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无上妙严（一）
曲苏睁开眼时，恍惚片刻，伸出手，摸了片刻床幔。眼前的布料触手清凉柔韧，似月光皎皎似水光溶溶，看着格外轻薄，却又遮光不透。
“这是鲛绡纱。”一道有些熟悉的嗓音在不远处怯怯响起，隔着床幔，曲苏依稀能看到个模糊的影儿，一时却想不起对方是谁。
“神尊大人，您醒了，我去唤尊上来。”
“你站住。”曲苏想撑着床沿勉强起身，却发现自己的身体轻盈有力，与记忆里回归神位之后的状态截然不同。
曲苏只怔了一瞬，随即在识海中窥见了自己的青莲元身，便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她掀开床幔，刚要开口，看清了站在不远处那个人，一个名字脱口而出：“阿缎？”
“阿缎在。”白衣少年眨着幽蓝的双瞳，对曲苏行了一礼，恭恭敬敬道，“神尊大人有何吩咐？”
曲苏却笑着朝他招了招手：“站那么远做什么？上回在雒城，吃了我买的鼓楼子和羊肉汤就跑了，这是怕我找你算账？”
阿缎一双眼角生得微微下垂，那模样平时看着就无辜，这样睁圆了眼一脸震惊的模样，配着嫩生生的面颊，看起来有几分呆呆的可爱。
曲苏看得手心痒痒，想也没想，上手就捏了捏。
结果两人几乎同时愣住。
阿缎实在是没想到，眼前这位，从前在雒城见到时，性格就与天界那些神女仙娥不大相同，可她如今好歹也是位上神，还是诸多古老传说里厉害极了的司寒神尊，竟然会这样公然出手调戏他。
曲苏则忍不住端详自己的手，没想到啊没想到，当了上神，竟然还有这等好处。放在从前，就算她有心调戏，只要阿缎跑得够快，自己身为一个凡人，对这些小神兽的速度也是望尘莫及的。
一室静默里，一道人影不知何时走了进来。
还不等两人反应过来，阿缎已被凭空移到靠近门口的位置，而曲苏眼前，则在瞬间换了个人站。
个头比阿缎高，身段比阿缎挺拔，就连模样也……曲苏瞬间撇开了脸，伸在半空的手也要收回来。
下一瞬，被那人伸手捏住，在掌心里攥了攥。
“你家尊上在外头，有几桩事要交代。”青玄淡声吩咐了句。
转过脸，面对曲苏，却转眼间换了一副腔调，他的嗓音低低的，却还是那么清越好听：“苏苏。”
曲苏一连拽了两次，都没拽出自己的手，不由抬头看着他缓缓笑了：“尊上，我是司寒。”
这是青玄头一回见到这样的曲苏，她脸上带着笑，眼底却极冷，一句话仿佛就要把从前种种尽数否定。
青玄喉头艰涩，握紧她的手放在唇边轻吻。
曲苏脸色如冰：“尊上，请你放……”
她本想说“请你放尊重些”，可一句话还没说完，那道人影已先朝她倾倒而来。
曲苏简直难以置信，伸手要推，那道听得人耳酥的嗓音又开腔道：“我若放手，你就走了。”
曲苏冷声道：“你不放手，我也……、”
“咳咳”青玄一手撑着床沿，以一种奇异的姿态倚在她肩头，那力道拿捏得十分恰到好处，既不会压疼了她，却也不能任她轻而易举地逃了开去。
曲苏那双清凌凌的妙目，却只看别处，半点也不曾看他一眼：“尊上这般，成何体统。”
青玄半垂着眸，凝视着被他耍赖困在怀里的人，眼眸幽暗，嗓音微低：“体统是什么，要来做什么用？”他的唇距离曲苏粉白的面颊只有一吻的距离，思念了那么久的人近在咫尺，若不是怕把人吓走，他早就亲了上去，“苏苏。”
曲苏的神情依然疏离：“我是司寒，不是曲苏。”
耳畔传来青玄有几分迷糊的嗓音：“苏苏，我的苏苏。”
曲苏垂着眸：“别再喊我那个名字。”
头顶上方那人只静谧了片刻，便又缓缓喊了一声：“苏苏。”
曲苏：“……”
头顶上方很久都没再传来任何动静，曲苏费了一番力气，才将人推开。
两人相识日久，但这还是她第一次真正看到他睡着的模样。约莫因为是在自己的地界，他穿的简素，一袭白衫，宽袍广袖，墨黑的发用白玉莲瓣冠束起，有些清减的面庞，罕见地透出几分疲色。这样闭着眼的时候，他眼睑的刻痕格外清晰，眼尾的弧度绵延上翘，修眉入鬓，鼻峰挺立，一看就不是好相处的性子。
相识之初，她便知道他冷心冷情，嘴巴又毒，一点都不好相处。可那时她太天真，觉得他只是性子疏冷了些，心却是热的，他会劝一心求死的林梵想清楚因果；会为了救她和千千尽心竭力，身涉险境；也会为了还阿秾和小烛龙一个公道，力排众议重惩凌曦。
她以为他们两个，虽然性子不同、说话处事的方式不同，但骨子里是一样的。
可到头来，她发现，一切都是她想错了。
青玄一直都是那个公允处事的青华大帝。在棠梨镇他给林梵机会，是因为他比所有人都更清楚知道个中因果；在白帝城他救千千和她，也是因为深知她们是该救可救之人；后来他离开雒城重回天上，剥去凌曦仙骨，还阿秾、小烛龙和清潋等人一个公道，也是因为，这些事本就应当有人去拨乱反正。
一切都在他的预知之中，一切都从未脱离他的掌控，从头至尾，他一直都清醒、冷静、超然物外的上神。
他是青华大帝，心怀大慈悲，甘救众生苦。
但他并不是她心里那个，会为了救人不顾一切，会为了爱一个人奋不顾身的青玄。
曲苏垂着眸，原本泛起的一层薄薄水光，再一次凝结成冰。她施了个小小的术法，诓得青华松开了手。
刚出房门，就见庭院里站着的两人，几乎不约而同朝自己看来。
一个是阿缎，另一个她辨认片刻，才记起对方的身份。
