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流霞城外,清凉河畔。

青玄寻了个僻静处,翻出铜镜看向另一头的紫微。

紫微大帝正在翻箱倒柜寻什么东西,头也不回地问:“可找到女娲石了?莹冬找到的那枚碎片说是在魔界,她好歹也有几分真本事傍身,还有你跟着一同前往……此行可见到了魔君?他好像有两万多年不曾现身了吧?”

近万年来,天界和魔族始终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中,哪怕是魔君本人现身,见到青华大帝,两个人估计也懒得过招。至于他手下那几员猛将,放在别人眼中,或许能称得上“猛”,在青华大帝这儿,都是他少年时的手下败将罢了。

青玄的嗓音听起来有几分沉郁:“找到了半块,我带回炁渊却不起作用。”

紫微猛地从一堆卷轴中抽出一截,松了口气,随即瘫坐在地上:“总算找到了。”

他突然回过味儿来,看向好友:“啊?那岂不是……”

青玄摇了摇头:“莹冬的线索没错,但女娲石上的灵力太少,已然不能充当阵眼使用了。”

紫微叹了口气:“这事你也别太着急了……”他想到了什么,陡然一笑,“我说,你可别忘了,等你家曲苏回归神位,那可是当年比你降生还早的司寒神尊!有她在,你还愁找不到合适的净化怨气之法?”

提起曲苏,青玄的眉眼稍稍一松,显出几分少见的缱绻之色。

紫微自袖中抽出近来的新宠——赤枭叠云扇,边扇风边道:“先拣紧要的和你说,我这趟去青要界,可以说是有大发现。”

紫微道:“我和清沅长老商量过后,让金花进了一趟青要界,结果你猜怎么着?”

青玄没吭声,只是眼色嫌弃地睨了他一眼。

那意思,分明是嫌弃他在这件事上卖关子,懒得捧着他说话。

紫微咳了一声,边摇扇边道:“青华大帝容秉。其实清沅长老在听说我是来调查当年司寒神尊之死的时候,也向我描述了当日的情形。她说当日发生了不止一桩怪事。第一桩是不知是什么缘故,青要界内突然刮起污秽的厉风,怨气之浓,有一位长老为保护族人,当场被那怨气撕成碎片;第二桩是司寒当日因一个阵法而死,这阵法是司寒当年养过的一只小妖,不知从哪儿学来的,非常厉害。”

青玄的目光已然冷冽如冰:“又是阵法。”

紫微一哂:“是啊,你说奇不奇怪。当年你修了三万年的炁渊,就是被一个反向之阵毁个一干二净。想不到查你家曲苏的事又查到一个上古阵法上……”

青玄道:“可查到是什么阵?”

紫微道:“我让金花进去查探了一番,好在三万年来,整个青要界除了你那小徒弟清潋,再无人进出,所以当年害死司寒的阵法,还能原原本本地拓下来。”紫微自手边拿过一根卷轴,“我刚才找了好久,就是在找可能与这阵法相关的记录。”

他展开卷轴,指了指上面的一行神语。

青玄凝眸看了那行字片刻:“《骨诅图》。这是一本书?”

紫微点了点头:“我只觉得那阵法看着眼熟,但具体那阵叫什么名字,是什么来头,如今的天界都有谁通晓此阵……这些事,你恐怕要自己跑一趟上清境紫芝崖了。”

青玄道:“玉宸道君……”他摇了摇头,“炁渊刚建成时,我就去过一趟,但仍然没能见到他。”

紫微叹了口气:“是啊,道君已有多年不曾现身了。”

青玄沉吟片刻,道:“你可让金花去看过那朵青莲?”

紫微道:“我透过金花的眼睛看过了。可能还要再过半年。不过也不好说,她毕竟也是上神,她的法身,旁人如你我,不可能那么轻易就看得准。还有个事儿,是我听清沅长老说起的。”紫微故作深沉地顿了顿,可是话一开口,还是忍不住到嘴角的笑,“你还记得白帝吧?”

青玄思索片刻,脑子里出现一道面目模糊的身影,点了点头道:“都说他从前痴恋司寒,在自家地界上精心建造一间豪奢精巧的宫殿,专门用来摆放几万年来他为司寒画的那些画儿。”

青玄本来神色凝重,听到这话,眉心轻轻一动,再看向紫微时眼神就不那么友善了。

紫微连连摆手:“你有气别对着我撒,我顶多算是个传声筒。清沅长老说,最近一年多的光景,白帝常常在青要界的两处大门徘徊,说是他发现自家其中一幅画像有异,担心司寒的元身不妥,非要亲自入内看一眼那朵青莲才能放心离开。只要能看到司寒的元身,就是让他死了也甘愿。啧啧,真是痴心的很啊!”

