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第一章 燃灯生莲

北荒之北,名曰北溟。这里不再是一望无际的皑皑白雪,而是一团看不透、摸不清的混沌。这里没有白天黑夜之分,看不到雨雪星辰,土壤黏稠腐坏,寸草不生,没有一丝活气。

相传,这里是上古众神死后的埋骨之地,但说这话的其实不知道,人死可通往幽冥投胎,仙死也可再入轮,、重修仙身,唯独上古之神,死便是死,神识溃散,消融于天地之间,那是真正的死亡。

天界流传的是另一个说法:当年盘古大神一斧子劈出天地阴阳,不小心漏掉的一块地方,就是这团混沌污浊的所在就是北溟。也因此,北溟还有个别名,叫作“堕渊”。连神都厌弃的地方,自然是三界之中最堕落、最晦暗的存在了。

一袭墨色长衫的身影从混沌中显出个模糊的轮廓,往日闪耀着金色流光的法衣此刻看上去灰扑扑、湿漉漉的,细看去,原本坚不可摧的法衣早被混沌割成了碎布,勉强维持原状贴在身上罢了。至于贴在身上湿漉漉的一片,并非风霜雨露,实则早已被鲜血从里到外浸透了。

额前的九珠冕旒轻轻晃动,青玄凝眉而立,自怀里摸出一只手掌大小的古朴木匣。

锁麟匣打开,内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其实刚把这东西从北溟堕渊里捞出来时,青玄就已觉察到了不对,但他将整个北溟都翻了过来,仍然没找到半点蛛丝马迹,除了这木匣底部沾着的一小片苍青色鳞片……

青玄将那块残存的鳞片捏在指尖,轻轻一捻,一个几乎早已湮没在记忆中的名字,缓缓浮现脑际。

青玄蹙眉,心中默念一个名字。

片刻,一道清朗的男声在面前响起:“尊上。”紧接着,一张略显消瘦的清隽面容出现在眼前。

青玄道:“斛向秋,不久前你曾说,北海一带有几个村子接连消失,你带千千同往查探,在海边发现了颜色奇怪的鳞片。”他追问,“鳞片你可随身带着?”

斛向秋神色凝重,摊开手掌:“尊上请看。”他虽已修成散仙,仍不敢直接触碰眼前这枚隐隐透出苍青之色的鳞片。他以一枚法器盛着,若有所思道,“尊上,我有一个猜测,这凶兽胆大妄为,不仅吞吃整个村子,且所到之处,尽成沼泽,腥臭难闻……”

两个人几乎同时道出那个名字:“相柳。”

青玄将指尖捏着的鳞片递向斛向秋,方便对方看得清楚。

也是因为他的这个动作,斛向秋才陡然看清,面前的青华大帝不仅脸色苍白,且身上的玄色法衣片片割裂,早已被鲜血浸透了。他不由得大惊失色:“尊上,您这是……”

青玄道:“我在寻找混元灯。”

斛向秋正在脑海中搜寻世间有什么东西可以将青华大帝伤成这样,听到“混元灯”三个字,顿时一震:“您……您去了堕渊!”

相传,混元灯是可以逆转生死、重塑万物的上古神器,但凡使用了混元灯达成所愿,不论是神是妖,都要付出极大的代价,甚至可能因此引发颠覆三界的灾难。因为这样法器太过逆天行事,早在数万年前,就被女娲放入锁麟匣,扔进了北溟最深的一条巨壑中。北溟也称堕渊,是连盘古和女娲这些创世神都厌弃的所在,那里常年混沌一团,污浊不堪,因此哪怕是青华大帝这样强大无匹的上古之神,轻易进出那里,也难免要为混沌之气所伤。

青玄看着斛向秋:“混元灯不在锁麟囊里,我怀疑是被相柳先一步取走了。你帮我随时留意相柳的行踪,我这就过去与你汇合。”

斛向秋欲言又止,在他迟疑的片刻,青华大帝的幻影已然彻底消失在眼前。

怀里的毛球乖巧地拱了拱,斛向秋垂眸,看到臂弯里被他施以障眼法幻为小白猫模样的千千,他轻轻刮了刮她粉嫩嫩的小鼻子。这段日子他带着千千四处行走,为了避免引起他人的好奇和瞩目,就将她幻化成一只小奶猫儿的模样。毕竟在凡人眼中,一只白色的小猫可比一只皮毛雪白的小蝙蝠看起来普通平凡多了。

千千似乎感应到了他的不安,悄悄儿拿牙齿咬住他的衣袖扯了扯。

斛向秋安抚地揉了揉她的小脑袋:“我没事。只是,刚刚青华大帝说要寻找混元灯,总觉得,好像会有不好的事发生似的。”

他已修成散仙,在某些事上,总会在不经意间闪现一丝灵光。而类似这样的预兆灵光,此前每一次出现都应验了。斛向秋皱了皱眉,低声说:“但愿这一次,是我想错了。”

一个时辰后,北海之滨,幽都山上一座道观。

一袭苍绿色长衫的男子拾阶而上,看背影难免觉得此人身形羸弱,可但凡亲眼看到他的容貌长相,无人会觉得他是个普普通通的平凡人。他的皮肤是一种近乎病态的苍白,一双狐狸眼狭长妖媚,偏偏他极会装扮,额间系一条色泽翠绿的碧玉抹额,一侧耳垂也戴了一只猫儿眼的宝石坠子。碧玉抹额和猫眼石的宝石坠子色泽秾丽,吸人眼球,寻常哪怕是女人戴了,也往往因为压不住而显得俗艳。可在这个年轻人身上,这两样昂贵的饰物,也只能沦为装点他容貌的配饰罢了。

年轻人一路走到道观的大门口,却只是倒背着手,站在门槛外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当中那座神像。

一个少年道士见了,走上前道:“这位道友。”

年轻人幽幽一笑,形状优美的唇轻启,露出两颗不似凡人的尖齿:“青华大帝的道,我可信不起。”

少年道士微眯起眼,目光定在对方幽绿光芒一闪而过的眼瞳:“既然如此,这里也不是阁下该来的地方。”

话音刚落,少年道士眼前一花,一颗巨大的蛇头陡然出现在眼前,以一种吞天食地之势朝他席卷而来,凌厉而高昂的男声也在这时响彻耳际:“区区凡人,也敢对妖神口出狂言!”

令人胆寒的蛇口大张,数不清的水渍沿着鲜红的蛇信暴雨般落下,落在少年道士面前的地上,转眼就腐蚀形成一汪黢黑的沼泽。腥臭的劲风将少年道士连同不远处的几人一同卷起,与此同时,整座道观也在令人齿酸的咯吱声中摇摇欲坠。

“相柳!”被劲风席卷到半空的几人张着双臂,还未回过神来,已被一股更有力的清风托举着,轻缓落到地上。

清越而冷淡的男声仿佛自四面八方传来:“找死。”

伴随着这一声清叱,化作原型九头怪蛇的相柳又在瞬间化为人形,踉跄着后退数步,最终在百层台阶之下稳住身形。

幽绿的眼瞳折射出惊人的厉光:“青华!”

