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沪杭铁路

江南二月柳条青,柳下陂堂取次行。杜吹香鱼队乐,草莎成罽马蹄轻。小蛮多恨身今老,张绪少年春有情。得似东吴顾文学,风前雨后听莺声。

——明·黄玠《柳塘春》

四月九日,农历三月初五,宜出行、开市。

方四象站在拱宸桥上,身后车马行人川流不息。右侧是桥西直街,三官庙香火寥寥。没错,拱宸桥也有个叫三官庙,供奉道家天官地官水官。只因桥东租界那边还有个张大仙庙香火更旺,这边就显得冷冷清清。

拱宸桥始建于明崇祯四年,由商人夏木江倡建,于本朝几经毁建。“宸”是指帝王居住之地,“拱”即拱手。本朝皇帝每次南巡必乘船沿大运河到杭州,拱宸桥桥身高耸,好似拱手相迎,因此得名。同治二年秋,左宗棠率湘军及“常捷军”进攻杭州,与太平军在拱宸桥桥心堡垒血战,拱宸桥受损严重差点倒塌,二十多年后才被修复。

已经修好的江墅铁路就在桥东偏南些的地方。铁轨从南边过来,原本在拱宸站戛然而止。实际上,拱宸桥并不是沪杭铁路杭州段的起点。真正的起点在艮山门。从艮山门出发一路向北到枫泾,与北边过来的铁轨相连。拱宸桥到艮山门这一段,则变成沪杭铁路杭州段的一条直线,专门转运运河上过来的货物。

几天前,徐策找到他,说他想得那个“一分为二”的办法,居然真的奏效了——将总图一分为二后,从枫泾镇到海宁硖石镇和从硖石镇到杭州的两条路线,看起来都是直的;而理由,仅仅是图纸太大,必须分成两份。

就是这么个简单到有点荒唐的办法,让新的沪杭铁路方案得以通过。

看到徐策脸上洋溢着的欢喜,方四象是真心替他高兴。一个人,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这件事还能造福国家、造福乡里,才是最满足的。徐策匆匆忙忙走了,接下来的两三年,他都要在铁路边度过。

再被问到修铁路的经费时,徐策说目前只筹到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有洋人银行财团想入股,被中方拒绝了。铁路不能因为钱不够而不开工,办法是一边修一边筹,实在不行,他徐策砸锅卖铁都要再凑上一份子。

方四象左手捏着的,是徐策还他的人情——一张沪杭铁路奠基开工典礼的请柬。有了这张请柬,方四象就能在重重军警的警戒下自由出入车站内外。右手捏着的,是一张认购铁路股权的凭证。他把自己辛苦攒下来的私房钱,全部买了沪杭铁路的股票。修道之人也要与时俱进。

他把那天“夜探闺房”得来的东西都给了夏钊。有了这些,相信夏钊他们已经在火车站周围布下天罗地网,只等革命党人自投罗网。让他感慨的是,自己终究还是站在了代表“进步”的革命党人对面,成了助纣为虐的帮凶。

可,刺杀大员,炸掉铁路,真的能救中国吗?

连徐策这样留过洋、肚子里有学问的铁杆革命党人,都一门心思要去修铁路。可见修路图富强才是正道。偏偏这个正道,又掌握在满清朝廷手里。想来徐策要比自己更纠结,更矛盾。可他没有犹豫,该做什么还是去做。这份坚定的心志,让方四象肃然起敬。

站台之上,沪杭铁路总工程师徐策面朝南方,负手而立,身后不远处就是大运河。无数并列的枕木垫起两条平行的铁轨伸向远方,是如此的壮观。不,应该叫夺人心魄!

“叮叮叮!当当当!”每隔一段,就会有一名技工手持工具在铁轨上敲敲打打,检查枕木和轨道的每一个连接处。

在徐策看来,这些一丝不苟弯腰作业的技工是如此可敬。三年前,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都还是毫无经验的学徒;经过洋工程师的**,熬过了挖苦讥讽甚至打骂,他们已成为合格的铁路技工。支付给洋工程师们的高额薪水没有白费,他们不但如期修完了江墅铁路,还带出了几十个合格的技工。如今,这些技工都将参与到沪杭铁路的建设中;他们当中的佼佼者,再经选拔进修,完全可以成为中国自己的工程师!

“这些人,都是人才,都要留住!”徐策自言自语。

不远处的助手连忙掏出小本装模作样地记下。

徐策跃下站台,走到铁轨旁,蹲下身去,伸出二指,在铁轨上轻敲两下。

他笑了,像是在欣赏一件优美的艺术品。这件艺术品是如此的冰冷无声,可仍能想象通车后火车隆隆驶过,车站人声鼎沸的场景。一旦通车,从杭州到上海的运输时间将缩短一半,运力将提升一倍,普通百姓早上搭最早一趟车从杭州出发,在上海办完事,坐最晚一趟车就能返回。这在以前是不敢想象的!