青玄冷声道:“光是痴心就顶用的话,那青要界门口不知要候着多少亡魂,等着清水河引渡入内了。”

“谁说不是呢。”紫微拿折扇击掌,痛心疾首道,“多亏司寒上神高瞻远瞩,她就是不想自己转生之后还要面对这诸多的麻烦事儿和一堆不想见的人,才提早布下‘三绝禁令’。高啊,这招实在是高!”

青玄的脸色并没有因为紫微这两句马屁而有所缓和。

紫微叹了口气道:“说起来,你还真别嫌人家白帝,至少他待司寒那份情义不假。你瞧咱们这位玉帝,简直像是忘了天界曾有过这样一位上神,就连记录编纂天界万年史,在许多事上,也让仙官隐去不提。三界之中,至今还记得司寒的人,可不多了。我这儿有好多东西,还是从白帝那儿听说得来的。白帝这厮,还真是个痴人,入不了青要界,就自己在界碑附近结庐暂住,我去的时候,他又新画了一张司寒的小像,正对画缅怀当年呢!”

“司寒当年性子疏懒,不论与谁交往,都没什么架子。彼时的青要界也称得上欣欣向荣,常年山门大开,并不避讳与三界神仙妖魔往来。当年白帝恋慕司寒上神,加之与清渝、清浣两位长老交好,常常找借口到青要界小住。他那许多画作,就是常住青要界时所画的。我问过白帝,印象之中,司寒可有格外交好、交恶之人?她羽化之前那段日子,她的身边,又是否有过什么特别的事发生?”

青玄凝眉:“他是如何回答的?”

紫微道:“司寒羽化前的十多年里,曾救过一只容貌生得极出色的小蛇妖,司寒待他那可真是极好,听说那蛇妖走丢过一次,司寒还特意跟人打听过蛇妖的下落,结果怎么也没找到。又过了几年,司寒受扶桑女帝所托,在迟玉山连降七日大雪,清洗怨气,那蛇妖也不知从哪儿又冒了出来,这一趟,他跟着一起回了青要山,之后便常住在那儿。据白帝说,那只蛇妖私下里,性子很是阴沉不定,并不是个好相处的主儿,他那几年因为对方,连司寒的面都没怎么见到。偏偏那蛇妖十分会讨司寒欢心,是装乖卖惨的一把好手,司寒那几年外出次次都带着他。可奇怪的是,司寒那日布下三绝禁令时,第一个就将那蛇妖驱逐出了青要界。”

很明显,白帝口中的这个蛇妖,与清沅长老说的“小妖”,就是同一个人。

青玄神色冷凝:“那蛇妖的名字,白帝可有提及?”

紫微道:“你应当听说过他的,近万年来的妖族新主,与另一位划迟玉山为界,盘踞云梦大泽,占得妖族半壁江山。”

青玄抿唇,缓缓吐出一个名字:“殷和。”

“就是他。”紫微道:“依白帝所说,司寒生前跟这个殷和恐怕很有一段故事。至于其他人……”紫微唇边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说句实话,咱们这位司寒神尊,从前在妖、魔两界的声名,可比天界要好得多,原因你也知道的。当年是她第一个提出怨气、煞气都可净化,也是她极力反对因怨妖的存在而对整个妖族赶尽杀绝。因为这事,玉帝不喜司寒,明知清洗怨煞之气司寒是首功,仍要借着遴选冬神的名义,捧莹冬和她分庭抗礼。天界那些骨头轻的家伙,也都是看人下菜碟,知道玉帝的心意,次次见到司寒,也都没个好脸色。如果说不喜欢司寒的人,光是天界,我就能给你找出一大堆。”

“还有一事。”见青玄露出沉思之态,紫微又道,“说来也是赤帝那日提醒我的。我看当年玉帝选冬神的事儿,直到今日,莹冬也未曾释怀。如果非要给不喜欢司寒的人列个排行榜,我想咱们如今这位冬神,必定榜上有名。”

过了许久,青玄才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紫微长叹一口气:“老规矩,谢就不必说了,我只希望改日,能名正言顺地向你讨杯喜酒喝。”

青玄本在垂眸思索,听到这话,不禁翘起唇角一笑:“这是自然。届时还要向你借座下葡萄仙子一用,为我多酿些美酒,宴请宾客呢。”

与紫微道别之后,青玄凌空画了一道传音符给九头狮子。

北极星宫里,紫微靠在自己心爱的龙鳞竹摇椅上,缓缓摇着,身子调转个方向,看向之前扇子指给青玄的东方。

那颗星子虽小,却隐隐翻出金红交替的亮光,且朝着既有的轨迹缓缓向前移动,正是一位上神即将归位的征兆。

看来他这位好朋友,还是有些福气。

虽然九万年一次的命劫在身,但从司寒这颗星看来,他们两人,应当好事将近了。

九头狮子接到青华大帝的传音符,当即露出凝重的神色,他思索片刻,还是主动向曲苏辞别。

曲苏对他的离开倒没有露出什么不乐意的神情,只是叮嘱他,快点忙完,和青玄一道尽早回来。

九头狮子尽管平时有些粗枝大叶,关键事上嘴巴却严得很,临走之前,他口中念念有词,伸出手在曲苏左肩轻轻一拍,淡金色的眼睫微微翘起,笑着道:“曲苏,这可是世间仅此一份的金光咒,你收好了!”

