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时逝
日升月落,星辰交替间,祁莲花开开落落,又是两年光景。
这两年仙界平静,眼前最大的事便数沧迦掌门沧羽三千岁的生辰了。沧羽为人向来低调,若非要事,甚少在仙界露面,就连上次的四仙会都是遣弟子替他前来,仙界风传他为救回弟子风夙功力大损,数年来一直闭门修炼。此番生辰兴师动众,广发请柬,不知是否别有他意?
各门各派接到帖子后纷纷整顿好门中事物,欣然前往。
沧迦山百年难得一见的热闹,各峰弟子忙碌了整整一个月,特地挪出青莲主持的水迈峰给贺寿者暂住。青莲与青念自是带领各弟子奔波其中,青奎则远远地躲在天迈峰,一会陪灵夕练练剑,一会随灵夕吃吃饭,一会拉着灵夕逗逗她,日子过得甚是清闲惬意。
这日正是午后,秋风送爽,落英缤纷。
青奎每日这个时候不是陪灵夕练两个时辰的剑,便是与她斗两个时辰的法。日复一日,但见灵夕剑术日益精进,灵力亦是速涨。
“看剑!”青奎手执项引,眉眼含笑,看准灵夕肩头的空门便一剑刺去。
灵夕凌空,连连后退,御风退至祁莲花海,轻踏花枝,借力旋身躲过那一剑。青奎一剑刺空,大笑着转身,却在看住对面那人的脸庞时,不自觉地渐渐收声。
今日灵夕穿了身淡紫色的纱衣,发髻随意挽起,手里的是沧羽赠与的冰凌剑,恰在他转身那一刹,疾风乍起,卷了漫天的祈莲花瓣,灵夕的黑发随同淡紫色的纱衣飞扬,银白色的冰凌剑似是聚集了天地灵光,如同花中走出的精灵般,直让青奎愣在原地,生生看着她一剑刺来,不躲不闪。
冰凌剑就要刺破青奎颈间大穴,他却入定般仍是看着灵夕一动不动。灵夕剑尖一偏,轻蹙眉头道:“青奎师兄,你又分神了。”
“嘻嘻……”酒圣在青奎腰间嘲笑。
青奎乍然回过神来,忙拉住正要离去的灵夕:“诶诶诶,灵小夕,我可没输!”
灵夕放下剑,“酒圣都可以作证,若非我刚刚及时偏了那一剑,你早被我一剑封喉了。”
“就是就是,色迷……”酒圣一句话没完,又被青奎按住葫芦嘴。
“非也非也。”青奎得意地摇头,拿出手上的物什道,“在那之前我可就已经胜了。”
灵夕看他手中的东西,再左右看看她的长发,果然少了一截。
青奎好不得意地将手中黑发绕起,不经意地放入袖口,笑嘻嘻道:“虽然你这两年脑袋灵光了不少,灵力也迅速窜长,可师兄我好歹比你多修了千把年,还能败在你手下?”
“那好歹比我多修了千把年的青奎师兄,能否告诉我为何时至今日我仍旧修不得仙身?”灵夕轻轻一笑,眼波流转间眼神落在青奎身上,分外清澈。
青奎干咳了两声,眼珠一转便道:“这个……这个师兄心中自有想法,不过有待查证哈。”
好吧,其实……他不得不承认,他也不知道呀!