徐策跨过左侧铁轨,脚踩枕木,在右侧铁轨上坐下。说实话他很烦这种虚头巴脑的奠基典礼,直接开工就完了;花在典礼上的钱,能多铺好几米铁轨。可他也知道,在中国,没有朝廷和官府的支持,民间是不可能做成什么大事的。

沪杭铁路名义上是朝廷的,实际上却掌握在出资的两省工商界手中;铁路一通,商业兴盛,工商界的实力将更加强大;而工商界中大多数人都是同情并支持革命的。这是阳谋,朝廷无论如何都没有理由阻止的阳谋。身为革命党,他非但不能阻挠,还要以最大的热情投入其中。早一日修成,革命成功便能早一天到来!

徐策能猜到官府把开工奠基典礼放在拱宸桥而不是真正的起点艮山门的用意,因为拱宸桥旁边就是租界;把典礼放在租界旁边,就是为了震慑洋人、彰显决心。

徐策走了,他要去艮山门,那里才是他的战场,有很多事情等着他去做,他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无聊的仪式上。

车站候车厅,杭州知府顾展元端坐养神。

十天前,他就带着他跟几名精干吏员离开府衙,在运河边住下,每天都去铁路边查看。

顾展元如此上心,只因连接浙江和上海铁路的动议是他在上一任任期时提出的,并得到了省府和工商界的大力支持。奏折上去后没多久,江苏方面也跟着上奏,表示同意浙江方面的动议,愿意两省一同开工,用铁路将东南最繁华的苏松常与杭嘉湖地区连接起来。

上海境内原本就有铁路,此番只需将原有铁路延伸到上海与浙江交界处的枫泾镇即可,工程量不算太大;浙江境内却是开天辟地头一回修铁路。

为了积累经验,顾展元和汤寿潜等人决定先集资在省城杭州修一段短的,就是现在的江墅铁路。原本计划走城西,从西城墙和西湖景区之间穿过,直达钱塘江畔,后因各方抗议,就采用第二套方案,走城东,沿着东城墙由南向北设闸口、南星桥、清泰门、艮山门、拱宸桥五站。整个工程由浙江工商界出资,从规划选址到勘察施工都采取招标的方式,所有学徒都是浙江各类学堂中的佼佼者,每一步都是从无到有。一年后铁路修完,起名江墅铁路,意为从钱塘江到湖墅大运河,全长不过三十里,打通了钱塘江码头到拱宸桥运河之间的货运。

江墅铁路贯通后,在铁路局的倡议下,省府正式启动沪杭铁路浙江段工程。

顾展元极目远眺,铁路在视线尽头拐出一道漂亮的弧线,越变越窄,最后汇成一个小点消失在地平线上。顾展元突然发现,心中对于靠铁路来获得嘉奖迁升的那份执念居然不那么强烈了。

身在公门,面对各房吏员、三班衙役和无尽的公文,整个人就跟魔障一般,总想做点什么事情来证明自己,获得上司的肯定,为升迁添砖加瓦;而今站在铁路前,周遭豁然开朗,早年读书时那份济世安民的情怀仿佛又回来了——只消铁路修成,于国于民有利,就算再干三年知府依旧得不到迁升,又有什么关系?

两省绅商百姓只消谈及这条铁路,就少不得会提到自己;那些出风头伺候上司的事情,就留给其他人去做好了!

顾展元也走了,铁路开工,就没他杭州府什么事了。

日头高升,越来越多受邀前来观礼的人陆续赶到拱宸桥畔,打算一睹铁路开工盛况。今天对浙江省的官员和工商界来说是个值得纪念的大日子——几经波折的沪杭铁路,终于要开工了!

这条铁路凝聚了全省工商界的无数心血,是民族资本在收回四府矿权、修建江墅铁路后的又一项壮举。不仅参与其中的工商界人士悉数到场,就连省府各级官员,在听说总督大人会亲临现场后,也纷纷以各种理由前来——总督大人亲临,不管他只是匆匆露一面,还是会说上几句,那都是一个姿态;在官场上混,做不做事不重要,犯不犯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跟上级一条心、站对边。

杭州府下辖的仁和县令和钱塘县令是最忙碌的两个人。江墅铁路起点在钱塘县境内,终点在仁和县境内,铁路从两县境内穿过;虽说是在仁和县的拱宸站开始往外修,可钱塘县令一样的忙里忙外不敢怠慢。

这半个月来两位县令没有一天休息,天天过问铁路的事,隔三差五就往铁路上跑。倒不是他们有多勤快,也不是闲着没别的事做——而是铁路是省城、省府甚至总督大人都很看重的大工程,做下属的谁敢怠慢?

