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同室操戈

海神来过恶风回,浪打天门石壁开;浙江八月何如此?涛似连山喷雪来!

——唐·李白《横江词》

“余利亨见过师兄!”余利亨走过来站定,手抱阴阳、脚踏八字,恭恭敬敬地朝桓道常行了个礼。

桓道常冷哼一声:“你这观主当得挺滋润嘛,只不知功夫有没有长进。”

余利亨:“本门之中,就数师兄武功最高。师兄一路劳顿,还请先去歇息,有什么事,吃过饭再聊。”

桓道常根本不吃他这一套:“我且问你,师父之后,谁是观主?”

余利亨:“自然是大师兄。”

桓道常:“大师兄不在呢?”

“大师兄不在,自然是二师兄说了算。”余利亨何等玲珑剔透之人,一下就听出桓道常话里的意思,“不过二师兄下山多年,观中事务繁多不能无人主持,师弟我只好勉为其难,暂代观务。”

“那现在我回来了,你又如何说?”桓道常岂容他打马虎眼,继续追问。

“自然要兄友弟恭,”余利亨不动声色,“要是大师兄在就好了。”

方四象心中暗笑,二师兄啊二师兄,三师兄可是一张嘴能换来几百两银子的人,你跟他斗心眼儿斗嘴皮子,还不如直接上去给他一拳呢!

桓道常也生出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心想几年不见,老三愈发油滑了,若不直截了当挑明了说,这家伙能跟自己绕一晚上弯子,于是道:“这趟回山,我是来取一样东西。”

方四象心头“咯噔”一下,这么直接?

余利亨不明所以:“师兄的东西,都还在西厢房中,多年来未曾动过。”

桓道常:“我是来取师父留下的一样东西。”

余利亨脸色微变:“不知师兄想要师父的哪样东西?”

桓道常:“画。”

余利亨面色再变,心中升起不祥之感:“大师兄不在,我这个代理观主也就是打理下观中杂务;二师兄若是想取走师父的东西,怕是得大师兄在场,由现任观主点头才行。”

桓道常像是料到他会这般说法:“好,我给你两个时辰,你去把大师兄找来;你若能找来大师兄,我自会跟大师兄去说;若是找不来,两个时辰后,我便自行去取!”

余利亨有些傻眼,心想这家伙下山历练了几年,果然变厉害了,竟能将球踢回来。桓道常冷冷地望着他,心想哥哥我可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就你小子那点嘴皮子功夫,还想拿来糊弄我?

方四象心说那幅画明明是我的,又被师姐买走,勉强算是师姐的,不过是寄放在师父那里。现在师父没了,如何处置那幅画,就算不问问我,也该问问师姐吧?你们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人倒在那里商量起来了,眼里还有没有我和师姐?

不过师姐不出马,他跟三师兄两个加起来也打不过二师兄。见两人僵在那儿,方四象灵机一动,拱手上前:“二位师兄多日不见,谈事又何必急于一时,不如先吃饭,边吃边聊?”

“好,吃饭!”桓道常跟余利亨同时应了。

“师兄请——”余利亨跟方四象又同时道。

“不,就在这里吃!”桓道常一动不动,指指脚下。

“这……”余利亨心想哪有在观门口吃饭的道理,万一有个香客来,岂不贻笑大方?

“好,就在这里吃!”方四象一拍大腿,喊道,“招财进宝,把桌椅搬出来,开饭!”

观门合拢,隔断山风。桌子搬出,饭菜端上。

桓道常与余利亨东西对坐,方四象则背朝观门,面向大殿——只有这个位置,才能一览观中动静,防着有人趁机潜入。招财进宝没有资格列席,只能远远躲着,唯恐三位长辈一言不合大打出手。

方四象一边吃,一边观察两位师兄的神色:余利亨跟他一样,时不时瞟桓道常一眼,吃得漫不经心,几次想要开口,又生生忍住;桓道常则风卷残云,两大碗饭轻松下肚,连菜汤都喝了个底朝天。

“啪!”桓道常放下碗筷,惊得余利亨手一颤,筷子掉在桌上。

桓道常盯着余利亨:“食不言寝不语,吃饭都不专心,怎能练好武功!这点你比四两差远了!四两,现在是什么时辰?”

“申时末。”方四象朝招财进宝招招手。

招财很有眼色,连忙拉着进宝过来收拾碗筷。

桓道常看看天色:“一顿饭半个时辰,一个半时辰后,师弟你要找不来大师兄,就别怪我不给你面子!”

