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天雷地火

斜日照疏帘,雨歇青山暮,白鸟鸣边一半开,香霭和烟度。楼上见平湖,影隔春林雾,吹断鸾箫兴未阑,月照芙蓉露。

——明·王洪《卜算子》

巡抚衙门正堂前,几十个护卫亲兵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呻吟,其中还有几个江湖人士,战战兢兢捧着手腕;剩下站着的则手持兵器站在外围,根本不敢靠近以姜致柔为中心的那个两丈直径的圆形区域。

姜致柔手持拂尘,足尖一动,便会带起一阵惊恐的呼叫。方才那一通疾风暴雨般的出招,姜致柔只用一只手,就将巡抚衙门最精锐的护卫军队给打残了;就连最后冲上来拼命的保贵,也被她一个雷劈炸飞了青龙偃月刀,到现在仍在那一脸黑灰痴痴呆呆的唱着:“耳边厢又听得人嘶马闹,纵蚕眉睁凤眼仔细观瞧;狭路上莫不是冤家来到,奉军令谁认你旧日故好……”

弼虎站在正堂前,身边是韩秀才。苏赫巴鲁和几个手持虎枪的大汉则站成半圈守在他们前方。大部分虎枪骑兵都驻扎在外头,他们这几个人,就是总督大人最后的屏障。

弼虎打量着眼前这个姿容出尘,偏又杀气凛然的美女道士,他并不信什么神佛,可从来没有一个人能让他生出这等无力感来——

纵使面对的是老佛爷、皇帝陛下,他也是敬畏甚于恐惧;然而这个女道士的装束打扮,全然不像寻常道士那般丑陋,只看一眼就觉得像妖道;那一身素白麻衣,线条流畅、气韵不俗,那头上的玉真冠,造型精美、仙气十足,竟像是画中才有的人物。嗯,桓道长和那个被抓来的小道士,也都是仪表不凡相貌堂堂。

姜致柔扬了扬左手中卷轴:“老头儿,你要的东西,在这里。”

“老头儿?我很老吗?”弼虎气得嘴角胡须都翘了起来。

“大胆妖女!”韩秀才刚喊出口,便惨叫一声,捂着脸向后跌倒。姜致柔只眼神一凝,半块碎瓦便激射过去,正中其鼻梁。

“好好的读书人,竟跑去当奴才。”姜致柔环视全场,“老头儿,把人交出来,东西就归你。我数十下,十!”

“啪!”飞石掠至,一名虎枪骑兵应声倒下,虎枪落地,手腕鲜血淋漓。

弼虎心下恼火,小女子竟也来玩倒数,那可是本官的拿手好戏!

“九!”又是一记飞石,将一枝火枪劈碎。这枝火枪的主人,正在偷偷填装弹药准备放冷枪偷袭姜致柔。

“八!”苏赫巴鲁大喝一声,猛扑上前。

“啪!”飞石击中虎枪。苏赫巴鲁连退三步,大叫:“大人快走,我断后!”

“七!”姜致柔轻移莲步,逼上前去,盯着苏赫巴鲁的眼睛,“大块头,你不是坏人,可也不能助纣为虐!”说完,右手化作一团光影,指掌齐出,“噼噼啪啪”落在苏赫巴鲁身上。

“六!”苏赫巴鲁跌飞开去,重重落在台阶上,用虎枪勉强支撑住身子,“哇”的吐出一口鲜血。

“五。”姜致柔步步逼近,嫣然一笑,“长枪、短刀、盾牌、火枪、弓箭,还有什么办法能使出来的,可要抓紧了。”

“四。”剩下几个虎枪骑兵挺枪上前,被弼虎拦住。

“哧啷!”弼虎拔出斩马刀,双手直握,凛冽之气弥散开去,让人恍惚回到杀戮战场。

“三。”姜致柔将拂尘往腰间一挂,左手持卷轴,右手高张,五指间似有气旋流动,汇聚于掌心,宛如旋风!

韩秀才瞪大了眼,眼中尽是恐怖之色。

苏赫巴鲁想起儿时母亲讲过的那个故事,地生龙卷,是长生天的震怒!

特别是随之而来的球状闪电,有通天彻地之能!

弼虎聚气凝神,一刀挥出,势若奔雷。

“二!”姜致柔的声音忽然拔高,右掌甩出,掌中旋风拖着五道蓝色的光芒,狠狠击中弼虎手中的刀。

“当啷!”变形的斩马刀落地,刀尖插入青砖,兀自颤动。

“噗!”弼虎口喷鲜血,向后倒去。

“大人!”苏赫巴鲁飞扑上前,接住弼虎。

“一!”姜致柔掌中旋风再现。

“师妹,住手!”桓道常飞奔而来,挡在弼虎身前,双手捏诀,气动全场。

“师姐……”方四象戴着手铐,拖着脚镣,看见姜致柔大杀四方的样子,感动得涕泪横流。

姜致柔将闪电球托在掌心,漫不经心问:“二师兄几时也会道术了?”

