿交给小厮牵着,道:“你昨儿个还答应得好好的,今儿就忘了?”说罢,她看向玉书旁边的周易,甜甜一笑。

周易并未看到李环那花儿般的笑颜,只看着她的马儿笑出了声。他是知道丰阳公主爱收藏宝马的,可当他看到她的马儿竟缚着马尾,颈鬃都给打理成了整齐的三花式样,活像个梳妆打扮过的女子时,还是忍不住笑了。

周易一笑,李环便以为他是因为见到自己开心,所以心下便更欢喜了,看着玉书等人道:“我今日便跟你们一道查案了!”

“啊?”沈玉书一时没反应过来。

李环可不管她是何反应,看了眼周易,就大摇大摆地往前走,还不忘喊他们几人一声:“走啊!”

“你真是我的活祖宗!”沈玉书无奈地叹气,只好认命,掏出鱼符给驿站的小隶看了眼,请小隶带路。

小隶只瞄了一眼,再抬眼看看他们这阵仗,便恭敬地带他们几人来到几位波斯使臣的房门前。

沈玉书谢过小隶,抬手敲响了其中一位使臣的房门。片刻,里面的人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话,玉书没懂,便又敲了两下门,倒惹得里面的人哐当一声开了门,又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堆让众人听不懂的话。

“使臣阁下,我是沈玉书,受圣上旨意前来查清前日之事,也好给阁下和贵国一个交代。”沈玉书道。

那个使臣似乎也没听懂沈玉书说了些什么,再次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串。

沈玉书等人大眼瞪小眼,李环性子直,道:“你这蛮人,怎么说鸟语?”

那使臣眉毛一竖,几步走到旁边的房间门口,咚咚咚敲开了门,叽里咕噜了一通后,从里面走出一个同样金发黑胡子的戴着高帽子的波斯人。

“你们是谁?有什么事吗?”高帽子波斯人别扭地说起了中原话。

沈玉书向他作了个长揖,把方才说的话又道了一遍。她话还没说完,高帽子波斯人却已经变了脸色,生气地道:“你们大唐都是坏人!”

波斯人话音刚落,李环便又直言道:“你这蛮人,胡说什么呢?我们大唐如此昌盛,岂是你这种粗野之人能随便评价的?”

“你、你说什么?”高帽子波斯人瞬间吹胡子瞪眼。

李环还欲还口,却被沈玉书一把拉住。玉书对李环低声道:“公主金口玉言的,便别与他们计较了,费口舌。”说罢,转头对高帽子,一脸微笑,“使臣阁下,此事还未彻查清楚,你这样侮辱我大唐,实有不妥。”

“哼!侮辱你们?这次我们来你们大唐,刚到边境便遭遇了伏击,三十个人的护卫队就只剩下了我们几人。这也就罢了,我们只当是遇到了什么亡命之徒,想要劫财,所以我们便特意绕过官道秘密行进到了长安,本想着第二日便进宫面见你们的皇帝,谁知,察尔米汗大人竟然死在了你们大唐!难道这不是你们早已算计好的吗?”高帽子波斯人怒气填胸道。

沈玉书一惊,神色肃穆地道:“想来我们之间有不少的误会,不若我们进屋细细商谈一下,此等大事让旁人听去了也不好。”

“我、我就是要让你们大唐的臣民们看看,你们自己的国家有多无耻!杀了人还想息事宁人?想都别想!”高帽子波斯人的声音越来越大,旁边的几个波斯人也跟着他叽里咕噜地咒骂着。

沈玉书、秦简、周易皆是眉头一皱,李环的脾气又上来了,她生气地对使臣说道:“你们这些蛮夷!简直、简直岂有此理!”

沈玉书怕她一激动做出什么过分的事,赶紧拉住她,对波斯使臣道:“阁下,你们领队的死,我们圣上和我们的臣民都深感痛心,但这实在是有人故意要破坏我们两国的关系而使出的计谋啊,切不可中了计才好。还望诸位配合我们查清案件,我大唐也好给贵国一个交代!”