曲苏一蒙,她确实看到自己左肩有明灿的金光闪烁:“有什么用?”

这名字倒是直白,但光听名字,让人无从知晓这咒语的作用。

九头狮子挠了挠头:“简单来说,就像是个罩子吧保护你,其他人伤不你了。”

曲苏眨巴眨巴眼:“那青玄也不成吗?”

九头狮子俊脸微僵,不太乐意地瞪了她一眼:“曲苏,你这就是人间所说的,哪壶不开提哪壶吧。”

曲苏忍不住一乐,这意思就是,金光咒再厉害,但面对青玄还是起不了什么作用。她笑着朝九头狮子一拱手:“不管怎么说还是谢了,早去早回!”

九头狮子从前随着青华大帝南征北战,偶尔也会挂点彩,却从没有谁对他说过这句话。别说,听了让他心里还挺暖烘烘的。他不太自在地朝曲苏摆了摆手,一转眼,便在庭院之中消失无踪了。

曲苏知道,他这是故意隐匿身形,不想让凡人看到他腾云驾雾的样子。

青玄还没回来,这一转眼九头狮子也走了,曲苏嘴上说得轻松,心里却有那么点儿空落落的。好在她一向很会给自己找乐子,左右也无事可干,干脆叫上苗苗和七姑娘,到城内最热闹的地方逛街采买去了。

前些日子才采买过衣衫,还为此事和青玄闹得挺不愉快,曲苏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带上两个姑娘一块去想容楼逛逛。

想容楼每个月都会上新一些首饰头面,曲苏虽然不爱戴繁复的头饰耳坠,但不妨碍她爱买,尤其爱给身边长得好看的女孩子买。

一边和柜前的小姐姐聊天,一边为苗苗选中了一套红菱玉缀珍珠的头面,其中那枚坠流苏的蜻蜓步摇,戴在头上华美不失活泼,苗苗喜欢极了。

曲苏替她戴上,苗苗有点不好意思:“今天也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

曲苏笑着道:“要什么特别的日子?真让你出任务,又不方便戴了。”她替苗苗戴上,又捏了捏她胖嘟嘟的脸,“在家待着的每一天,都是好日子。”

苗苗挽住曲苏的手臂:“师姐,我真舍不得你走。”

曲苏失笑道:“谁说我要走了。”她觉得苗苗说的都是孩子话,“再说了,我就算真要离开,过不了多久也会回来的。而且哪次我从外头回来,不是大包小包,又是吃的又是玩的,给你们带一堆好东西。”

苗苗晃晃脑袋,在曲苏肩膀上蹭了蹭:“大哥说,姑娘家总要成亲的。不过师姐,我打心眼里替你高兴。我看得出,师姐夫待你很好。”

曲苏伸指弹了下她的脑门儿:“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苗苗笑嘻嘻的:“那是。我不仅知道师姐夫对师姐好,而且还知道,师姐夫那般绝色,师姐婚后消受起来……啧啧!”

从前在落羽,师兄弟之间没说开玩笑说些荤话,曲苏自小在男人堆里长大,没脸没皮惯了,可大约从前没有对谁真动过心思,相似的话从前听到也不觉有什么,今天再听苗苗说起,却有点遭不住地脸颊发烫。

苗苗看出来曲苏神色不自然,从她肩头抬起脸,故意一指曲苏的耳朵:“师姐,你刚刚是想起什么了,怎么连耳朵都红了?”

曲苏正要还击,就见苗苗脸色微变,蹙眉看向自己身后的方向。

曲苏警惕心起,扭身向身后看去。

是七姑娘从一楼走了上来,身后还跟着一个身穿绯衣的青年。

七姑娘唇角含笑道:“我刚想在街对面的铺子挑些花种,没想到遇到一位从前的朋友。”

曲苏顺着她侧过身让出的方向看去。

只见来人一身绯色长衫,生得瑰姿艳逸,琼姿花貌,他手里捧着一盆开得皎白的鲜花,见到曲苏时,眼波流转,微讶之中是带着惊喜:“曲苏?原来七姑娘说的朋友就是你。”

这一回,殷和没有戴面具遮挡自己的容貌。

哪怕已经不是第一回见到殷和,曲苏仍然忍不住在心底感慨,身为男子,这人长得也太好看了吧!

