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安宁
灵夕再次醒来,在一间陌生的卧室里。
她还活着。这是她的第一反应。
经历过剧痛的身子非常轻盈,身上细微的不适与先前的疼痛相比,完全可以忽略。她可以自由活动,脑中思绪也尚还正常,记得起发生过什么,除了感觉可以调用的灵力不再那么多,她察觉不到其他异常。
可惜她所在的卧室被布了结界,她无法出去,也没有人来看过她。
许是被抽走一魂四魄,身体还无法适应,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是昏昏沉沉的。醒来没多久便困了,睡睡醒醒间,也不知到底过了多少时日。
又是一个夜晚,她于繁复的梦中醒来。月光透过纸糊的窗子洒下一地银辉,外面的树枝投影在窗上,身姿如同秀美少女。偶尔听见风吹落叶的沙沙响声。
一个人待的时日长了,五感变得尤为敏锐。灵夕第一次听见有人的脚步声,轻,且快,迅速靠近。
不一会,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口,房门随之被打开。
灵夕早在听见脚步声的时候已经坐起身,小心地看向门口,见月光勾勒出青念稚嫩的侧脸。
青念轻而易举就穿过结界,不等灵夕问话,便带着她往外走。
“沧海师叔代掌门传话,明日罚你驱神鞭笞一百。今日你必须下山。”青念一面御剑,一面解释道。
灵夕不知为何到今日才要罚她,但无论如何,驱神鞭一鞭下去,损的就是一年修为,要她挨一百下,等于是将她鞭笞致死。
“那你们呢?”青奎青莲恐怕还在水牢。
“各五十。”青念压低声音道,“你放心,我们修为都比你高得多,五十下还挨得住。”
“那你放我走的话……”
“灵夕,不要考虑那么多了。”青念紧紧扣住她的手腕,带着她御剑飞行,“这几日魔族滋扰人界,大肆作乱,甚至有些小的修仙门派已经被他们灭了。仙界人心惶惶,拿魔族没办法,就对沧迦施压,要将罪魁祸首正法,你若再不走,明日必死无疑!”
灵夕心有惊惧,惧的不是青念说她明日必死无疑,而是她说魔族为非作歹……
青念知晓自己闯破沧海的结界必然会被他发现,因此,已经极尽所能地快,但不等他们离开沧迦山,身后还是跟了沧海和大批沧迦弟子。
“青念,你放开我,就说是我自己逃跑,与你无关。”灵夕不想连累旁人,现在她要御剑还是可以。
青念却没放开她的手,沉声道:“我曾对月起誓,无论发生何事都会随你左右,你对我兄妹二人的大恩我必不会忘。”
灵夕早将这件事抛诸脑后,即便没有青念的誓言,那日她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雪染死。
“你先走,我来拦住他们。”青念突然转头,推灵夕一把,马上向来时的方向奔去。
灵夕御稳了冰凌,回头一看,沧海怒气腾腾,正带着数百名沧迦弟子紧随其后,青念刚刚过去便撑起一道结界挡住众人。
不能再看下去!灵夕默默提气,竭尽全力地快速离开沧迦山。
然而,她终究是高估了自己所剩的灵力。那样快速的飞行,让她的身体迅速不支,勉强飞出沧迦山,少了山上仙气的保护,身上的不适感迅速袭来,剑都御不稳。
灵夕不得不在中途停下,收敛气息,以免被追来的人发现。
但她刚刚停下,便被包围。
是一群妖物。
“哈哈,果然你今日会下山,怎么不是青奎救你下来?”青凤的笑声刺破夜色,浑身的妖气直直袭向灵夕。
灵夕本就力竭,躲过两击便被她牢牢擒住。
“你便随我去妖界玩上几日罢了!”
青凤携着灵夕便要御风而去,夜幕上的星光一瞬被乌云遮挡,风起,刮散妖气,吹来魔气。
灵夕还未反应过来,便已在另一人怀中。
略凉的气息,不再带着清冽的蔷薇花香,却依旧让她觉得熟悉。
只听得青凤一声痛呼,灵夕睁眼,便见她已落在地上,嘴边是绿色的妖血。
“魔君楠止,果真厉害。”
她擦去嘴边的血,笑容尖利,一个眼神,一边蓄势待发的妖物们便齐齐向楠止攻去。
天空中的乌云迅速汇集,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在施法催动,乌云幻作一只只魔物,与那群妖物撕斗。
灵夕在楠止怀中,望着下面厮打成片,双眼微疼。
她想到那日在沧迦山上,倘若不是她拦住楠止,是不是,也会跟今日一样?
