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小朱雀,两字伤怀

朝露的脑海中一片混乱,她还记得满庭院的影卫尸体,也还记得伊耆带着苍术走到很远的地方,那地方空寂无人,唯有顶上的天雷漩涡愈来愈深,愈来愈大。她虽是个半仙,但她却知道,那是极为凶猛的天雷劫火,即便是五帝再生,也恐怕不能抵挡其一二威力。

颤巍巍的,她轻轻的问,“师尊……他们……他们还活着么……”

一句话说完,便扑啦啦的泪不断的往下落着,直滚的颗颗圆润饱满的珍珠,处处皆是。

莫沉的手微微一动,那珍珠便滚落在他的掌心。

虽心中极为震惊,也甚为怜惜那一张小脸上挂满的泪水,他不自觉的,神思却在触到那一个场景之时有些恍惚。

他已很久未有如此感受了,便是那内心深处一股淡淡的悲伤,缓缓爬上,强压下去后他只觉,此刻并非挂念此事的时候,若再不说些体己的话,恐怕小露儿要哭晕了过去。

他软言安慰,“是为师的错,为师来晚了。”

终于,这句说到了她心尖处,又是一阵委屈袭上心头,直扑进莫沉的怀中,双手无力的拍打着他的胸口,每抬起便又软软的滑下,终于放弃的边喘息着边哭诉着,“师尊你早些来,伊耆师傅和白字崖也不至于如此了……我们要如何与惜芳交代啊……”

偏生莫沉这迷路的毛病时时刻刻发作,今日也算是及时赶到,可若是哪日,她真的与师尊再无灵犀,又该如何去寻。一思念至此,原先本已在抽泣的泪,再度不断的落下。

瞬时间,小院的繁树之下,便如同散开了一抹星空,闪烁成一片繁星。

“他们没事,好歹也是上古炎帝,莫要担心。”莫沉看掌心的珍珠越攒越多,不觉微微蹙眉,轻声安慰,他撒了今生第一个弥天大谎,就为了让自己的徒儿舒心一些。

朝露眨巴着眼,面上不挂一丝泪珠,但凡落下的,纷纷化作一颗颗圆润的珍珠,莫沉虽心中有异,内心里更是波折甚大,但看见她那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便问也不愿意再问,只是望着她发怔。

“师尊,真的吗?”一听此言,朝露便止了泪,仍旧半信半疑的。但她直不起身子,刚说完此话才发觉自己的胸闷异常,再运起内丹便立刻喷出了口鲜血,不觉大惊。

莫沉连忙起手在她的心口处运气轻按,一股神力缓缓度入到朝露的体内。他说:“现在先管好你自己,为师先带你去寻个疗伤的地方,余事稍后慢说。”

在他看来,伊耆与苍术亦非他所能挽救,而眼下还需顾着自己的徒儿,望着远处的一阑平静,心中微微叹了口气。

朝露好歹回忆起,自己是中了苍术口中所述的灵岩毒,只好僵直了身子动也不敢动,任凭莫沉俯身将其打横抱起,立刻满面绯红,小心肝不受控制的胡乱蹦跳。

莫沉手中缓缓浮起一道净火琉璃色的薄纱,薄纱缓缓覆盖在朝露身上。不由得感到周身一阵温暖,口中也缓缓舒了口气,鼻息之间却又满满的萦绕着师尊淡淡的馨香,满满当当的爱念以及思念顿时缭绕于心。

莫沉缓缓浮在半空之中,忽而他朗声说道:“阁下若再行偷窥跟踪之事,某怪莫某手下无情了。”

莫沉不爱杀生,做惯了仁慈神仙,往往会留人一命。就听见脑后风声一过,那藏匿之人的气息便消失殆尽,而他,也携着朝露瞬间消失在侨乡镇中。

当他离去之后,却又有个人出现在原地,着一身密不透风的斗篷,从上往下将自己掩在其中,他拾起地上散落的珍珠,饱满的散着晕光躺在他手心之中。

“原本也并不想要了你的命……这番却知晓了如此秘密,可惜啊可惜……啊……”

也不知是欣喜还是悲怆,他的声音听来百感交集。

沙哑的嗓子在寂静的月夜之中格外刺耳。

朝露只记得自己睡了很久,当那薄纱裹住身体的时候,便觉着极为温暖,一觉醒来之时,她颇为困难的转动着头颅,透过琉璃色的薄纱,只觉着眼前是一座又一座的青山,而此山的山势连绵数百里,一眼望不到边际,因着薄纱的干系,加上头也转不太动,朝露便只是瞅着青山在眼前微微一晃,便又复消失。

当她再度回过神来后,眼前已是一片模糊,莫沉缓缓将覆在她体外的净火琉璃纱收起之后,她徒自张望了眼头顶,顶上阴暗的很,唯有一片雾气环绕四周。

莫沉说,“此灵泉有解毒之效,你试着洗一洗。”

朝露刚欲说话,却只觉浑身酸软,嘴巴动了动便自阖上,她呆呆的望着面前的一汪奶白色的灵泉,右手轻轻颤动着,举起半寸又放了回去。

身上毫无气力,别说褪去身外的衣裳,连滚进灵泉的气力也无。

她颇为无奈的,又有些尴尬的,甚至是带着雀跃的心情,可怜的望着莫沉。

“师尊……我……我……”

一句话也说不全,她便娇羞的无话可说。

“我……没有力气……”硬着头皮,她总算是支支吾吾的说了出来。

莫沉恍然大悟,他随后盘坐在地上,面对着自己的徒儿,手甫一伸出,突然感到有些尴尬。

即便是徒儿,也是个女子。

这番疗伤,的确过于亲昵。想了想,他的手又缓缓落了下来。

但是看着小露儿那颇为苦楚的样子,他便又心软了,再度伸出手来,将朝露扶起,面对着他。

二人双眸对望,突然间,连莫沉都微微面热。然他却也不说,只是将她翻过身,背对着他。

“如今也是没有办法……”不知为何他说道。

朝露不敢回应,胸脯上起起伏伏的,莫沉的手已经滑到了自己的腰处,摸索着将那束带解去,待她紧闭着眼一颗心胡乱蹦跳之时,只感觉着心口快要爆炸之时,浑身一凉,一身小公子服已是被褪到了一旁。

莫沉不敢睁眼,这两手反倒是胡乱抓瞎的摸着,不觉便触到了滑腻的肌肤,顿时睁开了眼,眼前便是一片春光乍泄,裸背尽露,连忙默念着“罪过罪过”,再度阖眼。

朝露只觉着自己已经快要晕厥过去,一颗心控制不能的胡乱蹦跳,明明时间很短,却仿若太长,她在想,是否要此刻与师尊告白,是否要表明自己的心迹,很明显,此刻是最好的时刻,若再错过,便再无机会。

