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妙手解难

一抹夕阳低远树,分明翠敛西山,苍苍松桧锁禅关。疏钟残磬里,倦鸟亦知还。谷口樵苏归路晚,六桥流水潺潺,行人指点有无间。天风吹散尽,露出豹文斑。

——明·聂大年《临江仙》

桓道常没再回自己房间,省得跟被自己打成重伤的拉法尔神父见面尴尬,而是去大师兄房间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就辞别众人下山去了,很守信用地没再提画的事,临走还打包了一大块野猪肉说是带着路上吃。

方四象一直把他送到山下,分别前才问:“师兄,你现在算哪一头的?”

“总归不是革命党。”桓道常丢下一句话就走了,把他噎得够呛。

方四象回到山上,趁神父还在熟睡,给他换了药。

神父醒来后看见他坐在床边竹椅上,就猜到他有话要问:“你想知道为什么是两幅画。”

方四象摇头:“不管是几幅,现在都没了。我能理解你们为什么要回来,但不明白为什么要带着那幅画回来。既然带着画回来,之前又死了好几个洋人,就该知道带着画很危险;既然危险,之前为何要配合我来引蛇出洞?如果是为了集齐八幅画,你们的计划已经失败了。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神父静静听完,没有马上回答。

方四象凑过去,压低声音,半开玩笑道:“你们不会是想凑齐八幅画找到宝藏,拿出钱来修铁路吧?”

神父眼神一颤,嘴角**。

他的表情被方四象看在眼里。“你们真相信能找到几十年前的宝藏?”方四象盯着他的眼睛,“这里是中国,就算找到,你们能运走?”

“当然不用运走。”话一出口,神父就后悔了。

偏偏方四象没有追问下去,只在他被子上拍了两下:“画丢了,你也没什么用处了,不会再有人来寻你性命。你的伤啊,没个十天半个月是下不了地的。你就放心在此静养,有空跟我三师兄念念经,领会领会正宗的中华道家之学。”说完起身就走。

看他满不在乎的样子,拉法尔神父反倒不自在起来:“你就不想知道我们为何要来寻宝?”

方四象停下脚步,侧过脸来:“白**海死掉的意大利人是铁路工程师,墅园死掉的比利时人是开铁路银行的。一个懂技术,一个管钱,还能来做什么?我不管你是什么人,你们背后是什么帮会——”方四象眼前浮现出徐策聊起修铁路时的那份坚毅和热情,“如今不是当年,中国是想修铁路,但未必要靠你们洋人。交情归交情,正事是正事。”

带上门,方四象站在屋外廊檐下。刚才他就是诈了神父一下,没想到还真叫自己猜中了。虽说如今不是当年,中国想修铁路未必要靠洋人;但上回跟徐策聊完后他才知道,修铁路需要的知识、技术、工具,甚至连修完后在铁轨上跑的火车头都要跟洋人买。幸好大部分洋人很势利,只要肯花钱,什么都敢卖;还有少部分洋人很精明,卖技术、卖设备可以,赊账卖也可以,但是要用未来的铁路权益来交换。照徐策的话说,这就是经济侵略,比用军舰大炮来打更隐蔽,危害也更大。长此下去,中国的铁路修到哪里,洋人的势力就扩张到哪里。

国将不国。

所以像汤寿潜、詹天佑、徐策这样的爱国人士才坚决主张要自己修铁路,可以学习洋人的技术、买洋人的设备,但勘测、设计、施工,最重要的是修路的钱,必须是中国人自己来。

他还记得当年汤寿潜等人为了修江墅铁路,动员“工商各界、缩衣节食、勉尽公义”来公开募股。省城报纸纷纷发出倡议,绅商百姓踊跃认购。连一向抠门的三师兄都拿出五十两银子来。最后,浙江铁路公司共筹集了400多万银元的资金,仅用一年多时间就修通铁路。

去年农历八月二十三那天,当闸口火车站铁轨上的火车头发出“呜”的一声巨响,缓缓启动。围观百姓吓得一哄而散。方四象跟着黑乎乎的铁皮怪物,从闸口到拱宸桥,一口气跑了三十多里路,见证了浙江铁路的第一次。

上次他问徐策,中国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自己造火车。徐策说如果不打仗,可能需要一代人;英法德美,甚至隔壁的日本,都是经历上百年积累才有了今天的实力;工业这个东西,急不得,只能稳扎稳打。

从眼下的局面看,不管是谁想抢夺《湖墅八景图》,至少洋人已经出局了,不必再担心洋人找到宝藏、用宝藏的钱来控制沪杭铁路。

想来也是好笑,真心修路的一方(铁路公司和徐策)缺钱;不修路的几方拼命在抢钱。就算让他们找到宝藏,拿到钱,真会用在修路上吗?

