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何谓四两

万里碧霄云散尽,长天孤月流辉,城阴空阔柝声稀。试登高处望,露湿五铢衣。不见辽东华表鹤,人民昔是今非,惊鸟三匝正南飞。银河风露冷,骑得彩鸾归。

——明·聂大年《临江仙》

神父醒了。

睁开眼第一个看到的,就是一胖一瘦两张孩子的脸。

“他醒了诶!”

“他的胡子是灰色的!”

“眉毛好长!”

“头发是卷的!”

“眼睛是蓝的!”

“他好像在看我们……”

“他听得懂我们说话吗?”

“你放屁?”

“没啊!啊,好臭!你放屁!”

“不是我!”

“是他!”两个孩子捂住口鼻,落荒而逃。

神父抬了抬上身,刚一用力,胸腹间便传来痛感,只好无奈的放弃,勉强抬起手,往身上摸了摸,硬邦邦的应该是裹着绷带的草药,心头泛起一丝暖意,自己这条命算是保住了。作为一名医生,神父很清楚自己的伤势,当时他真以为自己很快就要去见天父了,没想到方四象在自己身上拍拍打打,竟能让自己坚持到上山,还把自己给救活了,东方的医术果然神奇。等方四象过来,定要好好跟他讨教这医治之法。

没过多久,一个熟悉的身影便出现在厢房门口。

神父抬了抬手,朝方四象报以微笑。

方四象刚要抬脚进去,就被进宝拉住了。

方四象讶道:“进宝,拉我作甚?”

进宝指指神父,用另一只手捂住口鼻。

另一边的招财小声道:“师叔,他放屁……”

“臭死了!”进宝补上一句。

方四象用鼻子嗅了两下,拎开进宝的小胖手:“这你们就不懂了吧?屁乃肚中之气,岂有不放之理?医术上说,通则不痛,痛则不通。他一醒过来就能将体内之气排出,你们倒是说说,是何道理啊?”

“他通了!”招财抢着回答。

“通了之后呢?”方四象问。

“就不痛了!”进宝喊道。

“不痛说明什么?”方四象又问,见他俩面面相觑,才道,“不痛,就是好起来了!”

俩道童恍然大悟。

方四象:“招财,去,用昨晚吃剩下的青菜熬一锅粥,放点盐,再加一勺猪油。进宝,去放一盆热水来,再去拿套干净衣物。”

俩道童兴高采烈的去了。

方四象满面春风的走进厢房,在炕沿上坐下,提起神父的左手,伸出两指为他搭脉。少顷,他放下神父的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将他的枕头垫高:“算你命大,死不了了。”

神父抬手放在胸口,微微抬了抬头,挤出一丝笑容:“Merci!”

方四象:“谢我没用,要谢就谢我师姐。全靠她仗义出手。你呢,老老实实在这养伤,躺个十天半个月就能下地了。”

神父:“你师姐,很美。”

方四象立刻警惕起来:“你可别打我师姐的主意啊,虽然你比我有钱;一把年纪了,要清心寡欲,懂吗?”

神父会心一笑:“在我们的国家,遇到美好的人和事,是从来不会吝啬赞美之词的。”

方四象不无得意:“那是,师姐岂是凡人!为了救你,她耗费太多元气,整整睡了两天两夜,到现在都没起来。”

神父:“我要亲自去谢谢她。”

方四象一摆手:“不必了,师姐不见外人的,我替你谢她就行了。”

神父:“我在昏睡中,听他们总是提到——四两?这个四两,是你吗?”

“不是!”方四象不假思索道,旋即话锋一转,“那个打伤你的人,可是从你手中抢走了什么东西?”

神父叹了口气:“他抢走了那两幅画。”

方四象面色一变——画,还是两幅!

顿时生出赔了夫人又折兵之感。

一刻钟后,方四象快步走到厢房外,拉上房门喊:“招财进宝,过来!”

俩道童一溜烟跑来,齐道:“师叔有何吩咐?”

方四象指指招财,又点点进宝:“你们记住了哈,屋里那位先生需要静养,你们帮他吃饭换衣服的时候,不许多说话;不管他问什么,你们都不要理会,记住了吗?”