她心中念叨着,这比中毒还要折磨人,莫沉的手已经触到了她的束胸。

因着要装扮成小公子在人间闲逛,所以常常都需要在胸口处缠上布条。

“师尊,不对,上头一点……”不自觉的,朝露只好又羞又急的提醒着。

莫沉的手微微一顿,挪开手缓缓上移,却又按到了小徒儿的裸肩,不觉轻叹了口气,他睁开了眼,那温润若玉的白净面上都凝着微汗,如此一番行为比之修行还要难耐。

明明修的是忘情道,却难能可贵的被面前的徒弟破了千年不动那一汪死水般的心。但凡听见那软软的言语提醒,偏生就能错了位,着实奇怪、奇怪啊……

他的手将将离开朝露的肩,便看她的身子晃了一晃,瞬间便栽倒在他的怀中。

低下头去,只见朝露一张粉腮红润,秀眸惺忪,不施粉黛而颜色如朝霞映雪,一身肌肤可谓是白璧无暇、冰肌莹彻,又巧遇一身病态,那平日里小老虎的凶样早已消失,却露了端端的柔媚,恰似金针倒拈,绣屏斜倚。

“师尊……我好难受……”突然间,朝露的心口一阵疼痛,不由卧在莫沉的怀中直叫唤。

眼下,哪里还顾得上避嫌二字。

莫沉只好点了点头,微微垂首,两手一扣再一松,手底女子的束胸便落在了掌中,他也顾不得去看面前三分春色,右手已经向下探去。

朝露紧蹙眉头,却被那突然袭上的痛逼出了几分气力,她忽然扣住了莫沉的手腕,直说着:“师尊……”

“露儿,泡了这灵泉毒便会清除。”

朝露虚弱的摇着头,咬着牙的转过头来,也顾不得自己上身光裸,扑在莫沉的怀中,抬着头看他,“师尊,你让我说完话。”

莫沉有些心慌,他却又推不得自己的徒儿,只好刻意忽视了眼前的景象,双眸放空,“你说。”

“师尊,我喜欢……你……”一句话颤颤巍巍的,像是将自己一生的力气都吐完般,她选在此刻说,便是看见了离别,看见了诀别,看的她心都在痛。

为何不说,索性不过是师徒情分了却,索性不过是逐出师门。然则她笃定,以师尊的心肠,十有八九不会这样做,不过横竖是一刀,不如乘早说了了自己的这桩心事。

莫沉面色微变,抬手拾起地上的外衫罩在朝露身上。

却看她拼足了所有的力气揪着自己的衣袖,一张小脸涨的通红,咬唇不语,眼瞧着眸子里又在滴溜溜转着泪花,他长叹一口气,默默不语。

朝露努力向前蹭了蹭,看师尊又露出了那副道骨仙风不惹尘俗的面孔,不觉悲凉袭上心头,轻轻的说着:“师尊,凡人皆说,人世间最幸福的莫过于寻一所爱之人共度一生。原先露儿不懂。可随师尊时间久了,却总想一直这样下去,能一直伴着便好。可是我亦知晓,九重天上恋慕师尊的女子太多,迟早有日,师尊便会离我而去……”

她的手缓缓被一阵暖意包裹住,那修长的手便覆在她的手上,就听见头顶的一声轻言,“不会的。”

“师尊?”朝露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眨了眨眼,看师尊的薄面微红,不觉又重复了遍,“师尊,我好喜欢你。”

莫沉颇尴尬的轻咳了声,薄面再度泛红,却还是微微点头,“我懂。”

只两个字便让朝露的心飞上了天,她甚至认为今日是在做梦,梦里头的师尊才会一反常态,才会不拘礼节,才会教她心想事成,而且,他未说为师二字,这果真是在做梦吧!

一惊之余反倒毒攻心头,喜悦也盖不住瞬间袭遍全身的痛,也好在有这痛,才让她意识到此刻并非做梦,不由得又哭又笑的,两三行珍珠止也止不住的滚落到灵泉当中。

莫沉轻叹,起手微僵,还是任由她窝在自己的怀里,半晌总算是哭累了也笑累了,才傻傻的说:“师尊,我好痛哦……”

他有些为难的用她的小公子长衫盖住她的双腿,另一手从下方微微一带,将她的亵裤褪去,真个是一片春光无限浪漫。

不过此刻,他也欣赏不了这些,经历了一番死缠烂打的告白,此刻的莫沉有些慌乱,虽有所回应却不知如何面对。

他轻轻的将朝露放入灵泉当中,才松了一口气,额上早已渗出点点细汗。

“灵泉中浸泡十日,为师在一旁给你护法。”

眼瞧着师尊又恢复了一副为师模样,朝露不放心的又说了句,“师尊,我喜欢你。”

莫沉微微一愣,不由轻笑出声。

说完之后朝露害羞不已,听见师尊的笑声却是满心欢喜,沉到那奶白色灵泉之中,只露出个圆圆的眼睛。

甫一进入灵泉便是通体舒畅,灵泉仿若活了一般,环绕住她的身子,元丹顿时若被洗刷一般的精神,不由闭上双眼,靠在灵泉的岸旁小憩。

连日来与白字崖的周旋,的确让她身心疲惫。今日的一场架虽未出很多力,但眼瞧着伊耆与苍术悲怆的背影,身子骨早已支撑不住。现如今师尊在一旁守护着,心也就落回了实处。

却惟独有些担心,还在笔架山中的夙白,不知道他究竟怎样了,方才心神大乱,连问的机缘也无,所以她微微将头探出水,缓缓伸手,才发现一点点黑色的丝线从身体内部在向外渗透,方一进入灵泉便被化为虚有,而手上,也终于还了些气力。

灵泉果真是极为有用的啊。

她看莫沉已然端坐在一旁闭目养精,所以轻声问,“师尊,夙白去了哪里?他还好么?”

莫沉点头,睁开眼,向着朝露的方向望去,却在看见徒儿浴中出水的模样后,淡淡的将目光移开,他说,“我脱离禁神咒之后便去了洞内,夙白当时是正与一浑身漆黑的怪物纠缠,原本想要将其灭杀,却为夙白所阻,他只说让它走吧。随后他便进入了心劫之中,要知为仙一生,会经历一次心劫,过之则修为大增,反之则会退而为灵。我见其已然入定,便为其设下万无一失的法阵,以保其若是心劫失败则万劫不复。”

朝露一惊,“这是为何?”

莫沉这才淡淡的斜睨了她一眼,“你应该知道,他体内的仙灵不足,尚有余存妖气,过心劫一关最是难熬。待你体内余毒清除,我会亲自去一趟笔架山为其护法。”

朝露就听莫沉说完,却微微叹了口气。

“师尊?”

莫沉默默摇头,但心中也是几番念白,一来为这突如其来的告白,二来为了素秦还在子夜门中不知情形,若他无事早该下界寻他,三来则为夙白此刻的情境并不太妙,四来又是为了几人在凡间这多事端并非空穴来风。

最后还有一桩最重要的事,则是朝露那一行眼泪,为何会是早已失踪多年的玄鱼一族如此相合?

不由微微叹气,这团乱麻,尚需一个聪慧之人抽丝剥茧,莫沉并非不聪慧,而是根本不愿意动脑子去想,就如同朝露与他告白那般,他单纯觉着虽天理不容,但小露儿的确可爱的紧,成日里也如同自己的管家婆那般,不过是长久相伴,这等要求为何不应?