道观之外的空地上,少年道士连同其余几人,早已朝着来人的方向长跪叩首:“尊上。”

青华大帝神情冷峻,垂着眼道:“三万年前饶你一命,如今你胆子肥了,竟然敢来毁我的道观。”

相柳手抚心口,露出两枚尖齿:“三万年不见,你小子比从前更狂了。也是啊,天界那些上神,早已死的七七八八,也就属你命长,如今的人间是没什么可拜了吗?竟然饥不择食到要拜你为尊。”他眉眼狰狞,“嘶”了一声,“真是天没长眼!”

“八宝琉璃盏里关了两万多年,把你关傻了?”

提起这事相柳就气不打一处来,气得一双俊眸猩红上涌:“要不是你不守信用,明面上放人,背地里又把我供了出去,老子会被天界那帮老东西关进那劳什子里头?”

青华大帝轻抚手中杨柳枝,冷笑了声:“我若一心想让你死,早在你被丢进琉璃盏之初,动动手指就能想法子把你融了。”

相柳额前的抹额都歪了,此时满头乌发凌乱,听到青华这话,顿时气血上涌,几绺儿发丝拧成小蛇的模样,龇牙咧嘴立在发顶:“你……”

青华大帝淡淡一笑:“只要你不是笨到了家,就该知道,本尊没有夸大言辞。”

相柳气得嘴唇直打战,多少年了,只要遇到青华这厮,他是打也打不赢,骂也骂不过,天道生了这怪胎,简直就是命里注定来克他的。

相柳袖子一甩,转身就想溜。

转过身,青华大帝早已立在了他后头。

相柳瞬间身形一扭,滑出三丈远:“你有病啊!”

青华道:“你心虚什么?”

相柳嗤笑了声:“我心虚个什么?明明是你不依不饶。”

青华道:“当年那女人死了,你不是说,只要你活着,就必定会为她复仇,置我于万劫不复之地吗?”

相柳没忍住反唇相讥:“什么那女人,她有名字,她叫鱼若。”他一双妖异的眼瞳盯住青华,“当年是你轻薄鱼若在前,狠心杀她在后,到如今你竟然连她的名字都不记得了。青华大帝,你可真是薄情寡义!”

青华轻垂眼帘,语气淡漠地道:“轻薄?凭她也配。”

相柳被青华激得飞身向前,一拳朝青华打了过去。

青华身形一闪,已经站在了几步开外的地方。相柳呆呆望了自己拳头半晌,陡然露出一个诡笑:“原来如此。”

他转过身看向青华,发顶九条发丝化为的小蛇呲着嘴嘎嘎发笑,他本人也露出前所未有的明灿笑容:“我听说你修了个叫炁渊的玩意儿,耗去不少修为,前不久,你又为了修补这东西,元气大伤。我本来以为流言传到我这儿,也没几分可信了,想不到啊,原来他们说的那些,全都是真的。”他朝着青华缓步走去,“凭你现在,根本打不过我。”

青华的神色平静至极,仿佛压根儿没将相柳那些话听在耳中:“混元灯是不是在你手上?”他抬起眼,第一次正视着这个多年前的手下败将,“你去过堕渊,打开了锁麟匣,盗走混元灯,为的就是复活鱼若。”

相柳停住向青华迫近的脚步,脸色剧变:“你不是来找我打架的?”他突然回过味儿来,“你也想要混元灯?”

青华大帝摊开手,掌心朝上:“灯给我。”

相柳暴怒:“你做梦!”他几乎是嘶吼着朝青华叱道,“你以为你还是从前的杀神,你可真是死到临头,不知悔改,你现在根本打不过我,凭什么用这种命令的语气和我讲话!”

他的身躯瞬间拔高数丈,九只巨大的蛇头在空中摆动着,如同一株迎风摇摆的巨大柳树。相柳之名,本身最早便源自对这怪物长相的描述。

然而青华大帝手中,也有一束杨柳。万事万物相生相克,青华大帝手中的杨柳,至阳至清,而相柳这种天生地长的怪物,至阴至浊,简而言之,青华大帝生来就是相柳的克星。哪怕他只剩下三四成的修为,仅凭这束灵力丰沛的杨柳,相柳就不敢轻易上前。

可出乎青华大帝和在场所有人意料的,相柳竟然克服了骨子里对“清杨玉柳”的恐惧,片刻的迟疑之后,九颗头颅一同发动了对青华大帝的进攻。

青华反手就将身后不远的少年道士和其他几人远远推出数丈,与此同时,他也腾空而起,手中杨柳朝着面前的怪蛇轻轻一扫:“孽畜。”

相柳摇头摆尾,巨大的蛇身快如闪电,蛇口一张,数道又酸又苦的毒液如同毒箭一般,朝着青华大帝尽数射去。

青华大帝掌心朝下缓缓一压,那些毒液便停在半空,须臾之后,反朝相柳喷射回去。

相柳气得狂啸一声,当中那颗蛇头上,依稀是他为人形时妖异俊美的脸庞:“青华,你……”

青华大帝道:“混元灯给我。”

相柳:“你做梦!”

青华大帝淡淡地道:“我记得从前那个叫鱼若的女人,第一次找到我时曾说,最不能接受你的地方,就是你时不常变回蛇身,她虽爱看你的脸,却实在看不惯你的蛇身。”

“你……”九颗蛇头仰天长啸,可紧接着,羸弱却俊俏的男子代替九头怪蛇,立在半空,脸色阴沉看看青华大帝道:“你若敢骗我……”

青华道:“如果她不是真这样想,当年为何又会舍你而就我?”

相柳道:“鱼若才没有心悦过你,从始至终,都是你单方面地纠缠她、轻薄她,最后还下了狠手。鱼若死得好惨。”

青华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中,许久才道:“你信吗?”

可能天长日久,当年拼了一条命也想杀了青华那种浓稠的恨意,随着几万年来沧海桑田的变化,不知不觉间已然淡了。也可能是青华大帝直到此时此刻有伤在身,不可能如当年那般和他放开拳脚大战一场,却仍然淡定如初的模样,太具有迷惑性了。有那么一瞬间,相柳内心的天平竟然罕见地向眼前这个自己厌恨了三万多年的仇人倾斜了。

甚至他自己也有几分迷茫。他迟疑道:“当年你真没有对鱼若动过一丝一毫不该有的心思?”

青华冷淡道:“如果想把她千刀万剐也算的话。”

相柳眼眶湿漉漉的,他本就生得俊美非凡,眼睫又长又卷,此事几颗晶莹的泪珠儿沾在眼睫上,显出几分近似凡人的脆弱:“我不信你,她当年明明跟我说……”

青华道:“你与她相识那么久,难道一点也不清楚她的为人?”