不管是妖是仙是人,在楠止心中,没有任何区别。
她如此想的,也便如此问了。
“是。”楠止说话向来简短,但这个字之后,他又加了一句,“你不一样。”
四个字,带着轻飏的柔软。
“那我说的话,你可还会听?”灵夕窝在他怀中,躲过狂风,声音略有沙哑。
楠止眸中的柔软仿佛被风吹散,眯眼望着不停倒在地上显出原形的妖物,“我曾经只听你的,但我发现,错了。”
灵夕仰首凝视他沉墨般的眸子,发现那其中的东西,果然不一样了。那是一种浑然天成的霸气与傲气,无声无息地落在曾经剔透而干净的明眸里。
他抚上她的眼角,说:“以后,你听我的。”
正巧青凤带着重伤的妖物离开,风中传来大笑:“青凤等着魔君一统六界的那一日!甘愿俯首称臣!”
一众魔物身染绿色妖血,踏着妖物的尸骨,跪地齐喝:“恭迎君上回主魔界!恭迎君上回主魔界!”
恭迎君上回主魔界。
楠止,真的……是魔呐。
“楠止,今日天色不好看,你让它再亮些吧!”灵夕趴在窗口,看魔界的天。
楠止扫过她一眼,眸中隐着笑意,薄唇微动,单手结印,便见天际的云朵散开,湛蓝如洗。
“楠止,我觉得还是下雪的天好看。”灵夕回头,笑容明媚。
楠止的手再一动,眸色一沉,天上便当真落下雪花来。
灵夕喜滋滋地趴到他肩上:“我还以为你不再听我的了。”
楠止抚过她的发,“偶尔,可以听你的。”
“那你变成乌龟跟我玩玩吧?”灵夕得寸进尺。
楠止的笑容僵在嘴角,似乎有些哭笑不得。
灵夕见他这个模样,心中更觉舒坦。他的这种表情让她觉得,他还是她的楠止。尽管他们身处魔界。
她从未想过有一日,她会深居魔界。周围除了魔,还是魔,尽管他们全都幻作普通人的模样。
“瞧,你又不听话了。”灵夕佯怒。
楠止仍是哭笑不得地注视着她,眸子里映出她微红的双颊和嗔怪的眼。灵夕还欲说什么,嘴还未张开,便被清冽的气息封住。
那股清凉由舌尖入侵,缓缓流遍全身,令她仿佛漂浮与一叶轻舟上,托着轻舟的水流渐渐湍急,她随之上下浮尘,而湍流愈急,那水温似乎越高,愈渐沸腾。
直至灵夕得就要被那湍流覆盖,点燃,那股火热方才离开。
她双颊发烫,软软地靠在楠止胸前,呼吸还未平稳,一手捂在他的心口,喃喃道:“还疼么?”
被她刺过的一剑……
“嗯。”
灵夕心中一酸,“楠止,你将魔界之外的魔物都召回可好?”
这样,他们一直待在魔界也好,再也不会有人强迫她做选择了,他们再也不会刀剑相向了。
楠止微凉的指尖划过她的侧脸,忽明忽暗的眸子凝视着她。
灵夕看入那双眼里,蹙眉道:“你不同意么?”
楠止抚平她的眉头,低声道:“待他们帮我办完一件事。”
“什么事?”灵夕侧目。
楠止的眼神却是闪开。
很长一段时间,灵夕只待在她与楠止的宅子里。这毕竟是魔界,尽管表面看来与人界无异,灵夕心中还是难免介怀。而且即便出门,外面那群魔见了她都恭恭敬敬,生怕惹到她似的,只差绕道而行了。
多数时候楠止会陪着她,偶尔有人来找,他便离开少顷。灵夕仿佛回到三年前的虚妄崖,每日与楠止腻在一起,修一修术法,读同一本书,画同一幅画,偶尔试图惹他生气,但现在她那些小伎俩都不管用了,她越是有意逗他,他眼底的笑意反而更浓,再不会像从前那样冷冰冰的生气。
“这不像我。”灵夕蹙起眉头,那画中的女子小脸皱巴巴的,眼神空洞迷茫,哪里是她。
楠止执笔的手优雅地画上最后一笔,眸中含笑,扫过灵夕道:“十一岁的灵夕。”
“难怪青奎师兄那时候喊我阿丑。”灵夕两手托腮,盯着画中女子。
楠止再拿一张纸,重新勾勒,不足一炷香的时间,又一女子跃然纸上。
“嗯……这个好点,不过还是很丑啊……”灵夕不满道。
“十二岁的灵夕。”楠止带着笑意道。
“你都记得?那十三岁的我呢?”灵夕仰首望着楠止道。
楠止重新再画,与之前那副没有太大区别,只是女子眼神显然清澈许多,个子也高了些。
“十四岁呢?不会还是这么丑吧……”灵夕嘟囔道。
楠止手中的画笔本就未停,仿佛曾经的灵夕就站在他眼前。
“十四岁的灵夕。”
“十五岁的灵夕。”
