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一枪击毙

昨夜孤峰如泼翠,今朝玉立巑岏,琼林琪树间琅玕。蓬莱尘世隔,弱水竟漫漫。玉宇琼台千仞表,群仙飞珮骖鸾,不知何处倚栏杆。洞箫吹一曲,鹤氅不胜寒。

——明·聂大年《临江仙》

观门口,黑衣人一把抓住正背对大殿坐在台阶上休息的老韩,用仅存的那只铁爪顶在他脖子上,情知自己武功被废,打不过披云观的道士和众警察,只好威胁众人道:“再靠近一步,我就杀了他!”

老韩身遭飞来横祸,吓得连烟斗都掉了,连连道:“好汉,有话好好说,好好说,伤了性命就不好商量了……”

“闭嘴!”黑衣人手腕用力,锋利的铁爪立刻刺破皮肉。

老韩受痛,怕他杀人灭口,连忙闭嘴。

方四象和夏钊率先赶到。夏钊示意众人不要上前,盯着黑衣人:“放了他,你会接受公正的审判!”

黑衣人一愣,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放声大笑——

方四象在掌心搓出一个泥球,瞄准,“嗖”的弹进黑衣人嘴里。

“哈——!”笑声戛然而止。

方四象双臂抱胸,笑眯眯道:“你中了我独门毒药,大可劫持人下山。”说着看了看天色,“月黑风高,野猪出没,会迷路的哦!”

黑衣人用力想把喉咙里的东西吐出来,怎奈那东西入喉即化,化作一抹咸中带酸的清流,早已四散开去,哪里还寻得着踪迹。

方四象:“此人来头不小,背后一定还有主使,顺藤摸瓜,没准能抓条大鱼出来。”

夏钊点点头,走上几步:“你杀了他也是枉然,我们这么多人,你又能往哪里逃?”

黑衣人:“你信不信,抓了我,用不了几天,我还会好好的站到你面前,到时候你还得喊我一声——上差!”

夏钊闻言一震,难道这家伙也是奉命而来?他既能说出“上差”二字,就有两种可能:一是吹牛,想借此诈自己一把,叫自己投鼠忌器放了他;二是他真是某个大人物派来的。可之前他跟方四象得到的消息是杭州府虞师爷参与其中,但虞师爷并没有跟自己提及此人;如果说是革命党,然而他这等阴险偷袭的行为,又不似革命党人一贯热血直接的风格。

方四象说得没错,此人背后一定还有主使,可一旦让他说出主使,不论来头大小、是何势力,再想将其以凶手的身份绳之以法恐怕便不可能了;无法定罪,此案便只能大而化小、不了了之。这样的结果不是夏钊想要的——他介入此案的目的,就是孤注一掷,以破案来获得晋升之机!真要让此人逍遥法外,自己所做的一切岂不都付诸东流?

黑衣人见夏钊面上阴晴不定,以为他正在盘算得失:“怎么样小警察,你放了我,我保你前途无量。”

老韩一个劲的朝夏钊使眼色,心中默念:老弟啊,你可千万要顾及哥哥的性命啊,放了可以再抓回来,人死就不能复生啦!

夏钊突然拔出手枪,指着黑衣人的脑袋:“你杀了他,我照样可以打死你!”

黑衣人面色一变,这二愣子小学警要真一根筋开枪,自己也讨不了好:“你想清楚了,你打死我,不过是破了一桩案子;我活着,你的好处可不止这些!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要做傻事。”

“行凶杀人,闯观抢劫,劫持人质,威胁警察!”夏钊语气冰冷,“我倒要看看是你的手快,还是我的枪快!”

老韩瞪大了眼,老弟,你要立功也不带用哥哥的命玩的吧!

黑衣人猛抬起手,铁爪前往一送。

一抹鲜红自老韩脖颈间滑落。

“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杀了他!”黑衣人感受到了夏钊冰冷的杀意。

方四象眉头微蹙,夏钊的举动倒是符合他的一贯作风;可眼下情形,黑衣人武功已废,就算劫持一个也生不出多大风浪来,完全可以重新抓获,难道说……

“伤害人质,罪加一等!”夏钊又往前走了一步,枪口稳稳对准黑衣人。

几个警察挡在阿毛跟阿丁等帮闲身前,不让他们上去捣乱。上头说了,这次任务以夏钊为首,不论他做什么决定都要服从。

“不要逼我杀人!”黑衣人没想到这个小警察竟会如此强硬,本就经脉受创的手开始颤抖。

“放下武器,饶你不死!”夏钊步步紧逼。

“啊……!”黑衣人突然大叫。

“砰!”枪声响起——枪口白烟缕缕,夏钊面色冷峻。

黑衣人眉心中弹,拽着老韩缓缓倒下,殷红的血汩汩冒出;他的铁爪深深刺入老韩脖颈,直没入大半。老韩双腿蹬了两下,怒目圆睁。

方四象快步上前,伸手分别在黑衣人跟老韩颈边一探,两人都已气绝。可到底是夏钊先开枪还是黑衣人先刺杀老韩?方四象心中升起一个大大的问号。

夏钊收起手枪,上前在黑衣人身上搜查一番,起来朝众人大声宣布:“此人乃是革命党人,威胁警察在先,杀害人质在后,已被我当场击毙。来人,抬走尸体,不得惊扰观中道长,收队!”