“记住了!”招财进宝齐声道。

夕阳穿过西面的群山,懒洋洋的洒在屋顶上。方四象在观里溜达了一圈,余利亨正在打扫财神殿——财神殿是余利亨的自留地,每天都要亲自打扫两遍;招财熬好粥后就骑着老牛去山里溜达了,进宝则蹲在一角给白狗和黑猫的食盆里添食。白狗闻香而来,看了看进宝手里的食盆,又见方四象坐在台阶上,便摇摇尾巴跑到他身边蹭了两下,也学样蹲坐一旁。

方四象摸摸大白狗的脑袋,身边是一束从石阶缝里顽强生长出来的野草。

大白狗一咕噜躺倒,四爪朝天,露出浅色的肚皮,享受着主人的爱抚。

“一,二,三,四,五,六,七……奇怪,为什么只有七个,不该是成对的吗?”方四象翻来覆去数了几遍,盯着大白狗的肚皮发愣,单属阳,双属阴,明白了,它是公的,所以是单数,要是母的就是双数。嗯,肯定是这样。

大白狗则是翻身打滚摇尾巴,一脸的满足惬意。大白狗是他三年前救回来的,当时它才几个月大,被一窝小野猪围攻,受了几处伤,仍是负隅顽抗、死战不退。方四象见它样貌不俗、气节凛然,就出手赶走了野猪,将它带回观里治伤。

治好伤后,他就想把它当生日礼物送给师姐,不想师姐只看了它一眼,起了个“方白狗”的名字,就丢还给他继续闭门修炼。方四象一阵郁闷,正好观里又少一条看门的守山犬,就把方白狗留了下来,由三师兄的徒弟进宝代为照看。每次见到方四象回来,方白狗都会挂着口水风一般扑上来,全然不顾自己已从几斤重的小狗长成了七八十斤的大狗。方白狗最大的战绩,就是在一年前打败了皋亭山上第四代野猪王,从此称霸一方。

余黑猫蹲在屋顶,扫了眼并排而坐的方四象和方白狗,撑直腰身、撅起屁股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太阳下山后才是它的天下。余黑猫是三师兄余利亨从吴山花鸟市场买来的,最初跟方四象一样,也是想弄只活物送给师妹当生日礼物,见这只小黑猫骨骼精奇、品相不俗,便忍痛出了半两银子买下。

姜致柔也只看了它一眼,起了个“余黑猫”的名字,就丢还给了余利亨,继续关起门来修炼。余黑猫生性孤傲,除了姜致柔,对观里其他人,包括买它回来的余利亨,都是爱答不理。方白狗小时候几次想找它玩闹,结果被抓破鼻子,从此便不敢再招惹它。

后来有前来观里进香的客人见到余黑猫,才说它是半山泥猫转世。传说宋朝年间,皋亭山和半山家家户户种桑养蚕,为了防止老鼠伤蚕,桑农们就开始养猫护蚕。两宋交替,金兵南侵,半山镇上有位倪家的姑娘为保护家园而死,被宋高宗封为“半山娘娘”并建造庙宇供奉。据说,娘娘庙内时常出现黑、白、黄等七彩神猫。倪家后人也开始制作双面泥猫纪念先人。相传从半山请来的泥猫,放在蚕匾或蚕架上,家里的老鼠就无影踪,蚕桑丰收。久而久之,半山泥猫风靡杭嘉湖,成了蚕农的镇鼠之宝;即便不是种桑养蚕之人,来到半山也会专门前往娘娘庙前,买一只泥猫回去放在家里,祈求消灾祛邪,家业丰足。

自从有了这一猫一狗,披云观里确实鼠虫绝迹,野猪野兔更是不敢靠近,连苍蝇蚊子都很少,倒是让喜好干净的余利亨十分满意。

方四象往后倒下,双手枕在脑后,浑不在意硬邦邦顶在肩胛和后腰上的台阶,很多时候,肢体的打熬和历练,反而能叫人神志清醒。

想当年他不过是个被人收留讨口饭吃的孩子,要不是遇到师姐,八成就要流落江湖,能不能活到长大都不一定。

他依稀记得,他家住在江边。父亲平日里除了读书,就是躲在小书房里盯着那件东西看上半天。那年春天,一场大水冲回家园,父亲给他穿上一件衣服,跟他说衣服里面是方家的传家宝,千万不能丢了。