“十六岁的灵夕。”
夜幕下沉时,桌上已经有了好几幅画,画中女子的脸渐渐舒展开,个子也越来越高,神态自是各不相同。
“那十七岁呢?”灵夕几乎想都未想,见到十六岁的自己,脱口便问。
楠止的画笔蓦然停住,书房内的烛火“噗哧”一响,烛光便亮了一些。
灵夕心中亦是一顿,十七岁的灵夕,楠止没见过呢。
“十八岁的灵夕。”楠止怔忪只在一瞬,便又画出一幅。
灵夕笑吟吟地,想要拿过仔细瞧瞧,楠止的笔尖却一直顿在画中女子的发髻上,眉头亦是微微拢起。
“还没画完么?”灵夕凑过去看,笑道,“画得真像。”
她伸手拿画,楠止的手却是将画纸压住,不曾离开,低声道:“缺了点什么。”
“缺了什么?”灵夕托腮仔细瞧着,不觉得缺了什么,画中女子一颦一笑,连眸中的神情,都与自己一模一样。
楠止不再多言,将十八岁的灵夕放在一边。
正好门外有人求见,他吻了吻灵夕的额头便离开。
灵夕又将那幅画拿着上下瞧了瞧,缺了什么?
“啊,知道了!”灵夕双眼一亮,捧着画便开门出去。
十八岁的她,身边多了沧羽给她的冰凌剑,这画中是没有的。
她穿过长廊,绕过几间空房,想去正厅找楠止,却在路过庭院时便停住脚步。
她甚少出门,更未仔细注意过这院子。院子里空空如也,一根杂草都无,此时站了几个人。
为首一人的身形太过熟悉,即便只是一个背影,亦如同夜魅般让人无法忽视。
“君上,冥王执意称从未取过,说是……”恭敬答话的男子略有犹豫。
“说什么?”楠止冷声问道。
“说是君上沉睡万年,是……是你自己忘了,以后自然会想起来。”
一阵冷风吹过,灵夕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不想立刻被人发现,站在楠止身前的一人迅速向她袭来。那汹涌的魔气扑面而来,直惊得她面色惨白,退了两步便退在一人怀里,眼前那人已经跪下。
这夜灵夕在楠止怀里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清幽的月光由窗棂洒入,房内并不暗沉,几只小虫的影子在月光上爬来爬去,似乎挠在灵夕心尖。楠止搂紧了她,在她唇上印下一个吻,她却一个转身背对着他。
“以前的有些事……不记得了。”楠止清凉的气息喷在灵夕耳尖,抚平她心中骚乱。
她转个身,便正好窝在他怀里,闷声道:“一万年前的?”
“嗯。”
“你很想记起来么?”
“嗯。”楠止握住灵夕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低声道,“这里,缺了一块。”
那夜之后,灵夕便更少出门了,一来不愿出去,二来,她竟然病了。
从前与哥哥一起四处漂泊,身子偶尔不适,却也从未生过病,后来上沧迦山,受过各种轻伤重伤,身体再弱也不曾生过病。可她到了魔界,嗜睡懒怠,反倒莫名其妙地病了。
高热使得她意识迷糊,虚汗湿了一身又一身。她能察觉到楠止几乎一步都不曾离开,但他身上的冰凉气息并未使她好转,心头反倒愈加滚烫,像是谁在她心底燃了一把火,一不小心便烫得她浑身发抖。
她在迷糊中醒来又睡去,每每都触到楠止焦灼的眼,与外面的天色一样沉。空气中除了濡湿的燥热,还有透着淡淡的焦虑。
一日,许是天气渐凉,她总算觉得身子不再那样滚烫得难受,意识清醒了些,睁眼便见楠止忽明忽暗的眼,掺杂了各式不知名的情绪,凝望着她。
他坐在榻边,与她有一手宽的距离,见她醒来,眼底闪过一抹光亮。
灵夕伸手想要拉住他,吃吃笑道:“楠止,我居然生病了。”
她的声音略有沙哑,像是被利器刮过。楠止的眉头拢了拢,本欲扶住她的手也顿住。灵夕一愣:“楠止,怎么了?我生病了,吃药就好了。”
她又笑。
楠止清冽的气息扑面而来,将她整个人抱起来,轻声道:“我带你去吃药。”
楠止带着灵夕出了魔界,说也奇怪,到了人界,还未找到大夫看病,灵夕的身子莫名其妙就好了,又恢复成生龙活虎的模样。
