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魔君
何为魔君?
青奎告诉灵夕,万年前神界大乱,传说便是因为一位上神堕魔,召集六界邪魔之气使得神界万年来再无生机,神族被封,神界入口也就此消失。但无人知晓,这位堕魔的上神居然就是当初百年飞升的奇迹——上仙楠止。
沧鸣钟绵延不绝,分散在各峰还能活动自如的沧迦弟子在听云大殿聚集,各派前来贺寿的仙人也未离去,沧羽重伤,因此主座上并没有人,而是温慈不够严肃有余的沧海主持。
“如诸位刚刚所见,师兄被魔君重伤,无力出面,因此嘱沧海给众仙家一个交代。”沧海紧蹙眉头,声如洪钟,“如今的魔君的确是当年飞升成神的沧迦上仙,师兄亦是在先师临终方才知晓此事。当年神界大乱后,魔君自封火迈峰峰底仙魔交界处,至今已然万年,不想今日苏醒……”
“呵呵……”又是诸葛绪,低笑打断沧海的话,扶着胡须道,“这话说得蹊跷,众目睽睽之下,青羽座下弟子与那魔头亲昵如斯,究竟是魔头自己苏醒,还是你沧迦山包庇妖孽,纵容弟子唤醒魔头危害苍生?”
一边的钰琉璃柔声道:“诸葛掌门无需如此激动,想必沧海也会代青羽道长问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沧海向来对灵夕不满,此刻心头也是怒火焚烧,但并未如众人想象中对灵夕劈头一顿骂,而是深吸几口气,方才压低声音问道:“灵夕,既然众仙家想听听你的解释,你说给他们听便罢了。”
灵夕脑中仍是她刺了楠止的那一剑,抬起头来,眸子里光芒黯淡,脸上还有尚未擦净的血迹,显得尤为狼狈。听沧海这样说,茫然地望着他。
要解释,如何解释?
说楠止本是一朵蔷薇花,是她的仙灵,不知为何会在火迈峰底,也不知为何摇身一变成了魔君?还是说她闯入结界,催醒魔君,十恶不赦,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灵夕眼底缓慢激**出恹色,沉默。
“灵夕,可是你唤醒魔君?”诸葛绪并不放过他,阴鸷问道。
灵夕察觉到整个大殿的眼神都落在她身上,知道避无可避,深吸一口气,沉静道:“灵夕被青凤抓住,伺机逃跑,落入一个无边无际的暗黑虚境,发现楠……发现魔君。冥王曾赠我灵物魂引,魂引落在魔君身上后,魔君便醒了。”
“可是众人所见,你与魔君显然早便相识。”钰琉璃慢条斯理道,“我等也是想多了解一些魔君的情况,毕竟……魔君再世,六界危矣。”
灵夕再次深吸一口气,欲要出列,被青奎拉住。她递给青奎一个眼神,拉下他的手,跪在殿中,坦然道:“灵夕曾有一仙灵,真身为一朵黑蔷薇。仙灵六年时间便修得肉身,灵夕虽然惊诧,却护犊心切,怕他被认为妖魔,因此不敢让他露面,但他与今日的魔君一模一样。两年前仙灵在东华山肉身尽毁,灵魂飘散,我以为死生再不相见,却不想在火迈峰底重遇,他也由蔷薇花变成今日魔君。”
沧海的眉头越皱越紧,由着他往日火爆的脾气,恐怕早就一耳光朝灵夕打过去,但他今日颇为自制,憋得满脸通红,死死瞪着灵夕也未多说一句话。
诸葛绪闻言,冷笑道:“想不到贵派弟子真是大胆,连魔君附体的蔷薇都敢拿来当仙灵养!”
“沧海师叔,那朵黑蔷薇是我从沧迦山顶偷下来给灵夕!”青奎突然跪在灵夕身侧,急道,“若要论罪魁祸首,非青奎莫属!师叔要罚,罚青奎一人就是!”
“青莲亦知晓仙灵所在却有意隐瞒,若要罚,青莲罪不可免。”
“青念亦然。”
青莲青念几乎同时跪下,灵夕心头一暖,眼中温热。
诸葛绪抱着双臂,笑等沧海的反应。
沧海紧紧捏着双拳,青筋暴起,显然已经忍耐到了极限。刚刚沧羽再三叮嘱不可冲动,莫要伤了灵夕,但眼前局势,如何能挑出哪怕一点不罚灵夕的理由来?最让他恼怒的是,连三个大弟子都这样袒护灵夕!
若非她,风夙怎会死?若非她,师兄怎会少了千年修为元气大损?若非她,魔君怎会苏醒,师兄又怎会重伤尚不知生死?