青玄的容貌在男子之中已是独绝,但他惯常容色冰冷,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漠然。但殷和却截然相反,他本就生得好看,眉眼间有一种风流宛转的生动,因而总能格外引起他人的瞩目。

苗苗在一旁插嘴道:“他是谁?”曲苏在流霞城认识的朋友,她全都认识,眼前这人生得绝色,却给她一种特别危险的感觉,苗苗本能地对此人感到不喜。她悄悄挽起曲苏的手臂,“师姐,这人你认识?”

曲苏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殷和,而且是由七姑娘引荐,听七姑娘话里的意思,这人还是她很久以前就认识的朋友。

想起两人上一次在上元节当晚的相遇,还有当日青玄那吃醋的模样,曲苏忍不住眉眼含笑:“新认识的一位朋友。”

苗苗“噢”了一声,心中了然,才认识没多久,可见称不上师姐的密友。

殷和见曲苏眉眼弯弯,也不禁笑得愈加明媚,向曲苏解释道:“刚在楼下遇到阿七,她说要为我介绍一位朋友认识,没想到就是你。”他主动走上前,挨近曲苏,他模样生得漂亮,一双眸子亮晶晶的,眼巴巴地看住曲苏,“好巧啊,苏苏。”

长得好看的人,总能获得额外的优待。尤其如果这个长得好看的人,肯对一个女子低声下气,更是能引起周遭许多人的关注。这不,打从殷和上到想容楼的这一层,周围许多客人的目光不再聚焦在那些样式新颖的首饰玩意儿上,全都绕着殷和打转。

还有一个胆大热情的少女,鬓簪一朵雪芙蓉,故意从殷和身边走了个来回。

但殷和目不斜视,全副注意力都落在曲苏身上。

那大胆的少女气得直嘟嘴,又拿殷和没办法,只能气鼓鼓瞪了曲苏一眼。

苗苗在一旁忍不住叹了口气:“飞来艳福啊,师姐。”

落羽上下无人不知,曲苏向来爱看美人,尤其这个大美人,还知情识趣,打定主意要向曲苏大献殷勤。苗苗忍不住在心里替自家未来的师姐夫捏了一把冷汗,小声嘀咕道:“师姐夫若再晚两天回来,可能要吃大亏了。”

殷和仿佛突然注意到了苗苗,侧眸朝她看了一眼,旋即笑得温和:“这位姑娘头上的蜻蜓步摇真是精巧,难怪之前七姑娘和我说,想容楼的首饰哪怕在江南繁华地带,也能排得上前三。”

苗苗扯了扯唇角:“是我师姐选得好。”

殷和仿佛全然看不到苗苗在一旁悄悄翻白眼,朝曲苏笑得怡然:“苏苏眼光确实好得很,不知我有没有这个荣幸,也让苏苏帮忙,代为挑选一支发簪。”

“可以啊。不过我的意见仅供参考,最后还需要你本人做主。”曲苏上下打量一通殷和,调笑道,“殷公子这是要成亲了?那我先道一声恭喜了。”

殷和笑得眼尾都染上两抹薄红:“还没有到那一步,不过我确实心悦她许多年,那我就承你吉言了。”

帮客人挑选发誓的娘子见殷和仪表不凡,衣着华贵,不由笑着从上锁的柜子里又端出一盘新货,对曲苏等人道:“这几件都是昨日刚到的新品。”

这下别说曲苏,连苗苗都“哇”了一声,七姑娘的目光也随之一顿,在那几件发簪上来回扫过,殷和则格外在意曲苏的态度。

曲苏选起发簪来并不纠结,她率先从中选出一支多宝石榴双蝠簪,交给那位笑得合不拢嘴的娘子:“这支先替我包起来。”她笑着向殷和解释,“我看中这支了,想送给七姑娘。你的那支,我接下来帮你好好挑选。”

七姑娘微愕:“送给我?”她瞥了那支石榴双蝠簪一眼,旋即在曲苏和苗苗心照不宣的笑容之中顿悟了点儿什么,丰润的脸颊顿时红成一片,大大的眼也透出几分羞涩无措,“曲苏,你……”

曲苏拍了拍她的肩膀:“这支簪意头好,你可不许跟我推辞。”

殷和见状,也跟着浅浅一笑,看向七姑娘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深意:“原来是这样,阿七都还没有告诉我。”他从一旁的托盘里拿起一对羊脂玉牌,递给面前的娘子,“这对玉牌也一起包起来,记在我的账上。”