夏钊醒来后匆匆下山,要去跟他的人马会合,带着凶手的尸体回警局复命。

送走夏钊后,方四象回到观里,见招财进宝用一张竹榻把余利亨抬出房间;余利亨趴在竹榻上指挥招财进宝打扫桓道常和夏钊住过的房间。

在观里小住一日,方四象将神父托付给余利亨,临行前特地来到观后别院,说有要事要与师姐说。

师姐弟见面,姜致柔第一句话就是:“你来,可是要取走师父留下的那幅画?”不等方四象回答,又说,“那幅画本就是你的。要不是那幅画,你也不会随我拜入师门。你要取走,也是应当。”

方四象被她的自问自答搞得有点无语,酝酿片刻才说:“我是为画而来,但不是来取画。”

姜致柔:“你不取也是应该。画是我买的,又送给了师父;师父临终前交给我保管,按理你也不该过问。”

方四象再次被噎得够呛。

姜致柔:“你不取,是担心有人来抢?”

方四象:“正是。放在师姐处,终归更妥当。”

姜致柔:“这世上打得过二师兄的人确实不多。”

方四象心说师姐你能谦虚点吗?有这么拐着弯赞美自己的吗?

姜致柔:“放心吧,画我留着;哪天你娶媳妇了,再送还给你。本门可没不准娶妻生子的规矩。我看你三师兄可想下山娶媳妇呢!”

方四象嘴角抽抽,机智如他,都不知该如何接茬。不过有一点他却坚信,连二师兄都没法从师姐处抢到残画,旁人就更别想了。

尬聊几句,方四象辞别姜致柔,离观下山。

回到三官庙。刚进门,方四象就看见有个留分头、穿西装、怀抱公文包的人坐在廊檐下的竹椅上打瞌睡。走上前去,没出声,蹲下来,伸出一根指头在那人面前晃了晃。

那人仿佛有所感应,睁开眼,看到面前有个人形轮廓,连忙把手中眼镜往鼻梁上一架,定睛一看,激动地要站起来,连人带竹椅朝后倒去。

方四象眼疾手快,一把拉住竹椅靠背:“什么风把大工程师吹到我的小庙来了?”

来者正是徐策。

他稳住身子,站起来,跑出几步把观门推上,才转回来拉住方四象的胳膊:“你可算回来了!这小道观就你一个人住?”

方四象另外拉了把小竹椅过来,示意徐策坐下,去后厨提了个茶壶出来,倒了两碗水:“还有个前辈道长,开春正好去乡下采药。徐兄专程而来,还是为了铁路的事?”

徐策坐下来,也不将就,端起碗来一饮而尽:“还是铁路的事。”

方四象:“决定用我上回说的办法,要来请我出马?”

徐策:“老弟你就别开玩笑了。我们是做正事,和尚道士那套就别提了。”

方四象笑笑,不以为意,那个办法本就是随口一说。

徐策:“前几日我收到家书,回了趟老家。”

徐策是海宁人,老家在硖石镇。

徐策:“我叔叔请了几位当地士绅来,请我过去,问我铁路能不能从海宁走?桐乡人不修,海宁人修!修路的地和人,他们都包了;钱,他们也能筹一部分。”

方四象:“好事啊,这不正好解了燃眉之急。”

徐策揉揉太阳穴:“要这么简单,我也不必跑来找你。我们徐家好歹是海宁望族,有徐家跟陈家几家出头,征地、人手自然是不在话下的。”

方四象:“还是钱不够。”

徐策点点头:“确实不够。海宁几个家族能凑十来万,我个人出一万……”

方四象差点一口水喷出来,一万……大洋!

当时一两银子能换两个大洋;一万大洋就是五千两银子。徐策一出手就是一万大洋,可比他这个辛苦赚稿费交例钱的道士阔绰多了。

徐策:“钱嘛,总归能凑齐,我倒不是太担心。关键是路线。”

方四象:“既然是海宁出地出钱,铁路拐个弯从海宁走不就行了?”