“把灵夕,青奎,青莲押下水牢,青念留下来照顾掌门。”尽管怒到极致,沧海仍旧压抑下情绪,拱手对诸葛绪道,“此番妖界来袭,多亏各位出手相助,否则沧迦损伤定是今日数倍。但沧海只是受师兄所托给各位一个交代,却没有私下行罚的权力,待师兄伤势稍愈,该惩该罚者,沧迦定不会手软!”
掌门重伤,其他弟子死伤无数,几位大弟子若再全部监禁,沧迦恐怕就乱无章法了。因此,沧海留下青念,诸葛绪也不能再有异议。钰琉璃本就不欲过多追究,忙道:“只要沧迦不纵容邪魔势力歪长,我等自然不会有异议。诸葛掌门,如今魔界大门已开,不知他们会做出什么恶事来,我等还是快快回去才好。”
钰琉璃这样一说,诸葛绪也隐约有了担忧之色,竖眉冷声道:“还望沧迦明白肩上重任,顾念苍生,严惩妖孽!”
说完,便甩袖带着弟子离去。钰琉璃朝沧海略一拱手,亦带着门下弟子离开。而灵夕与青奎青莲早已被带下去。
水牢阴冷,偶尔有水滴滴落,激起圈圈涟漪。
这牢房是用来管教犯了门规的沧迦弟子,内有结界,不可使用术法。沧羽上任掌门来,对弟子慈爱有加,只有沧海较为严厉,沧瞿平时不管门中事务,真正犯错关入水牢的弟子,少之又少。
但短短几年时间,灵夕就被关入过两次。
第一次是风夙将她从牢中救出,而这次,她不知道沧羽会怎样处置她。
青莲就关在她隔壁,青奎则不知关在哪一间,未见身影。
灵夕半个身子泡在水里,冻得瑟瑟发抖,牙齿都不停打颤,不期然手被握住,虽然同样是一只冰冷的手,却让她觉得心安。
“青莲师姐,谢谢你。”灵夕的声音细小,还断断续续的,在安静的水牢里却很是清晰。
青莲今日收拾妖物,又与青凤交手,虽然没受重伤,却也耗力不少,此时的声音也有些虚弱,“灵夕,我也该谢谢你,为了大师兄那么努力。”
灵夕一怔,惭愧道:“我什么都没做好。”
青莲紧了紧灵夕的手,道:“不,灵夕,你做得很好。”
灵夕心中酸涩,低头不语。
许久的沉默后,青莲的声音幽幽响起:“我曾经厌过你,怨过你,甚至嫉妒你。大师兄那样一个清高冷傲的人,偏偏对你另眼相看,我自问没有什么比不上你,却从来没让他多看我一眼。”
“灵夕,我都不敢相信,面对你竟会有那样可怕的情绪。”青莲叹了口气,“可你还只是个孩子,你不过十几岁而已,我比你多活了几百岁,却没有你一半的坚强执着。我爱慕大师兄却不敢直说,我明知大师兄对你好,是他自己愿意,却宁愿迁怒在你身上,也不愿承认是大师兄不喜欢我。人人都说我性子温柔,为人和善,却不知道我对你怀过那些恶毒的心思,恨不得你早死才好。”
灵夕闻言,轻轻一笑,她知道青莲曾经讨厌她,正是曾经的厌恶,使得如今的以身相护尤为珍贵。
“去冥界和东海,我明明知道凶险万分,却不敢说半句阻拦的话,生怕你会反悔不去。”青莲的声音越来越轻,“看着你出生入死而无能为力,最后连最爱的仙灵都赔上……我真的,很自私,很卑鄙。”
灵夕反握住青莲的手,全身上下都是冰冷,却有汩汩暖流缓缓入心。
“灵夕,就算大师兄再也回不来,也不是你的错。那是他自己的选择,我本就不该怪你。”
灵夕微微哽咽,“谢谢你,青莲师姐,真的。”
这些年,她一直背负着大师兄的死而活,自责,想要弥补,却不想,失去的东西越来越多。
“灵夕,我知道你是为了自己哥哥才留在沧迦山。”青莲叹息道,“后来又因为大师兄的死,想要赎罪而留在沧迦山,到了今日,或许是因为感恩与沧迦山而留下。”
“不是的。”灵夕打断她道,“我舍不得你们,舍不得师父,你们都对我那样好。”
“但如你今日所见,沧迦与你曾经的仙灵,必然两立,下次对战,你要站在哪一边?”