青华一句话,将相柳彻底带回三万五千多年前,他与鱼若相识相恋的那段炽烈回忆。

四万年前,初见鱼若,就是在这北海之滨。彼时他还是妖神之子,徜徉四海,不论谁见了,都要恭恭敬敬称他一声“王”。天界那些神仙也对他有个美称,因他有九颗头颅,姿容不凡,都称他为“九命相柳”。

那天,他被身边一群莺莺燕燕缠得烦了,一口气从南边游来北海。就在他前几天吞吃几个村子的地方,他遇见了鱼若。她的原身是鲮鱼,那天见到她时,她下半身雪白晶莹,如同鲤尾,上半身却是人类女子的模样。与鲛人不同的是,鲮鱼人身的背脊之上,还保留着鱼类的背鳍,晶莹剔透,宛如两片蝴蝶的翅膀。脸颊两侧,也依稀可见花朵般的鳍翼。她生得好看极了,是他有生以来见过最漂亮的妖族。

可当她转过身,看到他的第一眼起,眉心就微微蹙起。她侧过身,手臂微曲,转身就要游入海里。

相柳身形更快,长尾一勾,已将她整个人环入自己的势力范围。可那条生着倒刺的蛇尾,却和它可怖的蛇身截然不同,它栖息在与她手臂相距不远的一块石头上,向前悄悄地挪了两步,见她盯着它瞧,又战战兢兢地后挪了小半步。那模样哪里像是九命妖王的蛇尾,更像一只怯生生的小兽。

鱼若雪白丰腴的脸颊微动,转过脸来,看清他此刻的面容,她那双饱满的红唇弯出一抹笑弧,她说:“你还挺会讨人欢心的。”

相柳的上半身已化为人形,他缓步上前,迷恋道:“你叫什么名字,我还从没见过像你这样好看的女妖。”

鱼若眼波如丝,睇着他道:“那你记好了,我叫鱼若。”

说话间,相柳已近身上前,额头轻抵着鱼若的前额,吐息灼热:“真是个好听的名字。那从今往后,我喊你若若,好不好?”

鱼若半仰起脸,靠在身后的大石,雪白丰泽的臂膀揽住相柳,笑嘻嘻对他道:“妖王有命,若若岂敢不从?”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相柳都待在北海一带,和鱼若两人形影不离,几乎好成了一个人。

妖生第一回,相柳发觉自己对着一个女人,久看不厌,久处不烦。但他毕竟还是彼时的海底妖王,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而且,像这样腻在一个女妖身边太久,若是传出去,实在堕了他妖王的名声。

他有几分试探地跟鱼若提起,自己要离开一段时间。

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鱼若一点也不像他从前交往过的那些女人。既没有哭哭啼啼,也不会要死要活,她只是如初见那天那样,斜倚在一块大石上,雪白的鱼尾在海面上从容地铺展开来,如同一朵浪花,迎着海浪轻轻摆动着。她的脸上,没有一丝伤感,相反,她的笑容仿佛比这些天他陪在身边时还要灿烂:“好呀。妖王大人何时得了空,再来找我,我必定扫榻恭迎。”

话说得很有诚意,可看她此刻那副懒洋洋又怡然自得的小模样,只要眼没瞎,都能看出来,眼前这个漂亮得不像话的女人,实在巴不得他赶快消失。

彼时的相柳,一则确实觉得再待下去没什么意思,和一个女人在一起这么久,对他来说实在是一桩从未有过的新鲜事儿。对妖来说,“新鲜”本身有时就意味着危险,因为这打破了他几万年来养成的习惯。二则心底的隐秘之处,被鱼若当下的神态和刺伤了。

她看起来与那些女妖完全不同,不会为他的离开黯然神伤,也就意味着,在她心里,他并没有那么重要。

那一次,相柳的离开着实有几分狼狈。

之后过了差不多半年,他再一次去了北海。

这一回,他又在鱼若那儿待了个把月才离开。可这回不论是甜蜜的朝夕相伴,还是她不久之后的离开,两个人都没什么不快。

相柳渐渐摸清了鱼若的性子。

每一回离开,鱼若都坐在一块大石上,甩着鱼尾巴甜甜地笑着朝他挥手。每一回他再回来,见到鱼若时,她也会露出欣喜的笑容,那双漂亮得仿佛会说话的眼睛里也都是他的身影。

一开始,相柳觉得这样挺好。两个人在一起,不就是为了比一个人时更快活吗?像他从前认识的那些睡了一夜就纠缠不休的女妖,相比鱼若,心胸和格局实在是小了点儿。

想明白这一点,相柳也不再纠结。两个人就这样闲时聚忙时散,处了几千年。因为并不是天天腻在一起,两个人的相处可以说非常愉快,也很默契。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相柳发现,自己去找鱼若的时候越来越多,几乎不再独处。至于从前那些个莺莺燕燕,也在不知不觉间,被他遣散干净了。

既然那些女人本来也不是自己真心喜欢的,也没什么好留恋的。把一颗完整的真心送到一心痴恋的女人面前,不丢人。

相柳打从心底里觉得,一个顶顶好的女人,可抵十个百个一般般的好。

抱着这样的心思,除了偶尔为了正事儿外出,相柳几乎一年到头都住在鱼若这里。

可一百年过去、两百年过去,相柳发现,鱼若在对待两个人关系这件事上,似乎和自己想的不大一样。

比如有一回,他跑去北海更北的一个山坳里,和商羊打了一架。这一架打了足足多半年,直到分出胜负,那家伙显出人身,相柳才发现,对方居然是个漂亮得不得了的女人。

商羊一袭青色羽衫,把玩着自己的一绺赤色流光的发丝,希望他能留下一段时间。

放在从前,类似这样的事,相柳定会留下了。可看着商羊嫩滑如羊脂的脸庞,骨肉匀称的姣好身段,相柳的眼前突然一闪而过鱼若委屈落泪的面容。

他一把推开已然伏到他怀里的漂亮女人,头也不回地赶了回去。

可回到鱼若在北海之滨的宫殿时,他却在那儿看到了本不该存在的身影。

那是一个身形俊秀的男人,一袭白衣飘飘,正站在鱼若的榻前,俯身和她说着什么。从相柳的角度,他看不到鱼若当下的神情,可当着这男人的面怡然自得侧卧着的姿态,那模样该是何种的娇柔妩媚,也不难想象。

妖生第一次,相柳体会到了什么叫作“绿云罩顶”,什么叫作“血冲脑门”,可就在他露出原身险些一口吞了那杂碎的瞬间,鱼若突然纵身一跃,当着他和那个陌生男人的面,破窗而出,飞身落入了远处的深海。

临走前,她还丢下一句:“平时也不见你多想这个家,一回来就打打杀杀,没意思。”

那是相柳有记忆以来,第一个进过他蛇口,又完好无缺活了下来的人。

准确地说,那家伙也算不得人,而是个小有修为的一个地仙。

放走了那杀千刀的地仙,相柳游进宫殿后头直通山中暖泉的一汪泉眼,还没近身,就被一股滚烫的泉水兜头浇下。

鱼若面若桃花,眼波滟滟,气哼哼地道:“什么味儿,洗干净了再过来。”