从前在流霞城，她见过他，那时只知道他是青玄和九灵的好友，却不知道他的名字。更早些时候，当她还是司寒时，她也见过几次，只不过那时，她的注意力几乎都在他身边的青华大帝身上。
曲苏不闪不避，落落大方走上前：“紫微大帝。”
紫微端详着面前一袭青色法衣的曲苏，笑眯眯地打了个招呼：“神尊大人别来无恙，真是好久不见了。”
曲苏点了点头，不打算多说，绕过他欲走。
就听身后紫微大帝道：“神尊这是想去哪儿？”
曲苏淡淡笑了一声：“我有我的去处，想必用不着和紫微大帝交代。”
“是不必和我交代，只不过，您就这么一句话都不留地走了，某个为了神尊大人险些丢了命的家伙，醒来之后要肝肠寸断了。”
曲苏蹙眉，将紫微这句话翻来覆去琢磨了几遍，才开口道：“尊上这句话说得夸张，叫我不知该怎么接。”
紫微道：“神尊若愿意多留片刻，就会知道，我刚才所言，绝无半分虚假。”
曲苏沉默着，并不接话，但也没有立刻离开。
紫微朝阿缎使了个眼色，浅笑着上前，走在了曲苏身畔：“神尊还是第一次来此，不如就由我这个熟客，陪您四处转转。”
曲苏淡淡道：“这条刚好是出去的路。紫微大帝有什么话，不妨直言。”两人并肩向前走着，彼此始终隔着半步的距离，曲苏看着不远处色彩绚烂的七宝芳骞林，淡声道：“我不过一个乡野之人，不懂天界规矩，也过不惯在这边的日子，尊上若是真心为青玄好，不如放我归去，如此，大家都能得个清净自在。”
紫微大帝摇着羽扇，摇头一笑：“神尊这番话，恕我难以赞同。您是上古之神，当年女娲大人还在时，亲口称赞过，说您的降生，是未来三界之福。那时我们之中无人懂得，除了天地神魔之外，还有谁，能成为与我们并列之外的三界。那时，我们之中也无人能想到，人族，后来会兴盛至此。三万年前，若没有神尊大人凭一己之力，收复焰煞碎片，又耗尽心血清除怨气，三界哪来如今的盛世太平？”
紫微大帝这番感慨诉说得情真意切，曲苏却毫无动容，神色依然冷淡：“天道生我，就有我必须要去完成的使命。使命完成，三界太平，我也就没有了存在的必要。当年我死，有人重重算计筹谋，同时也是天道运转的规则。”
紫微叹了口气：“这话您当着我的面说了，也就说了。往后，可千万别当着屋里那位这么说，就是剜心剔骨，也不会比您这番话更叫人难受了。”
曲苏淡淡道：“我今日便走，青华大帝眼不见为净，自然也听不到这些难听的话。”
紫微道：“神尊大人，您就不想知道，自己那朵本命青莲，是如何重修出来的吗？”说到这儿，紫微把手中羽扇一拢，神色凝重，直视着曲苏，“还是说，您已经知道，这一切都是青华所为，也知道他为此付出多少，您觉得他没有了价值，这才打算就此一走了之？”
曲苏藏在袖中的手，随着紫微的每一句话，越攥越紧，直至那句“他没有了价值”，指尖一痛，竟是不知不觉间，指尖刮破了一道血口。
紫微见她蹙眉不语，眉眼间似有重重迷雾笼罩，却不复之前的漠然之色，不由心头微松，脸上却仍是一副沉重的模样：“神尊可听过混元灯？”
曲苏知道紫微大帝从不是无的放矢的人，她回想片刻道：“好像是个可以由死转生的法器，但那东西用起来太麻烦，从前听故人说起过一回，没怎么用心听。”
紫微唇角勾起一抹笑：“混元灯用起来不仅麻烦，而且凶险，所以当年女娲大神才会把它放入锁麟匣，投入堕渊，希望这东西永不现世。今有一人，为了救自己的心上人，不惜三入堕渊，满身沥血而出，却只寻到个空了的锁麟匣，为此又生挨相柳一记尾钩，直穿心脏，这才拿到混元灯。历来想要重燃混元灯，需星光一抹，曦光一团，心头精血无数，才有可能点亮混元灯。而你的青莲元身，又需要数不尽的冰魂雪魄，加之你原本残存的半朵青莲……可即便如此，想要点燃混元灯，仍然难之又难，你可知，那日我赶到时，青玄几乎取尽了心头血，耗尽一身修为，这才为你点燃了心灯，重塑青莲元身。都说混元灯是上古神器，可以起死回生，可这世间哪有那么便宜的买卖。什么起死回生，不过是一命换一命罢了！你如今的青莲元身，至清至纯，至臻至坚，那是用青玄的一条命和全部修为换回来的，从今往后，世上能再伤神尊之人，绝无仅有。司寒神尊，如果听到这，仍然一心要走，那紫微也绝不再拦。”
许久，曲苏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紫微觑着曲苏的脸色，在早已高高架起的火上，添上最后一根柴：“神尊刚才那么轻而易举地从房间里走出来，若是放在从前，这可能吗？我想您离开时，青玄应当是睡着的吧，您当时不觉得奇怪吗？”
曲苏道：“紫微大帝执掌天经地纬，通晓众神归宿，应当知道……”
“我不知道。”紫微俊美的面庞露出一抹讽笑，“就像我没有事先料到，他会为了你连命都不要，如今我也算不到，司寒神尊是否愿意为了他留下来。”
曲苏垂眸，眼角眉梢透出的心绪，连她自己都想不明白：“我留下来，能有什么用？”
紫微道：“神尊若肯垂怜，在这妙严宫留宿一段日子，对青玄就是世间最好的良药。就算不念往日您和青华在人间的缘分，只看他这一趟为了您，连命都快没了，还请神尊暂住些时日，帮我稳住他，这段日子，我也会寻遍三界，为他寻找续命之法。”
