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骤然听到青玄的声音，她第一反应是一种不知今夕何夕的茫然。
她的目光缓缓落在青玄的身上，却不肯去看他的脸，而是定定落在他衣衫某处：“多谢尊上念在往日情分，一路送我回到我该回的地方。我已然浪费尊上不少辰光，没有别的事，尊上就请回吧。”
青玄看出她态度疏离，却不肯轻易放弃：“苏苏……”
“尊上是青华大帝，上古之神，放眼三界，再找一个清潋神女的替身很难吗？何苦非在我一个人身上兜圈子。”曲苏淡淡一笑，垂下眸子，看向自己淡而色薄的指尖，“是我忘了，我的元身毁了，没了复活你那爱徒的容器，尊上是想来我青要界继续研究复活清潋之法？”
青玄一字一句道：“我说过，你不是任何人的替身。更何况清潋早在五百年前已然身死魂消，我虽代为收敛她一缕元神，送回了青要界，但一缕元神不论如何都不可能复活，此事你若不信，大可以问你的族人、你从前最信任的长老。”
曲苏垂着眼帘，翘了翘唇：“尊上对令徒痴心一片，字字泣血，令人动容。”
青玄没想到，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曲苏还是不肯相信他。他早就说过，自己与清潋之间只有师徒之谊，从无男女之情。他今日也说了，清潋那样的情况，送回青要界不过是个对已死之人的安慰。
他吸了口气，沉声道：“我从七姑娘口中得知你的真身是司寒神尊，之所以没有立即告诉你，是因为你前世的死并不单纯。你死前曾亲手布下三绝禁令，隔绝青要界内外，驱逐殷和，也足以佐证这一点。我不在的这段日子，就是去调查当日害你兵解而死的阵法到底是何人所为，而不是殷和口中的什么为了复活清潋。前世你兵解而死，殷和就在当场。我让九灵先一步来青要界，不是为了什么别人，是因为那朵青莲是你的元身，我想保护的人，从始至终就只有你。你元身被毁，也跟殷和非要前来抢夺脱不开干系。他说的那些话，都不是真的。”
曲苏的眼睫轻轻颤了颤，“那落羽呢？你觉得世间之事，皆有因果，所以你觉得我大哥，我师弟师妹死了就是活该，对吗？”
“不是！”青玄立刻摇头又道：“落羽的事是我的过错，是我没能及时赶回。但我不在落羽，绝不是为了清潋，这些都是殷和在颠倒是非。曲苏，你尽可以怪我、骂我，但不要不理我，更不要为了这事惩罚你自己。”
“我没有惩罚自己，我只是现在才明白，我跟高高在上的青华大帝，从来都不是一路人。”
青玄深深望着曲苏，她却换了一个姿势，不再垂着眼眸，只侧过脸，静静望着窗外。
青玄眸光微沉，望着曲苏的侧颜：“苏苏，我会离开几日。我……”
他沉默片刻，还是没有将最后那句话说出口，而是选择换了个说法：“待我回来，曲苏，不论你心底再怨我、恨我、误解我，我都会守在你身边，寸步不离。”
只要他能回来。
青玄离开得悄无声息，但曲苏已不是从前的凡人之躯，她能敏锐得感知到，青玄的离开就是在一瞬间发生的。
他走得非常干脆，说要离开，就连多余一句话都没有。
他说待他回来，但他这一走，是一去不返了吧。
曲苏闭上眼，不愿再想。
青玄离开青要界之前，又去找了清沅。
不出他的意料，清沅对曲苏忠心耿耿，进不了宫殿，就一直在宫殿后的小厨房忙碌，想为曲苏做些她从前爱用的食物。
清沅看清来人，第一反应就要跪倒，对方却伸手一托：“不必了。”
清沅身形定在半空，想跪也跪不下去，她心中吃惊，但眼下她更担心的是另外一件事：“尊上，我家上神回归神位，却没有元身依托，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
“我知道。”青玄道：“此事我会解决。”
清沅抬眼看向青华大帝：“尊上要如何解决？”她并不是好奇心重的人，只是这事关司寒生死，不问清楚，她实在心中难安。
就她所知，想为一位上神重塑元身，绝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而要为司寒重塑元身，更是比登天还要难。哪怕眼前的人是青华大帝，清沅也不敢轻易相托。可为了他家上神，她又不得不求助于青华大帝。
放眼三界，如今还记得司寒这名字的已寥寥无几。天界那些神仙都是什么嘴脸，她也早看得清清楚楚。当年她家神尊为天界卖命，耗尽神力净化怨气，救了多少人的命，可到头来也不见玉帝有过什么嘉赏，更没见那些大神仙对他家上神有过几分尊重。
清潋的事就更令人心寒了。她小小年纪，孤身一人背井离乡，远上天界，降霜洒雪，看守炁渊三千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到头来，仅凭那小烛龙的一面之词，就给清潋扣个勾结怨妖的帽子当即处死。诛神阵下四十九道天雷，神仙也要身死魂消。整整五百年，若不是青华大帝一心为了真相奔走，最终查明真相，为清潋洗清冤屈，清潋勾结怨妖祸乱三界这个骂名，还不知道要担负多久。
清沅知道，除了面前的青华大帝，如今的青要界孤木难支，早已无人可求。
可青华大帝这么干脆就主动开口，说愿意帮忙，清沅却不敢托大，必须要从青华大帝口中，要个承诺。
打定主意，她向青玄行了一礼，厚着脸皮道：“尊上的意思，可是要为我家上神重塑元身？”
见青玄点了点头，清沅又道：“为一个上神重塑元身，并不是简单的事。敢问尊上，为何愿意为了司寒神尊，做到这一步？”迟疑又迟疑，清沅再度开口：“清潋虽然当过尊上三千年的徒弟，但她与我家上神之间，并没有什么关联。”
“我能分得清她们两人。”青玄听到这话，神色微冷：“清潋是我徒弟，我和她之间，仅是师徒之情。”
清沅几乎不敢将心底那个猜测宣之于口：“那尊上对我家神尊……”
“我与她在凡间相识，心悦她久矣。彼时我不知她是司寒。”说到这儿，青玄顿了顿，不管眼前的清沅听到这样一席话，心中已掀起怎样的狂风巨浪，他沉声道，“我必须离开几日。我不在时，你要好好看顾她，尤其当心别让她心绪激动，你该知道轻重的。”
清沅自然知道，司寒失了元身，若是心绪激**，周身神力只会溃散更快。此时的司寒，虽是上神，但无元身，凡人的躯壳无法承担身为上神的神力，更像是一个身怀至宝却无安身之所的灵体。看似悍然无敌，实则随时都处在神力溃散爆体而亡的凶险之中。