徐策:“真要那么简单就好了。”他左右看看,起身捡了根树枝来,在地上涂涂画画,勾勒出一幅杭州湾地图来,在两头各画了一个圆圈,“上海,杭州。”中间拉出一道直线来,“沪杭铁路。”又在直线上画了个小圆点,“桐乡。现在桐乡不让过,这条路线就没法用。”徐策顿了顿,在桐乡东面靠近杭州湾的地铁又画了一个小圈,“海宁。”又把杭州与海宁、上海与海宁各用一条线连起来,“看出问题没有?”

方四象:“拐弯了。”

徐策:“没错,就是弯了。”

方四象:“有什么关系?莫不是铁路只能直走?”

“当然不是。”涉及专业,徐策就变得无比严肃认真,“首先,铁路不可能修成直角,那样火车没法拐过来。”

方四象点点头,火车靠轮子在铁轨上滑动,只能在一定弧度下前进。

徐策在地上划出一道弧线来:“火车要拐弯,就只能慢慢转过去。看起来笔直的铁轨,实际上是有弧度的,所以铁路的长度,要比两点间的直线距离要长。但弧度又不能太大——”徐策举起树枝,双手各捏住一头,稍稍用力,把树枝掰出一个弧度来,“修铁路用的钢材是有强度的,可以承受一定的张力;但如果弧度太大,一时半会儿不要紧,长年累月就会加剧铁轨劳损,老化,最后——”用力一掰,树枝应声而断。

“所以原则上,铁路在图纸上要尽量取直线。一来延长使用寿命,二来减少修筑所需人力物力和时间。”徐策继续解释,“那么遇到山和河怎么办呢?这就需要前期勘察。作为设计师,必须要亲自、实地走一遍,看看哪里能修,哪里不能修。过不去的地方,通过数学计算,在铁轨能承受的压力范围内,提前做出弧度来规避;再结合沿途环境、综合各方考量,最终选定一条路线。原本桐乡地势平坦、是上好的路址,沿途需要走的弯路最少,怎奈桐乡人不愿迁坟出地。”徐策叹了口气,“他们这一否,我们前期那么多功夫就白费了。”

方四象:“海宁的地能修?”

徐策:“能,虽说沙质土不如桐乡那边好,但胜在平坦。问题就在于,要拐弯。还是一个大弯。两地之间不到三十里地,但铁轨出了枫泾就要开始向东偏,才能保证在最小弧度的情况下抵达海宁。我算了算,如果走海宁,先不说要多花几个月,光是人力和经费,就要增加五成以上。不过这些都能解决。关键就在,走一个大弯改道,在铁路局那里是通不过的。因为修路不光光是经济问题,还是政治问题。路,必须尽快修完,越快越好;每拖一天,就多一分不可控,最后让项目夭折。”

方四象:“没有别的路线可选?”

徐策摇头:“桐乡最佳,海宁勉强,再往西,拐的弯更大,更不可能。现在要么说服桐乡那边放行,要么就要想办法让铁路局接受海宁方案。说实话,我是有私心的。铁路修道哪里,哪里就能发展。海宁这个地方蛮尴尬,说是靠海,没港口也没海运;不靠运河,没水运;也没公路。看起来在杭州跟上海中间,实际上两头不靠,出门要么坐小船,要么走土路。怎么可能发展起来?我叔叔听说修路的事情后,一早就写信来问,说能不能让铁路从海宁经过,海宁愿意出钱出人。当时桐乡那边还没开始闹,我只能说不行。现在桐乡一闹,旧事重提,虽说有私心,但也不失为解决的办法。”

方四象:“如果修铁路的原则不能违背,那就只能在桐乡那边想办法。真不考虑去桐乡做场法事,让他们回心转意?”

徐策揉揉脸:“修铁路是堂堂正正的好事,我不想用这些手段去达到目的。我没有贬损贤弟身份的意思。”他重新坐下,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满脸无助。

方四象知道徐策为人耿直,便不再提那个损招,只是盯着地上的草图,忽然问道:“记得上回你说,中国想要发展,最好十年二十年不要打仗。”

徐策:“没错,别的不说,只说钱——一打仗,什么都变成军费,哪里还有钱发展经济?”

方四象追问:“既然不要打仗,为何要投身革命党?”

徐策目光一闪,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昂起头,少顷反问:“你觉得朝廷能救中国吗?”

方四象沉默了。他是道士,方外之人;可道士也要吃饭养活自己,每个月还要交例钱,又岂能不食人间烟火置身世外?