今天一早,浙江巡抚也提前到了,只苦了两位县令,一头要顾着工程最后的验收,一头还得伺候巡抚大人。就在刚才,府台大人不知为何突然离去,两位县令还没来得及揣摩,就传来两江总督、江苏巡抚一行车驾即将抵达的消息。

两位县令立刻分工:钱塘县令立刻赶去通知巡抚大人,由省府方面先行赶去迎接总督大人;仁和县令则赶去通知铁路公司和浙江绅商,让他们早做准备。

日头升高。

从各地赶来的绅商名流、各府差役、维持秩序的军警陆续到齐,与他们同来的还有一截从闸口方向开来的火车头,再加上从附近闻讯赶来围观的百姓,火车站旁慢慢热闹起来。黑乎乎的火车头沿着铁轨从南面缓缓驶向拱宸桥,钢轮在铁轨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陆尔庆打了个喷嚏,掏出手绢在口鼻处轻点几下,那天落水回来,害他得了重感冒,五六天都不见好,至今仍只能用一个鼻孔呼吸,头昏脑胀强打精神跟在父亲陆水根身后,奋力挤在浙江工商界的第一排。

胖子倒没他那么费劲,他体重大、分量足,往那儿一横就是一堵肉墙,寻常人根本挤他不动。他是三天前离开墅园的,身上的烧伤已然好得七七八八;在白**海被水淹火烤过之后,他突然发现之前与谁都和气这等活法太没劲,太容易受欺负了;回去后,他一改之前见了父兄便唯唯诺诺的风格,不仅主动要求同来,还带了把黑色的钩柄伞跑前跑后张罗事儿,大有公子风采。做人嘛,就是要痛痛快快,胖爷我都是在鬼门关走过一回的人了,没什么可怕的了!

陆水根扭头问陆尔庆:“先生什么时候到?”

陆尔庆:“说是会提前一天到,不知为何还不见人。”

胖子:“大人物出行,岂能叫旁人知晓行踪?人人都知道了,他也快完蛋了。”

陆尔庆瞪了他一眼,刚想开口,就听陆水根道:“话糙理不糙,是这么说。”

胖子:“爹,这里闹哄哄的,我出去打听打听消息,看看大人们什么时候能到。哥,你身体不好,好好陪爹哈!”

陆水根“嗯”一声,表示同意。

陆尔庆本想说几句,无奈又是一个喷嚏,嗓子里痒痒便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胖子挤出人群,朝一侧跑去。

一天前,拱宸桥畔,桥西直街。

方四象站在屋顶,脚下是桥西直街的那座三官庙。观里住着两个年过半百的老道,终日里冷冷清清,不见几个香客来求签算命,惨淡经营。方四象来到后,意外的发现道观三清正殿(如果那也算正殿的话)顶部的屋脊,居然是整条街的最高点。

方四象果断给观里捐了二两银子的香火钱,一手推拿正骨的绝活更是让两个老道士大叫舒坦,便大大方方在观里住下。至于他没事就爬上正殿屋顶踩在三清祖师上头算不算僭越,两个老道士直接选择无视——人家说不定是在上头汲取天地之灵气、日月之精华,没准哪天就跟对岸的张大仙一样得道飞升成一方神仙。

站在屋顶,大运河尽收眼底,运河对岸那条铁路更是看得清清楚楚,由南往北,与大运河平行伸展,在拱宸桥站前一分为二,变成左右两副铁轨,如果有两列火车同时开到,南边来的火车走右侧的岔道,北边来的火车走左侧的岔道,错身而过后,再驶上合拢的干道,互不影响。唯一的问题是张大仙庙离拱宸桥近,离拱宸桥站比较远,想要有所行动,就得提前从拱宸桥绕过去。

杭州府早在几天前就为通车典礼做好了准备,在离铁路一百米远的地方用木桩、铁丝拉起双层警戒线,路口等紧要处还摆上了拒马,足以将围观人群堵在外面。数百名手持棍棒盾牌的团练已经正在进行最后的演练,明天这个时候,他们守在警戒线内侧,面朝人群,严阵以待。

在警戒线的两端,北边正对拱宸桥、南边正对湖墅八景之一西山晚翠的地方,分别设有两处临时指挥所,钱塘和仁和两位县令和他们属吏分别驻扎在那里。他们没有资格列席剪彩典礼,他们的职责就是维持治安,确保典礼顺利进行。数十名由杭州府派出的军警则站在他们身后,充当一线团练的预备队。