警察和帮闲一股脑儿涌上前,阿毛和阿丁抱着老韩的尸体嚎啕大哭。

“夏钊!”方四象喊道。

夏钊收住脚步,微微扭头。

方四象:“这家伙是来找东西的,幸亏你及时赶到。”

夏钊转过身:“也幸亏你把受伤的神父带到山上,才能引出凶手。现在凶手毙命,案子告破,你我都能松口气了。”

方四象:“可你又为何会突然上山,还来得如此准时呢?”

夏钊:“其实警察一直在追踪凶手,只是没有对外宣布罢了。我主动请缨介入此案,才有机会拿到第一手消息,只可惜了老韩。对了,你就是这披云观里的道士吧?”

方四象点点头,没有否认,却总觉得事情哪里不对。

夏钊拍拍他的肩膀:“别多想了,我们这么多人,想住一晚只怕也没地方吧?道观乃清静之地,我就不多打扰了。还有一件事,等你下山再说吧!”

方四象突然问:“你不会也是来寻画的吧?”

夏钊一怔:“你看像吗?”说完,招呼手下,转身朝观门外走去。

方四象看看天色,朝他的背影喊道:“夏钊,择日不如撞日,既然来了,不如在观里住上一宿,感受下道门玄静之气!”

夏钊收住脚步:“老胡小金、阿毛阿丁,你们先下山,在皋城镇住一晚,明天一早回城!”说完,返身走回,摸摸肚子道,“观里有没有吃的?”

方四象望着那群人抬起尸体和证物离去,高声吩咐:“招财进宝,把大门关上,再去准备些吃的!”

两个道童飞奔而出,一个奔向厨房,一个奔向观门。

招财刚跑到观门口,竟又奔了回来,大叫:“师,师叔!大魔头,大魔头又回来啦!”

方四象循声望去,只见二师兄桓道常扛着一头野猪出现在观门口,好不威武!

方四象快步上前,上下打量桓道常一番:“二师兄,你这是?”

桓道常拍拍野猪厚实的大腿,瓮声瓮气道:“先公后私,我当师兄的难得回山一趟,总不能空着手吧?大黑天的山里也没啥好东西,就它了!”

方四象大喜:“夏钊,快来帮忙,今晚有的吃了,哇哈哈哈!”

夏钊见那中年道士竟能单枪匹马打来一头足有几百斤重的野猪,还能单手扛在肩上,披云观中还真是卧虎藏龙!

月上山巅,野猪下宴。

齐叔齐婶齐上阵,烧水开锅,桓道常和方四象则将一整头野猪开膛剖腹、剥皮去骨,剁下猪头猪腿,整个丢进大锅里。青儿在一旁打下手,面色微红,不时看一眼忙得不亦乐乎的桓道常。夏钊也帮忙在大殿前的空地上搭起篝火,将一整只洗干净去了皮毛的猪腿架上,抹上油盐佐料,油滋滋的烤了起来。招财进宝两个道童几曾见过这等吃法,早早搬来桌椅板凳、碗筷刀叉,伸着脑袋往前凑,时不时被火星油沫弹一下,烫得哇哇大叫。

方四象告诉夏钊,他年少时最幸福的时刻,就是跟着大师兄或二师兄进山打猎,野兔狐狸也就罢了,要是能打到一头野猪,那可就跟过年过节一样能吃上好几天!上一回打到野猪也是二师兄出马,想想竟已是许多年前了。

夏钊坐在石阶上,望着跳跃的篝火,说他出生在浙南青田县的山沟里,夏家是当地大族,也是村里唯一的读书人家,他的父亲中过秀才,也是乡里唯一的教书先生,从小就教导他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可夏钊却觉得读书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方今乱世,唯有以武强身,方能保护自己,保护家人。因此他并没有遵循父亲的轨迹,童生、秀才、举人,按部就班的读书科考,而是兼习拳脚,并以优异的成绩考入浙江省武备学堂,成为一名预备军警。