现如今,果真是素秦或者夙白在旁比较好,至少这二人都是机敏迅疾之辈,他懒懒的抬首,再看向朝露,只见她依旧趴伏在岸旁,忽然红着面问,“师尊……”

“恩?”

“你说,我二人是不是前世里都喝了孟婆汤,所以才会不记得前生?亦或是前生太惨,所以遗忘了前生?”朝露歪着头,甚是可爱。

莫沉微微思索,“或许。”

“那师尊你说,前世里我们是不是……是不是……”小露儿又欲言又止,红晕浮上面庞。

莫沉含笑,“或许。若非如此,为何记不清前世之事,你我前世定是有何因缘。”

“姻缘!”朝露连番点头,似小母鸡啄米,极尽撒娇能事。

“啊对师尊。你将我衣服拿来。”朝露指着不远处逶迤一地的衣裳,脸上又浮上了莫名的燥红,待莫沉取来后,从衣裳堆里取出了个卷轴。

她说:“这是当日伊耆师傅的,说是已来不及与我们细说了,只是将这个给了我。”

莫沉奇怪,他微微挑眉,伸手接过。缓缓打开。

想也是伊耆急急忙忙中所书,字迹潦草,上书:“伊耆早年与青帝伏羲交好,号天音神算算无遗策,在你等前往长留山之时已是将原委告知,恐此番若与你等结交将致我于决死之地,只是余向来不信天命,不理世情,不怨前尘,故将青帝所谋告知一二,伏羲有弟子素琴,天命将至,内忧外患不绝如缕;而人世间即将有大浩劫,需你等及时阻止,否则天魔大战,一触即发。”

莫沉眉宇之间皱成了好看的川字形,难得的陷入了沉思之中。

朝露趴在池边,轻轻问:“师尊,伊耆师傅说了什么?”

天魔大战……妖神阖溪……?妖魔界如今早已苟延残喘之势,怎会再度进入一触即发之势呢?兹事体大,与自己这半仙徒儿想来也没什么大干系。他微微一笑,抚着她的头说:“没什么。只是些后续交代……”

朝露歪着头,不解的看着莫沉。不过她向来心宽,既然莫沉说没事,那就是没事。

俗话说,有事之时只要莫沉在,便好了。

她就是个不太有用的徒弟,哼哼。

或许,在朝露一生之中,这几日的光景,的的确确是最幸福的。

无闲人打扰,无凡事侵袭,无俗尘困惑,二人间只是那般平平淡淡却又如此温馨的相携。人世间,恐怕再无这般干净的爱情,能让她不断回味。

若他不是师傅,她不是徒弟;他们没有前世的因缘,没有后时的纷乱。

从此刻起,哪怕是再不出这青山灵泉洞,倒也安然于世。

谁管她半生娇宠?谁又给她半生凄苦?

恐怕,这世间再无第二个男人,能足够让她、亦或是那个她,此生回味、刻骨铭心。

这几日,总是莫名的睡着,再莫名的从灵泉中苏醒,苏醒时分,洞中只有微光,而灵泉依旧在汩汩的冒着气泡,热气蒸的自己浑身酥软,但三日来都没从水中出来过,朝露只觉着想要动弹一下。

她望着正在一旁歇息的莫沉,轻轻唤道,“师尊啊,师尊……”

连声唤了好几次,莫沉才从入定中回过神,应了一句,“如何?身体好转了些么?”

朝露点着头,伸手抹去额上渗出的汗水,“师尊,我可以出来走走么?在灵泉里泡的好辛苦。”

莫沉轻笑,“忒那多事,余人想泡这汪灵泉也泡不上,你倒好,居然还想着出来。”

“这是为何?”朝露很好奇。

“我年轻时候还在凡间修行时候,也是机缘巧合,寻到了这一汪灵泉,便是借此打通了周身奇经八脉,从此后才会仙路坦**,直上九重。”

一句话说的朝露目瞪口呆,她未想到其他,而是直接念道,原来师尊也在此泡过,顿时不住的绮想,小脸上扑满了各种表情,端出了昭昭心态,让莫沉都不由的含出丝微笑。

师尊一笑,她才惊觉自己的小心思恐怕是被察觉出来,不由得眯了眼,打着灵泉的水,溅的莫沉一身。

“师尊……你让我出去走会嘛……露儿要被泡化了……”

软软的撒着娇,大眼睛时不时的瞥着近旁的莫沉,扰的他没有办法,只好点头应下。

“我在洞外等你,你着好衣服出来,只走一炷香时间,否则会断了修行。”他缓缓起身,紫袍曳地,只微微一转,那如青竹挺拔一般的身子便没入了光亮之中,消失在了灵泉洞中。

朝露撑着胳膊,口中轻喃着,“果真是不解风情……若是夙白……”

话将将落音,她便突生惆怅。若是夙白,他定会极尽可能的调戏与轻薄,然而一念及他此刻的安危,不由得将那些过往统统忘却,只剩了些担忧,真的希望他能尽快突破心劫一关,来与他们汇合。

伙伴这物,真是缺一不可。

伸手从岸旁取过那小褂兜,她只手在里头掏了半晌,一件软纱花笼裙便落在了手中,原来这是早先时候莫沉赐给她的如意乾坤袋,就被她装了各种奇怪物事,旁人是不大碰的,只有她知道这内里乾坤有多少。

从水中软趴趴的爬出,不觉蹙眉,原想掐诀给自己弄干一些,却又发现法力不够;又想总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将自己晾干吧,所以只好对着洞外喊着,“师尊……我身上湿漉漉的,出不去……”

一道红光从洞外飞入,缓缓从她的头顶兜下,一股暖意瞬间将水珠全数蒸干,还烘的周身暖洋洋的,她无语凝噎,如此这般的好机缘,师尊一再错过,这叫她如何不自伤,不觉开始怀疑起三日前的那些动静,是自己一心臆测出来的。

迅速的将衣服套上,软软的薄衫贴合在被灵泉泡的软白肌肤上,更显细腻。

偷偷的跑到洞口边,见外头阳光明媚,灵花异草丛生,合拢的山壁皆为碧玉翠石,折射着青葱色的灵光。山谷内藤萝野花遮蔽天日,近谷口处的狭缝旁疏疏落落的长着许多不知名的花树,丰草绿荫,嘉木繁阴,杂花盛开,落红片片。花树上结着颗颗樱红累累的果实,花树之下,则站立着数只白毛玉兔,竖着一对对欺霜赛雪的银耳,见有人行来也不避让,皆露着一股子灵气,在莫沉的脚旁蹦来跳去。

莫沉正站在花树之下,扬头望着谷外的云卷天舒,花树轻摇,飒飒而下的桃红色花瓣,落了一地,那一袭紫衣的出尘脱俗,朝露不禁看呆了去,从来都只觉着师尊的道骨仙风他人莫比,怕是在这世上乃至九重天上再也找不见第二个。就见他微微转身,她突然缩回了洞中。不知为何,她并不想此刻去打扰了师尊。

落红摇蕊,天风吹袖,青空万里,墨发轻飘,紫袍扬起。

就见那广袖下的手微微一点,满树的飘红便涌动着汇成一只只桃红色的彩蝶,在山谷间飞舞着,便在那刹那,周遭的一切万籁俱静,唯有一双清明的眸子被那一幕吸引了去,就在那瞬间,心底忽而一痛。

