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夜探闺房

官园树影昼阴阴,咫尺清凉莫浣心。桃李别教人主掌,烟花不称我追寻。蜩螗晚噪风枝稳,翡翠闲眠宿处深。争似出尘地行止,东林苔径入西林。

——唐·齐己《移居西湖作两首》

大兜路上,红灯高挂。

运河之中,丝竹袅袅。

慕青莲端坐竹椅之上,低眉轻唱。陆尔庆坐在她对面,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佳人,毫不掩饰心头的火热与倾慕。小舟之中,除去船工,再无旁人,也不会再有人来到。为了这次单独的约会,陆尔庆特地订制了一套崭新的洋装和皮鞋,项间打着精致的领结,前胸口袋里还插着一块雪白的手绢,文明棍则摆在一边,举手投足间颇有几分沪上十里洋场公子哥儿的派头。

“此等打扮,应当能让她心动吧?”陆尔庆如是想。他对自己的样貌仪容还是颇有自信的,自打成年以来,前来家中登门求亲的亲眷媒婆便从未断过。可任其说得天花乱坠,陆尔庆只给了她们一个评价——庸脂俗粉。若非老娘以死相逼,他怎会娶回那个没见过世面的小脚女人?他堂堂陆家长房嫡孙、人品才学皆是上上之选,包办婚姻是他的耻辱。他将所谓的“妻子“扔在院中面都不见,拒绝了所有的妾室人选,只为找到那个能叫他怦然心动的女子。

现在,她就坐在自己面前,指行兰花、声色婉转,心无旁骛。

陆尔庆有些痴了。他本不爱听曲,对戏文中那些期期艾艾凄凄惨惨的**也不感兴趣。作为新思潮的拥趸,他想要的是轰轰烈烈的爱情,不落俗套的追求,离经叛道的婚姻,最好家中还能强烈反对,自己一怒之下携美私奔,那才更显自己的与众不同、卓尔不群。

慕青莲偶尔一瞥,触到陆尔庆炙热的目光,旋又避开——你们这些男人啊,又有几个是真心来听曲的?自己越是矜持,立下的规矩越多,愿意花大把钱财来听上一曲、看上一眼的男人便越多,反倒成就了自己的名声。眼前的陆家大公子,不过是众多仰慕者中不那么讨厌的一个罢了。至于山越,这个榆木脑袋,对着自己连话都说不清楚,凡事就想用拳头解决,想来也真真好笑。

一曲唱罢,慕青莲望向陆尔庆,盈盈问道:“时候尚早,公子可还有想听的曲子?”

陆尔庆心里“咯噔”一下,让自己来选曲,岂不是赶鸭子上架?不过他仍是不动声色的保持着翩翩风度,微笑道:“只消是姑娘的曲子,哪一首都别有韵味。”

慕青莲浅浅一笑,也不说破,这个陆家大公子,至少比山越会说话多:“如此,我便自选一首,还请公子勿要见笑。”

陆尔庆抬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青莲居中。

“七……八……九……”管事嬷嬷一遍又一遍数着桌上的鹰洋,嘴角尽是喜色。摊上个有钱少爷就是好,出手大方,今晚一趟的进项,比得上平日里两趟。她是一年前被慕青莲招来的,前任嬷嬷因为不满慕青莲卖艺不卖身,一个劲儿的撺掇她“下水”,被慕青莲扫地出门;因此她很清楚自家姑娘的底线,除了有些贪财,别的事情上倒是尽心尽力。

“有些人啊,就是目光短浅。”管事嬷嬷挖苦了前任一句。她很满意现在的生活,每一单生意,她都能有两处进项,一是客人为了预约上慕青莲给的小费,二是事后的分润。每单的进项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一年下来,竟也攒下了儿子一半的老婆本——明年这个时候,她就能给儿子在城里置办一套房子,风风光光的娶个媳妇儿进门;后年这个时候,说不定就能抱上孙子。

“啪!”屋外突然传来一记响动,像是花盆被打碎的声音。

“哪家的野猫!”管事嬷嬷一把将鹰洋抹进布袋里,提起油灯朝门房外走去。

“呼!”一阵风过,管事嬷嬷只觉眼前一黑,便缓缓向后倒去。

来者身穿黑衣,一把托住她,嘀咕了句“真重”,便将她拉回门房,放回凳子上,身子朝前,摆出趴在桌上睡着的样子。

黑衣人早已摸清,青莲居中都是女人:慕青莲外,还有一个贴身丫鬟,此刻正在运河边,要等慕青莲那边送走客人才会陪她一同返回;一个管事嬷嬷,就是方才被点倒那位,负责打理青莲居的日常事务;一个烧饭的阿婆,只在外间,不会进到内院;一个操舟的船工——船工是个五十多岁的哑巴大叔,平日里都住在外面,有活儿了才会过来接人,将人送到便自行返回。此时他点倒了管事嬷嬷,慕青莲和贴身丫鬟又外出,青莲居中便静悄悄的再无他人走动。