清沅神色肃然颔首道：“我会以性命护神尊周全。”
她觑着青华大帝的脸色，斟酌道：“不敢在尊上面前卖弄，但想为我家神尊重塑元身，需要找来至清至纯、至坚至韧的仙品莲花。我记得许多年前听一位朋友说起过，东海瀛洲有一座仙山，名为玉碎，听说那山上生长着一种形似玉石的淡紫色莲花……”
青玄摇了摇头：“紫璧银环虽然足够坚韧，却并非水生，而是金石，不能做苏苏的元身。”
清沅冥思苦想道：“听说万年以前，西王母曾在瑶池养出一朵玉簟冰菡……”
青玄神色凝重，缓缓摇了摇头：“且不说那朵玉簟冰菡是西王母心头挚爱，就在约莫千百年前，那朵冰菡已然修成人身，就随侍在西王母身边。”
已然修成人身，那也就是有了灵智，此时若是抢夺冰菡，等同杀生。且不说此事青华大帝绝不会做，就是清沅想做，为了司寒日后，也绝不能做。
青玄道：“元身一事，你不要在曲苏面前提起，我会为她找来最合适的元身。殷和受了重伤，这段时间，他还不敢主动找来青要界。我让九灵率兵三千，镇守青要界外。你拿着这个，可以与九灵随时交流。”他递出一片金色甲片，最后瞻望了一眼宫殿的方向，便消失不见了。
清沅再见到自家神尊，已是第二天的傍晚时分。
彼时她担心司寒的情形不好，亲手做了从前她最爱吃的清露圆子甜羹，但她一连敲了两次门，都不闻内里有任何回应。
再次出现时，清沅身后领着一个年轻的碧衣女子。
七姑娘一袭碧衣，丰润清妩的脸上神色惨淡，她跟在清沅身后，听到她再次开口劝说青女用些饭食，里面仍然没有声响，她突然开口道：“司寒神尊，小七前来请罪。”
殿内没有回应。
七姑娘咬着唇，又道：“三万年前，小七全族受神尊几番庇佑才得以存活。小七找了神尊三万年，一心只想报恩，确认您就是神尊那天，是小七有生以来最开心、最快乐的一天。”说到这儿，她嗓音几次哽咽，强撑着一口气继续说道，“是小七太蠢，受殷和蛊惑，犯下大错。我自知没有面目再见神尊。小七无能，只是一棵玉姒草，不能辅佐神尊报两世之仇，也没本事复活君翊。”七姑娘的眼前，闪过君翊摇头轻笑的面容，她闭了闭眸子，两滴清泪自眼角滑落，“小七身无长物，只能……聊作弥补。”
宫殿外，长风呼啸，霜雪纷飞，七姑娘中间的几个字说得轻微极了，就连站在她身旁的清沅都没听清。
只是她说完这句，便伸出两指，隔空虚指在清沅端着的那碗甜羹。
几乎只是短短的瞬息之间，七姑娘整个人就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虚弱委顿下去。
清沅双手端着甜羹，见她这样，顿时大惊失色：“你这是……”
清沅从前与七姑娘也仅有一面之缘，知道从前司寒对她有恩，却没想到故人相逢，还来不及说些什么，她就选择耗尽灵力，自戕谢罪。
七姑娘神色宁静，缓缓在门边坐了下来，她的脸色几近透明，声音也接近虚无：“我没什么用处，唯一能做的，就是助神尊恢复全部记忆。你刚刚说，天界的人，从前对神尊就不大尊重；殷和虽然还在养伤，但他轻易不会放手。神尊元身被毁一事……神尊她处境危险，我实在帮不上什么，唯有一死，能报昔年上神之恩。”
七姑娘微微仰脸，向这尘世最后一瞥，突然，她双眸微瞠，迸发出欣喜的光芒。她朝着虚空，缓缓抬起右手：“君翊……”
长门打开时，清沅看到宫殿里也已铺了厚厚一层霜花。曲苏看到了站在大门外的清沅，也看到了伏倒在一旁早已没了生息的七姑娘。
曲苏目光空茫，仿佛连神智都有些不清楚了：“她这是怎么了？”
清沅两眼含泪，走上前扶住曲苏：“神尊，您先喝下这碗甜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曲苏的神力溃散得厉害，又经历过大喜大悲，此时并不清明，但她本能地抗拒面前那碗碧莹莹的甜羹，摇了摇头，作势要推开那只碗：“我不喝。”
清沅心中一惊，连忙避开：“神尊……”
想起七姑娘临死前的话，还有神尊如今的情形，她心中又酸又苦，扶着曲苏在门槛坐下来，让她靠在肩膀，将那碗倾注了七姑娘毕生灵力的甜羹一勺一勺喂给曲苏。
曲苏迷迷蒙蒙地喝下甜羹，一开始还没有感受到什么，可渐渐地，灵魂最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翻涌着沸腾着，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湮没。曲苏忍不住朝清沅推了一把，哪怕幼时连着十几天高热发烧，她也不曾这样难受。
曲苏周身瘫软，一头栽在清沅的怀里。她强撑着意识，看向摔在地上的碗：“这是……”
清沅抱起曲苏，将她送回殿内的大床，跪坐在一旁轻声安抚：“神尊，睡一觉吧，等醒来，您就什么都想起来了。”
幻化成人身的玉姒草妖，以身化药时，可以找回十世记忆。
曲苏喝下这碗甜羹，前世种种全都会记起来。
曲苏做了一个很漫长、又仿佛很短暂的梦。
梦中的第一个影像，是她刚从仙山诞生时的情形。
她出生在青要界山势最险峻的青女峰。但除了同在青要界的族人，世人并不知道，在她出生之前，青女峰并不是后来这样层峦耸翠的模样，而是一座银霜满覆，终年飘雪的雪山。
当她开始有了意识，从那座雪山走出，风雪止息的那一刻，漫天霜雪尽数消弭，她的手里，多了一柄流光溢彩的莲华七弦琴，并一把宛若冰雪塑成的雪凤霜凰笛。这两件东西，是她诞生的雪山所化，也是她后来一战成名时所用的法器。而青女峰，就此蜕变成后来人们所熟知的模样——与世间绝大多数山峦，并没有多大区别。
青要界里生活着许多她的族人，但他们之中，没有人与她一样，眉心有一抹天然的雪花印刻，自然也没有谁曾拥有过她那样强大的神力。因而尽管她的诞生晚于清渝、清浣两位长老和其他许多族人，但自她诞生那一刻起，族人们似有感召，在她踏出青女峰的时候，俯首叩拜，长跪不起。
他们尊她为青女一族的祖神。
世人唤她青女，但她的族人更愿意称呼她另一个名字：司寒神尊。
刚出生那段日子，她的玩心很重，她不愿意一天到晚待在青要界，反而急着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她拥有天赐的神力，并不懂什么叫畏惧，也不通晓世人所拥有的诸多情感，见到诸多新鲜事物，第一反应，除了好奇，便是好玩儿。