针扎的痛。

她忽然念起,第一次见到莫沉的时刻。

总角丫头,不谙世事。

当她被一双温厚的手缓缓接住之时,她不敢睁眼,却在睁开眼时候,见到了一双清冷却又温润的眸子,淡然若水,却又如月华一般丝丝扣扣的渗透入小露儿的心里,忽然,就是一阵疼痛。

她想,就是那一个照面,便让她沉迷了吧。

或许,正是那片刻的心痛,让她对师尊情有独钟,直到今日吧。

一只手缓缓爬上自己的心房,就为了那一刻的静谧,世界皆静,却只有那一幕若一幅工笔山水,被细细描画进了心里。

现如今,那柔软的小心肝又为了这形貌给迷惑了去,不觉挽起几分笑容,蹑手蹑脚的便跑了过去。

莫沉等了半晌也未见朝露出来,便垂下手来,任那些飞舞在半空中的花蝶四散飘飞,而他也缓缓端坐在花树下的一块翠玉石上,不觉想起自己榣山竹林外的那块翠玉石。

当年从不周山下拾回来这块天然淬炼出的翠玉石,一来是为了压一压榣山竹林的地气,二来也是借灵石的灵气为自己的徒弟养一养灵元,却哪里知道,这调皮的小丫头片子,生生的用炽情宝剑将那块浑然天成不可多得的翠玉石给削成了四四方方的脆豆腐。

想起这桩往事,莫沉却难得的想起那只忠心护主的桃花鸡小小,也不知道这只小妖兽如今是怎样,不由得望着天远处的两只墨黑色的飞鹰出了神。

忽而,一双温软的手覆在他的眼睛之上,那小丫头的声音便软糯糯的响起,“师尊师尊,看什么呢?”

“看天。”

朝露好奇的凑过脑袋,望着师尊完美无瑕的侧颜,不觉面红耳赤的松开了手,跳到莫沉身前,坐在了他脚旁,伸手便捞过一只白毛玉兔,抚着它软软的细毛,同样望着远处的飞鹰,飞鹰在天空边际彼此追逐,时而上下盘旋,时而比翼双飞。

若可做一双天际翱翔的鸟儿,也胜过人间无数离人。

“天有何好看的?”

“我在想……素秦如今是何种情形了,他已是数日未有音信了。”莫沉倒是真担忧素琴,伏羲既然说他天命将至,不知他能否帮衬一二。

一句话,让朝露陷入了片刻的沉静。转圜,她便回过头去,瞧着莫沉的面,喃喃着,“师尊,在这山谷里疗伤时,你可否只想着露儿一人。”

虽自私了些,然则她的的确确不太希望,在师尊空空如也的心里,却始终想着他人。这让她如何自处……好容易告白成功,却哪里知道,似乎还是一无进展,这教她情何以堪。感情她这位不算花容月貌但好歹也是清秀佳人的姑娘家家,就如此这般不招待见么?

再睨了眼微赧的师尊莫沉,不由叹了口气,总归也是自己失心疯选的,自然不能指望呆子师尊能与其他男子一般的灵通。

若他与那些个凡夫俗子一般,早八百年就已经别其他女神仙拐走了,哪里能落到她手里任其**?

这般想着,便也舒坦了许多。撑着个腮似笑非笑的转到了莫沉面前。

莫沉问,“怎么?”

“师尊,我好喜欢你哟……”朝露笑咪咪的,就如同一只小狐狸,却露着几分憨傻。

莫沉便不是微赧,他抿着薄唇,微微侧头,那面上,更是显出了几分桃花色,若非朝露时时刻刻提醒着自己,面对师尊这等人物,需把持住几分性情,否则早已若饿虎扑食一般先将师尊拿下为妙,然这些也只是心里动静,万万不敢将这小九九亮在脸上的。

然后她弯腰放跑了怀中的白毛玉兔,站起身子,花树上接着硕大的赤红色鲜果,正迎头砸在她的脖间。

一凉却又一热,原来是莫沉已然站起,顺手接过那赤红色鲜果。

她下意识的转身,正迎上莫沉清冷温润的眸子,对视之间,心头忽而恍惚起来,趔趄了两步居然开始头晕目眩。

身子软软的被莫沉接住,她顺势倒在他的怀中,无端面热。

微微抚上心口,朝露却蹙上眉头,方才那一阵恍惚间,她居然看见了一幕教她心碎的场面,那是师尊与其他女子拥抱在一起,同样是在一棵苍天大树之下,那女子身着着浅红色轻纱百花腰裙,看不清颜面。

师尊的面上,很温柔,他从未露过这等神情,那是一种宠到极致的神色。

鼻子忽而一酸,她抬头看着莫沉,轻声说,“师尊……你……真的喜欢露儿么……”

自大荒时代开始至莫沉成仙,不下千年。

他心中,从未有情。

思忖着这一句话,他轻轻点头,“喜欢。”

可她,却并无欣喜之感,她忽然明白了,恐怕自己空落了欢喜。

修道之人讲究一个缘法二字,那一幕场面并非空穴来风,正因为如此,她才会如此惊慌。

惊慌到面色也异常了,断的连莫沉都错以为,所有的女子是否都这般善变,一会笑一会哭,一会欣喜一会悲伤的。

若露儿失踪了,师尊你会去找我么?

若露儿不再喜欢你,师尊你会寻回我么?

若露儿死了,师尊你会伤心么……?

三句话,每一句都问的颤颤巍巍的,她被那一幕突如其来的场景刺激的双眸微跳,却看着莫沉面色犯难,不觉有些失望浮上面上,虽此刻追问的的确确有些难为了师尊,能教师尊说出“喜欢”二字,本就是极难之事,原本应该开心的事情,为何放到此刻,变得那么惆怅。

她不觉轻声而又坚决的说,“若师尊失踪了,我一定会找,直到找见为止;若师尊不喜欢我,我会继续喜欢,至死方休。”

再抬起头,她那般坚定的,“若师尊死了,我绝不会活着。”

莫沉也望着朝露,望的他心中也忽然出现了一丝迷惘,他不懂,的的确确不懂,有些事,需要经历过才知道结局。

但明显着,她所说的那桩桩事,他没有一样希望去经历的。

他轻声问,“喜欢……是爱么?”

