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东山再起

积玉映空青,蓬岛人间近,珠树瑶花满眼开,缥缈仙台影。便欲跨青鸾,直上三山顶,鹤氅披云看下方,月白银河冷。

——明·王洪《卜算子》

方四象浑身是血,一头钻进河道旁的小巷子里,靠着冰冷的高墙外壁大口喘气,强忍几处伤口的剧痛,伸手往腰间一碰,还好,东西还在。他从怀里摸出干粮啃了一口,干粮上沾了血,味道有些奇怪。他已经逃了四天四夜,追兵就在身后,必须抓紧时间休息,补充体力。从忠王手中接过羊皮卷轴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忠王,为什么是忠王?我不是四两吗?”方四象吓了一跳,身边的景物与真实无异。我怎么又回来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记忆的碎片在脑海中闪现。

他清楚地记得,他们八个护卫分成四组从不同的方向突围,面对的是湘军、淮军、洋枪队和各地乡勇团练的围追堵截。一路下来,他们几次变换路线,干掉了二十几个清军和三四拨为清廷效命的江湖高手,一路向南,从江苏逃入浙江,沿着运河,闯进了这座安静的江南小镇。他不知道同伴们有没有杀出去,可他知道,自己必须活下去,为了忠王的嘱托,也为了天国的东山再起。

他疼得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又有了知觉,又是一幅画面在眼前展开:

他记得那里,天京城外,紫金山,东来亭。

不远处站着两个男人。

一个是天国辅政、干王洪仁玕,另一个则是天国名将、忠王李秀成。两人凭风而立,极目远眺。

两人的护卫警惕得散落在不远处,或明或暗,方九宫就在其中。他自幼习武,听力极佳,站得虽远,却能将两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洪仁玕:“天王拒绝了奏呈?”

“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李秀成面色凝重,眼中带着厚厚的阴霾。

“天王已不是当年的天王了。”洪仁玕叹道。放眼天国,只有他敢说这句话。翼王石达开出走后,他和李秀成便成了天王最倚重的左膀右臂,必须肩负起支撑天国江山的重任。

李秀成:“眼下清妖四面紧逼,曾妖头步步为营,天京坚固,却非久持之地,若不尽早打算,早晚有覆亡之危。”

“背城而走,真能挽救天国?”洪仁玕仿佛有些动摇。

“背靠江浙,联结淞沪,再拿下福建、打回两广,只有动起来,才能让清妖疲于奔命。打野战,天兵几曾吃亏过?呆在天京,只能坐以待毙!”一谈及战事,李秀成眼中便放出慑人的精芒。这个身材瘦小的中年男子,早已杀人如麻。

“可天王那……”洪仁玕很清楚自己那个哥哥的脾气,自打定都天京、住进天王府,就完全变了一个人,再不复当年的雄心壮志。或许,他的志向就是过一回皇帝瘾。

“要给天国留条后路!”李秀成断然道,“翼王出走,便是为此。翼王临死前,遣散了四千少年,随军携带的财宝也不知所踪。”

“你的意思是……”洪仁玕有些吃不准他的心思。

李秀成:“留下种子,方能东山再起!”

洪仁玕:“看来你早有谋划。”

李秀成:“都是杀头的话,你若敢听,我便说于你听。”

洪仁玕笑了起来:“我能跟你站在这里,就不怕有人跑去天王那告状!”

“好!”李秀成唤道,“九宫,把东西拿过来!”

方九宫飞奔上前,解下系在身后的竹筒,单膝跪地,高举呈上,待李秀成接过,又转身跑开,背朝两人,守在外围。

李秀成拔开竹筒,从中抽出一幅画卷,缓缓打开,平铺在石桌上。长卷系水墨画,画纸背后还糊了一层防水的羊皮。

“《湖墅八景图》,聂——大——年。”洪仁玕有些吃惊,不明白李秀成拿出此图的用意。

李秀成:“这幅画是我在攻破杭州时得来的,横贯南北的那条河,便是大运河,湖墅八景,便是沿着大运河杭州段的八处景致。天国的运数,便在此图中。”说完,伏首在洪仁玕耳边低声诉说一番。

洪仁玕面上阴晴不定。

李秀成:“此事需你我联手方能完成。”说完,亮出随身匕首,手起刀落,将长卷割成两段。

“忠王,你这是……”洪仁玕惊呼。

李秀成又是一刀:“你我二人,分执此卷,方能万无一失。”

洪仁玕明白,李秀成这是要拖自己下水了。

五刀毕,长卷已然被切成了大小相仿的八份。巧的是,每一份上都完整的保留了一处景致。李秀成将右侧四份推到洪仁玕面前:“天国江山,你我各持一半,还望珍重。”说完,竟用匕首割破手指,以血为咒,“我李秀成在此立誓,但凡别有所图者觊觎此画,皆不得好死!”