在外游览的那段日子，她走过许多地方，第一次见到了青要界以外的景象，听到许多不同的言语，还见到了与她和她的族人截然不同的人。凡人、仙人还有妖魔。
第一次在溪水中看到自己的模样时，她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抚了抚眉心的雪花印痕，而后她就看到水中的自己，弯起唇角笑了。
她听到最近的一座山上，有一道声音问她是谁。
她当时愣了许久，随后模拟着大山的语言，缓声回道：“我是司寒。”
那座山传来青年敦厚的声音：“原来是司寒上神，雨灵失礼了。”
可能同是从山里诞生的缘故，司寒很快发现，山的语言很好学，在山神雨灵的陪伴和讲解下，她逐渐从蒙昧中里觉醒。
神一旦觉醒，学什么东西都很快。
雨灵陪伴过司寒最初一段在外游历的日子，但因为他不能离开自己的守地，当司寒打算继续向前时，只能向她在青要界之外结交的第一个朋友道别。
那之后，时光流逝得很快。
对于神而言，时间是最没有意义的东西。
之后的日子里，司寒见到了比雨灵更高的山，比初见的那条溪更深的水，那些峰岭丘陵，江河湖泊，每一个脾气都不尽相同。还有数不清名字的花草树木，精灵鬼怪，以及在三界之中数量最多的生物——人。
彼时司寒已然厌倦了在外漫无目的的探索，多数时间里，除了必须外出降下霜雪，她要么待在青要界，要么便喜欢去人界最热闹的城池闲逛。
司寒发现，人虽然弱小，寿数也短，但总有各式各样的奇思妙想，会做许多口味的美食，会讲有意思的故事，还会发明许多奇奇怪怪但有趣的新物件。
几位长老知道她贪嘴爱玩，为了把她长拴在青要界，也跟着主动往人间去了几趟。就连最不擅长做菜的清沅都学会了几样拿手好菜，还学会了酿酒这门手艺。
那段日子，司寒过得很是清闲。
而让司寒第一次清晰意识到自己诞生在这世间的意义和身为上神的责任，是在神魔大战开始之后不久。在那之前，虽然她也常常降下霜雪，但那时天地平衡，阴阳协调，还有雨神和风神协同，三界之中怨气不多，浑浊更少。她所降下的霜雪，也就没有引起其他上神的注意。
随着战争愈演愈烈，伴随着神魔的死去，世间常有煞气诞生。众神发现，煞气一旦滋生，就无法自行消弭，而若任由煞气蔓延，往往会引发意想不到的灾祸。神会暴怒，魔会发狂，妖会随时进入暴走的状态，就连最弱小的人，也会被煞气影响，成为乱发脾气四处虐杀的怪物，最终爆体而亡。
但神魔之战已经不可能停下来，随之产生的煞气也就源源不竭，越来越多。虽然雨神和风神都愿意帮忙配合，让司寒降下的霜雪吹得更远、扩散更广，消除煞气更为彻底，但司寒还是一日比一更忙碌了。
之后的日子里，发生了一件震动三界的大事。上神明阎因情堕魔，自爆而亡，临死前，他诅咒三界与他同堕十方幽冥，永为无边黑暗。
自此，天地之间的煞气彻底失去控制。三界生灵无不受到波及，尤其是神魔这样强大的生灵，在煞气的影响下很快就沦为行走的杀器，他们互相攻击，至死方休，战争越来越多，死伤也越来越多，而更多的煞气也随之产生。
随之最受影响的，便是女娲大神创造出的人族。
人族虽弱，但被虐杀的数量成千上万，转眼又凝聚出更多的怨气。如此循环，三界便如明阎临死前所诅咒的那样，很快就要沦为幽冥之所，永为黑暗。
明阎出生比司寒还要早几万岁，因为一桩巧合，两人成了忘年交，过去两万年里，断断续续一直有往来。对于明阎那段波折重重的孽缘，司寒知道得比谁都清楚，也正因为清楚知道明阎诞生的本源和过往，得知明阎堕魔之后选择爆体灭世，司寒很快想明白，想要从源头消灭煞气，必须尽快寻找到“焰煞”的碎片。
与殷和的初次相识，就是在寻找其中一片碎片的途中。
一只鹿妖受煞气影响，失去神智，堕为只知嗜血的怪物。彼时殷和还是一只小水虺，被司寒救下时，他并非原身，而是人身。那天殷和穿了一件红色的衣裳，从沼泽里连滚带爬地上了岸，眼角眉梢都湿漉漉的，嫩生生的两瓣红唇轻轻抿着，小小年纪，就长了一副祸国殃民的脸。
司寒也是嘴欠，又犯了爱调戏美人的老毛病，对着殷和端详片刻，漂亮的话张口就来：“自打上一回从天界回来，已经好久没见过长得这么好看的人了，哦不，妖。”
她盯着殷和上下看看：“你的原身是什么，一条小水蛇？”
殷和此前被那只鹿妖撵到一片沼泽地里，此时满身污泥，衣衫褴褛，嘴角还在流血，看起来别提多狼狈了。他仰脸看向司寒时，对方穿着一件雪青色的长裙，手拿一支素白短笛，全身更无多余的坠饰，简素极了。但殷和只看了一眼就认出来，她是天族，还是个上神。
对着这样狼狈的自己，还能笑眯眯得开口就夸他长得好看。殷和嘴上没吭声，心里却有个声音小声地说：说不定又是个道貌岸然的神，而且比上次遇到的那个更贪色。
司寒浑然不知殷和的想法，哪怕知道，她也不在意。毕竟彼时的殷和只是一条刚满一千岁的小水虺，司寒随便动动小手指都能轻易把他碾死。
对着实力相差太多的对象，人是很难生出什么警惕心的，更不会多么在意对方的想法。
因此司寒只是又朝他笑了笑：“我待会拿到碎片，就要回青要界了。你伤得这么重，要不要和我一道回去？清渝最近学了一道人界的新菜式——炙鹿肉，我想你肯定会喜欢吃。”
司寒想得很美好。这小蛇妖看起来挺记仇的模样，刚刚差点被那头失了智的鹿妖活活顶死在沼泽地，这会儿听到跟着她能吃烤鹿肉，肯定会愿意和她一道回家的。
不知是不是出于司寒猜测的原因，那天，殷和还是跟着司寒一起回了青要界。
回去路上，司寒忍了半晌的手还是忍不住捏住了殷和的脸：“小小年纪，总皱着眉做什么，你长得这么好看，要多笑一笑，肯定能迷倒一片姑娘。”
司寒很忙，那段日子，她每天都要外出。但把殷和捡回去的第一天，她就吩咐过清渝、清浣两位长老，小蛇妖从前吃过不少苦，既然把人留在青要界，日常饮食就多照看着点儿，也要留心别让族人或是其他暂住在青要界的妖欺负了他。
那段日子，司寒不外出的时候，常去殷和住的地方溜达。
连着去了几次，每一回，殷和都在不同的地方。有时是屋后的小竹林，有时是房前冷僻拐角摆放杂物的空地，还有一回，是距离屋舍颇远的一处池塘旁的大树上。
可每一回，司寒都能精准找到殷和藏在了哪儿。
司寒是上神，想要在自家地盘儿上寻到一只小水虺的踪迹，自然易如反掌。但她好像并不觉得这件事无聊，反而比殷和玩得还起劲儿。