凡人所谓的爱情,便是如此的么?那么,自己的徒儿是希望他与她,经历一场所谓的凡人爱恋么?九重天上,往往不乏思凡的仙女与凡人相爱的传说。然则,他从未想过,何时也会入了这个瓮,进了这个局,迷了这条路。

莫沉迷了一生的路,似乎在心上,从未迷过路。

他求道之赤诚,在曾经的同门师兄弟中,最是坚定。

可为何,就在他瞧见徒儿眼中滚出的一滴泪水时候,忽而乱了心神。

他突然懂了、悟了。

他喜欢的是她,但她要他爱她。

所以前日里,他二人在经历的,是一场答非所问,他微微蹙眉。

他以为,喜欢便是喜欢,就如同师傅喜欢徒弟,兄长喜欢妹妹那般,但凡遇见个喜欢,也不外乎朝露素秦这两人。所以他虽然羞于启齿,但也默认了这喜欢二字。谁料,原来小露儿要的不仅仅是喜欢,而是他爱她。

成仙这千年,似乎对于爱之一途有些迷惘,或者说是一片空白。

他从未想过要在心里装过谁。

莫沉缓缓合上眼,他委实需要些时间来思考,莫如师徒相爱不论在凡间亦或是天上都是天理不容。然则莫沉此人,虽心中着实缺了根弦,却也正因为这一根弦的缺少,对于此事,并没有出现所谓的卫道士意味,明明心底是欢喜的,却在面上摆出道貌岸然的态度。

不为他能不能爱,而为他……爱不爱……

一片花叶缓缓落下,就落到二人中央,那朱蕊红瓣,正悬在朝露的明眸前,时光穿梭,百年相携,一幕一幕,他的无上道心,他的上善若水,他的不问世事,他的闲云野鹤,他的云淡风轻。

忽然,就在那刹那,她亦觉,自己是在一抹白纸之上泼洒着水墨,她的师尊,本是那般清净无为。

一花一世界,那悬在正中的花叶打着旋的,落到了朝露的掌心。

身子微微一颤,她慌忙捂着脸,自从在他人面前哭过后,这好哭的毛病居然是越来越难以忍受了。

她忙转身,向着洞内跑去。

手臂被猛然间抓住,她下意识回过头去,却见繁花飞舞之间,师尊的一头墨发随风扬起,然后他轻轻叹气,缓缓启唇,“莫哭了……”

“师尊……”

莫沉移步上前,将朝露搂进怀中,她攥着他的袖,他拍着她的肩,“师尊便是爱你又有何妨……”

“师尊……?”迟疑的抬眼,便是爱你又何妨……便是爱你又何妨……心尖处微微一抽,酸麻痒痛齐齐涌上,而后她挪开了些身子,眼光所触,自己的发丝正落在莫沉的掌心,他面色如常,似乎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但即便如此,却也让她红了面颊。

便是爱你又何妨……

朝露揉着眼睛,将那落到半空的珍珠着了慌的接住,又揣进挂兜里,才似懂非懂的,如水的眸子凝望着莫沉,终于说道,“师尊你说的有些深奥……不过大概其我懂了……”

“那师尊,可不许对别的女子好,与别的女子那般……那般亲密!”

“师尊……师尊,你也不会爱上别的女人对吧?”抬起头,朝露张大了眼睛,恋恋不舍的离开了莫沉的怀抱。

他的怀抱,温暖若春,教她有些眷恋。

莫沉还未待回答,就听见连环炮一般的发问,将他难倒在原处。

莫沉想了想,这问题也有些深奥。

但他看了眼面前这小露儿,或许再不会有第二个女子能随他百年,甚至千年。

或许,再不会有第二个女子,能与他灵犀相通,千里之外也亦能将迷路的他生生寻回。

或许,也再不会有第二个女子,能与他说,至死方休。

“自然。”他微微叹气,一时间教朝露没有反应过来,待她反应过来时候更是娇羞不已,又埋回了莫沉怀中,愣是不敢再多言。

良久,她的脚有些麻了,身子也有些软了,莫沉才说,“一炷香时间到了,回洞中继续泡着吧。”

忽然,远处传来一声鹰鸣,那两只紧紧追随的飞鹰,上下盘旋着,似乎在与什么进行着搏斗。

那鹰鸣之声,就教朝露心底一沉。

忒那熟悉的声音。

她下意识的抬首,见远处两只飞鹰,一黑一白。

黑色那只似乎正在剧烈的挣扎,时不时发出一两声尖锐的嘶鸣,而白色那只上下盘旋,时而俯冲时而腾跃长空,时而扇动着羽翼与那黑色大鹰胶着在一起。

态势上,显着有些微妙,并不似方才那般悠闲腾飞。

细看,发觉这两只大鹰似乎在与何种物事纠缠着,朝露轻轻扯了扯莫沉的衣袖,眯着眼睛远望,口中说道:“师尊,快看,那边什么情况?”

莫沉抬首,望着那不明晰的地方,轻声说,“似乎是两雕在与一条蛇……”

朝露听师尊的话音突然落下,不觉又细细的看了过去,才发现一条巨型黑蛇缠绕在黑色大鹰身外,一瞧见黑蛇,朝露便略为心悸,不由想起了天方阁内夙白的心念,同样是条可怖的黑蛇。

眼瞧着黑鹰似乎有些吃力,双翼扑腾的愈来愈缓慢,黑蛇巨口张大,一径向黑鹰的头颅处咬去。就在刹那,白鹰从天而降,生生的撞在了黑蛇的七寸之处,撞的黑蛇半个身躯向后仰去,也就瞬间的失神,转眼便一阵狂啸,整个身子锁紧了那只黑鹰。

战况一阵紧急,连朝露都担心起那两只飞鹰,她抓着莫沉的臂膀,焦急的说:“师尊师尊,你快救救那只飞鹰。”

莫沉却未待她说完,手起处,一阵旋风般的力量便穿透了空谷,向着那黑蛇的方向袭去。当朝露瞧清楚后,才发觉这是莫沉的一柄青冥宝剑。

好在山下是一片密林,蛇身也随着山石下坠的方向,落入密林当中。两只飞鹰兀自歇停了半刻,若换做是朝露此刻在那,也恐怕不过劫后余生的余悸。

莫沉的手又微微一招,那柄青冥宝剑便收入了袖中。

她以为莫沉会让她加紧回去洞中,却谁料他却负手站在原处,眼望的却是两只飞鹰的方向。

就瞧着那飞鹰是愈飞愈近,尤以那白色大鹰为甚,双翅扇的极为迅疾,不多会便自飞到二人面前,悬停片刻。只那白鹰甫一见到朝露时候,豆大的眼睛中渗出了些微情绪,猛地向着她冲去。

朝露不由大惊失色,她以为大鹰居然要恩将仇报,所以连退两步,口中唤着:“师尊救我……我没力气啊……”

莫沉却动也不动,面上尚挂着温润的笑。

这教朝露一阵心寒,总归也知道师尊会在最后一刻解救她,却哪里猜到,此等戏弄之法也是莫沉做的出来的 。于是连蹦两步,却还是被那白鹰扑在了地上。

朝露“嗷”了一声,瞬间有了种肠穿肚烂的感觉,一波波的从内向她冲击而去。尤以肚腹处被这白鹰压的痛苦不堪,白鹰扑腾的满地灰尘,皆向着朝露的身上扫去,而它的头颅虽大,却不甘的将嘴递向朝露的额上。

“天哪……师尊……”