相柳闻了一圈,也没觉出自己身上有什么气味儿。鱼若身边的侍女提醒说,鱼若早就听说了这半年多来相柳在山中和商羊相依相伴的消息。

相柳听了,一方面惊异于这桩八卦传得实在离谱;另一方面,却是蛇生头一回感到了一股说不出的甜蜜之意。

小小的风波之后,半年多没见的两个人相处得愈加蜜里调油,过起了没羞没臊的幸福生活。

之后又有两回,一次是听闻,一次是亲眼所见。相柳逐渐明白过来,鱼若虽然心里最爱是自己,但对于主动凑上前献殷勤的男人,尤其是模样俊秀又装得仙里仙气的类型,多少还是缺乏几分定力。

好在每一回他当着鱼若的面提起,她也能分出轻重,对那些人的死活,并不多么在意的模样。

相柳嗜杀,但那是针对妖族和凡。那段时间,适逢神魔大战,妖族和另外两界的关系,有几分剑拔弩张。相柳也无意在这个节骨眼上出手伤人主动挑事,把整个妖族架在火山烤。再则,在相柳心里,总觉得那几个碍眼的东西,并不会多么影响他和鱼若如今的关系,反倒是他若真的动手把人杀了,才会令鱼若小瞧了他。仿佛他心眼多小似的,连一两个她的裙下之臣都容不下。

因而明知有几个仙族中人和鱼若关系不远不近,相柳也没如几千年那般,动不动地就张嘴把人吞了。

直到有一天,他自魔族回来,还未进宫殿,就听到那些侍女的哭声。

进门一看,鱼若躺在平日里最心爱的那张凤尾贝大**,脸色苍白,满脸泪痕。见到他来,她刚要坐起,就先吐出一口血来。

再细看,只见平日里被他捧在心尖尖上的美人,脸颊一边的鳍不知被谁狠心削掉一半,背部和腰侧也不断渗出浅蓝色的鲜血。好端端一条美人鱼,竟然被伤得只剩半条命了。

相柳当即暴怒,把鱼若抱在怀里,为她输送妖力疗伤,一边问跪在榻前的婢女:“是谁!”

领头的婢女头都不敢抬,颤颤巍巍地答:“是天族的青华大帝。”

相柳双眸泛起血色,追问娇娇弱弱躺在怀里的宝贝:“你认识青华?他为何伤你?”

鱼若嘴唇惨白,一双美目瞥向一边,嗓音颤抖:“他……他说心悦于我,想要与我欢好,我不愿意……”

相柳疑惑道:“怪了。这个时候,他不是应该和魔族那些怪物打架?”

鱼若将脸埋在相柳肩窝,嗓音娇软无力极了:“我怎么知道,反正他就是突然出现在这附近一座山上。”

鱼若平日里一贯明艳大方,罕见这般柔柔弱弱躺在怀里撒娇的模样。相柳看得心疼极了,又为她强输了一道内力,将人一把抱了起来:“宝贝,我要让你亲眼看着,本王如何为你报仇。”

鱼若当时似乎有些迟疑,可他当时怒火攻心,顾不上深思她当时的反应。

之后的三万年里,相柳每每想起,就觉锥心刺骨,日日夜夜都难以忘怀。

他抱着鱼若,依照她所指的方向,果真在那不远的幽都山上,找见了一袭玄色长衫的青华。

相柳将鱼若放下来,质问青华:“你可知道,这是谁的地盘?”

这样眉目如画的俊美少年,恰恰是鱼若此前一直偏爱的仙君类型。

相柳不免更为狐疑,他看向身旁的鱼若:“若若说,你想轻薄她,若不是她拼死反抗,险些被你得手。”

彼时的青华并没有后来那么好性儿,只听到相柳后头这句质问,脸色便难看到了极点:“白长了九颗脑袋,不仅眼瞎,心也瞎。”

说完这句,不等在场两人反应过来,青华一道掌风隔空拍出,正中相柳身旁紧挨着的鱼若。

一代倾国倾城的妖族美人,就这么香消玉殒了。

相柳目眦尽裂,当场化为原身,与青华死斗。

可连小半个时辰都不到,九颗脑袋全是伤的相柳就惊恐地发现,自己今日就算死在这儿,也打不过青华,更没法替鱼若报仇。

就算再让他再强十倍,对上青华,尤其是他手中的“清杨玉柳”,自己连一成的胜算都没有。

青华大帝是他天生的克星。

于是相柳在被揍得只剩半条命的时候,趁机逃了。

事后回想起来,就连相柳自己都觉得奇怪。

因为当时青华只要有心杀他,肯定能追得上。但也不知道为什么,青华没有那样做。

之后过了不久,相柳因为在北海一带肆虐杀人,被佑圣元君收在一尊八宝琉璃盏里,关了足足两万多年。

琉璃盏里什么都没有。相柳被关得要发疯,没别的事做,过往那些回忆就成了最珍贵的东西。那些英雄战绩和风光过往,自然是他最经常回忆起的,可他更难以忘怀的,还是与鱼若的千年爱恋。

想起鱼若,那些仿佛闪烁着星光的甜蜜与温柔,自然也就难以避免地想起她苍白娇弱地躺在他怀里的模样,她姣好的脸庞只剩一半的鳍片,身上不断渗出的鲜血,还有当时他带她去找青华算账的路上,她纤白的手指轻轻揪着他的衣襟,说她害怕的那刻。

他最不愿回忆起,却总是穿插在和鱼若的回忆里,不时闪现的,是鱼若的死。

他恨青华,但他更恨当时的自己。心里头有一点隐秘的不可言说,事关鱼若。如果今天和青华见面之初,他就一掌结果了自己;如果今天他身上没带着混元灯;如果刚刚青华没有反问他:“你信吗?”相柳觉得自己不会想起那么多,也不会如现在这般,面对着一个只有个三四成修为的青华大帝,反倒质疑起昔日的恋人。

相柳沉默了许久,突然笑了一声:“青华,你说这么多,不就是想从我的手上得到混元灯?”