他的目光在曲苏面庞逡巡片刻，“况且，神尊大人此前失了元身，也平白消耗不少神力，若是急于离开，恐会留下病根，妙严宫灵气浓郁，对您修养颇有增益。至于您之前说，不懂天界如今的规矩，此处是青华大帝的妙严宫，并不归玉帝的九重天管辖，您又是青华大帝捧在心尖上的人，在这地界，就属您最大。”
曲苏微垂着眸道：“谢过尊上，我知道了。”
紫微见她虽然还绷着脸，神情之中那抹决然之色却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有迟疑、有凝重、也有种种纠结，不由心中微松，替好友暗暗道了句“有戏”。
他不由放缓了语调道：“神尊且放宽心，在这好好养伤。我让阿缎留在这儿，也是因为他懂药材，和您也算熟悉，不至于唐突了神尊。至于青华那儿……”他故意停顿片刻，才又叹了口气，“他如今的情形，不便于让外人知道，我寻找救命之法一事，也需低调行事。我让阿缎熬的那些药，对他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想要救回他的命，还要看机缘。也请尊上耐心在这妙严宫住上一段时日，多少帮我看顾着他几分。”
曲苏沉默着，到底还是缓缓颔首。
目送曲苏一个人在七宝芳骞林中慢慢散步的身影，紫微大帝最后又检查了一遍自己设下的结界，心知曲苏就算能耐通天，也破不开这结界擅自离开，这才匆匆折返。
他走进青玄休息的房间，见好友脸色苍白沉沉睡着的模样，认命地叹了口气，静心凝神，伸出两指为他渡了些许修为。
青华大帝甫一睁眼，便看向四周，紫微连声道：“别急。人我替你拦下了，此时正在你家门口那片树林里散心呢。”
青华起身就要去寻，却被紫微伸臂一拦。
紫微大帝唇映笑意，都认识多少年的好友了，他可不畏青华大帝的冷脸：“你就这么去，见到人家，打算说点儿什么？”
青华大帝毕竟刚从意识昏聩中悠悠转醒，此时被这么一问，不由微微一愣，看到紫微脸上似好看戏的笑容，不由张口道：“就按照你之前教我的那样。”
紫微大帝目露好奇：“哪样？”
青华大帝脸色微微一滞，他抿了抿唇：“你之前说的那些，我都照做了。”
紫微大帝简直啼笑皆非，他转了半圈，寻了把舒适的椅子坐下，自袖中摸出一把近来的新宠，若瑶琼玉扇，优哉游哉地摇了摇：“我看恐怕没有吧。”
青华大帝眼神微黯：“我喊她苏苏，她说她不再是苏苏，而是司寒神尊。我想同她亲近，她一躲再躲，看都不肯看我一眼。再后来，我按照你说的，靠在她肩上赖着不走，可之后我意识昏沉，她就离开了……”
能让一贯冷若冰霜的青华大帝厚着脸皮，把两人刚刚单独相处的情形说得如此清晰，放眼三界，也唯有一个司寒神尊了。紫微强忍着嘴角不要上扬得太过分，清了清嗓子道：“我说，你是不是领会得不到位啊？”
青华大帝侧眸看了他一眼，语气不怎么客气：“都什么时候了，卖什么关子？要行就赶紧说怎么做，不行就滚回你的北极星宫。”
紫微大帝“啧”了一声：“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对我就从没个和颜悦色的时候？”
青华没好气地道：“因为你教的那些法子都不管用。”
紫微大帝拿折扇挡着，才强忍住没笑出声。倒不是他不同情自家兄弟如今这般惨痛境遇，实在是，能看到向来超然物外的青华大帝如此吃瘪受气，实在是神仙生涯难得的赏心乐事。他伸手自一旁的虚空一摸，端起一盏冒着热气的七木凌花茶，装模作样地喝了一口，这才装模作样地开口道：“这事说来也怪我，之前在院子里，我还是讲得太笼统了，你又欠缺经验，所以效果不太理想。”
青华大帝沉默地听着。
紫微大帝道：“想要司寒回心转意，这第一桩也是最紧要的，就是你不能太要脸了。你刚刚那一次，是真的晕过去了，这就不说了。接下来的日子，尤其是你与司寒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候，心口痛会不会？吐血会不会？全身剧痛走不动道，会不会？”
青华大帝俊美无俦的脸上，万年罕见地显出几分踌躇之色：“会不会太夸张了？”
紫微大帝长叹一口气：“心口剧痛，吐血不止，全身僵死动也动不了，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一样不是你这几日时时刻刻亲身经历的？我这还不是让你演，只是让你真情流露一回，你都做不到？”
青华抿着嘴角，半晌才道：“我不想她看见……”
紫微大帝道：“你再好强要面子，媳妇儿都跑没影儿了。到时你再吐血晕倒，也就只有我和阿缎瞧见。到时你让司寒上哪儿心疼你去？”
向来行事坚定，主意比天大的青华大帝，头一回不吭声了。
紫微又道：“第二桩，你与司寒是在凡间相恋的，对她来讲，自然是你从前还是青玄时的那些记忆，最为新鲜甜蜜。接下来，这衣食住行，你就想办法让她回忆起你们从前最美好的过往，具体怎么办，就不用我再教了吧？”
眼见青华不吭声，紫微又道：“第三桩，就是解开她的心结。她如今已不全是曲苏，还有从前身为上神时的记忆，对于从前殷和的那些谎言，有一些应当是不攻自破了。但你还是应该与她好好说清楚。解铃还须系铃人，有些误会，你必须亲口澄清。她想明白个中内情，也看清了你的一颗真心，天长日久，你们两个总会和好如初的。”