话未道尽,忽然她看见了白鹰尾羽处的点点桃花色,又发觉白鹰并非将嘴啄向自己,而是用力的塞到她的肩窝处,似乎在撒娇着的,口中直发出“咕咕”的叫声。

朝露有些呆愣,白鹰又连鸣叫了几声,鸣声彻天,却不忘初初的憨实本质。

“小小!!!”朝露不敢置信的喊了出来,抱着面前白鹰的脖颈翻滚起来,她自是不敢相信,眼前如此硕大身子的巨鹰,居然是没多少日前陪自己玩耍给自己领路的小小。

这哪里是小小,分明是大大啊。

翻滚几回,终于呼痛,十个朝露也抵不过一个小小的庞大,她慌忙在被压的最后一刻翻起身子,踉跄几下,总算是被莫沉扶住,定睛看向眼前的小妖兽。

从头到脚,丈许高下,头顶上一丛细长箭毛,刚劲如针。两翼紧束,感觉展开后约莫有三四丈宽。尾翼处是那越染越多的桃花色,只是若身子没这般巨大,想来还是可爱的紧。钢爪四歧,三前一后,爪大如盆,爪尖长约一尺,周身毛羽皆为白色。顾盼威猛,神骏非凡。

自己豢养的小妖兽突然长的如此威武,怎叫朝露不心花怒放,她连奔几步跑到小小身旁,挂在小小的脖子上叫唤着,“小小小小……你回来了……我好想念你啊……可是你怎么变这般大了?”

“咕咕咕咕咕……”

它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又连唤了好几声,就看那只黑鹰也蹦跳几下,跳到了朝露与莫沉身边。

这便是方才被那黑蛇裹住的黑鹰,瞧它精神略有些萎靡但不失威猛本色,一双晶亮的眼睛神气十足的打量着面前的两人,也是学着小小那般,咕咕了好几声,但似乎学的不是那般像,颇有些滑稽。

朝露也走到黑鹰身旁转了几圈,却发现黑鹰身上还带着几分仙气,不觉抚着它的发着乌光的黑羽,黑鹰似乎有些排斥,却看了小小一眼,居然将那张开的双翅缓缓放下,颇为柔顺。

朝露回身问道,“师尊,为何这黑鹰身上有仙气呢?”

“这是只灵性极高的天灵黑鹰,想来是小小的伴侣吧。”

一句话说的朝露瞪足了眼,她又是倒退两步,上下打量着两只站在面前的一黑一白的巨鹰,她的桃花鸡小小回来了!但是小小已经拖家带口的回来了!所以她跺着脚问道,“小小,你太厉害了!居然搞定一只仙禽!”

小小眼中透出几丝得意之色,那黑鹰不自觉的撇过头,似乎极为不屑。

“露儿,先回洞里吧,与它见面了总归多的是机会再说。”算了下时辰,莫沉又叮嘱了句。

朝露眨了眨眼,凑到小小耳旁轻声说了几句话,小小微微点头,她才走到莫沉身旁,突然凑过去,在那薄唇之上若蜻蜓点水一般微微亲下,旋即转身跑回了洞中。

莫沉愕然,半晌终是薄唇微抿,回过身瞧见小小与黑鹰皆是目露惊讶,不觉面红耳赤,寻个处玉石缓缓坐下。

小小与黑鹰皆服帖的收住羽翼,摇摇晃晃的挪到莫沉身后,似两个门神看顾。

莫沉望着灵泉洞,轻声叹,“青牛山……倒是又回来了……”

原来,这是那朝露待了数年的青牛山中的一座灵谷,常人是望之不见的,这座灵谷皆是云烟雾锁,站在灵谷上空看下方,也不过是枯石林立,一片荒凉。凡有慧眼之人,才可望见内中的万千玄妙。

莫沉也算是青云观的开派祖师爷,这灵谷当年初被其发现后,也算是在其中寻觅到一份属于他自己的仙缘,而后,经其当初人间修行长年累月后的建造,灵谷才算初具仙态,呈一洞天福地之景。

所以他自然是万万没想到,自己还会带着成仙后唯一的徒弟回了灵谷疗伤,也是没想到小小居然被送到了青牛山,而且短短数日便忽然变得如此巨大,恐怕也是在灵谷中寻得了仙果之故。

莫沉忽然想起,这天灵仙禽似乎是他任青云观掌门之时,从此灵谷中救出的那小黑鹰,想不到短短百年,它也成了天灵仙禽,不可不谓时事造化。

黑鹰颇为倨傲,却又极为顺从的跳到莫沉面前,不断的轻声鸣叫着,似乎在诉说着一段故事,也似乎在急于告诉莫沉什么。

现如今,小小与仙禽结伴,倒对其的妖性也有些收敛,却也算是桩妙事,所以莫沉起身,起手在那黑鹰头顶抚摸着,微笑着说,“真没想到,所谓缘,也是如此奇妙。”

小小不甘示弱的将头伸了过来,望莫沉不要偏袒,不过它似乎还未习惯如此庞大的身躯,所以还踉跄了几下,才挤走了黑鹰。

莫沉笑,似乎很是愉快。

恰在此时,他的手伸出时候,却碰见了袖间一物,不觉微微一愣。

白日黑夜,不过一瞬。

当十个日头在灵谷之中,虚晃而过。朝露睁开眼时候,已是体内余毒清除,还复清明。她捂着心口,那心口处兀自活蹦乱跳的,不觉想起进洞之后就再也不敢出去,她进来之时鼓起了十成勇气才敢明着轻薄了师尊一下,这脸皮其实薄的紧,倒真怕出去之后,不知如何自处。

不过想了想,终归是师尊应许了他二人,那么何苦害怕呢?所以她美滋滋的起身着了件洁净的花笼群,晃出了洞口。

莫沉早已等在洞外,小小与那黑鹰正在草间嬉戏着,时不时刮起阵罡风刮向二人,一时间风声大作,飞沙走石的。

直到朝露吼了句,“你们给我停下来”,这两孽畜才敢停下动作,乖乖的站在原处,小小眼瞧着又要如往常一般扑向自己的主人,被黑鹰给唤了回去。

朝露脸蛋红扑扑的,蒸了十日的灵泉,果真感觉到身轻如燕,元力充沛。

莫沉说,“身体感觉如何了?”

“嗯,很好,师尊我很好。”

他才微微一笑,却不甚喜悦的模样,这教朝露好生奇怪,牵着莫沉的衣袖便问,“发生何事了师尊?”

“夙白……”莫沉的话起调便又落下,听着朝露十分焦急。

他缓缓伸手入了袖间,再摊开掌心,一个小朱雀明晃晃的摆在了他的手中,却听他略微沉重的说,“夙白在入心劫之前,托我将此交予你。”

小朱雀,传言中,是那娆天帝君赠予所爱之人的定情信物。

一句话顿时浮上心头,让朝露回不过神来,她定了定神,口中颤抖着,问道,“交予我……作甚……”

小朱雀只是个神秘物事,当年间谁也不知道,娆天帝君为何将此物当做定情信物交予自己的爱人凤瑶。偏生在九重天上越传越大,反倒成就了小朱雀这一爱之信物的美名。

若是能得到小朱雀,倒也是桩教人羡慕的事情。可不知道为何,此刻她望着这教人眼馋的物事,却半分喜悦也没有。

就仿佛她正站在紫沉宫外,眼睁睁的看着那娆天帝君与凤瑶相互依偎的美景,他将小朱雀递到凤瑶手中,而凤瑶娇笑着要娆天亲自给她戴上。

但他犹记得,夙白交代他小朱雀时候的那桩情景。

莫沉费力从禁神咒中走出之时,已是第二日深夜,他缓缓睁开眼,微露厉色,这是莫沉第一次露出如此表情,突然间手中龙光四射,地动山摇,洞外老树连根拔起,几声急速风声过后,陡然间手底一松, 禁神咒终于被他强行突破。因着担心内中徒儿与夙白,他快速的掠进洞中,与以往的气定神闲大相径庭。

当他走进内洞之时,忽而耳听见内里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呼声,很明显是自己的徒弟朝露,不由得晃过身影,便自窜入内中。

内洞中哪里还有自己的徒弟的影子,却唯有一仙一妖苦苦对峙,虽则担忧朝露去向,却也不会不管夙白,莫沉的手中一阵疾光飞出,就向着那妖的方向。

夙白一见此景,本已苍白的脸色愈加苍白,不觉大喊了声,“放他走!”