青莲这个问题显然是有备而来,而今日发生的事情太多,灵夕还未理清思绪,从未这样考虑过。
“灵夕,你确定那是你的仙灵?”青莲又问道。
“确定。”灵夕语气坚定,“只有他能给我那种感觉……”
那种,一眼望去,就无法呼吸,沉溺其中的感觉……
青莲似乎又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楠止一直都听我的话,我让他不要作恶,他一定会听的。”灵夕诺诺道,显然底气不足。
“他已经不是从前的仙灵。”青莲道,“更何况,即便他听你的,仙界也不会放过他。”
灵夕怔怔的,她自然明白,从前的仙灵,世界里只有她一个人而已。而如今的魔君,她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亦不确定,他是否还如从前那样,听她的话……
“我只是想,站在女子的立场来想。”青莲双手都握住灵夕的手,虽然是在黑暗中,仍旧看得到眼底泉水般清澈的光泽,“灵夕,你是不是,该为自己活一次?”
灵夕的眼神一闪,她与楠止之间的情,心思细腻的青莲恐怕看出来了吧。但是……为自己活一次?
“我曾起誓,与魔族不共戴天。哥哥是他们杀的,大师兄也是他们杀的。”
青莲失笑:“神魔与否,不是旁人说的算。你觉得东华上仙是仙么?”
灵夕顿住,挽住青莲的手,靠在她手臂上。她从没想过有朝一日可以与青莲这样亲密,就如从没想过有朝一日她会与楠止正邪两立。
楠止当年为何堕魔?他是否记起了那些往事?会不会带着魔族让天下生灵涂炭?他身上的伤……是不是好些了?
灵夕鼻子一段,突然有点想念,那些只有她与楠止在虚妄崖的日日夜夜。
至少那三年,他们简单的互相依偎,彼此依靠,不大的世界里只有对方,没有正,没有邪,没有六界。
不知过了多久,灵夕的身体已经冻得麻木,神智也有些涣散,依稀觉得有人在自己身边,便牢牢地抓住,依靠着,就如那些年她依靠楠止一样。
水牢里突然大亮,灵夕被刺激地眯起双眼,见到一个黑色的人影缓缓走来。
关着灵夕的牢门被打开,灵夕的眼方才适应突如其来的光亮,见沧海正站在自己身前,而她一直抓着的是青莲的手臂。
沧海一把抓起她。青莲面色不佳,本是昏昏欲睡,灵夕一动,她也惊醒过来。
“沧海师叔,你要带灵夕去哪里?”青莲想要拉住灵夕,已是来不及,又被水牢的木栏拦住,探手再拉也拉不到了。
沧海向来对青莲还算和颜悦色,此刻也瞪了她一眼,一语不发便拎着灵夕离开。
灵夕被带去了沧羽的寝殿。
安神香青烟袅袅,殿中很是暖和,灵夕出了水牢便可自行运息,因此意识已经恢复清明,身子也不再冰冷。
沧羽半躺在榻上,合着双目,双唇惨白,面上黑气缠绕。
灵夕一见到她便觉得心中一顿,像是有人拿铁锤狠狠锤了一记。
应是察觉到灵夕的气息,他睁开眼,只是半睁着,仿佛连撑起眼皮的力气都没有。
灵夕双腿沉重,不知是无法挪动,还是不敢挪动。
沧羽却低声道:“灵夕,过来。”
苍老而沙哑的声音,完全让人无法拒绝。灵夕小心翼翼地过去,坐在榻边,眼中不自知地蓄了泪。
“灵夕,当日我渡你千年修为后,又被东华上仙重伤,已是元气大损。”他每吐一个字都极为吃力,带着沉重的喘气声,“我算到妖界与沧迦会有一战,才特地以寿辰之名邀集各位仙家,以解沧迦劫数,却万万没算到,楠止会在今日苏醒。我今日受他一掌,恐怕……命不久矣……”
灵夕心头像被巨石压住,喘不过气来,鼻尖酸涩,却不敢哭出来,只听沧羽继续道:“当日七层塔外,我听你唤仙灵为楠止,便心中生疑,但那之后他身毁魂散,我便以为只是巧合。却不想……”
沧羽突然一声咳嗽,吐出黑色的血,灵夕慌忙地直接拿袖口擦,道:“师父,你是楠止所伤,我……我让他回来救你,我……他会听我的话。”
“为师即便死,也不会承魔族恩惠。”沧羽扣住灵夕的手腕,眸光坚定,“灵夕,我要你答应为师……杀了他……”
灵夕的手重重一抖,跪在榻边,“师父,灵夕拿性命担保,楠止不会作恶!只要师父让灵夕去说服楠止,他一定会听我的话!”
沧羽重重喘息,断断续续地咬牙道:“他……不再是当初的仙灵!他是魔,灵夕,他是沉睡万年的魔!”