在江湖游历数年,与三教九流之人打过交道后,再回想师父和几位师兄师姐的言传身教,方四象发现本门与旁的和尚道士大为不同。自师父起,本门就以汉家正统立身,修文习武。师父曾说,唯有汉家衣冠,才是华夏正宗;师姐更是对其它和尚道士嗤之以鼻,说连衣冠都那么丑,又能做甚光明正大之事?没错,师姐的道袍,皆是轻灵飘逸,穿上后就像画中仙姑般风姿绰绝,仙气逼人。

在他看来,道士身份是个很好的掩护,只要不是谋反杀人,一般不会有人为难和尚道士;最重要的是,道士不用剃头!真要让他留那么难看的半秃瓢大尾巴头,还不如都剃光了干净。他虽修道习武,却不抵触新思潮、新物件,反而觉得这些从洋人那儿传过来的东西很有意思。就像拉法尔神父,洋人中的修道士,却精通数学、历法,会做实验,懂历史,还会骑马击剑,连寻宝都想插一手。

想到此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那重梦境来:

李秀成取出匕首,手起刀落,将《湖墅八景图》长卷割成两段,接着一刀又一刀,三竖一横五刀毕,已将长卷切成大小相仿的八份,每一份上都完整保留了一处景致。李秀成将右侧四份推到洪仁玕面前,留下左侧四份,再用匕首割破手指,以血立誓:“但凡别有所图者觊觎此画,皆不得好死!”

“确实不得好死。”方四象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什么?”徐策一愣。

方四象没有答他,脑海中似有什么东西闪过,偏偏又没能看清;仿佛抓住了它,就能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方四象起身走到院中,摆开架势,忽地打出一套拳法来,行云流水、虎虎生风。伴随脚下生风,脑海中那一闪而过的碎片似乎被拉了回来,轮廓渐渐清晰。

这是他的一个习惯,每当需要思考什么事情,或是遇到难题,他就会让自己动起来——或散步、或小跑、或打拳,难题越大,动作越大。动到最后,往往灵感迸发,迎刃而解。

“好!”一通拳罢,徐策击掌叫好。

方四象收拳而立,脑海中的画面定格在李秀成将要挥刀的前一刻。

下一刻,他挥刀将《湖墅八景图》长卷一分为二,一半归他,一半归洪仁玕。

一分为二,一分为二!

方四象心中默念,忽然转身问道:“你们修路,是不是要有图纸?”

徐策看他神色,知道难题或有转机,当即起身点头:“当然,有总的规划图、勘测图、设计图,具体到每个地方,还会把总图拆解放大,画出分段施工图。还要在图上做好标记,好叫工程师和技术工人看懂。”

方四象又问:“你向上汇报的时候,用的是哪个图?”

徐策:“自然是总图。”

方四象:“图很大?”

徐策点头。

方四象:“有多大?”

徐策比划了一下,看起来有披云观里吃饭那张长条大桌那么大。

方四象微微一笑,走过去,对徐策低声耳语几句,其间用手往下一划拉,做了个切开的手势。

徐策越听越惊,将信将疑:“这也行?”

方四象:“不然是去桐乡搭台做场法事?”

徐策眨眨眼,把镜框往上推了推:“做法事还是算了。不过这样岂不是……”

方四象:“哪里弄虚作假了吗?”

徐策:“倒是没有……”

方四象拍拍他的肩膀:“你的脑袋啊,比我还方。”

徐策挠挠下巴:“那就……试上一试?”

方四象:“就是嘛,不试试怎么知道行不行?万一成了呢?于公于私,都是得偿所愿。善莫大焉。”

徐策皱皱眉,最后终于下定决心,拿起公文包:“横竖没有别的办法,那就试一试。我这就回去准备。”说完就往外走,走了几步又停下转身,“事情要是成了,你欠你一个人情!”说完快步离去。

看着徐策身影消失在观门外,方四象喃喃道:“你的难题是有办法了,我的难题还在……”

就在这时,脚步声起,老曹急急忙忙闯进观里,把门一关道:“阿丰被抓了!”

方四象吃了一惊,难道说他们查案的事情被人盯上了?对手找不到自己,又不好对夏钊这个警察下手,就拿胖子开刀?说实话,从洋人被杀到《湖墅八景图》,追查下去确实没什么好处,还有不小的风险,他也犹豫要不要继续查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