临走前，紫微在青华大帝肩上拍了拍：“记得啊，追妻路漫漫，脸皮不值钱。”
另一边，曲苏一个人往前走了一段，不知不觉又绕回了庭院。
就见阿缎果然一个人在后厨忙进忙出，身后还跟着两个眼生的小童，看那样子，应当是给他打下手的。
曲苏走近，三人匆忙行礼，她摆了摆手：“用不着，忙你们的事。”她凑近，端详着阿缎手里的药碗，“这是什么？”
阿缎道：“是千年红参和火灵芝。我家尊上说，青华大帝此番失了太多血气，得多吃些滋补之物，慢慢补回来。”
曲苏问：“这管用吗？”见阿缎瞠目，她连忙道，“我的意思是，你家尊上有没有说，他如今这样，得补到什么时候才能见好？”
阿缎露出认真回忆的神情：“尊上说，好歹先帮青华大帝把这一口气吊着，把命保住，其他的事，慢慢再说。”
曲苏听得心中一沉，阿缎老实，不懂说谎，连他都这样说，可见青玄这次确实伤得很重。
识海里，那朵青莲随着她的意识流转，显出淡淡金红色的流光，那模样，确实比她上一世时的青莲元身看起来更气派了。毕竟是青华大帝以心头血滋养盛开，若论神力和杀伤力，放眼三界，如今又有谁能和青华大帝匹敌呢？
曲苏心头生出一种陌生的感觉，酸酸的，有点涩，有点苦，还有一点甜。她忍不住抚住心口，却听这时身后一道声音道：“苏苏，哪里不舒服吗？”
曲苏转过身，青玄一袭白袍，墨发披散，仓促奔出房门，发顶莲冠都歪了，那模样不仅没有半分狼狈，反倒有一种说不出的风流之态。
曲苏侧身躲过他的手，对阿缎说：“我有点口渴。”
青华大帝却紧紧跟在她身后：“苏苏想喝什么，炉上温着清露圆子羹，还有千重莲做的莲花水晶糕，我让……这就端来。”
青华大帝不贪口腹之欲，不眷恋奢华享受，也不喜欢闲杂人等嘈杂吵嚷，再者他又常常外出，因而平日里，整个妙严宫，除了一个九灵负责看门，就是小仙童也不见有一个。
陡然多出个女主人，为了方便照顾两人的起居日常，他紧急从好友那儿调来几个人手，一时间却喊不出人家的名字，对上曲苏有些怪异的眼神，就连一贯冷淡自持惯了的青华大帝，也不由有几分尴尬。
曲苏迈上台阶，她见这座凉亭修得别致，就想在这坐一坐。不想青玄一醒来就化身牛皮糖，她走到哪儿，青玄就跟到哪儿，眼看着她坐下，他却不忙着落座，反而躬身为她洗起了茶盏。
他弯颈伸臂，白玉莲瓣冠就那么顺着发丝倾斜坠落，曲苏看在眼里，不及多想，伸手就接。青玄并不知道她要做什么，见她伸出手，也跟着伸手去捧。
两人的手叠在一处，白玉莲瓣冠有生以来，还未遭遇过这样的待遇，被曲苏捧在掌心，不由发出淡淡金色的光芒。
曲苏手心翻转，发冠落入青玄的掌中。白玉莲瓣冠微微一颤，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嗡鸣。
曲苏没想到不过一只小小发冠，还有这样的灵性，不由凝眸端详。
青玄眸色温柔，睇着曲苏：“它很喜欢你。”
曲苏转过脸：“数日不见，尊上如今怎么变得这般油嘴滑舌。”
青玄听她这样说，也不恼，反而厚颜问道：“我如今这样，苏苏不喜欢吗？”
曲苏道：“我早你出生两万年有余，按辈分，你该唤我一声，司寒神尊。”
青玄闻言勾起唇角，望着曲苏气鼓鼓的脸颊，柔声道：“可你三万年前曾死过一回，减去这三万年，如今你还要比我小上一万年。”
曲苏简直难以置信，她不由转过脸瞪他：“你这是什么算法？”
青玄隔着桌，轻轻抚过她垂落脸畔的发丝：“这样算不好吗？如此，苏苏就比我还小了，我听说女孩子都喜欢比自己大一些的男子。”
曲苏唇角微勾：“可年长一万多岁，着实有些老了。”
青玄神情一顿，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老？”
曲苏的目光重新落在青玄的脸庞，他刚刚小憩片刻，束好发的模样，倒和从前那次两人在白帝城重逢时的模样有几分相近。神情缱绻，眉目如画，脸色虽然有些苍白，可怎么看都是个俊美至极的少年郎的模样，哪怕曲苏有心挑剔，非要给他扣个“老”字，也有点过不了自己良心那一关。
曲苏不自在地瞥开视线，不再搭茬儿。
石桌对面那人气场太盛，哪怕侧过身不看，也能轻易感知到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黏在自己身上。
平生第一次，曲苏觉得成了神仙也不是什么好事儿。
至少，若她只是个凡人，此刻就不会对周遭一草一木的变化都感知得如此清晰。
凉亭外，阿缎候在台阶下，乖巧地垂着眸道：“尊上，这是刚煎好的药。”
曲苏正左右都觉得别扭，一听到阿缎的声音，不由立即将目光投向了他。
哪知阿缎一撞见曲苏的眼神，便仿佛受到极大的鼓励，当即拾级而上，恭恭敬敬地将两碗药放在青华大帝面前，一边对曲苏道：“我家尊上刚刚说的没错，还是神尊最关心尊上的身体。神尊，这药须得趁热服下，药效最佳。”
不是，他是怎么从自己随意瞥看的一个目光，看出自己“最关心”青华的？还有，难道这意思，是让她亲手喂药？
曲苏看向阿缎的眼神顿时一言难尽：孩子长大了，都知道给人挖坑了。
青华大帝却在这时道：“退下吧。”
阿缎后退着走下台阶，朝两人行了一礼：“我家尊上说，青华大帝向来不喜药味，还请神尊看在他的薄面上，多多看顾尊上，按时按量，趁热服药。”
曲苏沉默片刻，淡声道：“吃药。”