桓道常为之语塞。师父一早就说过,自己体格过人、灵悟有限,由内而外是修不成了,只能由外而内或许能有所成。于是三十年来,他苦练拳脚兵器,终于打入一流好手之列;至于道术嘛,估计也就比余老三强那么一点点……

姜致柔望向方四象:“从小到大就知道闯祸,连这些废物都打不过。”

方四象本想说是二师兄把我打晕绑来的,可面对美丽动人杀气腾腾的师姐,竟只张了张嘴,什么话都说不出口,破涕为笑。

“大人……”桓道常退到弼虎身边,用手一探他的伤势,还好,只是被雷劈得动了气血,并无大碍。

弼虎苦笑:“桓道长真是一门英杰!”

桓道常:“此事属下稍后再跟大人解释。现在,人,换不换?”

弼虎无奈的点点头,抓方四象回来,原本就是用来交换的。谁曾想半路杀出个蛮不讲理的火爆女道士来,叫他从尽在掌握变成我为鱼肉。

“来人,开锁,放人!”桓道常喝道,又望向姜致柔,“画,拿来!”

姜致柔挑了挑眉,没给。

桓道常扭头朝两个狱卒大吼:“快点,开锁都不会吗,废物!”

两个狱卒吓得将钥匙掉在地上,捡起来,一上一下,哆哆嗦嗦的总算把手铐脚镣都打开了。

方四象得了自由,飞奔到姜致柔身旁,唤道:“师姐……”

“闭嘴!”姜致柔手一抬,卷轴横飞过去。

桓道常一把抓过,“哗啦”抖开,果然是《皋亭积雪图》!

“齐了,终于齐了!”弼虎挣扎着站起来,“去,把长卷拿来!”

韩秀才应声而去。

桓道常望向姜致柔和方四象:“还不走?”

姜致柔把玩着掌中旋风:“走与不走,关你何事?”

桓道常暗暗摇头,朝方四象使了个眼色。

方四象会意:“师姐,事情已了,走为上计。”

姜致柔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你不想看看八幅残画拼起来的样子吗?有宝藏哦!”

方四象眨眨眼,对啊,这阵子发生那么多事,都是因为那八幅残画;而今残画集齐,岂有不看之理?

很快,韩秀才便抱着已被拼接起来的长卷跑来,招呼两个虎枪骑兵一人一端拿住长卷,缓缓展开。七幅残画,已按顺序被贴在长卷之上。

“原来那些画都在他手里!”方四象心下感叹,先前很多想不明白的事在这一刻豁然开朗。

桓道常将《皋亭积雪图》交给弼虎。

弼虎走上前,将这最后一幅残画嵌进长卷一角的空位中,与已有的七幅残画连为一体,浑然天成。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长卷上,传说中太平天国的宝藏啊,线索就在长卷之中!

方四象站得远,举目望去,忽然发觉,长卷上的湖墅八景并不是按顺序排的。

譬如最北面的皋亭积雪,落在长卷上是上排四幅中左起第二幅,运河从上方流入,在《皋亭积雪图》的左侧流入长卷最左上角的《西山晚翠图》,然后拐弯向下,进入长卷最左下角的《花圃啼莺图》,再从左往右,经北新关进入下排左起第二幅的《江桥暮雨图》,由此将左侧四幅图走完。

途经整个长卷中心位置后,运河进入右侧四幅图左下角的《白**烟村图》,再从《白**烟村图》向上流入古新河与运河交汇处的《陡门春涨图》,香积寺就在陡门春涨图的上部。从《陡门春涨图》右侧流出后,运河经德胜桥,来到《夹城夜月图》,并在图右下方转弯,进入长卷最右下角的《半道春红图》。

《湖墅八景图》中的大运河并不像真实流向般自北而南直上直下,而是在长卷中国拐了两个大弯,将八处景致囊括其中。

单论八处景点,并无特别之处;难道说,宝藏的玄机,就在这自北而南的水系之中?而这条蜿蜒曲折的运河,再看之下,竟似道家阴阳双鱼之形,而鱼眼所在的位置,恰好是皋亭积雪图和白**烟村图!

皋者,水畔高地;**者,低洼之地。

一高一低,恰似黑白阴阳!

方四象若有所悟。

姜致柔:“看完了吗?”

方四象:“嗯。”

姜致柔:“看出来了?”