一身黑漆的妖怪只是漫无目的的回身看了眼莫沉,在夙白的连声催促下,居然弯下腰,躲过青冥宝剑的攻击,而莫沉也应了夙白的话,未再下狠手,妖怪才不急不缓、大摇大摆的从二人身前掠过,跑出洞去。

莫沉这才返身细细查看夙白,他正被一道红色笼光整个圈住了身体,不禁蹙上眉头。

夙白抬手,颇为虚弱的,“莫要管我,这些人恐怕是别有用心的,你先去寻露儿吧。”

莫沉抬眼,见夙白面如金纸,气息不畅,似乎有些走火入魔的边境,连忙静下声道,“扣住心神,莫慌莫乱,前尘皆为幻影。”

一道清心之咒没入红光向着夙白的体内深入,他身体微晃,额上却渗入了点点细汗,绝美的面庞总算是痛楚稍减,却同样凝眉无言。

怕是要入心劫的前征……莫沉入过,所以他知道该是何种情形。但当时是的莫沉并无众多心结,何来的劫难一说,对他而言,心劫最是好过。可望之夙白此刻的情形却不太妙,所以他按下手向着那红色笼光而去,“你撤去这道防护网,我来助你。”

“去寻露儿。”夙白张开眼,声音有些急促,似乎片刻之后就会再度入定,可他的眼神却坚定的很,“我并不妨事,不过是心劫一途,夙白苦难一生,绝不会败在此处。”

莫沉起身,微微颔首,“好,我为你设下三十六道法阵,助你脱劫成功。”

“不急。我还撑得一刻,有一事需嘱托于你。”夙白伸手入怀,口中轻声说道,“不知此刻入劫需要多久,也有可能一睡不醒,这件物事你替我交予露儿可好?”

莫沉定睛一看,却见一明晃晃的玉叶托朱雀卧在夙白的掌心,而他的手轻抬,小朱雀便化作一条弧线落入莫沉手中。

莫沉只轻声说道,“好。”

夙白却不知眼前莫沉的心绪也被自己惑乱了,只是颇为虚弱的靠在墙边,轻声说,“拜托了,若我不能安然还归,此物定要替我交予露儿,余下她的安全全仗你守护了。”

所以常说造化弄人。恐怕谁也猜不透,这件前世里娆天帝君赠与所爱女子的物事,那爱不在帝后昭华。

还到今日,却让莫沉替他人赠予朝露。

朝露的心突然一阵痛楚,抬起手接过小朱雀,“师尊,你可知小朱雀的意味?”

莫沉目光清透,不见绮念。

“我是应人所托,忠君之事。露儿,你要么?”

小朱雀是娆天帝君赠予那凡间女子凤瑶之物,照实说去,朝露并不想要这件小朱雀,她的心中只有莫沉。可不知为何,她心底却有个声音在呼唤着,想要……想要此小朱雀。

这是个颇为坚强却有颇为苦楚的声音,就像是等了千年万年,终于等到了这一刻,他亲手将小朱雀给了自己那般。万般思绪齐上心头,丝丝缕缕的前尘过往似乎就在瞬间从身前飘过,而她却一晃神将其漏过,唯有那强烈的愿景徒留心头,想要小朱雀,似乎是一种夙愿。

现如今,却是夙白将此物给了自己,然他自己还陷入了心劫之中。心头处又是一阵疼痛,左边是夙白,右边是师尊,小朱雀放在自己的眼前,要,还是不要。

她缓缓叹了口气,阖上双眼,“也罢……此物若是师尊你给予我的……多好……”

莫沉的手微微一颤,他总觉着自己遗忘了什么东西,却如何也念不起,唯有在看见朝露颇为愁苦的眼色后,似乎窜起了丝丝忏悔。

他说,“露儿……”

朝露含笑,抬起头来,“师尊,你替我戴上……可好?”

莫沉摩挲着手中不甚可爱的小朱雀,沉吟片刻,便起手向朝露素朴的发间送去。

似夙愿得偿,平波一澜,中有些微的露珠从天而降,心湖之上,似乎有谁在低声哭泣,哭泣那千百年来的等待,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忽而,小小在旁,不断的鸣叫着。

却有一人的声音缓缓响起,“这小朱雀,我来替她戴上便好。”

白衣若雪,如朗朗皎月,一片晴空之下,那张瘦削了些的脸倒是笑的温柔。

他只手伸出,从莫沉的手上取过小朱雀,顾盼生辉,望着眼前一脸茫然的小露儿,一字一句极尽温柔,“露儿。”

就如同一点一滴的水,每一个字都噙着万千的情思。他虽有几分疲惫,但笑容教人如沐春风,重重的说着,“我回来了。”

好容易稳住心神,瞠目发愣,“你居然……居然真就没事了?”

一颗心扑腾扑腾的跳,眼看着就要眉飞色舞起来,就只盯着夙白的脸看了又看。

“对。欢喜么?”夙白笑,这才颇为礼貌的朝着莫沉点了点头。

朝露欣喜异常,雀跃不已的牵住夙白的手,笑的着实欢畅,“太好了!太好了!你居然闯过了心劫!老天保佑啊!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夙白的手微微一顿,倒也不慌张去抢那先机,“你担心我么?”

“是啊!不信你问师尊。”朝露用手比着莫沉,一时间脑中倒也没想太多。

耳听着夙白一笑,“我倒是看,你与你师尊在这洞天福地中,处的颇为快活。”

朝露气息一滞,面色娇红,连番跺脚,“我、我怎么会不担心你!”