说这话时，曲苏垂着眼，慢慢抚着自己袖口的花纹，眼角余光瞥到他伸过来一只手，便将眼垂得更低了些，不打算再看他了。
谁知这时就听阿缎惊呼了一声：“尊上！”
曲苏被阿缎语调里的仓惶惊得心头巨震，匆忙抬眸看去，就见青华绣着暗银云纹的衣衫前襟，不知何时落了几滴鲜红的血珠儿，血花泅开，星星点点映在雪白的衣衫，仿佛白雪红梅，秾丽之色，令人心惊。
青华半攥着拳抵住唇，一面遮挡，一面似在强忍，还朝曲苏投来一个似含笑似安抚的目光，可紧接着，不等他开口说些什么，一大口鲜血就那么喷了出来。
他脸色奇差，似是觉这样很不好看，飞快起身，侧过脸想避开，哪知道紧接着又吐了一口血出来。
曲苏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飞身走过去将人扶住的。
她紧蹙着眉，揽过青玄的腰，几乎没怎么费力，就将人托得双足微微离地，一边头也不回地嘱咐阿缎和那两个小仙童：“端上药，跟我走。”
曲苏从前在落羽时，见多了自家师兄从外头回来，受了外伤或是中了毒，体力不支走不动路的情形，那时她尚是凡人，见到这种情形，也能将人扛起就走。如今回归神位，重塑元身，又已恢复了大半神力，别说是扶着青玄回房，就是将人整个抱起来也不在话下。可青玄似乎有自己的坚持，尽管脸色惨白脚步虚浮，也非要自己走回去。
曲苏想要说什么，侧过眸，刚好和青玄的目光撞在一处。就见他唇角溢血，嗓音微哑：“苏苏，我……我没事的。”
几天前，她离了青要界，谁也不带，直冲九重天，只身杀入凝冬阁，早已做好与莹冬同归于尽的准备。那时她心里想的分明，自己本也没几天好活，但莹冬这个心腹大祸若不除去，等她死了，天界这些人，谁也不会记得世间还有过一个司寒神尊，更不会有谁看在她的颜面上，还记得多看护青要界几分。
她的族人只能自生自灭，颠沛流离。像清潋那样的悲剧，不知还会发生多少次。
哪怕是青华大帝……那时，曲苏心里想，哪怕是青华大帝，他也不会管。
他向来处事公允，不涉因果，他那么不爱多管闲事，哪怕与她在凡间曾有过那么一段，也不会因此而为了她做些什么。
可是她没想到，不过短短几日，等她醒来，世间事全都不一样了。
如今，活的好好的那个是她。而只差一口气就要灰飞烟灭的那个，成了青玄。
尤其，他是为了她才变成如今这个样子的。
曲苏告诉自己，哪怕他们两个就此缘尽，哪怕她心里始终过不去那个坎儿，不论如何都不可能原谅他，但现在这个样子的青玄，她不能弃之不理。
曲苏脸色淡淡的，扶着青玄飞快进了房间。
青玄刚靠在床头，眼见曲苏转身就走，不由拉住她的手腕：“苏苏！”
从这个角度，能看到他两弯浓翘的睫毛，犹如受惊的蝶翼，轻轻颤着：“苏苏，落羽的事，是我做错了。我那时差人去青要界调查你前世被害之事，好不容易得了个线索，那时你尚未恢复记忆，为了揪出幕后之人，我便去了趟上清境小莲峰……”
青玄继续道：“之后，我从九灵口中得知殷和也去了青要界，两方打斗之下你元身被毁，我当时卜了一卦，卦象不好，我乱了分寸，仓促赶去也只捞起半朵残莲。玉笛吹响的时候，我……是我无用，来得太迟，请你信我，若有机会，我也想救回大哥和落羽的人。”
可曲苏只留给他一个背影。青玄仰着脸，看不到她的神色，他垂下眼，攥着曲苏腕子的手指，悄悄收拢得更紧了点儿：“苏苏，求你了，别走……”
正在这时刚好迈过门槛的紫微大帝：“……”
跟在身后的阿缎和两个小仙童：“……”
朝着门口逆光而立正要开口的曲苏：“……”
紫微大帝“唰”一下抖开扇子：“罪过罪过，我听阿缎说，青华快断气了，故而来的太快了点儿。”
阿缎身后那两个小仙童将脑袋埋得低低的，最后面那个，还后知后觉地捂住了耳朵，一副“我真的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
至于阿缎的表情，就比较丰富了，他似乎被青华大帝刚刚那句话惊得不轻，满脸的表情都写着一句话：这是我能听的吗？
曲苏刚想使点力扯开青玄的手，才抬了抬手腕，就听身后一声闷哼。
她转过身，就见青玄靠不住床头的软枕，半卧半躺在那儿，双眸微垂，另一手捂着心口，看那样子，距离昏死过去也就只差一口半口气的——只是到了这个份儿上，也不肯松手。
她嗓音淡淡的：“松开手。”
青玄蹙着眉，看那模样，心口难受得厉害，连话都说不出了，却还执拗着不肯松开。
曲苏道：“我去端药。”
“去吧去吧。”紫微大帝走上前，帮着把两人分开，又朝狡黠一笑，“司寒神尊已答应我了，会在这一直住到我给你寻到续命之法，你不信我，还不信司寒吗？她向来一诺千金，答应了的事，从不反悔。”
好不容易被松开手腕得了自由的曲苏：“……”
身后，青玄刚要开口，就听紫微又道：“行了，少说两句吧。今日你一碗药都还没喝，血都吐了几回了？”
曲苏放在外屋桌上的药端了进来，却发现阿缎和两个小童都避了出去，就连紫微大帝也站在一旁，翻着一本书简，神色凝重。
这喂药的差事，折腾一圈，又落到了自己头上。
曲苏沉默地坐下，舀起一勺，送了过去。
青玄倒也乖觉，不吵不闹，微垂着眼睫，乖乖吃药。他本就生得俊美，平日里冷峻霸道惯了，倒是鲜少流露这般脆弱的神情，简直像一只受了伤收起獠牙乖乖任由撸毛的狼王一般，那模样只是看着温驯，威势犹存，实在难以取信于人。
