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青凤

“何来妖孽在我沧迦放肆?”沧羽沉声一喝,随身旋起白色的光雾,人亦就地腾起。

灵夕仿佛还能闻到匣子打开时的血腥味和皮肉腐烂的味道,几欲作呕。其他人则纷纷布起结界,并四下张望。

“哈哈……”随之而来一串尖锐而猖獗的大笑,却只闻笑声而不见人影,“哈哈……师父,徒儿给您拜寿来了!”

沧羽的脸色倏然苍白,抿唇看向天空中的声源处,浑身的杀气淡了几分。灵夕本是被青奎拉着护在身后,这话一出,扣住她的手就突然收紧,几乎还带了点颤抖。灵夕瞥见青奎的面色甚至比沧羽还难看几分,再看青莲和青念,各个眉头紧蹙,面色不善。

“青凤?”沧羽眉头微蹙,轻声问道。

“难为您老人家还记得我的名字!”

那尖锐的女音继续盘旋在高空大笑,沧羽不动手,其他人也按兵不动,眼神警惕地随着声源处挪动。

“青凤,你下来。”沧羽也盯着天空,沉声道。

青凤竟也听话,碧蓝的天空下银白色的光影渐现,骤然刺眼的光亮之后,飘落的云朵里坐了名女子,白色的长裙裹住瘦弱的身子,黑发水墨般勾勒出娇巧的身形。

灵夕一时有些怔忪,这女子,完全不似笑声那般嚣张,惨白的脸色,清寡的眼神,我见犹怜。

“不!师父!”

灵夕犹在打量那女子,便听得青念一声高唤,急急看去,见沧羽单手推出的光团正袭向名为青凤的女子,而青念飞快闪过,似乎想要截住杀气十足的一击。灵夕再一看,眨眼间女子身下的云朵不知何时已在她手中,轻轻一捏,那朵云便成了人形。

竟是雪染。

不过眨眼间,沧羽推出去的掌变成拳,向后一拉,刚刚击出的光团消失在空中。青念转身,在空中与白衣女子对峙。

雪染惊慌失措地被青凤挟在身前,黑发飘扬,与青凤的几乎不分你我。

青念似乎在竭力保持镇定,冷然的面上线条刚毅,双唇几乎抿成一条线,半晌才沉着道:“师姐,放了雪染。”

灵夕脑中混乱的信息还在重组,这女子叫青凤,称沧羽师父,青念还唤她师姐,那曾经是沧迦弟子不会错……

“不要叫我师姐!”女子起初楚楚可怜的姿态消失不见,原本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溢满了血色,连带着苍白的双唇都变成血红,愤恨地盯着沧羽道,“你刚刚没看见吗?他要杀我!”

说话间,抠住雪染脖子的手指深入了几分,马上就有鲜血染红衣襟。

沧羽眉头深皱,“青凤,放了雪染。念在你我师徒一场,我姑且手下留情,送你入轮回。”

“哈哈……”青凤大笑,满脸鄙夷,“三百年前我就入过一次!可惜入的是妖道!其实师父您是不是该得意一下?昔日的小徒弟,今日可是妖界呼风唤雨的妖王!”

此话一出,静谧到只闻水流声的水迈峰响起片片抽气声,甚至有人没能忍住,低唤出声:“嗜骨妖!”

嗜骨妖?

灵夕脑中的记忆渐渐浮出水面,两年前去东华山的途中她和雪染就曾经被嗜骨妖盯上,当时众人商讨的结果还是嗜骨妖冲着灵夕而来。

今日看来,似乎不是?

当初在冥界遇到青奎,也是因为他追嗜骨妖追到冥界。那之后他便随她与青莲到东海,嗜骨妖一事不曾再提。

嗜骨妖,嗜骨留皮,专袭人界貌美女子,吞其骨肉,独留美人皮。

灵夕脑中陡然清明,被罚关在虚妄崖前夕,青奎与她提过青凤的。

“其实,师父原本有五个关门弟子,三百年前,我还有一名小师妹。”

“小师妹乖巧可爱,极具天赋,整日跟在我后头喊青奎师兄,偏生极其爱美。终于被魔物蛊惑,入了魔道,终日在人界取食女子皮肤……”

“那时我奉命驱走她的心魔,带她回沧迦山,不料一时错手……”

灵夕理清思绪,若她没有记错青奎的话,青凤当年被青奎所杀,堕入妖道?