洪仁玕叹了口气,小心翼翼的收起四块残画:“便依你之言。”

“汪汪!”不远处传来狗吠声,紧接着有人大声说话。

方四象再一次惊醒。不,此刻他是方九宫,李秀成的贴身护卫,也是方四象的爷爷。他一跃而出,坐以待毙不是他的风格。他怀里藏着的,正是李秀成所持四块残画中的一块。

“在那里,追!”有人高喊。

“哗啦!”方九宫跳上了河道里一条正在缓缓前行乌篷船。船家见他杀气腾腾的上来,以为是打劫的,吓得大叫一声跌落水中。方九宫抓起撑船的竹竿,往河道里使劲撑了两下,发现河道太浅,前头还有别的船挡路,根本走不快。

“嗖!”利箭破空,直取其背。

“呼!”方九宫往前蹬出两步,在船头一跃而起,跳上前面的乌篷船。不等船主反应过来又从船尾奔到船头,跳上下一只船。身后的小船被他一蹬一跃,船头猛地下沉,又将船主甩下河去。

“追上去,将军重重有赏!”一名武官大喊。追兵立刻分成三路,两队清兵沿着河道两岸追赶,几名江湖好手则直接跳到船上,学着方九宫的样子在密集的小船上一蹦一跳向前追赶。

沿河两岸是镇上人流最密集的地方,追兵们手持刀枪冲进人群,被无数卖菜的、摆摊的、走货的挤在当中,前后左右全是人,根本无法挪步。武官大怒,亲自带了一队人从另一侧绕开河道,包抄而去。

方九宫连跳了八九只船,好不容易将官兵甩掉,身上的伤口又开始作痛,勉强提一口气,一跃而起,谁料前面那只小船突然朝前一动,让出一大块水面。方九宫去势已尽,直挺挺落向水面。

“狗日的!”方九宫伸手朝前一抓,扣住前面的船板,后半截身子“哗啦”掉进水里。冰冷的河水刺到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方九宫努力爬上船,眼前忽然刮来一道劲风——操船少年手持竹竿,狠狠朝他戳来!

方九宫连忙朝一侧闪避,狼狈不堪的爬上船,一把抓住竹竿,怒道:“小子,不要命了!”

操船少年剑眉一挑、毫不畏惧,凛然无惧:“保卫乡土,人人有责!我爷爷驾船杀长毛,小爷我也来驾船打流寇!”

方九宫又好气又好笑,自己堂堂忠王麾下八大护卫之一,居然沦落到被一个操船少年欺负。以他的功夫,干掉少年绰绰有余,不过他不愿在此纠缠、枉杀无辜,只是手起掌落,扇掉少年的竹竿,将他撞落河中。

可正是这片刻的耽搁,后面的几个江湖好手便已迫近。其中一人竟从小船的乌篷上跃下,手中钢爪直取方九宫肩头。方九宫的兵器早已遗失,此刻赤手空拳,顺手抓起船上的一只鱼篓,朝钢爪掷去。

“呼!”第二名杀手没用兵器,侧面袭来的一掌,直取方九宫后背。

船上空间狭小,方九宫避无可避,生生接了一掌。那人掌力奇大,方九宫又身负重伤,一掌之下,竟被震退三步,险些落水。

第三名杀手赶到,长剑刺出,正中方九宫胸腹间。

“哇!”方九宫嗓子一甜,吐出半口血,心知无法再战,只好一个转身跃到岸上,顺带将小船蹬得东倒西歪,三名杀手悉数落水。

“他钻进巷子了,追!”后面的杀手跟着跃上岸,撞开人群追来。

方九宫捂着肋间,这一剑伤得极重,他只觉全身气力正在急速流走。

“呼!”一只大手突然探出,一把揪住方九宫的衣领,将他拖走。

“我命休矣!”方九宫暗暗叫苦,紧接着就被丢在地上。

“再跑,就没命了。”抓他人蹲下来,掀开方九宫的外衣,看了看他的伤口,“有什么遗言赶紧说!”