在池塘边的大树上找到殷和时，司寒也不和他玩捉迷藏的游戏了，她仰起脸，笑眯眯地看他：“喂，想不想和我学点东西？”
殷和不说话。
但少年生得实在漂亮，嫣红的嘴唇，精致得不像话的眉眼，哪怕一句话不说阴着脸蹲在大树上，也是一道靓丽勾人的风景线。
司寒倒背着手，耐着性子跟他沟通：“身上的伤一直没好，不难受吗？我教你个口诀，只要你每天练上一炷香的光景，半个月之后，你的伤就能痊愈。到时候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午后明灿的阳光透过树梢和斑驳的叶影儿，落在司寒的脸上。
她抬起一手，在前额搭个“凉棚”，半眯着眼，笑得有几分不怀好意：“还是说，其实你是故意的，就想在我这儿多蹭一年半载的饭，生怕身上的伤好得太快？”
话音刚落，少年就从树梢轻巧落地。别看小水虺修为不高，一手轻功使得倒是挺漂亮。
司寒平时也没带过徒弟，此时倒难得生出几分好为人师的兴致，先依照约定教了殷和几句修复外伤的口诀，接着又顺带教他一套呼吸吐纳的功法。
这套功法对于殷和这个阶段的小妖而言非常适合，只要勤于修炼，很快就会看到成效。
等到一个月后司寒从外面回来，再见到殷和时，发现他不仅身上的外伤全都好了，而且吐纳和修为明显比之前提升了许多。
是个又聪明，又勤勉的好孩子。
司寒在心里这样下了评价，倒背着手走在殷和身边，随手一指不远处的花丛。
“这个花是我去年亲手栽的，怎么样，香不香？名字也可好听了，叫飞琼花。琼瑶碎玉，漫天飞舞，感觉就是在形容这种花盛开时的样子了。不过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这花总也养不长。我第一回把花种带回来，养了十年，才等到第一次花开。可只开了一个夏天，之后就死了。”
殷和突然开口问：“这些花，是你第几次种？”
司寒觉得这小孩儿真是问到了点子上，颇为自豪地道：“第十三次。”她解释道，“现在种这花我可有经验了。栽下去用不了多久就能开花，一开就是一整年。”
殷和道：“花开完就死了？”
司寒笑眯眯地道：“是啊，第二年可以再。”
那天他们两个沿着开满了飞琼花的池塘，静静走了许久。
几天后，司寒正在吃清渝亲手做的炙鹿肉，突然开口吩咐身旁的侍女：“把这个送一盘给殷和。”
侍女去送炙鹿肉，不一会儿就托着空盘子回来了。
司寒问：“他都吃了？”
侍女摇摇头：“不知道。”她解释，“我去送鹿肉，他原本不理人，听到说是您让送的，他就单独拿了一朵荷叶来，包走了鹿肉，我就回来了。”
末了，她小声嘀咕：“真是个怪人。”
司寒却仿佛来了兴致，和一旁的清渝交流经验：“突然感觉，是不是用荷叶包裹着烤，会别有一番滋味儿？”
清渝比司寒要年长许多岁，对待自家这位上神，就像长辈对待家中独宠的小辈儿。听到司寒这样说，她也不烦，只是笑弯着眼道：“刚好还有不少鹿肉，我明天就烤来试试。”
身旁的小侍女道：“您对那个殷和也太客气了。不过一只小水虺，在咱们这儿养伤养了半年多，伤早就好了。”
另一个年长些的侍女道：“其实想要在咱们这儿长住也无妨。只不过他性格实在不好相处，其他在咱们青要界住下来的客人，都会主动问咱们，有什么事可以帮忙。唯独他，吃吃喝喝，从来也不客气，见了人连声招呼都不打。”
司寒没把侍女们的议论当一回事，她笑着道：“他才几岁大，还是个小孩儿呢。慢慢教，总能教好的，你们也多包容他些。”
司寒有心对殷和好，不管殷和心里信或不信，但身边的几位长老都看得明明白白。清沅年纪最小，又一向心直口快，之后每一回司寒回家，她总会嘀咕两句不喜欢殷和的话。司寒听得有趣儿，常常会捏捏清沅的脸，道：“怎么，终于来了个美貌能与你匹敌的小孩儿，这就嫉妒了？”
清沅皱着鼻子拍掉司寒的手：“我才没那么小心眼。就是他那个人，一天到晚总是阴着个脸，就跟别人欠了他多少钱似的。反正我不喜欢他。”
这话倒是与之前两个议论的侍女不谋而合。
司寒知道，殷和的性子有些古怪，不论是几位长老还是青要界的其他族人，都不太喜欢他。尤其清沅，更是从不遮掩对他的反感。
然而这只令清沅等人怎么都喜欢不起来的小水虺，不久后，就在一个清晨消失了。
前去送朝食的族人房间内没有找到殷和的踪迹，之后又过了两日，都没见到人，这件事最后还是清沅报到了司寒那里。
彼时司寒正在翻阅一本记载着诸多术法的书，听到这个消息，也没有流露太多伤感，只是叹了口气道：“可惜了。好吃好喝喂了半年多，还是没养熟。”
她扫了一眼站在一旁插花的清沅，哄她道：“好啦。现在人都走了，从今往后，你又是青要界第一美了。”
清沅忍不住白了司寒一眼：“一天到晚胡说八道。您是上神，在我们青要界，最美的必定是您。”
司寒摸了摸自己的脸皮道：“虽然我也很想相信这是真的，但我也是见过不少美人的，还不至于为了个上神的名号自欺欺人。”
清沅听到这话，忍不住跟着叹了口气：“我的神尊大人，您这见到美人就忍不住要夸两句的毛病可真要改改了。前些年您去天界那回，见到人家青华大帝，也不顾旁边还站着多少神君，张口就是一句‘君之绝色，旷古烁今’。您说说您，这事儿直到前两日我还听到有人拿出来说嘴呢。”
司寒以手支颐，拿起书本扇了扇：“你不说我都差点忘了，那位青华大帝的长相，还真是天上有地下无的俊俏。我这些年见了这么多美人，还没有哪个能超过他。”
初见青华大帝那日，还是某日目睹对方刚从战场上下来。
彼时天族与魔界激战正酣，司寒虽然神力强大，却并不是个热衷干架的，更懒得旁观别人打架，因而尽管听说有一个名叫青华的，近来势头很猛，被天族中几个打架资历最老的，封了个“杀神”的诨号，司寒也没有太过往心里去。
那天刚好明阎说有一样东西她肯定感兴趣，约她在战场附近的一片山坡等着，说是直接拿给她才最新鲜。司寒虽然性格懒散，却很守时，依照与明阎约定的时间，提前一会儿就到了小山坡候着。
谁知道明阎没等来，却等来了青华和紫微、九灵等人。
司寒当时听到动静，猝然转身，到嘴边打招呼的话又咽了回去，一句发自肺腑的感慨就那么脱口而出，然后这事儿也不知道怎么的，就流传得那么快。
“君之绝色，旷古烁今”，很夸张吗？做个老实人说点大实话，怎么就那么难。
