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尘夕
北镜的雪下起来连绵不绝,铺天盖地地一片银白。
初雪时灵夕不觉得冷,却不想这雪一下就是大半月,越往后她便越不敢出门,还不许楠止用术法取暖,楠止在时她便窝在她怀里,楠止不在,便只有围在火炉边了。
自从他们来了北镜,楠止偶尔会离开几个时辰,虽不曾明说,但灵夕知晓,应该是去处理魔界的一些事情了。
不知他让他们办的事……可成功了?
楠止刚出门没多久,就有人踏风雪而来。
灵夕远远瞧见一望无垠的雪地里,橘红色的身影艰难前行,越来越近,直至响起敲门声,她不得不去开门,看清来人的脸,不由得舒口气,笑起来。
“许久不见,灵夕。”雪染笑得如同冬日里的一抹暖阳,上下打量过灵夕后又道,“丰腴许多,这样我们便放心了。”
灵夕万万想不到雪染会只身过来,便笑道:“你是如何找到这里的?”
雪染四下看看,灵夕便明白了。
尽管她不让楠止用术法,担心被人发现,但他并不愿收敛魔气,总归被人找到他也没什么好怕的,没几个人会不要命特地来拂他的逆鳞。
“他不在?”雪染小心问道。
灵夕见她小心翼翼的模样,笑着摇头。
“你还好吧?”雪染这才坐到灵夕身侧,握住她的手,“怎么双手这样冷?术法不能用了么?”
灵夕摇头道:“是我不愿用,想过普通人的日子,术法那些……总让人觉得不真实。”
雪染蹙眉道:“那你……身体可有不适?”
灵夕恍然,她是知道自己被抽走魂魄了?
“是师父让我过来。”雪染垂眸,略有不安道,“青念之前与我提过,当时……你被抽走魂魄那夜,其实他在门外。我不小心告诉师父,现在……青奎师叔也知道了。”
灵夕安慰道:“他们知道也无碍。我并没什么异常,只是越来越嗜睡,但也不是太严重。”
雪染面露担忧,“那……他知道么?”
灵夕自然知道雪染所说的“他”是谁,垂下眼睑,摇头。
当年她上沧迦山时不过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道行高者一眼就能看出她魂魄的异样。但现如今,她会术法,残留了一些尚还可用的修为,有意不让人看透自己不是难事。除非那人特地查看。
雪染叹口气,灵夕笑道:“我这好好的,不会有事。”
雪染拿出宫翎,从中到处大大小小的各种药瓶来,“青奎师叔知道后,到处搜集了许多丹药,对你或许有用,你每日服一些为好。”
灵夕心中一暖,“他们……都怎么样?”
她连累他们各受五十鞭,那驱神鞭的伤还是石药无医,必得让它自己愈合才可。当年她只挨了一边,三个月才好得透彻。青念更是放走了她,不知道脾气暴躁的沧海师叔会怎样惩处。
“修养一个多月便好了。你走后魔族安分许多,大部分回了魔界,留下的也不再残害人界,因此青念放走你的事,掌门并未追究。”
“那师父……可还好?”
“嗯,师父的身体已经恢复。”雪染笑得静美,“而且六界太平,今年沧迦还打算再收新弟子。所以灵夕,你放心。”
灵夕闻言,也是会心一笑。
两人又说了些沧迦山的近况,灵夕远远瞥见黑色的影子,连忙将桌上那些瓶瓶罐罐收到宫翎里。
楠止一身风雪地回来,见到雪染便不悦地蹙眉。
雪染不禁打了个寒颤。
这个男子,只是一语不发地站在那里,微微动一动眉头,便仿佛敛尽了这漫天风雪里的全部冷色,让人无法忽视,却又不敢直视。
“这雪越下越大,在人界又不好御剑,我还是先走了……”雪染识趣地道别。
灵夕本想与她多说些话,但看那两个人的表情,便也不留,亲自将她送到门口。
风雪扑面而来,夹杂着清新的冬日气息。
雪染转身,依依不舍地抱住灵夕,眸子里蓄起水汽,“灵夕,你们……一定要好好的,三个月后我再来看你。”
灵夕点头称好,却不想,等不到三月后她再来的那一日。
一月后,天气略好。终于能出门,灵夕迫不及待地拉着楠止陪她去看戏。
今日这戏文颇为新奇,讲的一名少妇死去之后,得天机回到自己方才及笄那年。少妇原本死于小妾毒害,心怨夫君无情,既得重生,知道了结局便不想照着原来的老路走,不想自己改了一件事,引发两件事,最终的结局,与之前无异,不过是殊途同归罢了。
灵夕看得颇为入迷,只听那少妇临终前哀婉叹息,自己也跟着叹了口气,本是想仔细听清少妇讲些什么,蓦然地,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
台上的戏还在继续,台下的观众不时有人鼓掌叫好,她却什么都听不见,四周一片死寂。直到察觉楠止摇晃她的手,她抬头看楠止,见他薄唇一开一合,却听不见他在讲什么。
她怔怔地看着他,他却突然将她揽入怀里,“灵夕……不怕。”
灵夕这才重新再听见声音,也意识到刚刚自己脸上流露出恐惧的神情。
又一日,冬雪初融。灵夕早便见旁人家的院落里都推着一个两个的雪人,举着把扫帚甚是可爱。之前楠止怕她冻着,不许她出去。这会雪停了,天也放晴了,她便琢磨着怎么对楠止撒撒娇得她应允。
哪知她软硬兼施,楠止不为所动,她佯怒道:“你说过可以听我的。”
“偶尔。”楠止神情不变,坚定得像是千年不化的雪山,“现在,听我的。”
“乌龟乌龟大乌龟!”灵夕剜他一眼,低声骂道。
楠止眼底闪过一抹无奈的笑意,捧住她的脸印上一个吻,“你想要,我去帮你堆就是。”
“不许用法术!”