不一会儿，一碗药就见了底。
曲苏站起身，隔着半卷的帘幕，就见外屋的桌上，又摆着两碗热气腾腾的新药。
似乎是感受到了曲苏质疑的目光，紫微大帝自卷轴中抬头，飞快解释了句：“药在炉上，除了这两碗，待会可能还有几碗，都是给青玄补血续气的，劳烦司寒神尊了。”他攥着卷轴，“我刚想到了一样东西，可能有用，我这就去找。”
曲苏跟着他走到门口，终于开口：“你刚才说的东西，可能根治？”
紫微大帝摇了摇头：“尊上既然恢复了记忆，自然也该知道，这世上真正能给一个上神续命的东西，必定是上古遗留之物。可伏羲骨、女娲血这些神物，早已不知去向。我刚说的这样东西，也不过能为青玄续上一两个月罢了。不过有总比没有强，若没有这个东西，青华如今随时都有可能……”
临走前，紫微大帝只留下一声叹息。
那天晚上，直到月上柳梢，曲苏都不记得自己到底给青玄灌了多少碗药，可这家伙倒前所未有的老实，既未抱怨药苦，也没做什么拽着她手不松开的蠢事。
他越是这副乖乖听话的模样，曲苏越是看得心头一沉。她不再说什么要离开的话，但也并不多话，只是默默守在一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和她从前想象的不同，妙严宫并不多么磅礴华丽，看起来也就这么一间正经的房间。眼见时辰不早，青玄也已昏沉欲睡，曲苏便站起身，准备离开。
“苏苏。”青玄根本就没睡着，昏黄的烛光里，他尽管脸色憔悴，那双清亮的凤眸却熠熠闪光，笔直地望着她，“苏苏，可不可以不走。”
他倏然从**起身，等曲苏反应过来，他已站到她的身后，将她整个环抱在怀里：“苏苏，不要走。我也不知自己还有几天可活，我不想死之前都看不见你。”
直到曲苏让他躺回了床铺，青玄也不肯松手。
曲苏并不想把动静闹大了，惊动了屋外的阿缎等人。她看了青玄半晌，而后轻叹了声，说：“我不明白。”
在青玄未能反应过来之时，她继续开口，“尊上现在究竟想做什么？能否给我一个准话，也别让我猜来猜去，这样很没意思。”
他近几日黏她黏得过分，即便是从前在凡间，她还是凡人曲苏的时候，也没有这样的待遇。
青玄握住她的手，“我只想你原谅我。”
“我并不怪你。尊上为我点混元灯，为我重铸本命元身，这份大恩我铭记于心。”
曲苏还想说什么，可青玄却不给她开口的机会，小心而珍重地将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苏苏，我就想在你这里讨一个机会。”
“尊上。”曲苏眼睫微动，她朝青玄看去，“没有机会了。”
青玄脸色瞬间惨白。
曲苏挣开他的手，“你想要曲苏给你一个机会，可曲苏其实已经不复存在，所以没有机会了。若你想要司寒给你一个机会，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尊上，司寒确实没有责怪尊上的意思，世间万物皆有因果，逆天改命没有意义，我能理解。”
她说话的语气那么绵软，神色又温和，可听在青玄耳朵里，好似锥心刺骨。
青玄感觉到胸口一疼，喉头里溢出一丝血腥味，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你好好休息。”曲苏别开脸，正打算起身走，青玄突然伸手将她抱在怀里。
“陪我睡一会儿吧。”青玄将脸埋进她的肩窝，“苏苏，别再拒绝我了，我疼。”
若是从前的曲苏，听到他这样的话，一定心疼他到不行了。
可如今的曲苏，只沉默着任他抱着。
她知道青玄想要什么，但她给不了。她确实不怪青玄，她只是不想再信他、爱他、依赖他，所以什么机不机会的，不过是互相折磨。
或许是临睡前阿缎送来那碗单独炖给她的汤药，也放了安神补养的药物；又或许，折腾这一天，她也真的倦了。那一晚，曲苏也不记得自己到底什么时候睡着的。梦中，她仿佛睡在一团柔软温暖的云朵上，不时有什么东西轻轻在她脸上、唇上轻啄着，她觉得痒痒，伸手拂开，却又被什么东西捉住了手。
司寒实在太倦，懒得睁开眼瞧，感觉那东西没了动静，便又睡着了。
“到底要不要禀告尊上，我看那个人都在树林外转了好几天了。”
“反正他也进不来，如今尊上都那个情形了，紫微大帝走之前不也交代，说让咱们一定要照顾好尊上，别让他再耗费心神了。”
“可是……”
窗外两个小仙童的对话，青华一字不落地都听到了，但他没有从大门离开。只见他身形几个闪现，出现在七宝芳骞林外时，身上已换了一袭天青色的法衣，头戴九珠嵌宝獬豸冠，人未走近，已先出声：“滚下去。”
话音刚落，一袭红衣的美貌青年身形一震，紧接着，便从重重层云直坠而下。
青华一手背在身后，另一手拿一株清杨玉柳，跟随着那穿红衣的青年一齐飞快跃下。
群山环抱，草木青翠，一座清云掩映的小木桥旁，殷和勉强稳住身形，面色不善望着紧随自己而来的青华，笑容阴戾：“听闻尊上替姐姐修补了元身，殷和特来拜会。想不到传闻中普度众生的青华大帝，对待来宾竟如此失礼。”
殷和半眯着眼，打量着他道：“听闻尊上修缮炁渊，已耗去大半修为，如今又为青女修补元身，不知你如今的神力，还剩几成？”