他随后看向七姑娘,朝她微一颔首:“我记得阿七从前好像和我提过一次,当初会在流霞城定居,是一位君先生救了你的命,那之后你就一直住在落羽。但没想到,后来你和君先生竟然情投意合,马上都要成婚了。这对玉牌,聊表一点心意,祝你和君先生百年好合。”

曲苏听他这样说,不由多看了七姑娘一眼,看来这七姑娘与殷和私交不错,竟然连当初大哥救了她的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七姑娘脸颊红扑扑的,向殷和行了一礼:“多谢。”

曲苏挑得认真,好一会儿,才在其余几枚发簪里,选了一只并蒂海棠玉鸾簪。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殷和端详发簪的脸庞,他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那支发簪,随即绽出一缕笑:“这支发簪设计得别出心裁,用料好,寓意好,颜色也娇艳。”

曲苏问:“可配得上你那位心上人?”

殷和浅茶色的眼瞳,认认真真映出曲苏的人影儿,他抿着嫣红的唇,笑得既羞涩又开怀:“在我心里,这世上没有任何发簪首饰,足以配得上她。”他望了一眼那支发簪,又道,“不过我刚在心中想了一下她戴上这支簪的模样,我觉得,会很好看。”

曲苏笑着道:“你满意就好。”她想了想,又道,“像你嘴这么甜,未来肯定能哄得你那位心上人开心。”

在花言巧语这方面,殷和显然比青玄有天赋多了。

曲苏悄悄叹了口气,脸上的神情却不见有多沮丧,反而透出几分无可奈何的甜蜜。

殷和付过银钱,转过脸就看到曲苏那副笑眼弯弯的模样,他心中略沉,将放在一旁的花递了过来:“对了,这盆花我精心培植了许多年,权当苏苏帮我挑选发簪的回礼吧。”

盆栽生得玲珑青翠,花朵皎白可爱,香气既像茉莉,又像栀子,还隐隐有一种说不出的奶香味儿。曲苏平日不施脂粉,也不喜欢香气浓郁的东西,因而这是端详这盆花片刻,摇了摇头:“谢谢,不过不用了。”

殷和愣了愣,似乎没想到曲苏会这么直接拒绝:“苏苏不喜欢这花?”

曲苏微微摇头:“我不喜欢香气太浓的花,而且我也不会养花。”

殷和瞬时露出一抹笑:“苏苏不必担心,这花好养活得很,就是十天半月不浇水,也能开得很好。”

七姑娘道:“曲苏,这花也是殷和的一份心意,要不你就收下吧。”

连七姑娘都这样说了,兼之殷和看着她的眼神也有点可怜巴巴的,曲苏叹了口气,从殷和手里接过那盆花,朝他挥了挥手:“先说好,花我收下,可不一定能养得活。殷和,暂且别过啦。”

殷和目送着几人远去的身影,唇角噙笑,眸光深远:“暂且?很快,我们又会见面了。”

另一头,九头狮子以最快速度赶到青要界,还未走近,就见一块巨大的黑云裹挟着雷电翻涌奔来,远远就将远近山峰连同大片旷野,都遮蔽在它的阴影之下。澎湃的水汽伴随着巨大的雪白雨幕扑面而来,视野朦胧之际,就见电光霹雳,丘峦崩摧,雷声滚滚,山河震颤。

“这是……”九灵抹了一把脸,瞠目望着远近天地之间的巨大变化,忍不住喃喃,“怎么会这样?”他连避水咒也顾不得施,迎着狂风骤雨逆势而上,直冲青要界山门。

青华大帝叮嘱过,让他提早在青要界山门等候,司寒上神的三绝禁令消失之际,就是她的青莲元身盛开之时。依照紫微大帝所说,应该还有个一年半载,可九灵才行至青要界上空就发现,曲苏的青莲元身竟然提前开了。

不仅如此,踏入青要界,九灵就发现情况有些不对。尽管三绝禁令随着司寒神尊的提前归位而消失,但照理说,青要界的山门仍在,且这时应该有族人轮流看守才对。可此刻,巨大而古朴的山门像是被人用法力强行破开,一路走来,不仅半个人影都没看到,且一路上都有打斗的痕迹和折断的兵器。

九灵心中提起警惕,可越往里走,周遭却越发得静了。

一路走来四周安静得不像话,甚至连一丝风都没有。

不对劲。九灵眯起湛蓝的眸子,远远地,他依稀可以窥见姑射莲池的轮廓,却连半点莲花的影儿都看不到。整座莲池仿佛被淹没在一片雾气之中,又好像处在另一个空间的镜像之中,忽而闪过一丝涟漪,忽而又被浓重的雾气笼罩,一转眼,又什么都看不真切了。

周遭不仅无风无雨,甚至连一声虫鸣鸟叫声也无。九灵是天生地长的灵兽,对这样的异常极为敏感,他抬手一挥,恢复出一半真身,毫不遮掩地露出九颗头颅,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面色凝重地向面前不停变化的雾中走去。

就在这时,九灵陡然听到一声暴喝:“庶子尔敢!”