方九宫睁开眼,借着昏暗的光线打量眼前之人,竟是个样貌英武、气度不凡的中年道士:“落在你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中年道士伸手在他身上点了几下,试着给他止血:“我要杀你,何必救你!真若要逃,当找个地方躲起来,待风头过去再走不迟。像你这般上蹿下跳夺路而逃,不被人追上才怪!你身受重伤又连场大战,方才那一剑更是断了心脉,活不久了。”

方九宫喘着粗气,摸了摸腰间的卷轴:“我死无憾,只恨没法完成嘱托,愧对主公!”

中年道士瞅了眼他长出一层密密短发的前额:“你是长毛。”

方九宫苦笑,为了突围,他们几个剃掉了额前的头发,不想还是被认了出来。他自知命不久矣,勉力道:“在下方九宫,忠王麾下护卫。有一事拜托道长。”

“我不杀生。”中年道士道。

方九宫取下腰间沾了血的羊皮卷轴,抬手递到中年道士面前,断断续续道:“拜托道长将……此物……送到睦州清溪洞方家,某……不胜感激!”

中年道士没有接,只问:“睦州清溪洞……倒是家学渊源。不怕此物带来灾祸?”

方九宫:“未尽遗愿,当由……族人……继之!”

中年道士一把抓过羊皮卷轴,掂了掂道:“我若拿去献给朝廷,不知能否换个一官半职。还有,你若不死,落在他们手里,生不如死!”

“如此,则我族人平安。”方九宫嘴角泛起一丝决然,突然拔出匕首,朝心口狠狠扎落,软倒在地。

中年道士收起卷轴,无奈摇头:“何苦来由,我既来了,又岂会叫你去死?罢了罢了,一念之仁,我马淳阳便帮你一把。”也不管方九宫的尸体,转身不见。

方四象惊醒了。

这两个场景,都曾在他梦中出现过。不同的是,这一次是同时出现,并且格外清晰。

“看来我与那幅画,果真渊源不浅。”方四象坐起来,揉了揉太阳穴,走到水盆前,先用双手舀起凉水来抹脸,又觉不过瘾,索性深吸一口气,把整张脸埋进盆里,在水中憋气。

这是大师兄教他的法子,说能练气。憋得越久,气息越长。真要掉进水里,或是被人偷袭捂住口鼻,多坚持片刻,就能多一分生机。

慢慢数到三百多,胸中实在难受,方四象才“哗啦”一声甩出脸来,长长地吸了口气,暗叫过瘾。

就在这时,胖道童进宝匆匆跑来,说四师叔已经完事儿了,可以去西厢房探望。方四象连忙擦了把脸,收拾了下道袍,快步来到西厢房,却不见姜致柔,倒是余利亨拿了张字条,一脸惋惜的翻来覆去在看,嘴里不停嘀咕:“师妹的字就是好看啊!”

方四象一把夺过字条:“师兄,这是药方,不用捧着看那么久吧!”乍看之下,不由一乐,“师姐的字,还是这般一笔一划,充满童趣!浑不似蒙古大夫写得那般叫人看不懂的蝌蚪文。”

余利亨不满道:“你怎地抢我东西!”

方四象将字条往身后一藏,一把拎过在门口探头探脑的胖道童:“进宝,你四师叔怎么说的?”

进宝憨憨道:“四师叔说这位先生死不了了,她留了张字条,说照着抓药,十天半个月就能下地了。”

方四象松开进宝,走到昏睡中的神父跟前,伸出两指搭在他的手腕上,凝神掌脉,果然如进宝所说,受伤的经脉都已接上,胸口断掉的几根肋骨也摆正位置重新接上,脉息虽弱,却十分平稳,就连体内淤血也消去大半,性命已然无碍;至于其他内外伤和元气,就只能慢慢休养了。

余利亨:“你来之前,我也看过他的脉象,弱而不乱,命是保住了。”

方四象又把进宝拎到跟前:“怎地不让你四师叔等我们来再走?”

进宝挠挠头:“师叔说她困了,要去补觉……”

方四象一想也是,外伤好治,内伤难疗,神父的内伤如此严重,师姐这几个钟头定是用内力替他接脉疗伤,又如何能不身心俱疲?想到这,心中感激更甚几分,便放开进宝,又扫了眼字条:“劳烦三师兄照着师姐的方子去准备药材,我还要给神父处置下其他的伤势。”

余利亨挥挥手让进宝先出去,然后一把拉过方四象,低声道:“师弟,你打算让他在此养伤?”

方四象:“断了几根骨头,难不成你还叫他下山去?观里没几个人住,让他在此住上一阵又不碍事!师兄,你不会这么不近人情吧?”

余利亨:“话虽如此,可你有没有想过,衣食住行,疗伤配药,哪一样不要花钱?你把人往观里一扔,自己跑了,剩下的事可都得我替你操心!”