很快,黑衣人便摸到了慕青莲居住的内院,没有推门,轻巧的翻墙入内。

轻歌慢曲中,陆尔庆竟生出一丝困倦来。他用拇指狠掐食指,妄图用痛感来驱散困倦。可慕青莲的歌声实在是太……催眠了,真不晓得那些文人才子们是如何熬过三天三夜的水陆堂会的。若非有心佳人,他在不会把时间浪费在百无一用的听戏上。哪怕是去棉纺厂监督工人干活,闻着机油的味道,也要比听这靡靡之音带劲。不过他还是努力保持镇定,脸上始终维持微笑倾听的表情——喜不喜欢与认不认真是两码事,面对佳人,最起码的尊重还是要有的。

慕青莲则完全沉浸在越剧绵软的曲调中,时而顾盼低眉,时而玉指轻动,并未注意到陆尔庆的神色。

坚持了一段,陆尔庆发觉掐手指已不管用,只好随着慕青莲的曲调摇头晃脑打起拍子来。

慕青莲以为他懂得越剧,便不加停歇,顾自往下唱去。只苦了陆家大少爷强打精神,努力让自己保持优雅的姿态。

院内草木憧憧,月光将脚下蜿蜒的石子指向前方的二层小楼。这里就是慕青莲和贴身侍女居住的地方了。黑衣人如是想。他依旧不敢大意,夜闯民宅,还是女子居所,可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

小楼的门没锁,轻轻一碰便开了。

黑衣人点了个火折子,照出一小片光亮。黑衣人犹豫片刻,还是寻到一盏油灯,用火折子点着,端起油灯快速寻找起来——只消有人朝小楼看上一眼,发现火光,就会想到有生人潜入。可他必须冒这个风险,与被人发现相比,时间更为重要,毕竟他并不知道要找的东西藏在何处;就算有人发现并赶来,大不了跟刚才一样将其点倒。

小楼不大,一层是前厅、侍女的房间和储物间,重要的东西应当不会藏在一层,所以黑衣人粗粗一看便跳过一层,直接跑上二楼。

掌声响起。

陆尔庆决定不再忍耐:“姑娘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今夜有幸得闻,实乃陆某平生最大的快事。”

他一说话,慕青莲只好停下:“能耐着性子听完三曲的人也是不多,公子真是有心人。”

陆尔庆心道可不是,若非秀色可餐,本公子可没功夫在船里坐上一个多钟头,吹着河风连哈欠都不敢打。

慕青莲:“时候尚早,不知公子还想听什么曲子?”

陆尔庆险些翻下河去,定了定神:“姑娘唱了许久想必也累了,如此良辰美景,你我不如聊聊人生,谈谈理想?”

慕青莲“噗嗤”一笑,寻思这陆公子想必是想聊天跟自己套近乎:“但凭公子做主。”

一句“但凭公子做主”,直撩得陆尔庆心花怒放,困意全无,不由挺起胸膛,清了清嗓子:“不知姑娘可曾听说过《革命军》?”

慕青莲神色一动,《革命军》,她倒是听山越提起过。

“扫除数千年种种之专制政体,脱去数千年种种之奴隶性质,诛绝五百万有奇被毛戴角之满洲种,洗尽二百六十年残惨虐酷之大耻辱,使中国大陆成干净土,黄帝子孙皆华盛顿,则有起死回生,还命反魄,出十八层地狱,升三十三天堂,郁郁勃勃,莽莽苍苍,至尊极高,独一无二,伟大绝伦之一目的,曰“革命”。巍巍哉!革命也!皇皇哉!革命也!”不等慕青莲回话,陆尔庆已顾自念了起来,声调不觉变高,惊起河上浪花朵朵。

操舟的船工朝陆尔庆投来一瞥,无奈的摇摇头,这年头还真是什么人都有,什么话都敢说。

陆尔庆兴奋不已:“《革命军》乃千古顶顶振聋发聩之文章,姑娘若是愿意,我愿为姑娘一段段解读。譬如这段:革命者,天演之公例也;革命者,世界之公理也;革命者,争存争亡过渡时代之要义也;革命者,顺乎天而应乎人者也;革命者;去腐败而存良善者也;革命者,由野蛮而进文明者也;革命者,除奴隶而为主人者也。是故一人一思想也,十人十思想也,百千万人,百千万思想也,亿兆京垓人,亿兆京垓思想也。”