可是一回想起当时说完这话之后，面前的少年那眼睛不知该往哪儿看的不自在样儿，还有身旁名叫紫微的少年瞠大双眼的模样，司寒就忍不住在事后自我反省：难道说实话，也是一种罪过？
转过脸，迎面对上明阎颇为玩味的眼神，司寒难得有了一丝不自在，可那仅有的一丝不自在，在看清他手里拎着的野味儿之后，顷刻之间烟消云散。
司寒几乎是小跑着迎了过去：“你怎么找来的，我最爱的当康肉！”
明阎目送着那几个少年走远的身影，意味深长地问司寒：“难道我真的老了？”
司寒反应了一会儿，陡然明白过来，瞬间义正辞严：“您这是正值盛年，风韵犹存。”
说起来彼时的明阎也是许多神女的梦中情人，此时却毫不在意形象地捂住了脸，嘤嘤假哭道：“这简直比直说我老了还伤人。”
司寒嘿嘿一笑，连忙打圆场：“不能这么想。若我以后到了您这个年纪，还能有您这样的风韵气度，我才真是做梦都会笑醒。”
不等明阎反应过来，司寒已经扯着他的手腕找地方生火了：“先把肉烤了再详聊，这东西还是现杀的最好吃！”
明阎哼哼冷笑了声，任由司寒拉着，两人在距离溪边不远的一处空地上架起了火，边吃边聊。
司寒自袖中取出一只酒葫芦，递给他道：“我家清浣新酿的果子酒，尝尝看。”
明阎显然还沉浸在之前的情景之中，看着司寒问：“你喜欢青华那样的？”
司寒撕了一块腿子肉，边啃边道：“那谁不喜欢长得好看的啊。”
明阎道：“难道我生得就不好看？”
司寒愣了一愣，认真思考一番明阎的问题，缓缓道：“长得好看，也分很多种，可能他那副模样的更能入我的眼吧。”
“用不用哥哥帮你牵线搭桥？”
司寒连连摆手：“那也是个爱打架的主儿，感觉玩不到一块儿去。”
明阎愣了好一会儿，才摇了摇头：“是我多虑了。你这小丫头和扶桑那丫头一个样儿，压根儿还没开窍呢；”
回想起那时的明阎，还有他堕魔时两眼流出血泪朝着自己阴戾一笑的模样。司寒鼻子一酸，她连连摇了摇头，告诉自己别想太多。
清沅却误会了自家上神摇头的意思，走上前对司寒道：“我的神尊大人，您就听我一回，少往家里惹几桩桃花债吧！”她忍不住站直了腰，指了指窗外某个方向，“咱们不说远的，您看看瓦头，那位狐族的四公子，从上个月起就一直住在咱们这儿不走，您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吗？”
司寒眨了眨眼：“他不是奔着咱们清渝来的吗？我那天听他亲口夸赞，说清渝长老做的桃花羹，三界之中独此一份啊！”
清沅一噎，随即又道：“那鲛人族的族长呢？咱们青要界可就只有一条清水河，还不够人家化回原身，舒舒坦坦泡个澡呢！您别跟我说他是看中咱们这条河水质好舍不得回家了。”
司寒慢条斯理地解释道：“人家族长大人这回是带着自家夫人的七颗蛋一起过来的。自从我找齐了焰煞，煞气的源头遏制住了，但这仗打个没完没了，怨气还是源源不断。如今就属妖族受影响最大。鲛人族的族长是希望我能帮他把那七颗蛋全都净化一遍，保证小鲛人可以健健康康出生。”
清沅没想到，这事儿竟然又是个乌龙，咬了咬唇，终于还是忍不住放了大招：“白帝的画可是连那间分给他住的屋子都放不下了。神尊您可别再和我说，白帝画您的小像，是为了练画技。”
这一回，轮到司寒摸了摸鼻子，不吭声了。
好一会儿，她才小声嘀咕：“他那来了走，走了又来的，每回来了也不见他主动找我几回，我都把这人给忘了……”
清沅总结道：“总而言之，神尊您往后在外面遇到不论多好看的人，切忌少说话，多微笑，好好走路，要保持您的上神气度。”
司寒点了点头，又一拍自己的脑袋：“差点给忘了。”她吩咐清沅，“你让人尽快收拾出来一间屋子，给女孩子住的，人应该这两天就到了。”
迎着清沅谴责的目光，司寒解释道：“这真不是我惹来的，是玉帝那儿塞过来的人。说是她父母过世了，也受了点伤，让来咱们青要界小住一段时日。”
清沅忍不住嘀咕：“我们青要界是什么风水宝地吗，怎么谁养伤都要来我们这借住？”
“你也别太小气啦。”司寒道，“听说莹冬随了他的父亲，战斗时可以吹送厉风，降落冰霜。人家年纪轻轻的，很厉害了。送来咱们青要界养伤，估计也是觉得她和我一样都能降下冰霜，算得上是同根同源吧。”
清沅听完，更不高兴了：“我看天界这帮人，就没安好心。”
事实证明，清沅这姑娘虽然脾气不大好，嘴巴也有几分毒，看人却很有准头儿，至少比司寒是精准多了。
没过几天，莹冬就在两位仙使的护送下，来到青要界小住。
莹冬的容貌在众多上神之中称不上绝色，勉强衬得上端丽二字。见到莹冬之前，司寒听过几桩与她有关的传闻，彼时外界对这位“女战神”的评价多是爽朗大方，英姿勃发一类。可真的见到本人，司寒就发现，其实这位上神并不是太好相处的性子，看似飒爽的性格之下，其实有几分难以言说的别扭劲儿。
比方说初见时大家闲聊天，总要互相恭维一二。司寒虽然不是多么擅长交际的性子，但场面上的话总要说几句，她本人对此也称不上反感。用她自己的话来说，能让大家听了都高兴的话，浪费口水多说几句，也是值得的。
当司寒夸她模样俊秀时，莹冬说自己的容貌比不上已逝父母一半俊美。
司寒夸她声名远播，威名赫赫时，莹冬自己在外带兵打仗，本质上是“杀生”，比不得青女一族，做的都是救死扶伤的善心事。
吃饭时司寒让侍女为她布菜，莹冬说平日里在军营过惯了粗糙的日子，不习惯吃饭时还有仆人伺候。
此言一出，别说司寒，给莹冬夹菜的那个族人就不乐意了。可看在神尊大人的面上，小姑娘抿着嘴候在一边，接下来整餐饭就给司寒夹菜盛汤，莹冬那头儿也不再管。
当日类似的聊天情形，不胜枚举。
莹冬离开后，清沅就老大不高兴，她说话也直：“这个莹冬，说起话来拐弯抹角，听着真让人难受。”
彼时的司寒却没怎么放在心上：“可能父母都过世了，心情不大美丽。”
清沅道：“她父母过世也不是咱们的过错啊，而且也不是我们主动邀请她来住的，是天界硬塞过来的，她是来客居，能不能有点身为客人的自觉啊。”清沅咬了一口萘果，不太高兴，“搞得好像我们欠了她似的。”
知道包括清沅在内的几位长老都不怎么喜欢莹冬，司寒便嘱咐道：“人家是玉帝送来的人，咱们就好吃好喝供着。你们都不喜欢她，那以后就少见，也省得给彼此添堵。”
那段日子，司寒常常外出，偶尔回到青要界，也都在自己的地界自娱自乐，很少见到莹冬。