“楠止,不如……我们去北镜吧?我喜欢那里。”灵夕笑吟吟地搂住楠止道。
“好。”
时隔两年再去北镜,李嫂见到他二人,竟还认得出来,连连笑着赞灵夕长漂亮了,还热心地帮他们找村长给他们一间空屋。
灵夕拉着楠止满心欢喜地亲自打扫屋子,布置院落,前前后后用了半个月的时间,才收拾出她满意的模样。
楠止不再提及魔界的事情,灵夕也将仙界抛之脑后,两人仿佛当真只是一对北镜的普通夫妻,日子宁静而悠远。
他们在前院里中满了各色花草,正值秋日,嫩黄的**一簇簇地,开得分外灿烂。后院有一张一人长的藤椅,藤椅上缠满了葡萄藤。灵夕睡得比往日多,阳光好些的时候,她与楠止坐在藤椅上晒太阳,通常她都会枕在他腿上睡着,一睡便是一个下午。
她想,藤椅上的葡萄藤明年应该长得更为茂密,可以开出葡萄花了,再久一些,说不定还可以结出好吃的葡萄。
除了一前一后两个院落,两人还重新做了间小厨房。
原本屋子是有厨房的,可惜灵夕不许楠止用术法做饭,第一日,厨房就被烧了个漆黑。灵夕看他一刀下去连菜带着菜板都成末,一锅铲下去锅底直接穿了的模样,不得不亲自动手,好在她天赋不差,几日时间,小菜炒得像模像样。
他们在魔界虽然也有吃饭,但都是楠止施法变出来的,自然不能与自己做出来的相提并论。从前楠止几乎不吃这些东西,只是坐在一边看灵夕吃,但灵夕亲手做出来的,他都会陪着她吃。
一日,他放下碗筷,眸子里笑意融融,道:“好吃。”
灵夕不得不承认,无论是他笑容里几乎让人融化的温暖,还是他那难得的“好吃”两个字,都给了她极大的鼓舞,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沉浸在厨房里研究各式菜肴。
至于两人维持生计的银子,起初左邻右舍送他们许多东西,倒也够用,两人也不时常吃饭。后来一次灵夕兴起,让楠止再给她做个画面灯笼。灯笼做出来后挂在门口,竟不时有人来问可否出售,原来这块地方读书人甚少,那样精致的画更是少见。自此二人无聊时便做些灯笼,或卖些楠止的字画。
每半个月不远处的城镇会有大的集市,过节还有庙会。灵夕一般不会错过,会去听听说书,看看戏,再买些喜欢的小玩意回去。只是楠止从来不吃酒楼里的饭菜,灵夕觉得明明好过她做的,他却坚持说难吃。
这日凑巧,他们看的竟是与两年前一样的一出戏——神界的女子爱上了人界凡夫俗子。灵夕仍旧看得津津有味,笑问楠止:“还记得两年前你说过什么?”
楠止声色不变,微微颔首:“修成人,陪在你身边。”
“现在呢?”灵夕想问他现在的想法。
楠止面无表情,道:“就这样,很好。”
“这样是怎样?”灵夕莫名。
“成魔,锁你在身边。”
灵夕一怔,无可奈何地笑了。
冬至那日,北镜下起初雪。
灵夕甚是高兴地熬了一锅暖身的汤,饭后就拉着楠止坐在后院的藤椅上,看雪。
冬日的葡萄架挡不住风雪,灵夕却不让楠止布结界,披了件厚重的裘衣,整个人都缩在里面,只有脑袋露出来,靠在楠止腿上。
楠止向来不多话,静静地摩挲灵夕的长发,不时摸一摸灵夕的脸颊,看她是否冻着。
灵夕亦安静地躺在藤椅上,看雪花由小变大,鹅毛般片片飘落。偶尔有几片落在她脸上,冰凉凉的,还未融化便被楠止拂去。
窝在裘衣里的身子是暖的,身边依靠的人是暖的,鲜活跳动的心是暖的,只有不时飘过来的雪花是冰冷的。但是,也只有这样的冰冷,才显得那些个“暖”,尤为真切。
灵夕又有些困,想睡。
其实她是不愿睡着的,这样在一起的日日夜夜,即便是三生三世都嫌不够,她怎么舍得睡去?她想要这时光慢一点,再慢一点,每一寸都停留在她指尖,让她细细品味过后方才流逝。
琴瑟和谐,岁月静好。
她的脸因着楠止身上的暖意氤氲出微粉的桃色,清澈的眼底倒映着徐徐飘落的雪花,眼角一弯,那雪花便似在她眼中融化。
她搂着楠止的腰,仰首望着他:“楠止,若这是一场梦,我们不要醒……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