那声音听着并不苍老,却因嗓音低沉而雌雄难辨,:“众人听令,我族不论老少,今日死战到底,哪怕粉身碎骨,也一定要护住神尊的元身!就算战至只剩一人,也绝不向妖族屈从!”

另一道声音很年轻,也很娇媚,却是个男子声线:“清沅,说来你我也是多年知交,我们此来拜访,只为合作,并无恶意。为人处事方面,你不妨学学从前的清渝,何必非要闹得非死即活,让大家难堪呢?”

“凭你也配提清渝的名字!她若还活着,早在见到的第一眼就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炖一碗蛇羹孝敬司寒神尊了。”清沅长老唾了他一口:“区区蛇妖,也敢在青要界大放厥词。灼曳,我看你是嫌命太长了!”

另一道冷峻的男声却在这时道:“清沅,别不识趣。殷和大人此举,也是为了更好地保护你家上神,你若非要负隅顽抗,不如想一想三万年前,另外两位长老的下场。”

清沅怒不可遏道:“狼心狗肺的东西!若不是司寒神尊当年在迟玉山降下霜雪为你们洗去怨气,你们这些鼠辈,早在三万年前就已经死了,如今却一个个舔着脸去当殷和的走狗。”

“妖族,忘恩负义,全无心肝,活该被三界诛杀!”

之前那道娇媚的男声道:“清沅长老这话说得未免偏颇,司寒上神还在世时,可是心悦我家大人已久,你说杀就杀,有没有问过你家上神舍不舍得?”

冷峻男声则道:“清沅,凭你如今这些族人的身手,连我一个都打不过,你为什么非要找死?”

“那如果加上我呢!”九头狮子飞步向前,一边道出了这句话。

一个身穿斗篷的灰色身影循声冲了出来,掌风凌厉,直压九灵的天灵盖。

九头狮子冷笑了声,站在原地不闪不避,九颗头颅飞快转动,其中一颗头颅朝着掌风来向张嘴一喷,巨大的火球直朝那灰衣人而去。

来人身披灰斗篷,皮肤微黑,一道狰狞的疤痕自他眉骨穿过大半张脸,若不是这道疤,这灰衣人也称得上容貌出众,英挺不凡。

他身法诡谲,几次在空中硬生生调转方向,轻松躲过九灵击出的火球,却不想最后一颗火球从他身边擦过之际,猝不及防打了个旋,自他后背直穿而过。火花爆闪,闪耀着圣洁金光的火球在他胸口一闪便不见影踪。

这是一击即中,径直打入他的心脉了。

灰衣人瞪着九灵的眼难掩惊愕,他踉跄着倒退数步,“噗”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

层层迷雾之中,他勉强看清了九灵的面容,抚着胸口道:“倒是小瞧了你这毛头小子。”

九头狮子哼了一声,他向来是个脾气火爆的,没有青华大帝在一旁压制,更是毫不掩饰通身桀骜:“没见过世面的狼妖,难怪连本圣都不认得。”

灰衣人没想到九头狮子连自己的呢喃都能一清二楚,又听他自称“本圣”,不由面色已僵,再看向九头狮子时,目中已带上浓浓的警惕。

就在这时,另外两道身影也紧跟着飞了出来。

只见随着姑射莲池逐渐显出轮廓,一道巧夺天工的白玉石桥也随之在众人的视线里清晰起来。紧随在灰衣人身后,一前一后赶来两人。一个银发曳地,头生鹿角;一个眉目妖娆,嘴唇殷红,正是清沅长老和那个名叫灼曳的蛇妖了。

更多身影随之出现,且隐隐分成两派,各自在清沅和灼曳身后站定。

清沅和灰衣狼妖分别站在姑射莲池两端,当中是一袭紫红衣衫的灼曳,加之站在距离清沅不远处的九灵,三方势力围绕莲池,各据一方,隐隐形成三足鼎立之势。

九头狮子定睛再看,只见这清沅虽然满头白发,声线低哑,模样却是个风姿绰约的大美人,尤其头上那一对漂亮的银白色鹿角,更为她的容貌平添几分难以形容的圣洁高雅。

从前他也听过一些有关这位清沅长老的故事。据说当年,司寒出生之后不久,清沅也出生了,她天生鹿角,天赋极高,年纪轻轻就做到了青女一族长老的位置,与清渝、清浣同为司寒上神的左膀右臂。尤其因为清沅年纪最小,性情直率,司寒在世时,对这位下属颇为偏爱。