唯一令她印象深刻的一回，是有一天雨后她和清沅去采莲蓬，刚好撞见了莹冬。
她孤身一人，穿着朴素的墨色长衫，头发在脑后高高挽成一个发髻。
司寒知道这人不大会聊天，就打算彼此点点头，打个招呼就各走各的路。谁知道这一天的莹冬，仿佛很有聊天的兴致，主动走上前和司寒搭话。
她先是聊起前不久在西王母那儿的一次酒宴。
那酒宴司寒倒是去了，但印象最深的唯有两桩事儿：一则是她又遇见了那个名叫青华的上神。他身边跟着的还是那几个关系要好的朋友，而且这一回，她还没开口，那几个少年就打她面前匆匆走过，仿佛生怕她语出惊人一般。结果没想到的是，接下来的酒宴，青华的酒桌刚好挨着司寒，两个人用不着说话，光是举杯饮酒，都有可能彼此挨到对方的手臂。二则就是那天西王母的酒宴上，特意准备了事前用葡萄酒汁腌过的当康肉，明火一烤，端上桌来，简直香气四溢。
事后回想起来都叫人流口水。
司寒倒是不记得，那一天的酒宴，莹冬是否也去了。
还是莹冬主动提起，司寒才从记忆里扒拉出个模糊的影儿。又听她问道：“我与青华一同并肩作战，感觉他并非外人口中那么不近人情。”
“我有一位朋友，消息颇为灵通，听她说，许多神女仙娥，甚至是妖族的女郎，都对青华大帝芳心暗许。”
司寒点了点头，仍然神游天外。上一回离开瑶池时，听西王母身边的那位侍女说，下一回的酒宴，可能要等到明年此时了。
“对了，听闻玉帝有意在神尊、我，还有几位同僚之间遴选一人，封号冬神，不知神尊对此，有何看法？”
司寒恍然回神，刚好对上清沅险些翻上天的白眼，不由强忍着到嘴边的笑意道：“什么看法？既然是玉帝的打算，一切听从玉帝安排。”
“哪怕玉帝没有选中神尊，您也别无异议？”
清沅忍不住插嘴道：“您又怎么知道，玉帝不会选我家上神呢？”
“是呀。论功绩、论声名，现如今谁能比得过司寒神尊？”说这句话时，莹冬看似落落大方，却难掩失落之色。
司寒不由道：“你也不必这样说，仿佛一切已经内定了似的。”司寒侧眸，瞥了莹冬一眼，“你若真的在意冬神的名号，尽管去争。能争到手，是各人的本事。”
说完这话，司寒转身便走了。
可清沅直到回了房间，还在嘀咕：“我每回只要一听她说话，就打从心底里觉得难受。也不知道天界那些夸她大方的话都是怎么传出来的。依我看，她那心眼儿，简直比神尊您爱吃的烤肉上洒的白芝麻粒儿还小。”
司寒本来没将选冬神这事儿多放在心上，可还是被清沅的话逗得哈哈笑出了声：“被你一说，感觉三日之内不敢吃洒有白芝麻的烤肉了！”
清沅却小嘴儿一撇：“不洒白芝麻，您还可以让我们依照西王母娘娘的烤肉方子，也拿葡萄酒给您提前把肉腌上再烤，依我看，您是早就做好打算了吧。”
司寒笑吟吟地摸了摸清沅头上的鹿角：“若是滋味儿好，先分你一大盘。”
然而这第二位令清沅不喜欢的客人，却在却足足住了将近一年才离开。
这期间发生了一件有意思的小事。
几年前司寒外出搭救的那只小蛇妖，这一回竟然自己找回来了。据他说是半路上刚好看到司寒上神在降霜救人，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当时没有主动上前相认，却在那之后，默默跟了司寒一路，一直跟回了青要界。
而这一回，殷和便在青要界长长久久地住了下去。
与上一回不同的是，殷和此次在青要界住下的第二日，就主动登门，向司寒请教修炼的心法。
司寒虽然忙碌，但出于爱看美人的缘故，对殷和的耐心总格外多些。
一个有心想学，一个愿意耐心教习，只要司寒人在青要界，两个人每天的相处时间，都有一两个时辰之久。
司寒却说，殷和性格是不大好相处，但那是他从前吃了许多苦的缘故。他的本性不坏，还有一颗坚韧不拔的心，他值得被好好对待、栽培成长。
还有一层缘故，司寒没有对任何人说起。
随着她找齐碎片，消除了明阎自爆引发的煞气，神魔甚至人都不再受残留的煞气和怨气影响，或许神魔都是非常强大的存在，残留的怨气已无法影响他们；而人太过弱小，也不容易被怨气传染；唯独妖，至今深受其苦。
天界近来有许多极端的说法，甚至有神提出，若是直接杀掉所有的妖，便不会有妖被感染堕为怨妖，为祸四方。
司寒当时便否定了这种说法。天地间既然有神魔，有人，也有妖，就说明他们都有资格生活在三界之内。为了看似一劳永逸的安全而要杀掉所有的妖，太不公平。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许多妖都过着惶惶不可终的日子，这其中也包括殷和。
或许她私心里是很喜欢这只小蛇妖的。既然让她与殷和相遇，让她看到了他经历的苦楚，也见证了他想要变得强大的决心，司寒愿意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多帮他一点儿。
而殷和也一天比一天开朗讨喜起来。
从一开始主动向司寒请教修炼之法，到外出四处搜罗可口的美食和烹饪方子，再到每天清晨都往司寒的窗台放一束飞琼花，司寒对他的好感也越来越多。两个人凑在一起时，聊天的内容也随之天南海北。
殷和一改从前的沉默寡言，常常会就司寒抛出的话题，聊一些自己独特的见解和想法。
唯独有一回殷和主动挑起话题。那天他来拜访司寒时，刚好见到白帝从她的房间出去。进屋之后，他踟蹰片刻，便问司寒：“姐姐既然不喜欢白帝，为什么还要任由他住在这儿？”
司寒愣了一下，旋即笑道：“我并没有不喜欢他。白帝性格温柔，做事细致，是个很好的朋友。”她顿了顿，又道：“我只是没有接受他的爱意，不代表两个人从此就不能做朋友了。”
说到这儿，她有了一瞬间的恍惚。记忆里明阎无奈地感慨她“没开窍”的情形仿佛昨日，如今她却可以对着另一个少年，剖析“爱意与朋友”这种事关情爱的话题了。
殷和却仿佛对这个话题很执着，他又问：“姐姐不喜欢白帝做你的仙侣，那您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司寒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有几分尴尬地笑道：“这个问题，我从前倒是琢磨过，但自己也一直没想出个明确的答案来。”
她看向站在面前的少年，嘴欠地调侃道：“怎么，我们的小殷和这是情窦初开，也有自己心仪的姑娘了？”