余利亨此时也豁出去了,心想大师兄临走时特意叮嘱,师父的东西谁都不许动;要让你一回来就吆五喝六颐指气使,我这个代理观主的颜面还往哪里放? 又如何向大师兄交待?于是挺起胸膛,正色道:“不管大师兄在不在,师父的东西,谁都不能乱动!”

“你说什么?”桓道常眯起眼,盯着余利亨。

余利亨鼓足勇气,狠狠回瞪。

方四象暗叫“坏了坏了”,正琢磨怎么化解,桓道常一掌拍落,方桌应声而裂!余利亨和方四象双双跳开。余利亨怒道:“二师兄,你这是何意?!”

桓道常缓缓起身:“都说师弟文武双全,今日我倒要讨教一二!”

余利亨定了定心神:“一言不合便动手,岂有同门之谊?再者,你说要便要,连个缘由也没有吗?”

“跟你,用不着解释!”桓道常单手抓住方桌边缘缓缓提起,手腕一抖,将方桌丢出数尺,踏前一步,面色冰冷。

余利亨往后退了一步。

方四象没动,他注意到,二师兄并没有亮出身后的那对兵器,而是一手在前,一手在后,显然是念及同门之谊,留了余地。

余利亨:“师兄,真要动手?”

“怕了?”桓道常再走一步。

余利亨:“既然师兄翻脸无情——”

“怎地?”桓道常步步紧逼。

“就别怪师弟我,我……”余利亨竟一时语塞,憋了一会才道,“不许打脸!”

桓道常一掌挥出,不偏不倚,直取余利亨前胸。

余利亨虽被桓道常的气势压制,可毕竟也是习武多年,拳脚套路十分熟谙,本能的使出一路掌法,与桓道常交起手来。

方四象退在一边,他倒不担心桓道常会伤了余利亨的性命,虽说这两人一文一武,多年来互相看不顺眼——桓道常嫌余利亨婆妈,余利亨嫌桓道常死板,可那不过是性情不合,彼此间并没有什么仇怨,两人也都不是野心勃勃一门心思想当观主之人。果然,七八招下来,桓道常将余利亨逼得步步后退、狼狈不堪,却始终点到即止,面上偶尔还闪过几分戏谑,俨然是在**不争气的同门。

招财进宝躲在远处,一边看,一边小声嘀咕:

“原来大魔王这么厉害!”

“分明是师叔武功太差!”

“不许这么说我师父!”

“你看他都没有还手之力!”

“师父常说他武功排名本门第三!”

“我看小师叔比他厉害!”

“那小师叔为何每月都要乖乖交例钱?”

“看,又挨了一下!”

方四象听得一阵头大,交例钱跟武功高低有啥关系?

桓道常伸脚将余利亨勾了个踉跄:“武功这么差,还好意思自称观主!”

余利亨勉强稳住身子,大义凛然:“暂代观主,靠的是以德服人!”

方四象心说三师兄你也太能扯了吧,供了十八路财神就能以德服人?

桓道常“哈哈”大笑,身形闪动,连出两掌,欺身直上。

余利亨匆忙应对,被桓道常一肩膀撞在胸口,气血为之一滞,整个人断线风筝般跌飞出去,重重落在石阶上,砸中尾椎,一阵钻心剧痛,便再也爬不起来。

进宝一把甩开招财,飞奔上前,嚎道:“师父,你怎么啦,你不要死啊!”

余利亨两眼一翻,直挺挺向后倒去。

招财也跟着跑过去,他虽是大师兄的徒弟,可这些年一直是余利亨带大的。

方四象足下一动,挡在桓道常身前,不丁不八,蓄势待发。

桓道常:“你也来练练?”

方四象:“无它,手痒耳!”

“我看你是皮痒了!”桓道常单脚一蹬,整个人如大鸟般跃起,凌厉的杀气弥散开来,笼罩全场。

“这才是二师兄真正的实力!”方四象不敢大意,双掌翻滚,使出一套八卦掌来,行云流水,虎虎生风。

桓道常暗暗点头,当年师父闭关,把方四象丢给他跟大师兄教导,两人都一眼就看出方四象天资聪颖、颇有灵性。大师兄说这孩子机敏有余沉稳不足,若是不加历练,怕是流于轻佻,便甩甩手,就让桓道常从最基本的功夫开始教,先磨磨他的性子。桓道常天性刻苦勤勉,更喜欢忠厚老实的孩子,勉为其难接了方四象;不想方四象在他“**威”之下,竟生生挺了过来,三年基本功,三年学套路,十岁便学有小成,能将街面上的小混混打趴下,性子也磨练得知进退、藏锋芒,连师父看了都说了句“不错”。