青华嗤笑了声，他极少露出这般轻慢嘲讽的神色，反倒愈加衬得眉目生动，所谓“悦怿若九春，罄折似秋霜”，堪可形容青华大帝三分姿容：“杀鸡焉用牛刀，你若想找死，还用不着我多费神。”他以嘲讽的目光将殷和从头到脚看了一番，“怎么，挨揍上瘾了，上一回在你那泥鳅潭里，你还嫌没死透？”
殷和脸色阴沉，指节捏得泛起青白，他望着青华，他今日这一身天青色的法衣也不知是如何选的，怎么看都像极了从前司寒最爱穿的那身法衣。只要一想到此时司寒就被他养在妙严宫，这两个人从前在人间又有过那样一段甜蜜腻歪的情缘，殷和就觉得一颗心仿佛被泡在了熔浆里，多一刻都不能忍受。
可青华衣着华贵，容色极好，怎么看都不像身受重伤的模样，尤其刚刚在妙严宫外那一声冷斥，声气之强，威势之猛，直接将他驱逐出了天界，可见他即便真的稍有损伤，但绝没有伤及根本。这与殷和之前的猜测和听到的传闻截然不同。也就是说，就算他在短短时日内养好了伤，功力也比之前更上一层，却仍不是青华大帝的对手。
殷和脸色几经变幻，终是对着青华幽幽一笑：“尊上虽将姐姐强留在妙严宫，但在姐姐的心里，深知你是什么样的人，她早已对你失望透顶。青女向来重情重义，爱憎分明，恐怕这些日子，尊上虽然日日伴在她身边，滋味儿也不大好受吧？”
青华翘起唇角，蓦地一笑：“不牢你费心。我与司寒，三万年前就已结下不解之缘，此事流传甚广，三界尽知；三万年后，我与她在人间相识之初，也是她主动开口与我攀谈。不论她有没有前世的记忆，在她心里，我始终与闲杂人等，不一样。”
说着，他轻轻抬了抬手腕，露出一颗淡青色的珠子，那颗珠子猫眼儿一般流光闪耀，青华拿一条红绳串起来，系在手腕，与他身上那件天青色的法衣分外般配。
不等殷和看清，青华手腕一翻，层层叠叠的袖口已将那条红绳连同猫眼珠又遮了起来。
就见青华眸色温柔，轻垂着眸淡淡道：“这是她送我的定情之物。”
殷和几乎咬碎了一口牙：“你才跟她相处过几天，你知道她最喜欢什么花，爱吃什么东西，闲来无事最喜欢什么消遣？”
青华睨了他一眼，摇了摇头：“这些都是我与苏苏之间的私房话，如何能轻易对外人说起？”
殷和被他气得怒极反笑：“青要界那些人从前说我两面三刀，那是他们还不识青华大帝。”
殷和反唇相讥道：“你也就在我面前说几句漂亮话罢了。我不信姐姐真的接受了你。不然你怎么一见到我来，就如临大敌。看来在青华大帝心中，也很介意我与姐姐的过往啊。”
青华半垂着眼，不再看他：“她这会儿也该醒了。”
殷和还要上前，青华手执清杨玉柳，轻轻一甩，精巧的木桥前，出现了一条红线。
青华头也不回地道：“我不杀你，只为三界不再起争端，你若识相，早点滚回你的妖界去。”
曲苏醒来时，已近晌午。
“苏苏。”刚走出房门，就见青华一袭白衣迎了过来，他看起来精神仿佛好了一些，走路也没有昨日那么漂浮，“苏苏，我做了你从前最爱的糖醋鱼，还有你以前说过，想尝一尝天界的酒……”
曲苏看他那样好像全当昨夜之事没发生过，她无奈垂下眼眸，没有说话，却也没有拒绝。
然而这对青华来说，已经算是不敢奢想的惊喜了。
他坐在曲苏对面，细细看她。她比从前在人间时瘦了些，下巴微尖，肌肤是欺霜赛雪的白，眉心添了一抹雪花透紫的印痕，眉眼间仿佛笼着一场经久不散的烟雨，令人怎么都看不透她的心思。那模样应当是比从前更美的，但落在他眼里，他宁愿她还如从前那般，脸颊微微鼓起，说到高兴处总是不自禁地微昂着头，时而还颇为得意地瞥他一眼，那样生动活泼，又有三分泼辣，才是他记忆里的曲苏。
她也不像三万年前的那个曲苏。彼时的曲苏，如今细细想来，与曲苏的性子也有五六分相似，只不过她贵为上神，又年长他两万多岁，说起话来，总是似笑非笑的慵懒模样，闲来无事时，还很喜欢说两句调侃的玩笑话。得知曲苏就是曲苏时，他也曾设想过，以曲苏的性格，若是再过上七八年，差不多也会成长为彼时曲苏的模样。
只不过那时他与司寒称不上熟稔，与曲苏相识之后，更没把两个人放在心里比较过，因而从未有过类似的联想。
青玄夹了一筷肥嫩的鱼腹肉，沾了点汤汁，送入她碗中。
曲苏刚夹了青菜，吃完青菜，筷子尖微微停顿，最终还是夹起鱼肉，送进口中。
酸甜爽辣的滋味瞬时充满整个口腔，曲苏先是一顿，随即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等曲苏反应过来，自己已被青玄抱着坐在他膝上，后背是他的手轻轻抚着，面前还悬着一杯清水、一碗甜羹和一杯冰过的果子露。
她简直没脸看凉亭外到底站着几个人，还没开口，就觉耳畔一热，紧接着是青玄清淳的嗓音：“太辣了？抱歉，我记得你以前很喜欢吃辣，所以放得多了些。想喝哪个？”
曲苏没想到这人居然能得寸进尺到这个地步，她也不想再跟他耍贫嘴，干脆身形一闪，就要躲开。
可令她没想到的是，不论她怎么催动灵力，都稳稳坐在青玄膝上，身形一动不动。
她蹙了蹙眉，转过脸看向罪魁祸首，可不想嘴唇就这么沿着青玄的下巴擦了过去，最终在他的唇角停下，那模样，仿佛她在主动向他索吻一般。
曲苏在回忆里搜寻一圈，也没找到类似“隐身术”或“遁地术”一类的术法。她脸颊发烫，眼神乱飞，刚张开唇想要说什么，就觉唇瓣一凉。
青玄就这样吻了过来。