方四象立刻猜到余利亨的弦外之音,伸出拇指和食指:“师兄,我可是替观里赚了一百八十两啊!师兄身为观主,自当慈悲为怀,海纳百川。几服药,几顿饭,区区几个钱,都是浮云,都是浮云呐!”

余利亨:“好好好,开销的事先不说,师兄我也不是那么小气的人。观里从来不住闲人,你倒说说,这位洋先生是何来头?你将他背上山,还请师妹出手相救,当中定有缘由吧?”

方四象看了神父一眼:“城中近来发生的几起命案,与他脱不了干系。”

“什么?!”余利亨压低声音,“四两,你怎可把个麻烦带回观里来?若是官府找来,岂不是徒增事端!”

方四象:“师兄放心,皋亭山地处偏远,披云观又在山中,等闲人哪能找到?再说了,师兄随我往陆家庄走了一趟,便已脱不了干系。”

余利亨:“好你个四两,区区三百两银子就把师兄我拖下水!”

方四象:“那我把人扛走,你把银子还我?还有,能不能别一口一个四两?说了多少次了!”

余利亨立刻换上一副笑容,走到炕前关切的替神父拉好被子:“四两啊,哦不,四象啊,你看这位洋先生伤得那么重,师兄怎么忍心叫他再受颠簸?你放心,有师兄在,后面的事你不用操心了!师兄弟,谈什么钱,俗!”

方四象笑着眨眨眼:“那就,拜托师兄你啦?”

“交给我了!”余利亨朝胸口一拍。

“不谈钱?”

“不谈钱!”

“那这个月的例钱?”

“这得交,两码事啊,你可别欺负师兄我心善!”

“哈哈哈……”方四象大笑三声,突然神色一收,“三师兄,你可知二师兄下山后去了何处?”

余利亨:“你二师兄心大得很,说是要下山闯**,做一番大事。算来也有三年多没有回来了。”

方四象眉角微挑:“我看他也快回来了。”

冰窖中,八具无头尸体分列两侧,整整齐齐:一侧是衣物佩戴各不相同的四具洋人尸体,一侧是高矮胖瘦四具黑衣尸体。

黑衣人跪在两列尸体间,目光中满是仇恨。

虞师爷身披棉袍,胡须上已结冰渣。洋人的尸体原本是三具,一直没有掩埋或火化,而是运到冰窖保存;前几天夏钊又送来一具,说是在钱塘江边被人枭首,没有立案,也没有声张。虞师爷对他的处置方式十分满意,便安排人将第四具无头尸体也一并转移到冰窖。

“当时,你是留在上面的?”虞师爷问道。

“是。”

“凶手什么样,你没看清?”

“那人从后面突然将我击倒,当时是后半夜,没有看清!”

“你醒来的时候,老韩他们在干什么?”

“他们好像刚刚赶到,问我出什么事了?其他人去了哪里。”

“你怎么说?”

“我什么都没说!下地是师爷吩咐的,没有师爷的允许,我们不敢多说半个字!”

虞师爷点点头:“现在人死了,棺椁还在,墓室里什么东西都没有。你也下去看了,那副棺椁,有没有人动过?”

“动过。”

“里面有什么?”

“除了一副骨架,还有一块砚台,几样瓷器。”

“砚台?”虞师爷眼中一亮,“没有别的了?”

黑衣人摇摇头:“棺椁是前朝的,年代久远,除了金玉瓷器,其它东西很难留存下来,譬如——字画。”

虞师爷幽幽叹了口气,他本来还担心这伙人得手后会来个黑吃白,私吞宝物,现在尸体就摆在眼前,他们根本就没来得及走出墓室;即便棺椁里有别的东西,也已被凶手取走。先是洋人在江边被枭首,没过几天土夫子就在墓室被杀,也被砍去脑袋。看来针对残画的你争我夺已到刺刀见红的地步了。

“你下去吧!”虞师爷摆了摆手,想一个人静静。

“师爷,小的有一事相求!”

“这趟活儿的钱,一个都不会少你。”虞师爷有点不耐烦。

“小的想将师父和师兄们的尸体带走,入土为安!”那人壮着胆子道。

“事情没完,尸体就是证据,岂能带走?”虞师爷指指四具洋人的尸体,“他们已经死了近十天,不也好好在这躺着!”

“可是……”

“没什么可是!”虞师爷有些愠怒,“你赖着不走,是想跟他们一样吗?”

那人重重叩首,跪退而去。

虞师爷紧了紧身上的棉袍,不久的将来,或许会有更多的尸体加入到他们当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