慕青莲面带微笑,努力保持优雅的姿态。三曲唱罢,她竟也有些困了。

按照陆尔庆的估计,几段《革命军》下来,慕青莲就会像那些憧憬新生活的女子那般,为自己的才情所倾倒,再不济也能拉近彼此的距离;到时候小窗夜读、促膝长谈也不是没有可能。

黑衣人在二楼找了一圈,终于在闺房隔壁的书斋中发现了疑似物件。

小舟上,陆尔庆昂首挺胸、单手叉腰、挥斥方遒,仿佛江山美人尽在我手。

慕青莲忍不住用拇指狠掐食指,强打微笑。她终于明白,在面对一个自己完全不感兴趣的话题又无法回避时,最好的办法就是纵身往水里一跳,或是将对方打入水中。

小舟剧烈的摇晃起来,慢慢向岸边靠近。

陆尔庆浑然不觉,依旧慷慨激昂。

船工摇了摇头,撑杆向水中猛地一送。

小舟“哗啦”劈开河水,重重撞在岸边的青石上。

“扑通!”陆尔庆站立不稳,一头栽进水里。

慕青莲惊叫:“陆公子!阿叔,快救人!”

船工摇摇头,将小舟停稳,示意慕青莲先上岸。

慕青莲看出船工是在为自己解困,提起裙摆迈上岸边。

船工伸出撑杆,探到陆尔庆面前。

所幸运河水不深,陆尔庆在水中扑腾几下,一把抓住撑杆,被船工拖到岸边。

慕青莲的丫鬟闻讯赶来,大惊:“怎地又是他,每次都掉水里!”

陆尔庆手脚并用的爬上岸,一场慷慨激昂的风花雪月就这么毁了,当真是欲哭无泪,狠狠打了两个喷嚏。

丫鬟搀着慕青莲:“这位公子,春寒水凉,赶紧回府换身衣服吧!我家姑娘也受了惊吓。天色不早,是该回去了。”

船工将文明杖递还给他。

陆尔庆伸手接过,拱手道:“好,好,我不碍事,姑娘千万保重!”

“勾勾画画,倒像是一幅地图……”黑衣人将翻出来的那沓纸放在油灯下,用身体挡住火苗朝窗的方向,一页页翻看起来,上面有的标注着文字,有的只有线条,在一张纸的正中间,还赫然用毛笔画了头缺了一只耳朵的老虎!

“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耳朵,一只没有尾巴,真奇怪,真奇怪……”黑衣人忍不住哼哼起那首法国儿歌来,看来毫不起眼的青莲居,还真有可能是革命党人的秘密藏身之处。

黑衣人继续往下翻看,越看越惊,画这些画的人,其野心和胆量还真不是一般的大!一边看,一边抽出几张比较重要的叠起来收进怀里。就在这时,楼下院中忽然传来女子说话的声音:

“小姐,我好想看到楼上亮了一下,现在又灭了。”

“定是你犯困看花眼了,三更半夜的除了贼,哪个会跑来点灯?”

“那更要当心了,万一真是贼……”

“运河边有钱的宅子要多不少,我们这小院普普通通毫不起眼,又有哪路毛贼会盯上?你早些睡吧,我自提灯上去。”

“好吧,小姐,走楼梯当心些啊,有事就叫我。”

“晓得了,比嬷嬷还啰嗦,当心嫁不出去!”

“小姐不嫁,我也不嫁。”

接着便是有人塔上楼梯发出脚步声。

黑衣人连忙吹灭油灯放回原位,并将剩余大部分纸张塞回抽屉。他来时观察过二层的布局,上下只有一个楼梯,想要避开来人脱身,就只能跳窗;窗下除了草木,还有一小片花圃,跳下去倒是摔不死,就怕乌漆墨黑的又踩到什么瓶瓶罐罐,崴个脚就不妙了。

犹疑间,脚步声已近。

黑衣人连忙闪躲到一边,屏住呼吸。

脚步声停下,紧接着是“吱嘎——啪”一长一短两声响,从方向上判断,应当是二层的门被关上了!

她居然把门关上了,她想做什么?!难不成也是个高手,要来个瓮中捉鳖?黑衣人心念飞转,现在连跳窗的最好时机也错过了,只消她一点灯,自己就会暴露。经验,还是缺经验啊,夜探闺房这等大事,草草上阵,果然后患无穷。

胡思乱想间,脚步声走近。

“是你吗?”女子轻声问道。

什么情况?还叫得如此……亲热,不对,是暧昧。

黑衣人暗自寻思,莫非这女子私底下有个相好,每回都要玩这等躲猫猫的游戏来相见?