后来,他跟家人就失散了。他跟着逃难的人群走啊走,最后饿晕在路边。

等他醒来的时候,他那件衣服,已经被一个男人撕开,扯下了缝在衣服里面的那幅画。从此以后,他就跟着那个男人,既为了讨口饭吃,也为了能盯着那件传家宝。

他记得那是初夏的一天。那个男人把他带到一座大庙前。

恰逢十五庙会,挑担儿的、卖果子的、变戏法的、唱百戏的,十里八乡,全都顺着石门里里外外的河汊坐船过来赶趟儿。驴嘶狗吠,蝉鸣鸟叫,好不热闹。

熙攘中,一双绣纹精致的莲花锦缎绣鞋踩着人缝儿朝前走去,每一步都似蜻蜓点水,轻盈灵巧,竟没一次被人挤到。

“小姐,小姐,这儿人太多咧,还是回船上去吧。老爷太太吩咐过,不叫到处乱走。”后头追来个身高体壮的妇人,一双大脚甚是醒目。不似那绣鞋儿般从容穿梭,而是一力降十会,被挡着了便取直线,生生挤开去,还夹着几声吆喝,“干啥!起开!”

被起开的正要喝骂,扭头见是个比男人还壮实、目露凶光的大妇人,气势便弱了三分,叫这一主一仆夺了路去。

“夺”了一段,那绣鞋儿忽地在一处空隙前停下。妇人也排开众人,一个跨步踩在绣鞋儿旁侧,将小主人遮蔽地严严实实。

对面是一溜地摊儿,有卖自家编的竹篓竹筐的,卖山货点心的,卖鞋的,唯有正对面的这摊上摆了些零七八碎的小物件儿,还丢着几册不晓得被翻过多少回的话本子。

绣鞋儿的主人——一个约么八九岁的秀美女孩,目光便落在了这个破摊子上。

“小妹妹,我家的鞋子,厚、软,穿来试试。”一旁卖鞋的大婶凑过来,手里捧着七八只鞋子,恨不能都塞给客人。

大妇人微微侧身,便挡住了端着鞋的手。

“尝尝我家的点心!”

“我家的竹筐结实,还有小椅子,三年不坏。”

摊主们喊了一圈,却见那秀美的女孩儿全然不理,只是打量着面前地摊儿上的小物件。

卖鞋的大婶见了,抬脚就给了地摊儿后头拿毡帽盖脸正呼呼大睡的家伙一记。那人“啊呦”一声弹起来,毡帽从脸上滑落,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辫子耷拉在肩膀上,乱七八糟的两道眉毛下头一双小眼眯开,又忽地睁大——

却见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儿俏生生地站在前头,穿着打扮、样貌气度一看便知不是寻常人家的姑娘,闹市中格格不入、纤尘不染得好似一株青莲,当即觉得自家粗鄙、唯恐亵渎了人家的惶恐来,手忙脚乱地爬将起来,将平日里的能说会道丢了个干净。

女孩儿玉白般的小手朝地摊儿边角上一指。

那汉子顺着拾起个铜锁,却不敢去看女孩儿清透漂亮的眼睛,只道:“这可是个老物件了,挂在门上镇宅辟邪。”正要说开去,却见那小姑娘依旧一动不动地指着原来的地方。

“人家要那个!”卖鞋大婶一脸嫌弃,这个夯货。

顺着女孩儿手指的方向,汉子放下铜锁,拾起一个羊皮卷轴来,显得颇为犹豫:“这个啊……”

“瞅瞅咋地,还能缺了你钱?”大妇人一把抄过,将羊皮卷轴递给女孩儿,递到一半,又觉不妥,便自行拨开上头的绳扣,“哗啦”一声抖开。

“这个不卖!”一个大概四五岁年纪、头发乱糟糟像个鸟窝、穿着破破烂烂的瘦小男童从地摊儿后头的弄堂里窜出来,一脚踏在地毯布上就要来夺卷轴。

“小西斯你来做啥!”汉子一把揪住男童后衣领,不叫他冲撞了女孩儿——摆了大半天的摊儿,一样东西都没卖出去,好不容易来了个看起来不差钱的,还是个这么漂亮的小仙女,岂能叫你坏了好事!