他抬起头,越过百层台阶,看向那位数万年来不论在谁面前都高高在上的青华大帝,似笑非笑地道,“这混元灯是干什么用的,想必尊上比我清楚多了。尊上四处寻这灯,是为了谁?你无亲无故,少有的几个朋友,也没听说谁近来遭了不测。该不会,你也和我一样,一着不慎,痛失所爱,想拿这混元灯改换前尘,复活一个死人。”

青华大帝却只是垂着眼眸,神色平淡,从相柳的角度看去,那样令他看不透的眼神,仿佛怜悯,又好像早就看透了他心底的彷徨:“混元灯虽是上古神器,却并非万能,哪怕你有混元灯在手,也复活不了鱼若。”

“你胡说!”相柳一声尖啸,整个人瞬间拔高数十丈,他与青华平视,“你为了得到混元灯,竟然不惜说谎骗我。”

“我从不说谎。”青华大帝道,“是三界的流言越传越离谱,放大了混元灯的神迹。鱼若已死了几万年,当今世上,不论谁来了,都没办法复活一个死了几万年的妖。”

相柳眼珠微颤,死死盯着青华,随即从怀里取出一物,朝着青华似笑非笑道:“我可以把混元灯给你,唯一的要求,是你要当着我的面,复活你想救活的人。”

青华摇了摇头:“我从没想复活任何已故之人。”他看着相柳,“我想救的人,尚在人间。”

“你骗我。”相柳露出原身,九颗头颅同时发出凄绝的尖啸,附近的山川河流亦受到这位昔日妖神的影响,山石崩塌,飞快滚落,河流湍急,直冲山脚。

“我不信你!”相柳摇头摆尾,几近癫狂,“今日你要么助我复活鱼若,要么你和我一起死!”

话音刚落的一瞬间,青华已然出手。

他飞身上前,一把将混元灯抓在手里,飞身向后;可相柳疯狂撕咬,也在同一时间,以生着倒刺的蛇尾笔直穿透了青华的心脏。

这是青华大帝一心夺灯,近身搏斗付出的代价。

蛇尾的倒刺上,依稀可见闪耀着金色流光的碎肉,那是来自上神的鲜血。

青华大帝脸色苍白,飞身远走间,只留下一句话:“当年真相是什么,你早就知道,自欺欺人四万年,不累吗?”

直到数千里内再也寻不见青华大帝的身影,相柳看到自己尾巴尖上那一抹金红,抱起自己的尾巴,如同个被遗弃的孩子似的大笑出声。

可笑着笑着,那凄绝之声又转为低低的呜咽。远远地,只能依稀听到他喊一个女人的名字:“若若……”

相柳似笑似哭,抱住尾巴喃喃道:“若若,我为你报仇了。”

青华临走前的最后一句话,言犹在耳。当年鱼若死后不久,他也断断续续从别的精怪地仙那儿,听到了一些流言。

有人说,当年并非青华大帝以势压人,而是鱼若存心勾引。

有人说,当年也不知那只魅人的鲮鱼用了什么妖法,天界那位清冷孤傲了几万年的小杀神青华,险些真被她得了手。

还有人议论,说九命相柳并不知道,他养在北海之滨的那位娇软美人,暗地里不知给他戴了多少顶绿帽子。

流言很多,只要有心打探,简直花样百出,多得听不过来。相柳质疑过,愤怒过,也崩溃过,他沿着北海一路虐杀吃人,也是因为那些惹人烦的家伙话太多的缘故。也是因为此事,他才会引起天界的注意,后来又被匆匆赶来的佑圣元君用一盏八宝琉璃盏收服。

但最终,他还是选择忘了这一切,琉璃盏里两万多年,他心里只记得鱼若的好和两人当年那些朝夕缠绵的甜蜜过往。

有时,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个人想要相信的真相,可以给予一个人支撑他活下去的力量。

“我替你报仇了,若若。”

那天之后,再也没人见过相柳。

有人说,幽都山上那座供奉着青华大帝的道观前,青华大帝被相柳重伤,但青华大帝是谁,怎么可能打不过一个被三界追杀的败将逃兵?因而真实情况,应当是相柳伤得更重。

附近成片的土地化为焦壤,五谷不生就是铁证,只有被相柳的鲜血沾染过的地方,才会形成这样可怖的怪景。

还有个不入流的说法,是说相柳并不是为青华大帝所杀,而是自戕。但这个说法实在有损青华大帝的赫赫威名,因而不足为信。

然而彼时的青华并不知道后人会如何议论他与相柳在幽都山那一役,事实上,当时的他也顾不得去在意别人的看法。

他抱着混元灯一路北上到北荒。

等了足足三天,终于等来北荒的又一场暴雪。

漫天风雪中,青玄伸出食指,反手插进胸前被相柳用蛇尾豁出的那条口子,片刻之后,他用沾着鲜血的食指,轻轻触在混元灯的灯芯。

青玄不知道自己试了多少次。

到后来,甚至连心口那处新伤都开始缓慢地愈合了,混元灯仍然没被点燃。

青华大帝一头墨发,早已被落雪覆满,变成一片霜白。

腰间那枚古镜已然亮起数次,又熄灭数次。最后一次,是紫微隔空喊来的声音:“青华,你在发什么疯!”

青玄跪坐在雪地里,面前的混元灯上,分别排列着一抹星光、一团曦光和星星点点数之不尽的冰魂雪魄,但混元灯仍然没有半点要被点燃的迹象。

青玄青华的目光一瞬也不敢离开,听到紫微的叫喊声,他只是微抿着唇,仿佛百般想不通:“我点不亮混元灯。”

紫微惊叫:“你点那东西做什?你疯了,我听九灵说你跑去北边,想要找法子重塑司寒的元身,还在想北边能有什么正经东西,你竟然要拿自己的心头血去点混元灯。点燃混元灯的代价太大,说是一命换一命也不为过。所以当年女娲大神才将这东西丢入堕渊,别人不知,你还能不知!”紫微深吸了一口气,他又急又气,干脆站起身来回踱步,“不行,你人在哪儿,我现在就过去!总不能司寒活了,你却死了,真是疯魔了,难道你想当第二个明阎吗?”紫微大帝喃喃低语,小镜之中,他的身影已然失去了踪迹。

然而就在紫微话音刚落不久,只见一片苍茫雪白之中,一点幽微的红色,骤然亮了起来。

明亮的红芒为青华大帝的凤眸增添了一丝暖色,他小心翼翼地自心口取出那半朵残莲,轻轻放在那一小点红焰之上。不消片刻,一朵清莹纯澈的青色花苞缓缓显出身,随着它轻轻旋转,一瓣又一瓣渐渐绽开,伴随着点点金色流光,那朵青莲终于真正显出盛放的模样。

做完最后这个动作,他已经很吃力了。

紫微大帝匆匆赶到时,只见青华就那样跪坐在一片冰天雪地里,一手抚在心口,另一手置于膝上,唇角含笑,眉发全白,俨然已成了一个雪人模样。

紫微大帝见状,飞快上前,推掌为好友渡修为。直到青华眼睫轻轻抖动,缓缓张开双眸,他总算松了口气。

“你啊。”他低声道,“罢了,这番为了司寒豁出命去,也算是应了命劫了。”

青要界,姑射莲池。

曲苏坐在池边,掬起一捧,看着清澈澄碧的池水自指缝缓缓淌落指尖。她才不过坐下须臾,可她所在的那一小片天地,霜花飞旋,雪片飘零,转眼之间,就连附近的池水都有凝冰之势。

尽管她已经恢复了身为司寒神尊时的全部记忆,但仍然无法控制体内神力不断流逝外泄。

没有了元身,就等于通身神力没有一个稳定的容器。不论多厉害的神仙,也不过是混日子等死罢了。

身后缓缓走来一个满头银发的身影。

曲苏望着水中倒影,笑了笑道:“闻着味儿,这回的汤是红莲熬的?”