他大约真是差点死了，明明亲得前所未有的炽烈，嘴唇却一直凉冰冰的，好像以前她每次吃完热锅子，吃过的那种软糯糯凉冰冰的凉糕。曲苏被他吻着，脑子里却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觉察到他愈加热烈时，曲苏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处境好像有点不对劲，她就这样被他抱在腿上坐着，后背和石桌之间隔着他的手臂，面前是他的胸膛，简直是前有追兵，后无退路，无处可逃。曲苏的脸控制不住地愈加滚烫，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许久之前明阎教她的术法。
青玄原本将人珍而重之抱在怀里，陡然觉得手臂一空，他凝眉一望，只见眼前一片虚空。
青华大帝霍然起身，却见眼前霜花点点，飞舞着越过庭院，等曲苏再次现身，人已在数丈之外的七宝芳骞林附近。
凉亭外，偷偷捂着眼的阿缎将手指扒开一条缝，轻声提醒道：“尊上，用不用阿缎去追……”
青玄道：“不必。”
阿缎放下手，悄悄朝凉亭里的青华大帝看去，只见他一直望着司寒神尊的背影，脸上不见半分忧愁，眼角眉梢都透着一种说不出的缱绻甜蜜。
阿缎默了片刻，突然懂了自家尊上临走前的那句感慨：早点走也好，省得那杀神醒了，嫌我碍眼主动撵人。
阿缎当时不明白“碍眼”是什么意思，可当他看见了不久前凉亭里的一幕，小绶带鸟陡然了悟，自己从刚刚起就一直站在凉亭外头的行为，就挺“碍眼”的。
另一头，曲苏一个人在鎏金幻彩的林中慢慢走着，心绪渐渐平复，可脑海里却难以控制地闪过刚刚两人在凉亭内亲密的情形。
当她回归神位，却因为元身被毁而没有恢复前世的记忆时，她是恨青玄的。她不仅恨他欺骗自己的感情，恨他将自己当徒弟清潋的替身，更恨他薄情寡义，明知落羽众人遭难也不去搭救。
但那时她更恨自己，她恨自己看错了人，也爱错了人。她恨自己竟然会把殷和那样的怪物当作朋友，引狼入室；也恨竟然就这么愚蠢地托付了一片真心。青玄该有多么不在意自己，落羽所有人的命加在一块，都比不上他一心要为复活清潋找到躯壳。她更恨自己无能，她恨自己只是个普通凡人，被殷和纠缠，被青玄辜负，可到头来，不论哪一个，她都招惹不起。
后来她意外回归神位，命运却再次给她开了个巨大的玩笑，她没有元身，通身神力无法自控不停外泄，神力衰竭不过是时间问题。那时候青玄同她解释，跟她道歉，她听不进，也不想听。哪怕他说的每一句都是真的，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她至亲好友的性命，在青玄眼里，大哥和苗苗、小姜他们只是小小凡人，凡人百年寿命，早死几十年无伤大雅，可在她眼里，那是她小半辈子的牵挂。
她无法理解青玄，更无法原谅自己。
直到她喝下那碗凝聚了七姑娘全部灵力的药，找回了前世记忆。
她清楚看到了自己前世的每一个日夜，看到自己如何走出青女峰，一点点长成为后世诸多神女仙君口中堪称传奇的“司寒神尊”，也见到了那些在记忆里仍旧鲜活的面孔，哪怕他们之中有许多人，早已湮没在这三万年间的滚滚红尘。
她看到了前世的自己，是那么愚蠢大意，彼时，她虽是上神，却比这一世是凡人时活得更简单纯粹，所以才更好骗。
所以她最后死得那么惨。
她看到了一切，有关殷和编造的种种谎言，不攻自破。
有关清潋的事，哪怕青玄没有一句解释，凭她上一世身为司寒神尊的记忆，也知道那一切都不是真的。
清潋是她的后人，灵力低微，蒙受冤屈，生受诛神阵四十九道天雷，身死魂销，灰飞烟灭。
她是不可能有来世的，更不可能借由她的躯壳复活。所谓青玄为了她才离开自己的说法，根本站不住脚。
殷和信誓旦旦的模样看起来毫无破绽，才把身为凡人的她唬得轻信了他的鬼话。
这些事，在她醒来之后，早在心里颠来倒去想了无数遍。
想的次数多了，心里的那些仇恨叠了又叠，对青玄的一腔恨所剩无几，薄薄的一层，更多是对自己的埋怨。
之后青玄为她点混元灯，为她重铸元身，他费尽心思地讨好她，逗她开心，她全看在眼里。如此她更谈不上恨他。
若真有恨，也不过是因为那支玉笛。
她那时候迫切地盼着他来，他失信了。虽然现在知道了他当时是正在青要界捞那半朵残莲，但当时的绝望犹能感知到。
他们两个，终究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青华大帝普济众生，心怀大慈悲，他在云端上，何必入俗世。而她司寒，不信天道，天生反骨，早在俗世里随心所欲惯了，受不住青华大帝那样的冷心冷肺。
他们，道不同不相为谋。
可经历过伤心、绝望和恨，再到恢复上神记忆之后的了然和释然，她以为自己真能洒脱放下。直到最近两日，眼看着曾经爱过、恨过、执着过也放下了的那个人，为了自己耗尽神力命在旦夕……亲眼看着他止不住吐血的那一刻，她心软了。
所有的情感，都仿佛被一层薄薄的冰封存在了内心的最深处。可让她就这么将以前发生过的一切轻飘飘揭过，让一切回到两人身在凡间时，回到从前的倾心相待，欢喜笑闹，甜蜜无间，她又深知自己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