九头狮子在好奇清沅容貌的同时,清沅也在打量他,但清沅定定看了他一眼,便挪开视线:“见过九灵元圣。青华大帝还算遵守约定,但我本来期待,这趟来的会是尊上本人。”

九灵没想到,眼前这个大美人竟然只看一眼就能喊出自己的名字,而且言语间还有几分嫌他不够格的意思,他不由一噎,正想解释他家尊上调查清楚当年司寒之死的真相就会赶来,眼角扫到蛇妖的动作,当即出手攻了过去。

灼曳身法奇诡,出手狠辣,但毕竟本体是蛇妖,与九头狮子这种量级的神兽近身搏斗,很难讨到便宜,不消片刻就落了下风。九头狮子微微得意,转过脸正要和清沅说什么,就见她眼神陡地一厉,手里的法杖一把朝他挥了过来。

九头狮子正中间那颗脑袋当即一蒙,其余几颗脑袋却看得清楚,他身躯倒转,及时躲过身后突然出现的致命一击。清沅的冰晶法杖已化为一条雪色缎带,缠绕在他腰间,将他一把拽到了身旁。

巨大的乌云凝聚在姑射莲池上方多时,云团隐隐发出沉闷的呜咽,就在这时,突然一声惊雷炸响。

九头狮子仰脸看去,清沅也在瞬间变了脸色。

而突然出现在众人面前的红衣男子就在这时,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只见来人瑰姿艳逸,通身气场却盛极,就连九头狮子都感受到了一种罕见的威压,他不由得皱起眉头,细细打量面前这个人,他并不认识此人,可记忆里却闪过一道模糊的影子,好像在什么地方曾经见过……

清沅就在这时缓缓出声,一字一顿地喊出了他的名字:“殷和!”

清沅那副模样,仿佛恨不得将对方剥皮抽筋,食其肉寝其皮。

另一边,殷和的眼神看似温和,却毫无温度,他向清沅微一颔首,姿态随意,毫无诚心:“清沅长老,好久不见。”

就在这时,周遭突然刮起了风。

殷和的眼神也随之发生了变化。他的眼波突然之间温柔至极,连唇角都不自觉地微微扬起,此时此刻,他的眼里已没有任何人,唯独不远处的姑射莲池,占据了他的全副注意。那副屏息以待又欣喜非凡的模样,仿佛看到了此生最为珍惜的宝贝一般。

九灵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雾气氤氲了整整三万年的姑射莲池,突然显出清晰的轮廓。

九灵突然听到,莲池的正中央,有什么东西发出了一声极细小幽微的声响。

就好像是什么东西倏然碎裂的声响,又像是娇嫩的植物芽儿,终于冲破障碍,破土而出。

莲池正中那朵丰硕饱满的青色莲花,在这一瞬间,突然开了。

青莲花开之时,司寒归位之日。

也是在这一瞬间,九灵突然发现,站在他身边的清沅,身上一直在微微地发抖。

那种无法控制的战栗,只有在极度恐惧和极度激动的人身上才会出现。

九灵突然记起来,为什么隐隐觉得殷和这个名字耳熟,还有,他此前到底在哪儿见过这个人。

殷和正是近年来的妖界新主,听说他心思难测,性情乖戾,不论在天界还是在妖族,都不大得人心。尤其在妖族,许多人尊他为妖王,但也有许多人畏惧他的狠辣,怀念烛龙祖神的仁厚公允,一心想要推翻他的统治。许久之前有一回,玉帝当着众仙的面提起此人,极度不喜,甚至还留下“若此人还不知收敛,敢来放肆,当场斩杀也罢”的话。

前不久上元灯节那晚,他和紫微大帝远远瞧见一个戴面具的红衣男子和曲苏说话,那个人,正是殷和。

九灵突然感觉一股寒意自脊椎蜿蜒而上。

这个殷和,怕是早就盯上曲苏了。今日他先遣一众手下往青要界来搅局,如今更亲自至此,显然是下定决心要抢夺司寒的元身,这一战恐难善了。

九灵从不畏战,但他刚刚悄悄看了一眼周遭,心里也为青要界这些族人的安危捏了把汗。

真打起来,他哪怕处处当心,恐怕也没办法保全所有人。

九灵悄悄伸出手,他正想拉一拉清沅的袖子,就听她突然低声恳求道:“帮帮我。”

清沅的嘴唇没有动,她在用灵力和他悄悄沟通:“神尊的元身绝不能交给他们,求你一定帮我!”

清沅话音未落,她和殷和两个人同一时间动了。

只见清沅祭出法杖,飞扑向莲池,想要竭尽全部修为阻挡住殷和的攻势,可殷和更快!