清沅走上前,轻声道:“神尊,您多少喝一点。”

曲苏摇了摇头:“我现在这样,就是再祸害千百朵莲花,也都是枉费。”她侧过脸,看向清沅,嗓音含笑,“清沅,你也消停几天,别再折腾族人跟着你一起‘杀生’了。”

“您的元身就是青莲,只要能为您补养身体,就是把这天下的莲花都采尽了,清沅也在所不惜。”清沅双手捧着碗,半跪在曲苏的身边,仰着脸恳切道,“神尊,您一定会好起来的。如今不仅是我和其他的族人,还有许多您从前的朋友,都在为您想办法,还有青……”

“从前的朋友?”曲苏牵了牵唇角,脸上的神色似笑非笑,看起来有一种从前罕见的孤冷之色,“回想从前,我都不记得了,自己还有什么朋友。”

清沅双眸蕴泪:“神尊大人。”

司寒顺手地揉了揉她发间的鹿角:“差点忘了,我还有你。啊,好多年没摸了,你这对鹿角倒是生得越来越漂亮了。”

清沅却止不住泛出眼眶的泪水:“您就总是说些没正经的哄我。”

“这怎么能是没正经的呢?”说话间,曲苏已然站起身,“等我回来,再找你讨教驻颜变美的法子!”

眼见曲苏周身霜雪渐起,那双纯澈的眉眼,不知何时涌起一股子肃杀之意,清沅先是一愣,随即大惊:“神尊,您这是要去哪儿?”

曲苏身形灵动,仿佛流风,又似回雪:“别担心。我去去就回。”

清沅心底陡然升起一个可怕的念头,可她拦不住神尊,眼见她飞升而起,身影消失在云层之上,她惊叫了声,连忙自袖中取出之前青华大帝赠予她的金甲片,一边飞快往青要界的大门跑去。

可他们所有人都忽略了一点,外面的人轻易进不来,却拦不住曲苏自己主动走出青要界。

九重天上,凝冬阁前。

一抹青霜色的身影站在那块镌刻着“凝冬阁”三个大字的界石旁,墨发如瀑,身姿绰约,乍一看去,只觉此人穿得简素,可稍加打量就不难发现,对方身上那件浅青色的法衣仿佛无数冰花凝成,天上月人间雪,也不足以比拟那一抹流光闪烁。

莹冬刚从练武场回来,此时仍穿着一身盔甲,见到站在巨石前的人影时,不知怎的,心就一下比一下跳得快了起来。待看清对方发间那支莹润欲滴的瑶碧小荷簪,有那么一瞬间,莹冬觉得自己仿佛又重回那些怎么都醒不过来的噩梦里。

那个人仿佛也觉察到什么,她转身的瞬间,莹冬却觉得仿佛比过往三万年都要漫长。

周身不知何时飞起了霜雪,而莹冬也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那是一张无数次午夜梦回时,让她冷汗涔涔挣扎坐起的容颜。但其实,她的脸一点都不可怖,三万多年前,不知多少上神仙君趋之若鹜、疯狂追逐,不正也是因为她这张脸?

她仍穿着那件从前每每来九重天上,最常穿的浅青色法衣。仍是一贯的疏懒,堆云般的乌黑发间,只簪了一支瑶碧小荷簪,她没有耳洞,也从不佩戴任何多余的坠饰。可越是这样清淡的打扮,愈加衬得那张脸清雅出尘,又不乏一种天然的甜润娇憨。她一张面皮生得欺霜赛雪的白,清凌凌一双眉目,平日里不论看向谁,总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人间有一句诗,说一个女子多么容色出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只能形容出她三四分姿容。

唯独额间那抹霜色的雪花印痕和当中那粒淡淡紫痕,是她通身上下最特殊的装饰。

天上地下,三界之中,唯有上古之神青女,那位当年众仙口中津津乐道的司寒神尊,眉心有这样一抹天然印痕。

那个名字已经冲到嘴边,莹冬嚅动着嘴唇,却怎么都喊不出来。她甚至觉得眼前这一切太可笑了也太虚假了,她忍不住短促地笑了一声,一手抚额,可能最近真的太累了,竟然青天白日都会看到眼前这幅幻景。

“莹冬。”那个本应该是幻影的故人竟然开口说话了,还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语调念出了她的名字。

莹冬摇了摇头:“你……”她本想说,你不是真的。因为真实的司寒,从不会用此刻这般神色专注看着自己,更不会用这种腔调和自己说话。

“怎么,短短三万年不见,已经不记得我是谁了?”依然是熟悉的嗓音,却和以往不太一样,泛着一种冷冰冰的不似活人的语调。

原来一切并不是她的幻觉。

周遭风雪弥漫,霜花飞舞,正是司寒神尊真身的最好证明。

看清眼前的一切,再看向司寒那张欺霜赛雪的脸庞,一抹笑,缓缓漫上莹冬的唇角。

她甚至开始有闲情逸致,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打量眼前人的每一个细节,端详的时候,还不忘顺口问候了句:“原来是司寒神尊。真的是好久不见了,您看起来,仿佛比从前更有精神了。”

她蹙着眉,装模作样地思索着,看向司寒的眼里却绽出一种说不出的光芒。真是没想到,一个连元身都没了的上神,竟然还有胆子径自跑来她的凝冬阁。

她该说司寒胆子够大,还是该说她一如既往的蠢呢?

难怪三万年前,她几乎没费多少思量,就轻而易举弄死了她。

曲苏却不管她在打量什么,只是自怀中取出一柄宛如冰雪塑成的笛子。

莹冬饶有兴致地望着那支笛子:“雪凤霜凰笛?”

曲苏却反手一拧,只见白光没过,那柄笛子转眼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柄霜锋雪刃的长剑。

雪凤霜凰笛是司寒的本命法器之一,身为上神,再强大的法器,也会听从主人心意任意变幻。这在如今天界的诸多神仙眼中,已然是非同小可的神迹。但对于司寒这样从上古时代诞生的神来说,不过是随心所欲的小事一桩。

莹冬眼瞳微暗,翘起唇角一笑:“多年不见,神尊大人,还真是一如既往的不客气啊。”

曲苏抬眸,那双清凌妙目朝莹冬睇来,看似轻描淡写的一瞥,却令莹冬几乎冻在原地,动弹不得。

眼前这个人,仍是许多年前,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但她整个人从内而外,又有什么东西,与三万年前全然不同了。或许换作天界任何一个人,再见到司寒时,都不会这么快就觉察到了什么,但莹冬不一样,她就是本能地觉察到了这种巨大的转变。

司寒已经死了三万年,但在莹冬心中,在那些无数个被噩梦和过往纠缠的深夜,司寒虽死犹生。她的一颦一笑,甚至是一个转身回首,都在莹冬的记忆里不知重复了多少遍。因而对于她身上一点一滴的变化,哪怕是眼角眉梢最细微处,都能轻易触动莹冬的每一根心弦。

曲苏动了动唇瓣,她在看着莹冬,却又好像全然没把她这个人放在眼里似的:“见到我这么你这么愧疚,可见我不在的时候,你的日子也不怎么好过。”

莹冬本来还在思索她身上的怪异之处,却被曲苏那个几乎和从前一模一样的眼神击中,心中早已湮灭的怒火难以控制地燃起,又在看到她的下一个动作时,瞬间烧成了一场燎原大火。

其实曲苏也没做什么。

那个动作在莹冬眼中,几乎与三万年前陆波仙子的动作完美重合。

纤长柔韧的手指缓缓落下,界石上的“凝冬阁”三个字随之被抹去,露出被隐藏了整整三万年的几个大字:武罗殿。

曲苏又在这时笑着道:“这么看着,舒服多了。”她微微偏头,看着莹冬,“我的武罗殿,冬神住得可还舒心啊?”