铁路线对面比较开阔,紧挨铁路地基的一侧用细石子铺出一条路来,想必是留给前来参加通车典礼的大员车队通行的。一座红色木制观礼台拔地而起,周围插满旗帜,也有若干军警轮值守卫。

“看来他们是把铁路当做第二道屏障,担心刺客混在围观人群中出手。”方四象摸了摸下巴,如果他是刺客,首先考虑的应该是撤退路线,除非他如荆轲般抱定必死之心。刺客一定也知道官府会严加防范,所以定会以一种谁都想不到的方式出手。方四象陷入沉思。

典礼现场,铁路一端。

“北面人多,还是我们的重点防范方向,刺客绝不会傻到在人群里扔炸弹!”夏钊据理力争。五天前,他被抽调到浙江省警备厅的特别行动队并出任其中一个小队的小队长,参与到这次规模空前的安保行动中来。他从一开始就看不上那些针对普通老百姓的防范措施,认为沿警戒线一字守卫是在浪费兵力;建议外松内紧,将兵力集中编组成几个独立的机动队,每个机动队分片包干,驻扎在要冲处,一旦有变,立刻驰援。

不论是桥东租界还是桥西百姓,听说今天有大人物要来,纷纷拖家带口,推着小车,载着各种小吃特产涌向火车站。运河上也是大小船只云集。早已赶到的江浙两省绅商云集在观礼台西侧,上千人挤在一起翘首以盼。

“万一刺客混在人群中呢?万一刺客先在人群中扔个炸弹,趁乱接近各位大人呢?我们当差的,做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队长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警官,这种有朝廷大员出席的场面是最叫人头疼的,做好了应该,只要出一丁点状况,轻则罢职处分,重则捉拿问罪。这趟差事,但求无过,不求有功,真要出什么事,他就可以直接回家了。

夏钊:“队长,就算刺客混在人群里,并且在人群里扔了个炸弹制造混乱,你觉得他还有第二次出手的机会吗?”

队长对夏钊这个聪明上进的年轻人印象不错:“所以要把观礼台设在铁路对面,降低炸弹爆炸的危险。就算刺客用枪,他不可能在人群中开枪吧?想要找个视野开阔足以瞄准的地方不容易,这样的地方,只能在人群后面,镇子外面。”

“以枪的射程,取人群到镇子的中心点,穿过人群到隔离带,再到铁路,还得再飞一段才能到观礼台;而观礼台前面的那些旗帜,就是用来干扰视线的!”

“在这段距离内,就算刺客瞄准某个人,也会因为距离的问题枪弹下落,打中观礼台,更大的可能是根本打不到!各种各样的洋枪土枪我摸了二十年,除非刺客神通广大到能混到各位大人身边。真要那样,就不是你我兄弟的责任了。”

夏钊不得不承认队长说得有道理,不论是用炸弹还是用枪,现场的环境对刺客来说都十分不利。如果他是刺客,一早就来勘察过现场,一定也会发现这两种办法的弊端。那么刺客就只剩下靠近下手一种选择。夏钊扭头望向西面翘首以盼的两省绅商,心中猛一激灵,刺客会不会就藏在他们中间?

大半个钟头后,两江总督的大旗终于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中。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从上海方向过来的不是一支车队,而是一支马队!

“怎么会是……骑马?”仁和知县有些发懵,朝廷官员出行,不都是坐轿子的吗?即便武将也很少有骑马赶路的。

“啊呀,糟了!”胖乎乎的浙江巡抚保贵突然叫起来,“你们看,你们看,他们怎么从那边过来了?观礼是在这边啊,是不是没说清楚啊?”

被他这么一嚷嚷,官员们这才发现,总督大人的马队居然是从铁路对面,也就是西侧由北向南而来;而他们之前的所有布置,西侧都是警戒线和隔离带,所有典礼仪式都安排在铁路东侧举行。

“完了完了,这可是原则性的大错误啊!”不少官员心中暗叫。

“抚台大人,您可得拿个主意啊!”省府学政第一个大叫。在场官员就数保贵级别最高,还是旗人,由他来顶缸最为合适。

“是啊,这可如何是好啊!”一众官员齐齐装傻,可怜巴巴的望着保贵。

“一群笨蛋,这不赶鸭子上架吗!”保贵心中暗骂,又不能发作,在下级面前得保持上官的威严和镇定。他是清廷宗室,外放到江南来挂职历练,很清楚自己肚子里有几斤几两墨水,也知道江南地方不好管,索性放手不管,履职以来奉行无为而治,平日里游山玩水,大事小事一起糊涂,对谁都是一副客客气气的姿态,居然博得了不错的口碑。浙江几年来也没出什么乱子,各项收入反而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