两年前,灵夕的灵力似乎蓄藏多年破茧而出,这两年她修行起来日夜不分,格外刻苦,按道理,仅凭她从天而降的莫名灵力,早便可修得仙身。可惜……
“嘿嘿,这事你得问师父去!正好今日他要见你!”青奎拉着灵夕腾云而起,心里暗自嘀咕,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对灵夕说他也不知道,他这样厚脸皮的人,居然也有怕丢脸的时候……
沧羽自两年前从东华山回来便甚少见外人,几个徒弟中见得最多的也就数灵夕了。青奎几人只当是那时与东华上仙一战,沧羽重伤,修养至今。沧海沧瞿却是一眼瞧出端倪来。
本来沧羽渡给灵夕千年修为,用障眼法掩一掩,不会轻易被人发现。但东华山一战之后,沧羽自顾不暇,也没那么多精力管两位师弟怎么想了。
灵夕去见沧羽时,沧海正从沧羽房间出来,狠狠地剜了她一眼。
“师父。”灵夕见到沧羽便跪下行礼。
沧羽卧在榻上,面色憔悴,眸光却还清明,让灵夕起身。
“近日修行如何?”沧羽问道。
灵夕蹙眉道:“师父,灵夕已经竭尽全力,而且察觉到体内有一股力量蠢蠢欲动,但无论如何都无法调动。青奎师兄也说凭我今日修为,早就可修得仙身,但……”
灵夕无言,总归是她辜负了师父的一片苦心。
沧羽咳嗽两声,缓缓道:“许是为师给你渡去的修为尚不能与你自身修为融合,不急。”
这么一说,灵夕更惭愧了。师父虽不曾提及到底给她渡了多少年修为,但必然不少,否则这两年她不会这般神速地进步。
“而且你体内本就被人设过封印。”沧羽淡淡地扫过灵夕,道,“本来你还小,为师不愿与你说太多,但师父老矣……”
灵夕本来还在为沧羽说他体内有封印而疑惑,一听后面一句,心头一颤,连忙跪下,“师父既是仙人,何来‘老矣’一说?倘若因为灵夕而让师父垂危,灵夕宁愿师父将渡给我的修为拿回去。”
沧羽叹口气,将灵夕扶起来,“灵夕,今日为师与你说的话,你定要清清楚楚地记住。”
“八年前风夙带你上山时,你只有两魂三魄。”沧羽凝视灵夕,沉声道,“听闻你在人界有个哥哥伴你左右,我不知他是何人,但定是灵力不亚于为师的高人。你能顺利长到十岁,恐怕是他用灵力侍养得来。而风夙带你上山之后,又用修为替你补魂,虽说你分了一些给仙灵,三魂七魄仍是勉强补成。两年前你去东华山,我让雪染给你的丹药,也有我千年修为,助你三魂融和。”
沧羽每说一句,灵夕心中便是一沉,随即鼻尖发酸。
“你与风夙命格相似,只有一世而已,看不见前生,亦窥不到来世。”沧羽继续道,“你表面看来与普通人一样慢慢长大,但体内却有封印的痕迹,可见,你并非只是这十八年来的灵夕这般简单。”
灵夕想起她去冥界,在忘川河前喊自己的名字,却没有前世的记忆飘起。原来,不是没有记忆,而是没有前世罢了。
“你既有手开万多雪莲的能耐,灵夕……”沧羽沉吟半晌,复又道,“我一直对风夙心怀愧疚,来不及补偿却亲手断他性命,为此我迁怒于你,几番怀疑你是妖孽。甚至到了今日,我仍旧不知你身上究竟有何秘密。”
灵夕是第一次听说自己魂魄不全,第一次听闻还有人只有一世命格,更是第一次知道自己这条命竟是由那么多人的修为堆垒而成,一时间思绪纷乱,只迷茫地看着沧羽。
“我曾嘱咐众人,莫要将这些告诉你,便是不想你自觉异类,误入歧途。”
灵夕再次跪下,“师父,灵夕不知道为何直至今日您才告诉我这些。大师兄……师父……如此厚待灵夕……不论灵夕身上有什么秘密,灵夕就是灵夕,沧迦山掌门座下弟子灵夕,若有朝一日……有朝一日真成妖孽,也不敢对师父有半分不敬,不敢做出半点有损沧迦的事情来。”
沧羽欣慰道:“为师知道你心思简单,心地善良。今日叫你过来,并非要你这番保证。”
“师父要灵夕做什么,灵夕必全力以赴。”
“灵夕,你可曾觉得,仙界正气萎靡,歪风当道?”