卷轴抖开,赫然是一幅残画,有山有水,有雪有亭。说是残画,是因为这幅画唯有上沿是平整的,左右下三边都像是被人用利器裁开,露出毛边来。

大妇人仔细检查一遍,见无异样,才把残画递给小主人。

女孩儿接过,未发一言,只是端详着残画。

男童被揪住后衣领,兀自挣扎大喊:“不卖,不卖!”却被汉子一把捂住嘴向后拽去,偏又不肯放弃,只好双手乱抓,两脚乱蹬。

“管你吃管你住还敢打老子!”汉子抬手就要打那男童。

女孩儿见状,直接将残画丢了回去。

汉子连忙伸手去接,便顾不上再去打那男童:“小姐如何不要了?”

女孩儿一哂:“如此破烂,要来作甚?”嗓音清脆婉转,一口北方官话字正腔圆,甚是好听。

男童叫道:“哪里是破烂了?”心想虽然小姐姐天仙一样漂亮,可也不能说俺的传家宝是破烂!

女孩儿指指残画被裁过的边角:“这还不破?”

周围人轰然大笑。

男童张嘴想要争辩,话到嘴边又觉不妥,生生忍下,只涨得面颊通红。

汉子不想丢了这单买卖,连忙解释:“这画可是古画,只消半幅,便能镇宅驱邪,保家宅平安。”

男童突然又大叫:“小姐姐说得对,这画就是个破物,不值一钱!”朝汉子一指,“他就是个骗子!”

汉子大怒,抬手要打,快要落到男童头上时往下一把抓住男童胳膊,要把他拽回去。

男童双手抱头,拼命对抗,就站在汉子和女孩儿之间,好拦着这笔买卖。

女孩儿看看汉子手中的古画,又看看男童,问道:“这画又不是你的,为何要拦着?”

男童一边挣扎一边喊:“这画不是他的,是我的!”

汉子怒道:“什么你的,就是我的!”

男童争辩:“我抵给你的,有钱了我要赎回来!时候没到,不能卖!”

汉子:“当初是谁求我给口饭吃?养你不要钱的啊?留你不留画,留画不留你!”

男童沉默了,眼眶里涌出泪珠子来,却咬牙抽鼻子不让落下,倔强道:“就是我的,画就是我的!”

女孩淡淡望向汉子:“这画真是他的?”

汉子一触到那双明眸便心头发虚,连撒谎都不会了,只是弱弱回了句:“我看他快饿死了就给了他口饭吃。总不能白养他吧?他身上啥都没有,就这幅画看起来像真的;啊不,就是真迹。是他自己给我抵饭钱的。可不是我硬抢的。”他提起男童叫他站直了,“你自己说是不是?”

男童:“是。可我没叫你卖!”

“你说不卖就不卖?卖,都卖!”汉子指指男童,“连你都卖!”

旁人哄然大笑。

两人正大眼瞪小眼,却听女孩道:“一个要卖,一个不卖。要卖的,当是知晓这画还值几个钱;不卖的,当是明白这画可比几个钱更值钱。是也不是?”灵秀的大眼睛里闪烁着玩味的笑意,十分慧黠娇俏。

男童和汉子被说中心事,神色各异。

女孩儿瞅瞅男童,像是在故意逗他:“我若买了画走,你会如何?”

男童涨红了脸, 嗫嚅:“你若,你若……我会,我会……”

汉子大叫:“小姐但买了去,这小子我来收拾!”说完又把残画往前一递。

男童见状,飞扑过去抢夺那残画。

汉子不耐烦的将男童一把推到。

男童盯着他手里的残画,两眼通红,像只发狂的小兽,爬起来,再次飞扑过去。

汉子画交左手,右手一把按住男童脑门,叫他不得靠近:“小西斯,再来真揍你了!”

男童被按住脑门,双手胡乱抓住汉子的胳膊,连打带扯,嘴里还不停大喊:“抢我东西,你个坏蛋;抢我东西,你个畜生!”

汉子大怒,抬脚就要踹他:“小西斯还敢骂我!”

女孩儿秀眉一蹙,扭头吩咐大妇人道:“给钱。”

大妇人一怔,以为听错了:“小姐,这破……”被女孩儿水眸淡然一扫,立刻扭头大声问那汉子,“几个钱?”