莹冬几乎控制不住全身的微微颤抖,但她脸上的神色,却比之前更为坚定,唇边的笑容也更深了两分:“您也是健忘,哦,是我记错了。”她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我搬进来那会儿,听闻神尊大人早已死在您亲手养大的那只蛇妖手上,所以您不知道,从前这里,确实是武罗殿。可后来承蒙玉帝亲赐了‘凝冬阁’三字,我作为玉帝亲封、天族公认的‘冬神’,顺理成章搬了进来。”

曲苏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道:“殷和是妖,凭他自己,永远也接触不到诛神阵法。况且,只一个须弥锁仙阵,也要不了我的命。”她看着莹冬,试图从她的脸上找出一星半点除了强掩的得意和兴奋之外的情绪,却发现她其实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聪明。想到这儿,曲苏不由嘲讽一笑:“吹进青要界的厉风,你费了不少心思吧?那么重的怨气,真不知道你从哪儿收集来的。”

莹冬笑容明媚,神情落落大方,她松了松手腕,垂下眼眸笑道:“看来,今日若是不把前尘往事论清楚,神尊是不肯离开了。”

曲苏把剑横在眼前,两指轻轻抹过剑身:“我动手之前,只想问一句明白。”

写着武罗殿三字的大石旁,风雪之势愈盛,数不尽的霜花雪花簌簌落下,小如碎珠,大如鹅卵,几乎不过眨眼之间,周遭就落了厚厚一层霜雪。

莹冬望着眼前这冰雪盛景,唇边绽出一抹势在必得的笑。

司寒没了元身,还这般毫不节制地催动神力,照这样下去,她也没几个时辰可活了。

她今日刚从练武场回来,一身亮银色的盔甲,在周身冰霜雪片的映照下,愈加显得寒光凛冽,一如陡然出现在她手中的那把长刀。那是跟随她四方征战多年的法器,也是父亲牺牲之前,亲手交到她手上的家族传承。

莹冬将手中长刀一挥,以司寒身后的界石为线,两人周遭瞬间静谧得鸦雀无声。她这是化出一片结界,将两人与界石之外的世界彻底隔绝。

长刀在手,莹冬终于不再掩饰眼中迸出的得意之色:“神尊大人想知道什么,尽管问,今日我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如此,才好送神尊安心上路。”

反正过了今日,反正出了这道结界,这世间没有第三个人会知道,她和司寒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已然沉寂了三万年的真相,还将继续湮没在时光的长河中,无人过问,亦无人知晓。

莹冬摇了摇头,提起此事,她便忍不住想笑:“我只是在临走前,故意遗落了一只卷轴。又无意间和我的随从谈起,这个阵法真的不能随意乱用。因为,哪怕是面对最强大的上神,此阵也能将之锁住,动弹不得。至于那小蛇妖自己要怎么想,又想拿这阵去做什么,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

她就是故意诓骗那只小蛇妖,说那阵只是锁住上神,那又怎样?到头来亲手把救过他、养过他的恩人上神锁进诛神阵里的那个人是殷和。她既未授意,也没介入,贪心捡起她遗落的上古阵法密录,又鬼迷心窍犯下诛神之罪的那个人,还是殷和。

归根结底,是青女自己作死,非要养个心比天高的小蛇妖在身边,最终落得个作茧自缚的结局,又能怪得了谁!

曲苏神色未变,只垂眸看着眼前那柄雪凤霜凰笛化作的长剑:“收集怨气,制造厉风,毁我青要界的人,也是你。”

“是我。”莹冬道,“可是在玉帝和众神眼中,甚至在你青要界族人的眼中,我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经离开了。无人目睹,无人作证,如今只有你一人知晓真相的滋味儿怎么样啊,神尊大人?”

曲苏周身,风雪愈浓,她的眉毛和眼睫,不知何时渐渐凝结一层薄薄的冰霜,她的脸色也不再是健康的瓷白,而是一种失去了全部生息的苍白。

此时的司寒,美则美矣,却不似真人,更像是一尊供世人祭拜的雕像。

莹冬看在眼中,终于忍不住一声溢出喉咙的笑声。

曲苏就在这时朝她看了过去。

曲苏的眼神很冷,可莹冬却再也不会害怕了。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有趣至极的事,莹冬笑得更开怀了:“好歹我也在青要界小住过一段时日,看在咱们的过往情谊上,我想提醒一句。神尊,您如今的身子,最好平心静气,如此,还能多活两日。否则,若是就此倒在了我这凝冬阁前,日后众仙追问起来,我还真有点说不清了。”

曲苏的嗓音听起来冷淡极了,似在强装镇定:“我有何妨?”

莹冬觉得此时此刻的司寒看起来真是好玩极了,就像许多年前,父亲带她去人间游玩时,凡人口中说的“纸老虎”一样。

看似威严,一戳就破。

莹冬叹了口气,学着司寒从前一贯说话的语调,似笑非笑道:“您连元身都没了,左右也没几天好活,为什么不珍惜这有限的辰光,好好留在你的青要界终老呢?青女啊,你也不想想,你如今这副模样,若是被从前认识的天界故人看道,该多给人家添堵啊!”

从前青华说,上神就该像司寒这样。可今时今日司寒在她眼前的这副模样,可还有半分身为上神的风光和尊严?