夏钊跟方四象讲了四名土夫子命丧白**海的事情,官府不仅在找杀死洋人的凶手,同样也在找洋人想要的东西,只不过这一次在白**海大墓一无所获罢了。

方四象并没有告诉夏钊神父丢了两幅画的事,方才夏钊开枪打死黑衣人的举动一直让他心存疑虑,从夏钊的性格看,他是不会放任立功机会白白溜走的;而只有死掉的凶手,才能让他的功劳板上钉钉。

方四象喊来招财进宝,吩咐了他们几句。

很快,招财就把余利亨从西厢房里扶了出来。余利亨一看他们竟在大殿前生火烧烤,捶胸顿足道:“你们,你们,居然在观里生火,太没规矩了!哎,真香,好久没吃到野猪肉了!”

进宝去把姜致柔也请了出来。

桓道常端着一口热腾腾的大锅走上前来,高喝:“各位,拿起家伙事,七换(吃饭)!”

“汪汪!”方白狗第一个冲上去,不顾身上刚刚敷好的草药,围着大锅摇尾转圈,淌下一地口水。

方四象起身走到大锅前,盛了一碗拿到余利亨面前:“三师兄,今天你也辛苦了,来来,多吃点,吃啥补啥哈!”说完将碗往余利亨手里一塞就跑开了。

余利亨接过大碗,低头一看,碗里竟盛着一根完整的野猪尾巴,还盘成圈!

“四两,你给我回来!”余利亨气急败坏。

方四象跑到桓道常身边:“二师兄,三师兄要打我!”

桓道常胡须一翘:“余老三,你打得过四两吗?”

余利亨气得一屁股坐下,又一下弹起来,捂着尾椎,心念一转,捧着大碗用力闻了两下,笑眯眯道:“四两臭小子,原来你没忘了小时候尿床,师兄我专门给你买的猪尾巴啊,不错,不错嘛,哈哈!”

众人轰然大笑,就连不苟言笑的桓道常也不禁莞尔,招财进宝更是瞪大眼一脸的不可思议——原来小师叔也尿床啊!

方四象一脸尴尬,又跑到齐婶旁边,低声问:“给神父留了吧?”

齐婶笑道:“留了留了,最嫩的,他是病人,婶子有数。”

青儿不知何时捧着大碗到桓道常跟前,碗里盛着满满当当一整只蹄髈,柔声道:“桓道长,趁热吃,特意给你留的。”

“好,多谢!”桓道常大大咧咧的接过,不经意碰了青儿手指一下。青儿满面飞红,跑回姜致柔身边,还不时拿眼角去瞅桓道常。

姜致柔依旧一副没睡醒的慵懒样,火光将她那翦水双瞳映得满是暖意,偶尔促狭地在桓道常和某人之间扫一眼,惹得某人脸红的像要滴出血来。

方四象跑回篝火前,转了转野猪腿,一脸享受的模样:“月下烤野猪,人间至乐啊!二师兄、三师兄,师姐,夏钊,齐叔、齐婶,青儿姐,招财、进宝,小白、小黑,七换七换!嗯,可惜大师兄和阿丰不在。”

众人轰然响应。

皋城镇,客栈。

虞师爷站在黑衣人和老韩两具尸体前,良久无语。

之前的一个钟头,虞师爷分别找来警察老胡、学警小金,帮闲阿毛、阿丁,四个人谈话,从他们的口中知晓了事情的全部经过。四个人讲述的内容基本一致:黑衣人被披云观的道士追打,不得已劫持老韩、威胁夏钊放人,听他口气好像背后有什么大人物,来头不小;夏钊不吃他这一套;黑衣人走投无路只好杀了老韩;夏钊同时开枪,将其击毙,并宣布此人是革命党人。

虞师爷揉揉太阳穴,心中闪过一连串疑问:这次行动是他安排的,目的是先礼后兵,去披云观中寻找那幅残画。从夏钊的表现看,他与披云观的道士似乎早就相识,他当场击毙黑衣人,就是急于破案立功,而不想因为可能的大人物的出现而使案子虎头蛇尾不了了之。

那么这个黑衣人又是什么人?他为何会早一步赶去披云观?其实他安排这次行动并没有十足把握,只是从线人处得知那个受伤的神父被送到了皋亭山的道观里。发生在钱塘江边的那次袭击,说明那个神父身上很可能有他们想要的东西。像夏钊这等热衷功名之人,他让众人先走,自己留下,极有可能是不达目的是不罢休,想消除观中诸人的戒心,再寻机会下手!

虞师爷扫了两具尸体一眼,如果换成自己,也会跟夏钊这般一枪击毙,认定他是革命党,既破了案子能给上面交差,还能给下一步清查革命党找到借口,一举两得。至于黑衣人,只消消息放出,他背后的人自然会寻来。

夏钊啊夏钊,年纪轻轻就有这份心思胆量,前途不可限量!