“就知道是你。”女子话语中多了几分戏谑,“每次都偷偷摸摸来,这里就这么大点地方,每一寸都是我亲手布置的,你又能藏到哪里去?”

黑衣人头皮发麻,居然被个女子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真是……大大的失策啊!

女子又上前几步,嗔道:“再不出来,等我找到你,可要罚你了哦!”

“啊呦这江南女子说起话来怎地这般软绵绵?”黑衣人感觉到了危险在迫近,悄悄往后退了一步。

“你不敢进我的闺房,每次只来这书斋小坐,写写画画,叫人好生不懂。”女子哀怨的叹了口气,突然道,“我看到你了!”

黑衣人吓了一跳,胳膊肘撞在墙壁上,在静谧的空间中格外刺耳。

“哎!”女子幽幽道,“上回就是躲在那里,你就不能长进些,把自己塞进五斗柜里也好嘛……”

黑衣人一阵无语,五斗柜都是抽屉,你倒是把自己塞进去试试……边想边退,又撞在一个架子上,发出更大的动静。

“我……”黑衣人没头没脑的蹦了一个字出来,连声音都变了。

“别以为你装陌生人我就认不出来了!”女子步步逼近,居然没有点灯的意思,似要在黑暗中继续猫捉老鼠的游戏。

黑衣人欲哭无泪,姑娘啊,我真不是来躲猫猫的,求放过……

女子停下脚步。

黑衣人退无可退。

两人之间,只有一尺多的距离。他甚至能听到她的喘息。

她抬起手,缓缓向前。

“姑娘,你胆子也太大了吧,我要真是个飞贼,或是采花大盗呢?”黑衣人欲哭无泪,忽觉一双手按在了自己的胸膛上。

“她!摸!我!”黑衣人瞪大了眼,如遭雷击。

“这坚实的胸膛,便是女人最好的倚靠。”女子缓缓道。

“我真不是你情郎哇!”黑衣人在心中大叫。

女子靠了上来,吹气如兰。

黑衣人暗叫,住手,住手,你再**,我就要动手了啊!

女子丝毫没有住手的意思:“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你舍不得我,可又说不出口,只好偷偷跑回来。你们男人呐,会说的没真心,真心的不会说。”

黑衣人忽觉鼻子一痒,当是一缕发丝跑进了鼻孔里,再加上陌生女子的体香,再也坚持不住,猛地打出一个喷嚏!

“你!”女子刚发出半声惊叫,便软软倒下,再无动静。

“好险!”黑衣人抄住她的腰身,没叫她砸在地板上惊动楼下的丫鬟,触手之处柔若无骨,竟是分外轻盈。他怕伤到她,下手便留了几分,不似对管事嬷嬷那般用力。

“真成偷香窃玉了(liao,第三声)……”黑衣人无奈摇头,等了片刻,见楼下周围没有动静,索性点上油灯,将女子抱回闺房,轻轻摆在绣**,心想还是先去书斋把正事办完。走到闺房门口,黑衣人突然止步,转身,又走回来,在绣床前弯腰俯身,一手叉下巴,一手提油灯,仔细打量起眼前这位越剧名伶来。

女子浑身动弹不得,却能依稀感觉到黑衣人的迫近,心中不由一阵酸楚,自己苦留了二十年的清白之身,今夜就要断送在这采花贼之手了吗?想到此处,不由大恨那负心离去之人;那一晚,只消你再向前一步,我便是你的人了,又岂会落到今天这般田地……

闪烁的火光中,**女子五官精致、肤色白皙,倒是个标准的江南美人儿。

黑衣人从头往下,边看边念叨:

“眉毛太淡;鼻子形状不错,可惜不够挺拔。”

“人中好长,怎么南方女子大都长个大人中,这可是悍妇之相啊!难怪方才步步紧逼如此生猛。”

“有法令纹,看起来不深,等年纪大了可难看了。”

“嘴唇太薄,唇薄福薄。”

“颧骨高、下巴尖,克夫相啊,碰不得,碰不得!”

“肩膀太溜,撑不起衣服,不大气。”

“胸嘛,躺下一马平川,想来也不会很大,怎地现在的男人都喜欢平的?”

“腰倒是蛮细,算是唯一可取之处。”

“腿也不够长,配上软塌塌的肩膀,再好的衣服也穿不出气韵来。”

“总归比师姐差远了,这等庸脂俗粉,还有人花大价钱来捧,莫名其妙,真真是莫名其妙!”

黑衣人摇摇头,提着油灯走了,边走边叹:“牝鸡司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女人喜欢小白脸书生,男人喜欢病怏怏女子,难怪国运不隆,声威不再。”

黑衣人走后,绣**的慕青莲猛地抽搐两下,气得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