沈玉书说罢,高帽子给其他几个同伴翻译了一通,那几人又立刻吵吵嚷嚷起来。玉书虽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却也知道他们说的话并不好听,遂将眉毛蹙成了一团。

波斯人见玉书等人都对他们无计可施,便骂得更凶了。他们的态度惹得秦简心下老大不悦,噌的一声便抽出剑指向他们,吓得波斯人往后一退,高帽子口不择言地道:“你若杀了我们,我们大王定攻破你大唐!让你们大唐……”

秦简面上没什么表情,握着剑柄的手却又加了一分力,剑锋一转,便带出一股劲风,把高帽子的头发震得一动,吓得高帽子一下噤了声。

周易许久未说话,也是憋得慌,把扇子在手上拍得啪啪响,道:“我说老兄,你们的兄弟还尸骨未寒呢,你们倒是骂得开心,难道就不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几个波斯人战战兢兢地聚到一起商量了一番,似是商量出了什么良策,不再吵闹了。那个高帽子吹了吹胡子,别扭地伸出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沈玉书一挑眉,也伸出手,道:“请。”说罢,她便领着众人进了房。

李环一进到屋子里,就立马用手掩住了口鼻,嫌弃地道:“早便听闻蛮人一身臊,他们莫不是要熏死本公主?”

好在李环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只有玉书几人听到了,玉书实在怕她再语出惊人说出什么让波斯人生气的话,便拉过周易,道:“节日还没过,街上还有许多好玩儿的东西,我今儿就放你个假,你带公主去城里玩一玩,让她玩开心了就好。”

“我?”周易一头雾水。

沈玉书朝他使了个眼色,道:“非你莫属。”

李环耳朵好使得很,玉书把声音压得那么低,她都听得一清二楚,听到玉书要让周易陪她,忙笑嘻嘻地道:“好啊,就让周易带我去玩!这查案实在是无趣得很。”

周易一愣,看着玉书道:“我走了,你这案子怎么办?我总不能留你一个人……”

“我还有秦简啊。”玉书一笑,打断了他的话。

周易心有不甘,却也只得领命带着李环走了,倒是一旁的秦简,眉眼微微一动。

打发走了周易和公主,沈玉书终于松了口气,看着波斯使臣,正色道:“阁下,你们头领的尸体为何会出现在月如钩酒楼,你们知道吗?”

高帽子吹了吹胡子,道:“还不是因为路上遭遇了袭击,我们大人怕住驿站里再遭遇什么不测,便找了个小酒楼想下榻一晚,谁知……哼!”

“那……你们头领被害时,你们可在现场?”沈玉书问。

高帽子和其他几个波斯人说了几句话,之后又痛心地道:“我们本来是在二楼的房间里吃酒的,后来我们大人看楼下的歌伎胡琴弹得甚好,便下去想与她切磋一番。后来,我们几个不知怎的就睡过去了,醒来时大人已经遭遇了不测……”

“睡着了?”沈玉书一愣。

“是。我们明明没有吃多少酒,可不知道怎么就开始犯困。”高帽子一脸困惑地道。

“被下药了。”秦简的声音从沈玉书的背后传来。

沈玉书背脊一僵,看着高帽子继续问道:“你们吃酒时,可有人进过你们的房间?”