灵夕心中绞痛,为垂危的沧羽,为难以服从的师命。
“他不足百年成仙,他曾经是神……”沧羽面色乌黑,极力盯住灵夕道,“你可知道,若他愿意,只手就能毁尽苍生?”
灵夕浑身发抖,不断摇头。
“灵夕,你忘记哥哥是如何死的?风夙是如何死的?你是凭着什么,今日才能完好无损地在这里?”沧羽突然声色一凛,不顾嘴角不断流下的血,撑起身子,蹙眉低喝。
灵夕的眼泪无法抑制地流下,哽咽着说不出话。
她愧对哥哥,愧对大师兄,愧对沧迦山,但是,要她杀了楠止,她做不到。
许是刚刚那一串问话太过耗力,沧羽连连咳嗽,榻上溅满黑色的血,他还想对灵夕说些什么,却再吐不出一个字,直直倒回榻上。
“师父!”
灵夕惊呼,连忙站起身想要看沧羽如何,却被一只默默在旁看着的沧海猛然掀倒在地。
“孽障!”沧海怒不可遏,对着灵夕就要一掌打下,却生生忍住,握成拳放在身侧,一脚踹翻了燃着安神香的香炉,随即马上替沧羽捏脉,渡仙气。
“沧海师叔,师父……师父他怎么样了?”
沧海瞪着灵夕,恨不得眼神能生出刀子来,将灵夕凌迟了才好,低吼道:“师兄渡给你千年修为,被东华上仙重伤都还未恢复,如今再遭魔君重击,得你一句除掉魔君的承诺都那样难,你说如何了?”
灵夕讷讷地跪在原地,埋首,哽咽道:“徒儿不孝……放出魔君,连累师父,忘恩负义不愿替苍生除害,实在是罪大恶极。”
沧海怒气稍平,静心为沧羽渡仙气,心中却是忧虑不已,沧羽的伤,若仅靠渡气支撑,命陨也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了。
“可是,师父让灵夕做的事,即便是灵夕死,都做不出来。”灵夕跪在地上,擦去眼泪,“所以,沧海师叔,请代师父,将我这孽徒欠沧迦的,都取回去吧。”
沧海听她前一句还怒火中烧,再听后面一句,愣了愣。
“师父说我三魂七魄中,一魂四魄都是由他和大师兄的修为灵力凝成。”灵夕慢慢抬起头,眸光冷利,态度坚定,“只要取出这一魂四魄给师父疗伤,他定会大好。这也不是什么邪门歪道的法子。这些本就不属于我,是我欠沧迦的。”
沧海放下沧羽的脉门,蹙眉站起身,上下打量灵夕。
“师父若因灵夕而死,灵夕此生无法安稳。还请沧海师叔成全。”灵夕跪在地上给他磕了个头。
沧海蹙眉沉思,不得不承认,灵夕的提议,是个好主意。
既能救师兄的性命,又能避免这孽徒再与那魔头生事。
“你可知这么些年过去,那一魂四魄早就与你原本的魂魄凝为一体,倘若擅自抽去,会是什么下场?”沧海声调音沉。
灵夕微微一愣,苍白的脸上尚还残余白日的血迹。她目光微闪,如月色下潋滟的湖面,风后渐渐沉寂,“灵夕不愿辜负师父,辜负沧迦,但师父让灵夕所做的事,却是生不如死。但倘若灵夕什么都不做,又无颜面对师父面对沧迦山。灵夕不愿心怀愧疚地活着,即便抽去一魂四魄之后马上死去,灵夕也甘之如饴。”
灵夕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沧海本还略有犹豫,瞥见榻上生息寥寥的沧羽,想到不可一世的楠止和他身后数之不尽的魔物,再见灵夕态度如此坚决,冷笑道:“好!”
灵魂抽离的疼痛,灵夕并不是没有尝过,两年前东华上仙就曾经将她体内的一魂抽离,但那时她失血过多,身体已近麻木,对疼痛的感知度也下降许多。而这次,她跪在地上,亲眼看着自己被光束包裹,仿佛万千的细针和刀片同时进入体内,在每一个角落里割剐,她从未经历过这样的疼痛,即便是当初在东海取镇魂珠时被厉鬼撕咬,她也觉得不及灵魂剥落的半分疼。
她不能喊,不能哭,不能挣扎,不能反抗。
这些,本就是她欠沧迦的。
青莲说:“灵夕,你是不是,该为自己活一次?”
是的,她该为自己活一次。
将这些本不属于她的还给他们,她只想做一个普通女子,不会术法,不懂世事,不求长生,只要随着她心爱的人,安安心心地随着,拥抱哪怕一日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