方四象点点头。

“呼!”姜致柔指尖轻动,长卷猛然起火。

“大人,火,火!”韩秀才惊呼。

“啊,火!”弼虎大惊失色,连忙伸手去拍长卷的火苗。

“胡子,胡子!”韩秀才大呼。

弼虎伸手摸去,唇上颌下的胡须已被点着,竟向上翘起成了一嘴卷毛。

趁着他们手忙脚乱救火之机,姜致柔拉着方四象退出巡抚衙大门外,抬手一挥。

《湖墅八景图》顿时化作一团火球。

门外大街上,一辆马车飞驰而至。胖子和老曹坐在车前,老曹驾车,胖子招手:“神仙姐姐,四两,快快,上车!”

“轰!”巡抚衙门中升起粗大的黑烟,里头乱成一团。

姜致柔与方四象一跃上车,钻进车厢。

“驾!”老曹一抖缰绳,马车飞驰而去。

马车一路颠簸,冲出武林门,沿着运河西岸狂奔不止。

“神父,你怎么也来了?”方四象发现拉法尔神父正在看师姐,“喂喂,你都一把年纪了,非礼勿视啊!”

神父笑道:“在山上养了半个月,听到的都是你的事情。”

“嗯?!”方四象立刻竖起耳朵,“都谁说我坏话了?”

神父:“就是那两个小道童啊,我给他们讲西洋的故事,他们就争着跟我说披云观的故事——什么小师叔是被四师叔四两银子买来的所以叫四两啊;小师叔长好大了还要尿床啊;小师叔十岁就去打野猪,打回来一只跟猫差不多大的小野猪啊……”

“招财进宝……!”方四象双拳紧握、目露凶光,做出杀人灭口的表情。

“当年就是看你在人贩子手里怪可怜的,我才用四两银子买了那幅画,顺便收了你。你就是个添头”一进车厢就钻到后头打瞌睡的姜致柔冷不丁来了一句。

“师姐……”方四象咬牙切齿。

姜致柔:“嗯,你小时候咬牙切齿最好玩了,长大了不愿做了,来,再给姐姐做一个。”

方四象捂上脸,立刻转换话题:“神父,在白**海古墓干掉那些土夫子的,是你的人吧?”

神父一怔,旋即一笑:“知道太多,我也是会灭口的哦!”然后拿出一块画板,递到方四象跟前,“我要去一趟上海。这幅画给你,请转交给余道长。下山时他请我画一幅西方财神的画像,我思来想去,只有这位赫尔墨斯勉强能算得上。”

方四象接过画板,这一幅用铅笔素描的人物画像,画中男子高大健硕,头顶羽冠,手持权杖,全身上下近乎**,只用极少的布料遮住裆部,不由惊道:“洋财神那么穷啊,连衣服都买不起?”

神父组织了下语言,解释道:“欧洲人崇尚身体自然之美,我们那里的神明,不论男女,大多是不穿衣服的。”

“师姐你可千万别跑去西洋飞升哈!”方四象嘀咕一句,将画板收好,“不知道三师兄会给这位洋财神穿件什么衣服。”又扭头问道,“师姐,为何要烧了长卷?好不容易才集齐。”

神父也竖起耳朵。

姜致柔:“什么长卷八景,天国宝藏,都是唬人的东西!你争我夺生出那么多是非来,不烦吗?趁着长卷集齐,我便遵了师父遗愿将它烧了,干干净净,一了百了。”

方四象:“烧了就烧了,不过我还是看出了些门道来。”

神父:“你看出来了?”

方四象:“天有天象,星有星宿,山有其脉,河有源头。医者望闻问切,堪舆分金定穴;万事万物,皆脱不了脉络二字。”

姜致柔:“什么时候学了大师兄神神叨叨的一套了。”

方四象见神父不明所以,继续解释:“短短一瞬,要将长卷看个仔细断无可能,只能一眼扫其大概。可就是这一眼,就好比我搭手正骨,一下就把到了脉络所在!”

“哦?”神父瞪大了眼,“脉络,在哪里?”

方四象:“人有骨骼经络,画有构图线索,长卷的秘密,就藏在湖墅八景构成的脉络中!”

话音落,马车猛刹车,就听胖子在前头喊:“到了到了,下车下车,谭叔已经等着了!”