灵夕沉默。四仙会上许多仙人的嘴脸还历历在目,就连众人视之为首的东华上仙都心怀不轨,几乎沦为魔道。
“当年有名望的仙人们或遭劫重入轮回,或避世隐居不问世事,许多术法渐渐失传。我仅仅四五千岁,却被认为是仙界中的长者……如今的仙人,还有几个见过当年盛世?还有几个知道真正的仙界该是何等模样?”沧桑透过沧羽面上一条条的皱纹隐隐散出,“神仙神仙,神界与仙界本是一体,由万神主导六界,因果循环,生死轮回,掌六界平衡。但万年前神界大乱,神界入口消失,神族一夜之间不见踪影。从那之后,六界平衡已被打破。”
灵夕静静地听着,“神”,于她而言是太过遥远的存在。
“为师毕生的心愿便是找到神界入口,唤醒万神,让六界归于正道。否则,再过一个万年,仙界恐怕已被妖魔界啃噬殆尽,人界亦无生存之地,这六界……也该亡了。”沧羽一向透着精光的双眸渗着血红,仿佛已然见到邪魔当道生灵涂炭的场景。
灵夕心中戚戚,却也只能低声道:“师父,那灵夕能做什么。”
沧羽沉声道:“两年前我便算到沧迦大劫将至,这两年虽然风平浪静,但我心中忧虑尤甚,总觉得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灵夕,我今日与你说这番话,一是要你记住沧迦山对你的恩惠,二是要你记住,大劫当头时,或许就是契机乍现时,沧迦的任务就是不惜任何代价找到神界入口打开登天之门,届时,若我已不在……今日我与你说过的每一个字,你都不可忘记。”
灵夕再次沉默。尽管师父说她与众不同,但她再清楚不过,自己是怎样一点点长大,怎样慢慢有了正常人的神智,怎样辛苦地修行才换来今日的修为,这样沉重的任务,这样殷厚的期许,她实在……担不起。
“孩子,你还小。”沧羽似乎也觉得自己刚刚太过严肃,再次扶起灵夕,叹息道,“你只需记住为师今日说过的话便好。关键时刻莫要遗失心智,丢了方向。”
灵夕点头。
沧羽生辰当日,沧迦山异常热闹。虽说成仙者已不用再食人间烟火,水迈峰上的宴席仍旧摆了近千桌。
灵夕不想惹麻烦,本不欲下天迈峰,青奎却一直缠着她,“灵小夕你有点出息好吧!有什么好怕的啊?以前他们有瞧不起你的,有骂你是妖孽的,今日你就偏偏下去给他们瞧瞧!谁敢再惹你不高兴,你就好好地收拾一把!”
灵夕还是不愿,不想被一群人围着计较她为何让雪莲灰飞,师父凭什么收她为徒,她到底是哪里来的妖孽……
“那群人早就对沧迦虎视眈眈,这次师父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让他们光明正大地跑上来。灵小夕,难道你要让那么多人一起收拾沧迦,你一个人坐视不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青奎很少再喊灵夕“阿丑”,而是在名字间加了个“小”字。
青奎这样说,灵夕便想到前几日沧羽对她说的话,点点头便答应了。
青奎在前骑着酒圣,灵夕在后御剑。本来不远的距离,因为青奎和酒圣在前打打闹闹,灵夕也不急着过去,竟走了半个时辰。
快到水迈峰时,许远就听见水声哗啦作响,瀑布如同天上落下的祥云织成的腰带,垂直将水迈峰分成两半。
水迈峰的确比天迈峰有生气得多。
灵夕刚刚这样想,便有一只翠鸟飞到她头顶,绕着她飞了好几圈。沧迦山上的翠鸟向来是有灵气的,灵夕觉得那鸟可爱得紧,便伸出手想让它停在掌心。那鸟也乖巧,稳稳落下,却在落入她掌心时变成一个精致的木匣子,匣子被大红色的纸封住,上书“谨祝师父福寿与天齐”。
灵夕不由得琢磨是谁将寿礼给她,莫非小鸟认错人了?青奎就在眼前,青莲青念又不像会犯这种错误,还没琢磨透彻,两人已经落地,青奎拉着她就往前走,一眼瞥见木匣子,笑道:“哈哈,果然女子心思比较细腻,还知道给师父备份礼。”
“这不是……”灵夕本想问问青奎是怎么回事,发现水迈峰上的人已经全数看着他二人。
沧羽也已经起身,朝她走过来。
她在人群里找到青莲和青念,看他二人也正看着她,神色并无异常,那这寿礼……?
“灵夕,这是?”沧羽今日气色大好,看着她手中的木匣问道。
灵夕实话实说,“不知是何人送到我手里,许是想给师父祝寿。”
可是……师父的几个徒弟明明都在这里了。
“为师看看。”沧羽伸手欲要拿木匣。
灵夕潜意识地往后退,避开他的手。
“师父,还是我来吧。”灵夕道。
这木匣子来得蹊跷,上面写的几个字也蹊跷,不知匣子里藏了什么,还是她自己打开为好。
灵夕小心翼翼地除掉封住匣子的红纸,打开木匣。
木匣并未被施法,也没有腾出害人的鬼怪来,却让灵夕的双手猛然一抖,没有任何犹豫地将匣子扔到地上。
众人亦皆是一惊。
从那匣子里掉落的,赫然是一张血淋淋的人脸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