十二岁后,方四象跟回大师兄,一边继续习武,一边由大师兄教导他诸子百家经典。不过大师兄自己就杂学广博、贪吃好玩,教起方四象来也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不想这小子居然乐在其中,还迷上了医术,几年下来练就一手出神入化的正骨推拿之术,师兄弟几个哪儿不舒服了,叫他一捏一敲,便百骸通畅、浑身舒坦。下山前,桓道常担心方四象学得太多太杂,无法专心武道,还特意叮嘱过一番;不过从眼前这套八卦掌看,这小子显然是听进去了,招式炉火纯青,比自己十年前亦不遑多让。

几招下来,桓道常发现,方四象的这套掌法与自己当年传授的颇有不同:自己练功,重力道,底盘扎实,以不变应万变,脚下步伐变化不多,不动如山;而方四象的八卦掌,出掌更快,脚步更灵,以快打慢,很好的弥补了内劲不足的问题,叫人防不胜防,竟比当年大师兄的八卦掌更显精妙。

一招间隙,桓道常忍不住问:“这套掌法,谁人教你?”

方四象老老实实回答:“当年我年纪小,没野猪力气大,就只能比它快。”

桓道常一听,好啊,你小子居然把我这个师兄当野猪打:“你能想到这点,就比余老三那废物强!”

余利亨原本在进宝的摇晃下勉强醒来,一听桓道常的话,再度昏厥。

方四象心想就算自己跟三师兄联手也不是二师兄的对手,必须要想个办法:“二师兄,可有兴趣打个赌?”

桓道常心想,你小子又要出幺蛾子,不过师兄我一身本事摆在这,也不怕你玩什么花样:“说来听听。”

方四象:“七招!我若能接下师兄七招,师兄今日便不得入内,也不得再觊觎师父的东西!”

桓道常:“你若是接不下呢?”

方四象微微一笑:“七招之内我若败了,便不再阻拦,观里的东西,任凭师兄去取!师兄可有胆量一赌?”

余利亨再次醒来,靠在石阶上大喊:“七招,敢不敢赌?”

“哈哈哈……”桓道常大笑,七招,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正好试试方四象的斤两,“好小子,有种,有意思,赌了!”说完瞪了余利亨一眼。余利亨“啊呦”一声,再次倒下。

方四象抬手:“长幼有序,师兄先请。”

桓道常也不客气,堂堂正正一拳轰出。

方四象让桓道常先出招,就是要看看他的内劲究竟练到了何种程度,想出应对之策。桓道常这一拳看似平平无奇,实则大巧不工,威力惊人。方四象向前滑步,双掌齐出,让过桓道常的拳风,自下而上,一掌取其前臂,一掌取其肋下。

桓道常立刻看出方四象的用意,要真被这小子偷袭得手,少不得半身酸麻,遂挥拳下压,手肘在前——你不是闪避吗,就再赏你一肘子!

方四象微微一笑,心想要得就是你变招,你一变,力道就会损失不少,我才有机会试一试你的斤两!

“轰!”双肘交击。桓道常身子一晃,方四象连退两步。

“第一招,感觉如何?”桓道常问。方四象的应变已超出他预料。

“还好还好,没被打倒。”方四象甩甩胳膊,二师兄的硬功一如当年强横,整个右臂阵阵酸麻,方才那一拳要是轰在身上,后面就不用再打了。

桓道常:“第二招,你先。”话音刚落,一只鞋底就在眼前迅速放大。桓道常心道臭小子竟敢偷袭,当下不避不退,又是一拳轰出。下山历练多年,桓道常与无数江湖好手对阵,初时还多打几招,唯恐别人看不到自己招数漂亮,可越到后来越发现,真正的高手从不在意招式,每每一招制敌。

一招之中,凝聚的是一个门派的精华、半辈子对敌的经验,还有对战机、对对手弱点和漏洞的把握。几年下来,桓道常边打边练,招式越来越少、对手也越来越少,到现在就只剩下最平淡无奇的一拳、一掌、一腿,能一招解决战斗绝不会用两招,功力也从初入江湖时的二流好手,跻身为真正的一流高手。

“砰砰砰砰!”方四象连环踢出,身法轻盈如燕,腿势刚尽,又是一通八卦掌连绵不绝,竟逼得一直稳如泰山的桓道常退了两步。

“轰!”拳掌相击。桓道常依旧只是晃了晃,方四象又退一步。

余利亨眯着眼睛,心想小师弟的功夫什么时候精进到这般厉害了?招财进宝更是大开眼界,看来小师叔的功夫比三师叔(师父)高得多嘛!