高帽子细细地回想了一下,道:“没有吧,只有店里的老板娘进来送过酒菜,之后再没人进来。”

沈玉书眸间亮光一闪,回头与秦简对视了一眼,算是交流。

“你们还丢了东西?”沈玉书问。

突然,高帽子双手抚额,情绪激动地道:“那可是我们波斯国的圣物啊!竟然就这么被我们给弄丢了,这要我回去怎么和大王交代啊……”

“阁下先别激动,当务之急,还是要先告诉我那件宝物是什么。请相信我们,我们会尽力帮你们把东西追回来的。”沈玉书道。

“那是我们国王要赠给大唐皇帝的贺礼,名为紫金青铜树,价值万金。树枝是由青铜和紫金合铸的,树上雕有百鸟朝凤,另还镶嵌有三百颗白珍珠和一千两金丝,用了十位波斯大匠历时两年才打造完成啊。从波斯装箱起,运送到大唐的时候还好好地在箱中,怎知入了那酒楼,贺礼就丢了……”高帽子说着便泣不成声,神情中满是悔恨。

“除了这一件,可还有其他宝物?”沈玉书继续问。

提到另一件宝物,高帽子更加难过了,道:“还有一样便是蓝伽大玉扳,那是我们国王带给大唐的信物,国王要我们将它送与你们的皇帝,欲以这蓝伽大玉扳为证,与你们大唐永世修好,谁知……”

沈玉书一顿,悄声与秦简道:“你还记得那个死掉的头领断掉的拇指吗?”

“记得。”秦简点头。

沈玉书与秦简又对视了一眼,心下有了盘算,转头问高帽子:“蓝伽大玉扳可是戴在你们头领的拇指上?”

高帽子与同伴商议了一番,众人皆满脸震惊,高帽子看着沈玉书问道:“你怎么知道?”

沈玉书沉默片刻,郑重地道:“看来此事牵连甚广!”

随后,沈玉书辞别波斯使臣,与秦简策马来到月如钩酒楼。

路上,秦简问她,这个案子很难办吗?她嗯了一声。

经过前日的事后,月如钩再不复当初的红火,虽棺材已被京兆府搬了回去,店里却除了伙计和老板娘外,连个人影都没有。所以当沈玉书和秦简踏入酒楼时,老板娘立刻满面春风地迎上来:“郎君和小娘子是打尖还是住店?”

沈玉书没有立刻回她的话,而是细细打量了一番她的穿着打扮。只见她生着一张鹅蛋脸,高鬓细肩,腰细似水蛇,头发高高地绾起,只别了一枚红玉发簪,打扮精干老成,但年纪却不显大,按照周易的标准,这又是一个成熟且很有韵味的美人儿。

片刻,沈玉书才笑道:“不打尖,也不住店,我们是来找老板娘你的。”

老板娘一愣:“找我?我一个孤母,素来无亲无故的,不知二位是?”

沈玉书把鱼符一亮,道:“坐下谈谈吧。”

“没想到竟是官老爷!”老板娘神色一变,赶忙叫伙计擦拭了桌子板凳,道,“二位官爷先坐,想吃什么尽管说,我请了!”

秦简不理会她的笑脸逢迎,身子往旁边一让。

“不必了,我是来查案的。”沈玉书道。

老板娘神色一变,道:“我们小店刚开业没几天,素来守规矩,不知小娘子指的是……”

“你忘了前夜你店里死的那个外邦人了?”沈玉书打断了她的话,坐在了条凳上,顺便招呼秦简也坐下。

老板娘一下没了底气,低声道:“小娘子尽管问吧。”

“你叫什么名字?”沈玉书问。

“我叫石秀兰。”老板娘低声答。

“可有夫家?”沈玉书问。

“原是有一个的,后来遭遇了不测,就没了。”石秀兰道。

沈玉书紧紧盯着她道:“你可知那个外邦人是为何死的?”

“我看到他的棺材时都吓坏了,怎会知道他是因何而死?”石秀兰委屈道。

“不知道?”沈玉书嘀咕了一句,突然又抬头看着石秀兰,“你店里明明有伙计,为何要亲自上楼给他们几人端酒水?石娘子这般好客的吗?”

“实在是当日店里客人太多,伙计忙不开,我才……”石秀兰道。

“是吗?那为何他们吃过你送的酒水后,都晕了过去呢?”沈玉书紧紧逼问。

石秀兰神色一慌:“小娘子,这个我实在不知啊!我这店刚刚开业,生意能否做长久都是问题,我怎会做那等断送自己财路的事?”