只要一想到青华大帝若此刻就在此处,看到如今这副模样的司寒,莹冬心里,就忍不住地涌起一阵快慰。

曲苏却在这时突然开口:“毁我元身的人,也是你。”

莹冬愣了一瞬,不是因为司寒突然提起这件事,而是她开口谈及此事的语气,实在太平淡了。

她那么笃定,那么平静,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全然无关的小事儿。莹冬原本还有些鼓噪的心跳在这一时刻,终于彻底安然。

她笑了笑,不再是伪装的强撑的笑,而是一抹真诚而坦然的笑弧,她颔首:“是我。”

曲苏道:“你还真是有心了。”

莹冬笑着道:“不怕你笑话。与你有关的事,我得时时处处,谨慎入微。十几年前,我听说上神归位之前,可能会在人间转世,积攒修为。我特意托太阴元君卜了一卦,算出你应当生在西南。为此,我还专程跑了一趟,在你降生的那一带,日日降下厉风。宁可错杀千万,也不想放过你一人。”

说到这儿,莹冬似是感慨,似是遗憾:“但我没想到,即便转世被灭,元身被毁,你居然还能回归神位,你的命,还真硬啊。”

曲苏道:“你没想到的事还有很多。”

说完这句,曲苏手中长剑以一种划破长空之势,直朝莹冬刺了过来。

莹冬不慌不忙,长刀一抬,轻轻松松挡住攻势。

她这一挡,是十成的自信。不仅因为这些年,明知司寒已死,她却未曾荒废过一日。且如今的司寒根本比不上昔年万一,她再怎么想杀自己,也都是垂死前的挣扎罢了。

可紧接着,“咔”一声脆响,令莹冬整个人僵在当场,她不由顺着声音来向望去——只见家族传承了一代又一代的神兵利器,竟然生生被曲苏劈出一道裂痕。

莹冬难以置信地放下刀,她想看得更清楚些,可面前的曲苏却不会轻易放过机会,反而手腕一旋,只用腕力,就将她手上的长刀整个儿挑飞。

“噌”一声,长刀落地,发出一声悲鸣。

原本只是绽出一道裂痕的地方,竟这么生生断成了两截。

曲苏手中明明只有一柄笛子化作的长剑,却被她使出了凌厉之势。她明明只是个将死之人,却偏要在死之前弑神杀佛。

是了,她本就是上神。而在上古时候,神与魔,本没有那么明显的区别。他们一样的强大,一样的弑杀,甚至比所有后世所知的所有妖魔都更疯狂更可怕。

片刻之后,莹冬突然挥手,撤去屏障,转身就逃。

莹冬感觉到身后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她矮身躲过,就地一滚,反身往她的宅邸跑去。

可曲苏身形轻灵得过分,身边有风,她和风一样迅疾;面前有雪,她和雪一样轻盈。不过转眼之间,当莹冬再转眸看向眼前,曲苏和她的剑,同时赶在了她的前面。

不过两招,她怎么都没想到过去了三万年,她夜以继日未有一日懈怠地修行,竟然在司寒手里还撑不过两招!

莹冬朝曲苏看去,面前的上神,面孔苍白,眉眼清澈,唇边仍是经年不改的似笑非笑,莹冬被她这副表情刺激的赤红了眼。

司寒从来如此,她生来就是上神,所以她狂傲自大,目中无人。当年自己在青要界养伤的时候,司寒便看不上自己,如今三万年过去,即便都没了元身,司寒依旧看不上她,不把她当回事。

莹冬几乎感觉不到疼,她伸出手,攥住剑锋,看着曲苏的眉眼:“你很得意,但你别忘了,我也是神,神……没那么容易死!”

曲苏却露出一抹笑,她将手中的剑更往前抵了半寸,莹冬几乎整个人被她钉在半空,动弹不得。

随后,她松开手,两指做笔,沾着周身降落的霜雪,在莹冬周身绘起了阵法。

莹冬的反应很快,几乎眼看着司寒落下第一笔,她就已经反应过来。

“不!”她不再顾及平日里的优雅端方,她难以抑制自心底蔓延的恐惧,尖声指责道:“你不能这么对我!”

“司寒!”莹冬拼命挣扎,嘶声怒吼,“我是冬神,玉帝敕封,三界奉养,你没资格杀我!”

曲苏头也不抬,边绘阵边道:“放在从前,我确实会觉得,杀你这种人,都脏了我的手。可经过这么多年,我已经明白了。”曲苏道,“有些人,留着不杀,就是祸害。杀干净一个,胜过救人千万!”

“你不能杀我!你早就该死了,你已经快死了!”莹冬唇角渐渐溢出鲜血,她越挣扎,穿胸而过的那柄长剑便将她钉得更深,她忍不住发出痛苦的叫声,“司寒,青女,我真恨天道不公!你明明没有转世,明明连元身都没了,怎么天道还会允你回归神位,你怎么不早点死!”

转眼间,莹冬周身的阵法已然完成一半。那日殷和暗算她,照着莹冬故意遗落的须弥锁仙阵,提前一天偷偷绘成,只等她为救族人毫无提防一脚踏入。而曲苏今日是当场布阵,能这么快完成一多半,已经是不计代价透支神力的结果了。

曲苏抬起头,耳畔传来莹冬的求救声和叫喊声,但她几乎已看不清她人在何处。她的眼前,又是白茫一片,就如三万年前死的那天一样。

曲苏忍不住弯了弯嘴角,想不到啊,身为上神,她这命好像还真是有点凄苦。

上一世稀里糊涂地死在莹冬与殷和的阴谋里。这一世更惨,才活了不过短短二十一年,就要再一次神力耗尽而死。

她张着双眼,目无焦点,唇角浮笑:“放心,我向来有仇必报。你当日如何对我,如何对我的族人,今日司寒必定一一报偿。你死干净了,还有你的族人,还有当日所有纵容你、包庇你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苏苏!”

莹冬眼看着青华大帝神色凝重却温柔地将昏过去的青女抱在怀里,转身就走,却连多余的一点声响都不敢发出。

不论是莹冬,还是抱着曲苏急于离开的青华,无人看到,曲苏紧紧拢着衣襟的手里,攥着一颗小小的、晶莹剔透的雪灵珠。

直到眼前再也没有那两个人的身影,莹冬才嘶哑着嗓子,向好友求救。

太阴元君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莹冬胸口淌血,无力躺倒在绘成一半的诛神阵里。

她正想质问元凶是谁,一转眼,就看到不远处的界石上,三个苍遒有力的大字:武罗殿。

太阴元君双眸圆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这是谁干的?”

莹冬一想起青华将司寒抱在怀里如同珍宝的神色和动作,就忍不住心脏钝痛,那种疼,简直比司寒再用她的法器捅她一百遍,还要锥心刺骨。

莹冬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她伏在太阴元君怀里,呜咽着道:“是司寒,她回来了,说我抢了她冬神的位置,半点道理也不讲,一心要杀我。若不是青华大帝赶来,我差点就要被她用阵法折磨致死。”

太阴元君蒙了片刻,后知后觉地道:“你是说……司寒,她活了?”

莹冬浑身颤抖,哭着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你带我去见玉帝,不然她醒了,还会来杀我。”

太阴元君淡眉倒竖:“她敢!”她一把扶起好友,“她还当如今的天界是三万年前的旧世呢。就算她是从前是神力最拔尖的上神,可这是九重天,不是她一个人的青要界。果真是蛮荒之地养出来的野人,一点规矩都没有。别怕,我这就带你去见玉帝,让他代为主持公道。”

“我……你帮我多找一些仙君来。”

“这是自然,大家知道此事,必定不会坐视不管。你放心,这里是九重天,不是她青女想来便来,打打杀杀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