桓道常微微点头:“这两招攻得不错,轮到我了!”话音落,整个人突然发动,气场骤然放大,不等方四象反应,一拳将其轰飞。

“砰!”方四象重重跌落。

“师弟!”余利亨惊呼。

“师叔!”招财进宝飞奔过去。

“汪!”方白狗不顾一切的冲过来,守在方四象身前,探出前爪,朝桓道常狠狠龇牙。

余黑猫在财神殿上忽地直起身子,像是觉察到了什么,箭一般朝后院窜去。

方四象撑起身子,疼得龇牙咧嘴,深吸一口气:“不妨事不妨事,骨头没断。”说完,自顾自慢慢爬起来,“二师兄,接下来换兵器吧?”

桓道常也是暗暗吃惊,这小子挨了自己八成功力的重击,竟然还能爬起来说话,果然扛揍:“你要换,便依你!”说完,解下背后钢鞭,稳稳持在手中。

招财一把拉起进宝,低声道:“去,给师叔取兵器去!”

“呼!”方四象稳稳接住招财扔来的长棍,在空中耍了个圈,“啪”将长棍往身前一竖,朗声道:“一寸长一寸强,师兄,莫道我欺负你哦!”说完,摸了摸方白狗的脑袋,让它稍安勿躁,回后面去呆着。

“哈哈哈……”桓道常第三次发出大笑,这个小师弟当真有趣,明明功夫不如自己,偏偏摆出一副我不占你便宜的样子来;四招下来居然还能站着跟自己说话,真叫人哭笑不得。再看他那棍子,一人多高,两头包铜,中间是白蜡杆,把一头的铜套换成枪头,便是一杆大枪。

方白狗朝桓道常“汪汪”两声,极不情愿的走开去。

方四象长棍一摆,率先抢攻,貌似棍法,实则如大枪般当胸刺去。他的兵器长,利于进攻,若是等桓道常双鞭抽来,再去用棍子防守,便会陷入被动。

桓道常不敢托大,身法变换,挥鞭相迎——这小子既然敢主动要求换兵器,可见他已看出用拳脚绝无胜算,而兵器的长度既能抢占先手,又能避免近身挨揍,一举两得。

“啪啪!”鞭棍错身。

方四象借着两人靠近的机会,突然低声问:“师兄,香积寺中,钱塘江边,有人冒充你在打家劫舍、拦路抢劫,你可知道?”

桓道常闻言一怔,什么叫冒充我打家劫舍、拦路抢劫,那分明就是你师兄我,偏又没法承认,只能双鞭往前一压:“打架的时候要专心,不然会吃亏!”说完,一脚踢向方四象小腿正面,“五招了!”

方四象抽棍护身,避开这一击:“外面不好混可以回来当观主嘛,何必去做那等杀人越货的勾当,叫师父和大师兄知道了,少不了将你逐出师门!”

桓道常心想你小子居然来玩攻心战拖延时间,斥道:“大人的事情,你小孩子不懂别乱猜。第六招,接好了!”话音落,双鞭一前一后,疾风暴雨般横扫过去,所过之处气旋声动,犹如惊涛骇浪,呼啸而过。

旁边余利亨、招财、进宝三人纷纷以手掩面。

“啪啪啪啪!”一阵鞭棍交击后,狂风散去。方四象单膝跪地,长棍断成两截。桓道常右手钢鞭死死压住方四象的两支半截短棍,叫他无法起身;左手钢鞭则悬在半空,只消稍稍往下,便能叫他脑袋开花。

余利亨长叹一声,今天怕是挡不住桓老二这魔头了。

“六招已过。”桓道常淡淡报数。方四象的武力已令他刮目相看,放到江湖上至少也是个二流好手。关键是方四象刚过二十,悟性又高,只消再历练几年,前途不可限量。

“我输了。”方四象放下两截短棍,坦然认输。

桓道常收起双鞭,伸手将他拉起:“所谓武功,首当内劲,次为招式,化繁为简,才是正道。”

方四象若有所悟,二师兄面冷心热,今日一战,犹如醍醐灌顶,对自己的武道修为大有裨益。

就在这时,一个慵懒却悦耳的声音道:“不是还有一招吗,怎地就认输了?”

众人转头,只见姜致柔不知何时翩然来到,麻衣胜雪,倚栏当风,旁边还跟着个青衫丫鬟,恍若断桥初雨,画中神仙。

“师姐,你醒了!”方四象大喜过望。

“师妹,你来了!”余利亨连忙叫招财进宝扶他起来。

姜致柔手捻一枝娇艳桃花,打量他们几眼,似笑非笑:“二师兄难得回山,怎么三师兄和四两都这么等不及的请教功夫呢?还真是兄友弟恭,师父在天之灵必定欣慰。”旋又望向桓道常,“二师兄,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