“既怕断了财路,你店里摆着口棺材,你为何既不报官,也不下来安抚客人的情绪,还任那棺材在店里任人围观?”沈玉书道。

石秀兰叹了口气,道:“实不相瞒,我其实是苗疆人,我们苗疆有个说法,女子不得见亲人以外的棺木,否则祖上会不得安宁的。我当时慌张得很,所以才……”

沈玉书眉头一蹙,看向一旁的秦简。

秦简点了下头,道:“苗疆是有这个风俗。”

沈玉书点了下头,盯着石秀兰的眼睛,似要将她彻底看清,道:“那事发当晚,你的店里为何会有药味儿?”

“药味儿?这……我也不知……”石秀兰低声道。

“那你知不知道那队外邦人在你店里丢了两样价值连城的宝物?”沈玉书问。

“这……我真的不知道,当时看他们抬着几个大箱子进来,我只道他们是外邦的商队,是来长安采买的,并不知那里面还有什么宝物啊!”石秀兰慌张道。

沈玉书还是看着她的眼睛,半晌才云淡风轻地道:“不知吗?那就当你不知吧。”说罢,沈玉书示意了一下秦简,转身往二楼走去。走到楼梯中间的时候,她又回头看了眼下面的石秀兰,边走边道:“知情不报、欺瞒朝廷官员是要下大狱的。”

想来是官府提前来要求过了,几位波斯使臣住过的房间还没有被收拾过,所以沈玉书一进去,便看见房间的空地上还有碎裂的酒壶和酒水洒落的痕迹,门板更是已经碎成了好几块,零散地落在地上。

她和秦简分头在屋子里找寻线索,突然,秦简道:“她没说实话。”

“怎么说?”沈玉书笑问他。

秦简指了指床底,道:“你看这里地上,怎么会有金粉?”

沈玉书手上的动作一顿,走到秦简身边蹲下看了看地上散落的金粉,再探头往窗下一看,地上赫然摆着一个完好的包金黄花梨箱子。

“一般的商队怎么会拿包金的箱子装货物,这不是明摆着让别人来抢自己吗?”秦简又道。

“不错,石秀兰肯定知道他们身份显贵,所以才亲自上来给他们送酒水。”沈玉书恍然大悟,笑道,“这个女人不简单啊!”

“所以人是她杀的?”秦简问。

“还不能这么说,我们没有证据,再合理的逻辑也只是猜想。”沈玉书叹气,又环视了下这间屋子,道,“走吧,我们去别的地方看看。”

“这里……”秦简一顿。

沈玉书笑了,道:“她若是有心,必不会让我们发现什么有利证据。”

二人出了酒楼,牵着马穿过两条曲巷。秦简低垂着眼睫,问道:“你要去寻五毒门?”

“即便我要去寻,你能找到吗?”沈玉书一愣,笑着打趣他。

“我虽不知他们的藏身之处,但你若非要找,我一定帮你找到。”秦简认真地道。

“那……今后我若犯了圣上的禁忌,你会和圣上说吗?”沈玉书也突然正经了起来。

秦简脚步一顿,似是没想到沈玉书会突然说这个,愣了半晌才道:“你不会的。”

沈玉书一笑,道:“我知道你会。”随即,话锋一转,“是不是五毒门,仅凭一只金蟾蜍还不能断定,但无论凶手是谁,不需要我找,他们也会来找我。”

秦简疑惑地看着她,深深的黑眸里泛着亮光。

“他们的目的还没达到呢!”沈玉书笑了笑,上了马,秦简便也上了马。

他们骑着马在各个坊间逛来逛去,突然,沈玉书看着秦简道:“你可否帮我去查一下这个石秀兰?”

秦简微微点了下头,看了眼沈玉书,嘴唇动了动,却终究没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