“那为何我送你的簪子,你要莫沉与你戴?”一句话将小露儿逼到墙角,丝毫未理会莫沉站在一旁。

山洞里他胸有成竹的说着自己绝对不会不醒的场景忽然闯入了心底,莫沉双目凝光,再度打量了下正在与朝露相持着的夙白。。

若此坚持,还有什么难关能拦住他的?——连心劫也那般容易的度过,连从妖成仙也那般坚韧的挺过。

眼睛微微瞥向了朝露,她阴晴不定的望着夙白。

心口不觉微微一跳,难能的,莫沉忽然感觉压力很大。

就听小露儿不停的摇手摆手,却又跺脚咬牙,“我、我……”

一只手缓缓伸到夙白的臂膀之上,带着些微的力量,轻轻一按,“夙白,可以了,不要逼她。”

逼她什么?他二人心中明晓的很。

夙白的目光沉下,先睨了眼莫沉,又转眼看着朝露。她目光之中迷惘万千,就如同个倔强的孩子,明明做错了事,却又委实不甘。

所以夙白轻咳了一声,收回了手。

“我们先让夙白休息一下吧。”伸手对朝露微招,莫沉轻声说道。

“稍慢,还有件事未作。”

夙白刻意向前,却又未完全拦住莫沉,余光瞄了眼他,但旋即目光又转到朝露面上,小朱雀被缓缓举起,簪入了她的发间。

意识到此举含义,朝露顿时面红耳赤的捉着那手所在位置向后一退。

一时间,颇为微妙。

莫沉面色难得不善,却一言不发沉默的站在一旁。

而朝露与夙白对望着,两手相持间似乎也较上了劲。他向前送,她用手挡。

半晌终于是夙白微微叹了口气,收回了手,掌心处还是那明晃晃的小朱雀。

就在方才那刹那,朝露的手按住了它,并未让其入了发间,却也在那刻,教夙白瞧见了她眼神中的坚持,甚至可以说有些决绝。

可若非如此,夙白又为何会心心念着。

他双目灼灼,自我解嘲的摇头,夙白啊夙白,你成妖成仙千年,什么样的女子没见过,竟为何会对这样的女子产生了执手一生的念头?似乎对她,他是真的不太有办法的。

所以他将那小朱雀握入了她手中,见她有些迟疑,便又重重的握住。

“收好。”

“可是兰若……姐姐不是……”一抹凌厉的不太爽快的眼神瞬时浮现在他眼瞳之中,她不由气短三分,收回了后头的话。

颇为委屈的看了眼兀自沉默的莫沉,再移到夙白的面上,变得格外的复杂。

一股怒火猛然间在腹中燃烧,为了自己不敢直面夙白的勇气,也为了三人间此刻的尴尬。当一切变得不是当初时候,原来除了恼恨老天的作弄,也会恼恨自己的不争。

她狠狠的跺了跺脚,折过身子便跑,方向不明,总之便是先摆脱两人,让自己好好安静片刻。

莫沉担心朝露,起脚便要跟上,被夙白拦住。

他说:“让她静静,有些事情,不想便是永远的空白。”

“为何。”莫沉只问了两个字,他的话不带疑问,只轻轻的落在了实处。

夙白含笑,却也明白的回答,“夙白虽与莫沉上神相差甚远,但也不吝相争,不欲相让。”

所以说方才莫沉感觉压力很大并非空穴来风,不甚明朗的脑海突然灵光一线,他忽而问:“你喜欢露儿?”

夙白半晌不语,终于淡淡的答了句,“是。我喜欢。”

时间静谧不动。

两个同样出色的男子相互对望,没有所谓情敌之间的你争我夺,只是静静的站在山洞之外,任那清风缭绕,任那繁花坠落,任那天光初绽,任那碧水吟哦。

莫沉垂首,青丝如瀑,难能的挽开一个刹那绝世的笑容,“像你这般,也好。但我答应过她,我会爱她。”

“师徒往往是没有好结果的。”夙白的话很直白。

莫沉微愣,旋即轻声答,“被你爱的人,也没有好结果的。”

夙白不遑多让,“你懂爱么?你要如何爱?你会给她什么?”

渐渐的,他面色微沉,“我会给她一辈子的守护,不离不弃。守护、执着、不放手。哪怕她,爱的是你……”

夙白此生,曾对三个人行过此等誓言。他的妹妹,他的侄儿,还有她。他一直也在反思,是否自己也是不祥之体,但凡是他如此爱过的人,都未有好下场。经历过两场惊世离别后,他不想动心,也不像再许何等承诺。

不知道此刻是朝露的幸与不幸。

但是他不得不许,不能不许。

有些人,是恰似一见钟情那刻的孽缘,他却能分明感到,这一颗心系过去的时候,是莫名的沉沦,就像是一种前世的因缘,将他困兽般的心一点点的剥离开来,露出最生嫩的部分,随后轻巧的拿了去。

妹妹是不幸的,她在最后一刻用自己换回了花情。

二二亦是如此,没有二二就没有今日的夙白。

但是他却可以用尽此生,守护朝露,为了对二二的承诺,也为了自己的这颗心。

执着,似乎是夙白一生的宿命,从未改变过。不论他是妖亦或是仙,这至情至性从未离开过。

朝露将头从那棵树后微微探出,看着那边的动静。

她有些烦恼,不过好在并非致命的烦恼,就是承了那妖孽的情让她不知所措,所以只能自寻苦果的待在树后头发着呆。

眸光流转,在山洞前两人身上环视片刻,终于是缓缓舒了口气。好一种纠结的感觉。心底不断的在扪心自问着,如此坚决的推却了夙白的好,是否太过残忍。

但是仙谷之中十日,她已于师尊许下了一生的约定。若便在师尊面前就三心二意的,岂不是与那水性杨花的女子有什么区别?

摊开手,望着置放在手中的小朱雀。天上那多女子想要的物事,如今在她手里炙烫的心慌,默默的将它放入怀中,她想,该找个机缘还给夙白的。这不是她应该得的东西。

再返过身张望时候,就看夙白与莫沉恰如已经谈拢了似的朝自己的方向走来,第一次,朝露也感觉压力很大。

是的,九重天上两个如此受尊崇的神仙,现如今都表现的如此异于常人,虽然一个是自己求来的,一个是他自己幡然转变的,她甚至能联想到那些女子变化多端的脸,能联想到淹没自己的醋意。

她不过是一小小种瓜童儿,不过是一不成器的半仙,何来的天可见怜啊!所以她忽然很想对天长叹一声,小露儿时来运转啊……何其幸哉,何其悲哉,陷入了这种不堪纷扰的感情纠葛之中。

这时有一人温柔的在身旁说道,“清者自清,感情这事,但看顺其自然莫要强求的好。”

下意识的转身,才见素秦也不知何时等候在树后山壁旁很久,俨然一副教学先生般的态度,让朝露面热不已,她好奇的问,“如何清者自清?”

素秦捂着唇想了会,终于拍着腿轻声道,“谁喜欢你,与你何干?你喜欢谁,与你何难?”

朝露明眸一亮,似乎有些明白,她恍然大悟,“万事不理?”

素秦突然愁苦的一簇眉,“我只告诉你一件事,师徒什么的最痛苦了。”

“嗯?”

“素秦你又在与我徒儿说些什么牢骚话?”树前一声轻笑,莫沉缓缓步到二人面前。

他自是没想到素秦也总算出了禁宫,并且居然与夙白是同天出现,未免也太过巧合。不过修道之人本就讲究随缘,莫沉倒也未及多想,他反倒更在意素秦在禁宫中的遭遇,看他的神色虽然怡然自得,但也颇为微妙。

所以莫沉问道,“你在禁宫中究竟发生了何事?”

素秦神色微凛,总算正色道,“你知道我在禁宫中遇见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