巡抚衙门中,桓道常坐在青石板上,无视正堂前的一片狼藉和满地哀嚎的护卫兵丁,直勾勾的盯着闪电球落下时轰出的那个圆坑,不停的用指节敲打脑袋。

马车已经走远,衙门里救火的救火,救人的救人,乱成一团,哪里还顾得上去追。

“桓,桓道长,你还好吧?”保贵手提青龙偃月刀,他是全场状态最好的一个,还时不时哼哼两句唱腔。

桓道常木然的摇摇头。十二年来,他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一些事情,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今天师妹引来的这通雷击,仿佛劈开了他尘封的记忆。当年一幕幕重现眼前,渐渐清晰。

弼虎呆呆的看着手中的长卷灰烬,一动不动。

苏赫巴鲁守在他身边,用力拔出斩马刀。

韩秀才惊魂未定,小心翼翼地请示:“大人,是否派兵……”

弼虎摇了摇头,张开五指,任由灰烬自指缝间洒落。

没了,都没了,传说中的宝藏,也随着天火灰飞烟灭。时局艰难,民意汹汹,纵使找到宝藏,又有几成能变成军费,几成能用来实业救国?没了也好,省得叫人心存妄念,将心思花在那些虚无缥缈的侥幸上。没有一个国家,是靠宝藏来延续国祚的。断了最后一丝念想,想必上面那些人能更加清醒些。

“桓道长,桓道长?”保贵仍未出戏,拖着青龙偃月刀,上前摇了摇桓道常。

桓道常头痛欲裂。

想当年,在那座岛上,他和大师兄为了救人,义无反顾的冲进那个岛中湖,湖中岛,一路血战,连创数关,身负重伤。

祭坛前,群魔乱舞。

自己与大师兄苦苦支撑,身负重伤。

危难之际,师父与师妹现身,师父持五符为盾,师妹引五行为矛,妖邪授首,群贼**涤。

“五行天心诀,是师父的五行天心诀!没想到师妹竟炼成了师父的绝招!我想起来了,都想起来了!”桓道常痛苦的大叫一声,直挺挺的向后倒去。

运河之上,船行如飞。

胖子问方四象:“原来那个抓你的道士是你二师兄啊,他为啥要帮官府做事?”

方四象看了眼靠在后舱打盹的姜致柔,叹了口气:“人各有志。”

拉法尔神父:“帮官府做事的,未必就是坏人;每天嚷嚷着要革命的,也未必都是好人。”

方四象似有所悟。

胖子:“四两……”

“不准叫!”方四象一指戳中他腰间的肥肉。

“好好好,方道长,四象兄。”胖子连连求饶,“你们披云观,你,余观主,二师兄,还有师姐,我都见过了,一个比一个有本事。你们还有个大师兄吧?出那么大事,他怎么没来?”

拉法尔神父也露出好奇之色。

姜致柔眼皮子微微一动,仍是闭目养神。

“大师兄……”方四象没来由的一笑,仿佛想起了很多往事。

“傻笑啥啊?”胖子追问。

方四象不无自豪道:“我大师兄,那可是师父亲手带大的,翻天入海,神出鬼没,行走江湖,行侠仗义。当年他为了救人,单枪匹马独闯魔窟,连斩十八外道。就我这点小事,哪用得着他出手。”

胖子八卦之心大起:“那么厉害?来来来,赶紧说说,当年他是怎么救人砍人的,让我好好瞻仰下大师兄的风采。”

方四象理了理思绪,喝了口水,挺起腰板,拿起个竹罐在小桌上一拍,一本正经道:“话说十几年前,甲午大战,天地齐喑,我朝不幸战败,有识之士纷纷出洋留学,只为寻那富国强兵之道。当年的大师兄,那正是风华正茂,意气风发,满腔热血,一心报国……”

姜致柔忍不住“噗嗤”一笑。

拉法尔神父也乐了。

胖子一脸神往:“哎呀呀,我还以为大师兄也跟你一样不正经呢……”

方四象又是一指戳中他的腰间肥肉。

胖子连忙改口:“继续继续,一心报国,一心报国!”

方四象继续讲:“岂料一艘从东洋回来、满载留学生的大船,竟在海上离奇失踪;活下来的人也一个接一个的死于非命。”

胖子大惊:“哎呀呀,又是连环命案!然后呢?大师兄是不是跟你一样仗义出手,破了连环凶案,干掉了凶手?”

方四象叹了口气:“大师兄失散多年的妹妹就在那艘船上。”

胖子眨眨眼:“你确定是妹妹,不是相好?听说道士能成家……”

方四象抬手又要去捏,胖子连忙讨饶。

方四象:“你这么一说,倒也确实奇怪。看那姑娘的年纪,要比大师兄小上不少。大师兄自幼就跟了师父,如果真是他妹妹,他们失散的时候,大师兄才多大,哪能记得那么清楚?你能记得你一两岁时干得坏事吗?”

胖子摇头。

拉法尔神父:“人一般只对三岁以后发生的事情存在记忆。”

胖子一拍大腿:“你们大师兄定是为情所累,又不好意思说给你们听,只好说成是妹妹。你们就没问问?”

方四象看了姜致柔一眼:“那件事后,大师兄便不愿再提起这段伤心往事。”

胖子露出恍然之色:“哦……后来怎么样了,人救出来了吗?”

方四象:“那就得从大师兄开始追查真相说起了……”

欲知前事如何,且看本文前传《北斗邀星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