“青奎!让青奎来见我!”青凤正好大唤青奎的名字。

青奎拉着灵夕的手越来越紧,却没有要站出去的痕迹。

青念眼见着雪染流的血越来越多,面色几近透明,沙哑着声音道:“你先放了她,二师兄自然会见你。”

一直沉默在旁的青莲亦高声道:“青凤,你何必如此固执?你我姐妹好久不曾见过,那是我的徒弟,你放了她可好?”

青凤置若罔闻,眉眼一弯,笑得似要渗出血滴,妖媚异常。她一手抠住雪染的脖子,一手抚上她的脸,指尖流连划过脸颊,媚声道:“啧啧,真漂亮一张脸,若是将脸皮剥了,不知我是否合用。”

青念的脸又是煞白,熬红了双眼隐忍不发。

青奎放开灵夕,御剑而起。

“当初杀你的人是我,要报仇冲我来!”青奎咬牙道。

青凤浑身的戾气陡然消散,眸子里的血红退去,柔润得像是要漾出水滴来,她微微一笑,轻声唤道:“青奎师兄。”

青奎难得的严肃,蹙眉道:“放开雪染。”

雪染的身子,若不是被青凤挟住,恐怕早就站不住。青凤若再不放手,她恐怕是要失血而亡了。

青凤仍是柔润地笑,仿佛春回大地般凝视青奎,眼一眨,便换了个模样,“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的模样,现在这个呢?怎么样?”

青奎怔住,青凤又换了个模样,“还是你喜欢这样的?”

青凤稍稍放松,雪染便顺着她的身子滑下去,再被她拎起来,青奎又道:“小师妹,放了雪染。”

青凤听他唤自己“小师妹”,似乎很是高兴,双眼透亮,却在下个瞬间暗沉下去,低声道:“不对,现在你有另外一个小师妹。”

青奎面上浮起不安,青凤大笑道:“要我放了她?可以!灵夕呢?让灵夕来换!”

“不可能!”青奎说着,就不管不顾地动手,不能施法,便赤手拿项引刺过去。

青凤虽然挟持着一个人,动作却不比他慢,左躲右闪间,更使得雪染血流如注。

“二师兄。”青奎的手被青念拦住。

青念双目通红,近乎恳求地看着他。青奎握紧的手微微颤抖,即便面对这样的青念,他也不想让灵夕去换雪染。

然而,青凤已然看见灵夕所在,稳当地落在她跟前,笑得让人毛骨悚然。

“你来换她,肯不肯?”她的手指又抚上雪染的脸颊。

雪染早便没了神智,软泥般瘫在青凤怀里。

“好。”灵夕毫不犹豫地回答。如今她比雪染的修为高得多,她做人质,总比雪染好,而且,当初她曾答应过青念,必定会保雪染安全。

“那你过来。”

灵夕用安抚的眼神分别看了一眼青念与青奎,便缓缓上前。

青凤所在的地方,宾客都推开一仗远,不知是顾及青凤妖王的功力,还是她曾是沧羽弟子的身份,无人对她动手,只静观其变。

灵夕一过去,青凤便扔下雪染,转而挟住她。

灵夕本来单手结印,欲要趁机施法,不想轻而易举被青凤压下,在她手中更是动弹不得。

是她小瞧妖王了。

“你敢动她!”青奎双目欲裂。

“哈哈……”青凤大笑,“你果然是喜欢她的。”

青奎的怒火消散许多,面色却是一阵红一阵白。

青凤继续笑道:“我就知道!你三百年不曾下山,第一次出现就是和这个小贱人一起,还为她一笑百般讨好!”

“我们好多年没有玩游戏……”青凤幽幽道,“好不容易引你来追我,又可以像以前那样你追我赶。碰上这个贱人你就把我忘了!”

青奎没有说话,灵夕万万没想到青凤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一时间也不知心中是什么滋味。

“我找了这么多年,原来你喜欢的是这样一张脸。”青凤的指尖划过灵夕的侧脸,拉出一道血红,“青奎师兄,我把这张脸吃了,你就喜欢我好不好?”