“最多值五十文!”旁边有人起哄。

“不卖!”男童依旧坚持,奋力拉扯汉子。

汉子心说好不容易来了个女财神,可不能叫这小子坏了事,一边用力拦着男童,一边奋力把画朝少女递过去,大喊:“二两,只要二两!”

看到小主人给过来的眼色,大妇人一把抄过残画。

男童大惊,身子一矮摆脱汉子,拔腿就朝大妇人扑过去。

汉子连忙去追。

大妇人根本不躲,只是将画举高。

“砰!”男童结结实实撞在她身上,只觉顶到了一堵墙,被生生弹回去,正撞在追过来的汉子身上,将他撞个趔趄。他抬起胳膊,仿佛能抓住残画,奋力前伸,兀自大叫“不卖!”

汉子顾不上理他,连忙喊价:“二两!二两拿走!”

旁人不再起哄,觉得不值是真,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也是不能坏了同行的买卖。

目光都落在女孩儿身上,只等她决断。

大妇人把画递给女孩儿。

女孩收起卷轴,搭上绳扣,轻飘飘道:“给他四两。”

汉子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旋即面上狂喜。

男童气急败坏。

众人皆惊,就这破画居然出四两,也不知是谁家的败家二世祖小姑奶奶,嗯嗯,看这不食人间烟火一身仙气的样子,难道真是女财神下凡?

大妇人从腰间摸出一块碎银来,故意远远丢到后面的摊子上。

“啪嗒!”银子落地。

汉子转身,扑下,双手盖蛐蛐儿般压住碎银,小心翼翼地捧起,掂了掂,还朝嘴里送要用牙试试成色。

大妇人满脸不屑:“只多不少。”

汉子笑容似**绽放:“只多不少,只多不少。”就差朝她们磕头。

女孩握着卷轴,轻巧转身,便欲离去。大妇人指指倒在地上的男童,警告他别再捣乱。

就在这时,男童突然爬起来追上几步,朝女孩儿大喊:“小姐姐,把我也买了吧!”

众人哗然,还有自己卖自己的?不过这世道,能求个有钱人家去当小厮仆役的吃饱饭便是福报。这孩子能想到这一出,倒是个机灵的。

本以为他要跪下求人,却见他只是作揖,愣是连膝盖都没弯。

女孩儿止步,回首望过来,脸上似笑非笑。众人都觉这小姑娘虽则尚且稚龄,却已大有娉婷姿态,风采不俗,让人只得仰视。

大妇人也停下来,颇有戒心地盯着男童。

女孩眨眨眼:“你有何用?镇宅辟邪,还是跳水干活?”

众人哄笑,就男童这小身板,啥活都吃不消。

男童竟是不卑不亢,大声回答:“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我识字,会算术,吃得少,不费钱!长大了就能干活!”

“这小子还会念诗?!”周围安静下来,这年头普通人家的孩子识字的都没几个,何况念诗?便没人嘲笑他的大胆,谁不是为了能有顿饭吃。

大妇人从兜里摸出一把铜钱来递过去:“拿去。”

男童没接,只是盯着女孩手中的卷轴:“不要钱!”

汉子张了张嘴,终究没说出“吃里扒外”四个字来。

大妇人皱眉。

女孩儿打量着他。

迎上女孩儿饶有兴致的审视目光,男童神色决然。

女孩儿轻轻摇头:“真是个麻烦……”

汉子怕她反悔,连忙大喊:“小西斯你给我回来!”

却听女孩儿问男童:“你叫什么?”

男童一愣,本能回答:“我叫方……”

“就叫四两吧。”女孩儿懒懒打断了他,不带一丝烟火气地挥了挥卷轴,翩然离去。

男童挠挠头:“四两?”这是,收下我还是没啊?不用加钱的吗?!

大妇人叹了口气,自家小姐的脾气呦,无奈地对男童道:“脏的跟个猴儿似的,还不跟上!”

男童大喜,抬脚就追:“去哪?”

女孩高傲冷酷丢下三个字:“去出家!”

男童一个踉跄,差点扑街。

眼看三人离去,汉子怅然若失,手里捏着那块四两多重的银子,苍凉唱道:“周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