司寒见他沉默不语，以为自己不小心猜中了少年的心思，便耐心疏解道：“这也没什么，本来**，就是世间寻常事。你既然有了心悦之人，就该好好待她，不要辜负了人家。”
“怎么就算好好待她？”
司寒自己也没有谈情说爱的经历，勉强思索回忆了一阵从前在别的神仙眷侣那儿观察得来的结论，才又道：“了解对方的喜好，一同玩乐时，为她准备小惊喜；还有就是，尊重她的意愿吧。凡人有个词叫作‘爱屋及乌’，大概意思就是说，喜欢一个人，连她喜爱的事物，也会随之喜爱。”
殷和若有所思。
司寒笑着道：“今天还有些正事要做，就不跟你闲聊了。”
那天之后，司寒虽然未曾外出，却接连有好几天都没见到殷和。但她并不觉得失落，从那天两人的交谈不难看出，殷和或许真的有了心悦的姑娘，那么把时间和心思花到人家小姑娘身上，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然而令司寒没想到的是，那之后不久，青要界内开始流传一个传闻：司寒神尊竟然十分宠爱一只蛇妖。
无人知道这个传闻是从谁那儿传出来的，但很明显，自那之后，殷和的日子逐渐不好过了起来。
尤其司寒常常外出，而青要界之中，除了几位长老和族人，还有许多客居于此的外来人，其中有像殷和这样的妖族，也有如白帝这般的天族。
然而不论是他们之中的哪一种人，见到殷和，都没有好脸色。
殷和的日子，也一天比一天难过。
可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当着司寒的面，殷和从不主动告状，反倒是总因为这样那样的巧合或偶然，司寒才知道他一直被欺负、被孤立的事实。
或许正是因为殷和的沉默和退避，更令司寒心生维护之意，只要被她发现，总会主动发声，替他做主。
当时的司寒也没有想到，她与殷和的关系，竟然会在之后不久的一天，迎来一个意想不到的转折。
事情的起因是天界来人探望在青要界休养的莹冬时，顺便为司寒带来两个消息。
一则是玉帝有意在几位实力相当的上神之中，选拔一位，赐号“冬神”。尽管不久前司寒已然从莹冬的口中听说过，但玉帝如此正式地让一位仙使过来青要界告知，显然是要将此事正式提上日程了。
仙使说，过去这些年，司寒对三界的贡献有目共睹，但其他几位人选，也各有所长，例如莹冬，她虽然资历尚浅，但她父母都是为天族战死，她拼死杀出重围后，接连在几场大小战役中获得胜利，在战士和一些新晋的仙君仙子之中颇受追捧，渐渐有了“女战神”的称号。
来传话的仙使与司寒关系不错，她告诉司寒，尽管天族有一些声音支持莹冬获此封号，但在她和许多上神的心中，司寒才是真正实至名归的冬神。
随着仙使的到来，这个消息仿佛长了腿，在整个青要界流传开来。尽管司寒本人对此事一直抱着无所谓的态度，但整个青要界却对他们的神尊要封冬神一事与有荣焉，喜出望外。尤其清沅和清渝、清浣几位长老的态度，俨然家里这位神尊，已然获得了“冬神”的封号。
那段时间，青要界的几位长老和族人之中，提起司寒时，最频繁念在嘴边的，就是这“冬神”二字。
至于另一件事，神君向司寒提起时，脸色就有些凝重了。她提起前不久的某次，司寒前往章尾山帮烛龙一族清除怨气时，在那儿遇到的一位仙娥“知妙”。
司寒回忆了好一会儿，才将名字和人对上号，问仙使为何会特别提起她来。
仙使神色不豫道：“那日当着你的面，知妙对你身边那只小蛇妖出言不逊，许多人都记得，你曾当面训斥她。事后，又有人见到，她追在那只蛇妖身后纠缠不休。然后，就在大家从章尾山回到天界的第二日，知妙失踪了。”说到这儿，对方顿了顿，脸色愈加难看了几分，“三天前，知妙的尸体被找到了。”
仙使走之前，欲言又止，末了才匆匆道：“知妙死了。我知道你不会做这种事，现在天界已经传开了，不少人议论，是你养的那只小蛇妖虐杀了知妙。”
司寒向仙使道了谢，之后一整日，她闭门未出，谁也不见。
这件事司寒没有向任何人说起过，但那天仙使说这件事，清浣也在场。
第二天傍晚，司寒打开房门，清浣已站在门外多时了。她性情柔顺，平日里不爱说话，但这一次，她格外郑重地告诫司寒：“殷和这个人，性情难测，知妙的事，有很大可能真是殷和做的。”
那天之后，司寒渐渐疏远了殷和。
知妙的死，天界也有意轻轻揭过，因而知妙惨死的事，就那么船过水无痕，之后无人再提。但司寒并没有因此原谅殷和，也没有去当面质问他。
她想起了从前的一些事。回想起来也觉得微不足道的小事。比如在章尾山她替殷和出头训斥知妙的当晚，殷和来房间找她，和她说的一些话。再比如，仙使说起知妙失踪的日子，事后回忆起来，殷和格外亢奋开怀的模样。
类似的事情分开来看，每一件都看似无足轻重；可把它们合在一起再看，就有些令人吃惊了。
司寒对殷和的疏远，最先觉察到的还是几位与她亲厚的长老。
殷和也很敏锐，但他仿佛比刚认识时胆子大了许多，脸皮也厚了许多，明知有好几次，司寒都是找借口外出，避开与他见面。他还是想尽办法打听到司寒的去向，在回青要界必经的路上等她。
若不是渐渐看清楚他是怎样一个人，以他的容貌气度，加之能言善道，任何人都很容易就被他哄得心花怒放。
但司寒的态度，一天比一天冷淡了。
因为司寒的态度变化，不论是几位长老，还是族人，或是客居在青要界的其他朋友，对殷和的态度，只会比从前最差劲时，更恶劣百倍。
没有人知道殷和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也没人在意。
但司寒知道，殷和是何时偷偷溜回来的。
那是个阳光晴朗的午后。司寒从外边回来，因为连日降霜落雪，涤清怨气，她损耗了大半神力，本就非常疲惫，吩咐过清浣几件琐事，就在寝殿的一张软榻上睡着了。
因而一开始，刚听到外面闹起来的声音时，司寒甚至有些回不过神来。
她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然而一切都是真的。
当她飞过白玉石桥，赶到姑射莲池附近，清浣为了保护两位年纪较小的族人，已经被四面八方不知何处吹来的怨气撕扯着，活生生在司寒的眼前撕成碎片，化为一片血雾。
那时她的眼睛因为长期且密集地搜集焰煞碎片，已经不太好了，尤其像这样刚醒来的时候，双眼总蒙着一层淡淡的翳。