青奎面上已经有了惊恐的神色,无措地回头看沧羽及几位师叔,个个都是皱眉,显然碍于灵夕在青凤手中,不好出手。

“青凤师姐,青奎师兄本就是喜欢你的。”灵夕脸上疼,被她用手指戳破的喉更疼,却不得不忍住,嘶哑着声音道,“他还曾与我说你乖巧可爱,极有天赋。”

青凤闻言,果然神色缓了缓,喃喃道:“真的么?”

“是他……亲口对我说的,咳咳……”

“是的么?”青凤凝视青奎,柔声道,“青奎师兄,你喜欢的是我么?”

灵夕不停对青奎眨眼,奈何他始终不应青凤。

青凤娇笑:“不要紧,不回答不要紧,只要你一直追着我就好了。”

说着,擒牢了灵夕,飞速窜起,顽劣笑道:“青奎师兄,你来追我呀,快来追我呀,来呀!追到了她就还给你,追不到我就把她的皮吃了!”

她这样大的动作,本就抠入灵夕脖间的手指抠得更深,灵夕全身的力气都被她身上的妖气压住,只感觉到鲜血不停外流,迷迷糊糊中听见青奎在身后大喊:“青凤!你若敢伤她一根头发,老子与你永生誓不两立!”

幽幽的冰冷从颈间蔓延到全身,身体仿佛被人敲破一块,吸纳所有本不属于自己的阴寒。灵夕重新恢复意识的时候身上没有疼痛,全身也没有禁锢,只是没有知觉,冰冷到蜷起身子也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哈哈……有本事你们就进来,进不来半个时辰后我就抽她的骨剥她的皮给我做身新衣裳!”

灵夕运气,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模糊见到青凤白色的衣裙上沾满了血,苍白的面上也浮现妖异的红。这像是一个山洞,青凤站在洞口,许是因为结界的关系,她听不见外面的人在说些什么,但从青凤的话中可以判断,来人不少。

“沧海沧瞿,要么让沧羽来见我!要么把青奎送进来!你们以为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青凤又是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娇笑。

灵夕默默施法,使得身子渐渐暖起来,身上的伤口迅速愈合。

应该是被青凤直接扔在地上,她胸口朝下,脸正好对向青凤所在的方向,可以见到外面的光亮。但再看她所处的地方,除了黑色,看不见任何东西,尽管可以触到自己手下是地面,还能摸到碎石,但一眼看去,只是一团黑气,她就像被包裹黑雾中,而此前那刺骨的冰冷就来自这无处不在的黑雾。

不时有撞击结界的声音,还有听不真切的怒吼声,青凤仍旧大笑着说些什么,灵夕却无力去琢磨,只盯着她,趁她施法加强结界的时候快速捏咒,向无边的黑洞里端飞奔而去。

青凤又是一声刺耳的娇笑,“灵夕,对的,那样跑是对的,哈哈……”

灵夕不知道是她故意这样说想拖延自己的动作,还是自己当真落入她设下的什么圈套,这种情况下她也来不及仔细琢磨了。若是不跑,她反手一个咒就可以把自己捏死!

青凤的笑声越来越远,由洞口透入的光亮也越来越弱,不知奋力飞奔了多久,这黑洞像是没有尽头一般,脚底的石子路也不知何时消失不见,双脚像是踩在云朵上,软绵绵的。灵夕干脆御起冰凌剑,可是无论她飞高飞低,飞快飞慢,都撞不到任何东西。

倘若说刚刚在洞口的黑雾只是掩盖住那山洞原本模样的障眼法,现在她所处的地方,好像真是一片虚无到只剩黑色的空间。

灵夕不由地心跳加速,起咒,在周围点亮了九盏灯。

术法还管用,九盏灯很亮,但也照不清前路。灵夕让他们环顾在自己四周,才勉强看清自己的身形,不远处却仍旧是黑暗。

她再起咒,七七四十九盏灯,组成一个八卦图案,可惜黑雾并未消散。灵夕不死心,再次点灯。

不过片刻,这片幽黑的世界里,亮起了无数盏灯,仿佛夜晚的繁星,点点发亮,美不胜收,却始终照不亮夜空。

“青凤?”灵夕怀疑这是青凤给自己的一个虚境,试探着唤道。

没有人回答。她一停止说话,四周便静得让人心惊。

她咬破自己的手指,对血念咒,擦过自己双眼,这个世界瞬时清明得多,但,黑暗仍旧是黑暗,并不是被人施过法给她的幻觉。

灵夕压抑下心中的恐慌,再次起咒。刚刚入星点般闪烁的灯火突然上窜,千万盏同时燃烧,连成一片仿若火海翻腾。

灵夕将自己护在结界中,不断地施力使这片火海无限蔓延。

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弱小的灵夕,尽管还未修得仙身,尽管还不曾只身犯险,但她身上有哥哥的力量,有大师兄的力量,有师父的力量,她不会让自己迷失在这片黑暗中,在这片虚无的世界里妥协。