夏钊醉了,他原本酒量极好,本不该喝醉。或许是因为击毙凶手、案子破了,转正嘉奖指日可待,多日来紧绷的情绪突然松弛下来,便晃悠悠的倒下了。

方四象吩咐招财进宝将余利亨扶回房间,自己则扛起夏钊,将他安置在大师兄居住的东厢房里。等回来时,姜致柔已经走了,齐叔齐婶在忙着收拾东西,青儿姐姐则主动上前要去扶桓道常。桓道常一摆手,说贫道能走回去,不劳姑娘帮忙,拒绝了青儿的好意。青儿望着桓道常魁梧摇摆的背影,气得嘟囔几句,跺跺脚跑回后院。

神女有心襄王无梦啊,二师兄你也太不解风情了!方四象无奈地摇摇头,想起三师兄前倨后恭捂着腚走路的样子,傻笑两声,返回自己房里找出药油和膏药,朝余利亨房间跑去。

“吱嘎!”房门开,桓道常跨进屋内,反手带上门。

“哎,好黑!”桓道常在桌上找到油灯,摸出火折子点上。

“呼!”房间里顿时有了一方光亮。几年没有回山,房间里还是老样子,简简单单,整整齐齐。

桓道常走到墙边,本想提上水桶,打盆水来洗漱后便睡觉,忽地眼角余光瞥见,炕上的被子竟是铺开的,上面似乎还躺着一个人!

“难道是青儿?”桓道常惊出一身冷汗。他虽迟钝,可青儿对自己那点儿意思还是能感觉到的;青儿不会是想趁着月黑风高,酒后那啥吧……桓道常甩甩脑袋,悄悄踱到炕前,一手背在身后,一手叉在下巴上,慢慢凑近,想要看个究竟。

“谁?”炕上突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男人!”桓道常大惊,方才那点儿酒劲也随之散去,什么样的男人居然敢爬到老子炕上!

**那人见有人靠近,也伸长脖子昂起头想看清楚些。

油灯昏黄的光线终于让两人看清彼此。

“啊!”桓道常和**之人同时发出惊叫!

桓道常心想这不是钱塘江边被自己打死的那个洋人吗,怎地跑到我炕上来了?难不成是阴魂不散来寻仇的?

拉法尔神父更是又惊又恐,这个道士太可怕了,自己躲到深山中,他居然还能趁夜找来,难道是来杀人灭口?

桓道常定了定神,仔细看了眼神父,不对,不是鬼,是活的,于是一把拎起他来,喝问:“你怎会在这里?”

神父被他扯得全身剧痛:“是方四象救了我,哦,还有一位美丽的女士!”

桓道常一听就明白了,敢情是四两你小子多管闲事,还把个半死不活的家伙扔在老子房中!他伸手一探神父的脉象,心想师妹啊师妹,你真是深藏不露,连这么重的内伤都给治得七七八八,师兄我这么多年真是看走眼了!想到这,桓道常松手将神父丢回炕上,摔门而出。

隔壁房中,余利亨趴在炕上,露出上半截屁股,双手垫住下巴。

方四象朝托着膏药的掌心吹了口气,突然翻手一掌,稳稳落在余利亨的尾椎上,顺带揉搓几下。

“嘶……”余利亨发出销魂的呻吟,一阵清凉一阵灼热,甚是舒坦。

方四象给他贴好膏药:“师兄啊,伤了骨头最忌乱动,乖乖趴着睡哈,以你的体质,养上十天半个月就好了。”

余利亨:“师弟啊,师兄的伤不碍事。你倒说说,二师兄这次回来,真的是为了那幅画?那幅画有啥特别的,值得他特地跑一趟?还有,那幅画,是不是跟我们去陆家庄看到的那幅有什么关系?最近怎么人人都在找画?师兄奉劝你一句,我等是道门清净中人,你争我夺那等俗事,还是少掺和为好。”

话音刚落,房门就被重重撞开,桓道常怒气冲冲的走进来,见方四象一只手按在余利亨腚上,顿时收住脚步,张了张嘴,竟楞在那里。

“……”

余利亨一阵心塞,心想完了完了,要被这家伙误会了……

方四象倒是很坦然:“是二师兄啊,我正在给三师兄上药。”说完帮余利亨提上裤子,“你房里的那位洋先生是我带回山的,他被人打成重伤,也得休养十天半个月的,师兄你若不愿与他一间,大可去我房中。”

桓道常见方四象没有说破,只好隔空朝他点了两下,转身离去。

方四象则决定再去找神父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