远处响起年幼的族人被吓得哇哇大哭的声音，还有客居于此的妖族朋友惊慌无措的问询声、求救声。司寒来不及细想如此凌厉的怨气是从哪儿来的，她取出莲花七弦琴，想要尽快降下霜雪，净化这股被吹进青要界的强大怨气。
清沅不顾清渝的阻拦，想上前为司寒护法。
殷和就在这时，突然出现在众人面前。他两手空空，凌空一指，司寒就发现，自己所在之处，不知何时被人绘了一个须弥锁仙阵。
突如其来的厉风，源源不断的强大怨气，还有打定主意让她一脚迈入的诛神阵法……
这是有人一早就算计好一切了。
司寒不知道殷和从哪儿学来这么阴毒的诛神之术。她虽不喜殷和的心思行事，到底自己也救过他、帮过他、真心想把这条小蛇养好，本打算渐渐疏远与殷和的关系，也算不辜负两人共同度过的美好时光。可她没有想到，殷和竟然恨到非要杀了自己，诛灭青女全族的地步。
两人目光相交，司寒看着他含笑而狂乱的双眸，心中有了决断。
殷和并不知道司寒在想什么，见她终于肯正视自己，忍不住眉眼弯弯地恳求道：“姐姐，你就乖乖听我这一次，好不好？”
司寒知道，若自己能顺利施展术法，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青要界的日子会很难熬。但只要能活下来，就有希望。她的族人，都不是轻言放弃的性格，不会浪费她以性命为代价为他们争取的生路。
殷和望住眼前这位上神，她之前应当正在午睡，听到外面这些废物的动静，只穿了一条淡青色的襦裙就赤足追出。满头青丝尽数散落身后，此刻她的眼神冷静极了，清凌凌地望着他，那样认真而若有所思的眼神，他已经很久没有被她这样注视过了。
“我要的从来都不多。”殷和嗓音微哑，朝司寒伸出一只手：“我只想姐姐从此之后，都只和我一个人在一起，好不好？”
司寒的额头沁出大颗大颗的汗珠儿，殷和的这个阵法不仅能禁锢得她动弹不得，还在飞快瓦解消耗她的神力。若她就此屈服，乖乖引颈就戮，至多也活不过半天光景。
司寒笑了一声，纤白若笋的指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垂落在了七弦琴上。瞬间，两行鲜血顺着司寒的眼角淌下，在她白皙的脸庞留下两道蜿蜒狰狞的血痕。
“不！”清沅跌在地上，向着司寒的方向不住磕头：“神尊，停下来！”
清渝也很快明白过来司寒在做什么，她忍不住朝着殷和怒斥：“神尊待你不薄，就算此前有心疏远，到底也不曾对你有过半点亏欠。你今日要杀神尊，不如先杀了我！”
司寒要逆着阵法的压制强施霜雪，每动一动指尖，都要承受极大的反噬。不然也不会只拨了一下琴弦就双眸滴血。
有什么滚烫的东西顺着眼眶不断滴落，眼前渐渐被一片血红浸满，司寒隐约看到清渝向殷和身后攻去，想要出声阻止，手上的动作却不能也不敢停下来。
此时若停，前功尽弃。
她所有的族人都会死在这里。
琴音清越而凌厉，司寒又拨了两下，更多的鲜血沿着眼眶滴落，随之从耳朵、口鼻流出。
她看到清渝被殷和借用周遭的怨气撕成碎片，和清浣一样惨死在眼前。
她看到更多的族人在同一时间或弯腰或下跪，他们根本无法承受源源不竭四下蔓延的怨气。
漫天大雪倏然而至。
数不清的霜花雪片，随着盏盏散发着幽微光芒的青莲，自天空倾盆落下。周遭的怨气飞快流动游走，转眼就被蕴含着清洁之力的霜雪打落在地，又被一盏又一盏巴掌大小的青色莲花压制，吞噬，消失不见。
司寒眨了好几次眼睛，可眼前除了血红，还是血红。
到后来，她已什么都看不见了。
耳畔传来什么人模糊的叫喊声。
是殷和，他在说什么，停下？还是在求她，说对不住？
都不重要了。
司寒缓缓吐出一口气，只听一声嗡鸣，十根葱白的手指，一同落在了面前的七弦琴上。
司寒看不到的是，在她十根手指一同落下的瞬间，眉心淡紫色的天然印痕陡然射出夺目的青色光辉，满头乌黑在同一时间尽数转白。
司寒听不清。她想安慰她，想告诉她和族人们：别担心，有我在，你们都会好好的。
但她只是喷出了一口又有一口的鲜血。与此同时，她的指尖逆着琴弦飞快一抹，随着数道血痕，莲华七弦琴发出一声刺耳的嗡鸣，七根琴弦在同一时间，尽数折断。
七弦琴折之日，也该是她羽化的时候了。
司寒凌空而立，以指尖鲜血在面前飞快写下三绝禁令。
她已双目尽盲，双耳失聪，满头白发，面容苍白不似活人，禁令写完，她缓缓抬臂，两指做剑，隔空一指。
殷和呆愣之际，已然口吐鲜血，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径直推出山门，当场摔去半条命，昏死过去。
司寒没有食言。
除了为保护族人和司寒、清渝和清浣两位长老，青女族全都活了下来。
而青女族人以外的那些人，都随着殷和在同一时间，被驱逐出了青要界。
禁制落下，山内禁出，山外免进，不论生死轮回，永无逆转。
漫天的哭泣声中，司寒的身影倏然化为点点金光，转眼，便消失不见了。
姑射莲池碧波**漾，一抹绿莹莹的新芽，悄悄钻出了脑袋。
梦境的最后几刻，曲苏看不见，也听不到，只觉浑身骨头像被什么东西一根根碾碎一般剧痛无比，直到某一时刻，她陡然感觉浑身一轻，整个人仿佛消散在天地之间似的，随即，她便看到天地在她眼前颠倒翻覆，又缓缓归正，清晰映入她的眼帘。
曲苏醒来时，第一眼就看到了守在她身边的清沅。
清沅正捧着一碗刚出锅的上好灵药，她愣愣地看着睁开眼的曲苏，嘴唇颤抖，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曲苏坐起身来，端详着清沅的模样，眸光闪烁，灿若繁星：“不是才过了三万年，我还以为你要变成老太婆了，没想到呀，怎么还越长越漂亮了？
药碗倾倒，曲苏身形一闪，将碗一捞，洒落半空的灵药再度填满碗中。
曲苏端起药碗，抽了抽鼻子：“不错呀！你这炼药材的本事又精进了。这是打哪儿找来的千岁白芙蕖，闻着还真香，怎么，你这是打算替我以形补形？先说好啊，我的本命元身可是青色的，你这给我补多了，我不会褪色吧？”
清沅一头扑进曲苏怀里：“您回来了！”
曲苏抱住清沅，轻轻拍了拍她的脊背，温声笑道：“是呀，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