炽热的烈火在黑暗中肆意燃烧,将黑雾焚烧吞噬,这个世界仿佛无所畏惧,即便在火海中仍旧安静得诡异。

灵夕跃得再高一些,放眼望去,终于发现有一块地方略有异常,烈火无法侵入。

那是一个规整的圆形,在这个看不到边际的空间里显得不大。灵夕御剑过去,还未到边缘,便触到刺骨的冰冷。

不是冰雪的冰冷,而是一种压抑到粉碎所有温度的冰冷。

她刚刚踏入那片地方,身子就如同落入冰窖,结界消失,冰凌剑自己挂回她腰侧,四周烈火燃烧,光线却无法照及小小一方圆。

灵夕摸黑小心翼翼地往前走,生怕错过了什么,但真正触到一个东西的时候,又莫名紧张起来。

她看不见那是什么,只是触感冰凉而硬实,尽管被布料裹住,那股凉气仍旧随着指尖浸入心底。

她试图点灯,可是星火还未点燃便消失不见。她只得继续摸索,隐约觉得是个人形,还莫名觉得熟悉。

接着,她身上的宫翎亮了。

幽弱的银白色光亮,明明暗暗。

她连忙将宫翎取下,解开,一枚水滴模样的珠子飘出来。

她突然想到,这是那年在冥界,小冥王讨好她的东西,隐约记得,似乎叫“魂引”。

只见魂引的光芒渐渐扩散,透过黑暗,照亮她的全身。它仿佛有自己的意识,又像被人施了法,飘浮在空中,自行朝一个方向落下。

灵夕的眼一直锁住它,自然而然的借着它散发的光亮看清自己刚刚摸索的东西。

几乎是猝不及防地,她后退两步,双腿一软,便跪在了地上。

两年来,没有人敢在她面前提及那个人,连她自己都拒绝去想那个人,拒绝碰触一切与他有关的东西。但是,多少次午夜梦回,她一身冷汗地惊醒,想要抱住身侧的人,却是空空如也。多少无数次梦中哭泣,喊着让他回来,她再也不会赶他走,不会留下他一个人。

她以为,她到死,都不会再见到他了。

一时间,她不知道自己是惊是喜是悲是苦,只讷讷地盯着魂引照亮的躯体。

紧闭的眼,挺拔的鼻,凉薄的唇,刀削般的轮廓,曾日夜在她身边的男子,曾无数次在她梦中出现的男子,她以为终此一生不会再见的男子,赫然出现在她眼前。

魂引安稳地落在那具躯体腰间,渐渐失去光彩,这块方圆里的阴寒也渐渐消散,大火蔓延过来。

灵夕脑中仍旧纷乱,却已经不由自主地抱住那具躯体,将他护在结界里。

楠止呢。

这个身体,连眼角的纹路都与楠止一模一样。

楠止啊,是你么?

火光照亮他的脸,分毫不差的、熟悉的脸,不止是脸,连他身上的黑衣,都与曾经的楠止一模一样。甚至是他冰冷的体温,都让灵夕觉得安稳。

灵夕抱着他在怀里,一手抚上他的脸,无知觉地流泪,不期然一滴泪落在他脸上,那紧合的双目微微一颤。

尽管知道楠止真身乃一朵蔷薇花,而那多蔷薇花,两年前她亲眼看着它消失不见。身为仙灵,身死,则魂散。

然而,这个人……

就在抱住他的那个瞬间,灵夕想,他是楠止就好了。

若他是楠止,她再也不要跟他分开了。

怀中男子突然一动,双眼倏然睁开,黑白分明的眼透着幽幽凉意,仿佛万年枯井,不见涟漪。他起身,轻易地脱离灵夕的怀抱,抬眼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