“好。”
于是楠止一袭黑衣,成为一片雪白世界里最为抢眼的色彩。灵夕托腮看他,笑容溢上嘴角,双眼灼灼地凝视着为她专注堆雪人的楠止,恨不能将她全部的爱恋与幸福都燃烧在那一眼里。
不知是否看得太过用力,眼前蓦然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她用力眨眼,光亮回来,眼前却像是蒙上一层薄雾。她忍不住揉双眼,揉了许久才重新看到楠止深邃而专注的眼神。
两月后,灵夕已经可以熟悉的在听不见的时候淡定地做自己的事,待听力恢复再假装没听清,让楠止重复一遍,在看不清的时候垂下双眸,避开楠止的眼神,不与他对视。她开始避着楠止服用雪染送过来的丹药,但收效甚微。
她失聪的频率越来越高,眼前蒙上一层雾气的时候也越来越多,甚至极偶尔的,她尝不到饭菜的味道。她开始不愿出门,整日整日地窝在楠止怀里,却恐惧睡去。
她怕一觉醒来,她听不见楠止,看不见楠止,甚至哪一日,会摸不到楠止。
她不得不承认,被抽去灵魂的身体开始反噬,她的五感正在缺失。
这日,楠止又在与她说些什么,她听不见,但后半句听见了,估摸是说有些事要处理,应该是回魔界了。她欣然应允。
楠止一走,整个世界便仿佛落入冰窖,冷,且静。
从窗口望去,不远处的孩子们正在草地上嬉闹,或许,再过不久她就听不到这样的笑声了。夕阳缓缓落下,泼红了半片天空,她想到沧迦山上的日落,或许,再过不久就再也见不到了。
她有些慌乱地倒出宫翎里的东西,每一种丹药都吃一些,却仍旧止不住眼前腾起的雾气。
朦胧中,她见到似乎有什么东西从窗口飞入,在桌上徘徊旋转。
“咯咯……咯咯……”那东西在笑。
灵夕竭力眨眼,揉搓双眼,才勉强看清仿佛是一团白色的雾状光圈,绕着她宫翎中倒出的魂引。
早在几个月前楠止就将魂引还给她,她一直放在宫翎中不曾拿出来。
“咯咯……咯咯……”
灵夕觉得这声音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是谁,只能问道:“谁?”
“咯咯……这么快就不记得我啦?这才没过去多久呀。”这声音跟银铃一般,清脆悦耳,“我都还记得你哟,灵夕。”
灵夕心中猛然一沉,僵在桌边一动不动。
“我是尘夕呀。”那声音还在继续,“咯咯”笑道,“我是尘夕,你记得了么?”
灵夕眼前蓦然清明,但见那一缕魂魄绕着魂引旋转,她手中的瓷瓶倏然落地,跌了个粉碎。
这夜,楠止未归。
这夜,灵夕梦魇。
梦中那女子清灵的声音幽幽诉说着——
“我撸起长袖,随意扫了扫身后的石块,坐下……”
“楠止是我深爱的男子。他曾经是仙,如今是魔。他曾经沉睡了上万年,是我将他唤醒。我是沧迦派第三百九十七代弟子……”
“他喜欢穿一身黑衣,喜欢用冰凉的手指滑过我的眼角,喜欢……”
“因为我与他深爱的女子,长得一模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