就在姑射莲池上方白光一闪的瞬间,他已闪身出现在清沅跟前,一手掐住她的脖子,另一手攥住她法杖的一头。

冰晶法杖就这样寸寸断裂,在两人之间碎成齑粉。

清沅唇角溢出鲜血,嘶哑喊道:“殷和,三万年前,你背叛神尊,害她惨死,如今你还要再害她一次吗!”

殷和原本神色冷冽,听到她这一句却眼角泛红,手上不由更用力了些:“你懂什么,这世上没有人会比我待她更好!”

九头狮子两次想要出手,都因为忌惮会伤到清沅而不得不暂时收手,就在这时,清沅突然攥紧了殷和的手向旁一歪:“九灵!”

殷和拧眉,眼神在一瞬间变得森冷至极,松开清沅掌心翻转,苍青色的火焰瞬间在他手上点燃。

九头狮子脸色瞬间变了:“青冥幽焰,他怎么可能……”

殷和浑不在意地将手心里的火焰反手向前一推,只见九头狮子喷出的精纯赤焰与这股苍青色的火焰在半空撞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速炸开。

金红和苍青的火焰化成无数朵细小的火花,向四周飞溅,众人无不游走躲避。九头狮子眼见莲池无虞,飞身上前,一把拽起清沅,将她护在身后。

就在众人或惊呼、或庆幸、或松了口一口气的空当,隐匿在众妖之中的一道身影突然动了。那人装扮成一只小妖的模样,趁着殷和、九灵和清沅斗得正凶,身形轻巧地穿过众人,移到距离莲池最近的巨石旁,悄悄隐蔽自己的身形。她找准时机,趁着无人注意,一道掌风悄悄打出,精准地扫在离莲池最近的一朵火花上。

霜花伴随着青红交缠的火焰,精准地落在了莲池当中正在徐徐绽开的那朵并蒂莲上。

“轰”一声,莲池中的水暴涨,原本盈盈粉润的丰硕莲花,在这一瞬间炸成无数碎片,又在众人的惊叫声中,碎落成更多细小的流光,漫天飞旋在姑射莲池上方。

俄顷,碎片消融,流光尽褪,彻底消弭在天地之间。

清沅脸色惨白,目眦尽裂,“哇”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殷和站在池边,更是整个人都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片刻之后,他突然笑了,嗓音微哑,徐徐开口:“给我杀。青女元身既毁,今日在场这些人,都得死。”说完这句话,他长袖一甩,飞身离开了青要界。

灰衣狼妖之前被九灵打得受伤不轻,也紧随殷和之后离开了青要山。

九头狮子急得眼圈泛红,刚刚形势太过混乱,他纵有九颗头,也没看清到底是谁利用他和殷和斗法所生的火焰,趁乱出手毁了司寒的元身。可他看得很清楚,那个人既不是殷和,也不是他身后的任何一个手下。因为他此前的注意力一直放在这些人身上,生怕他们任何一个人会突然出手抢走并蒂莲。

但如果这个人不是殷和的人,又会是谁?

这个变故来得太突然,整个青要界已乱成一锅粥,九灵顾不上细想,一把抱起清沅,一人一手,与灼曳和他的手下混战起来。若是换个地方,换个情形,他想杀这几只妖会更简单些。但眼前的人实在太多,他又要顾忌不能乱用灵力伤了司寒的族人,因而越打越乱,转眼身上也挂起了彩。

灼曳见状,越发狂妄:“清沅长老,对不住,我家大人临走前发了话,你家上神的元身既毁,你的这些族人,一个都不必留了。不过咱们两个的交情,多少与旁人不同。你这样一个美人,就这样死了,实在有些可惜……”

青华大帝刚在上清境小莲峰寻到玉宸道君,还没来得及开口,脸色便陡然一变。

他与九头狮子相伴数万年,九灵竟然捏碎符咒,连多余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可见形势危急,甚至连九灵也应付不来。

身后飞瀑倾泻,玉宸道君捻须而立,见青华神色突变,他毫不意外,含笑翻开掌心,一卷玉白色的竹简凌空推向青华大帝:“你要找的,应当是这个吧。”

青华拱手:“多谢道君。”他也不再多废话,转身飞快穿梭两界,左手捻动三指,就在刚刚得知符咒破碎的那一瞬息,他心中突然闪过一朵青莲的影像,青华以心中闪念占卜,心中寄望九灵虽然身处险境,但一切尚有转机,可他卜的这一卦,显示的却是大凶之卦。

青华脸色微白,不敢有任何耽搁,劈开眼前厚实的云层,往青要界疾行而去。

还未行至青要界,遥遥地已看见乌云如瀑,风雨飘摇,雷电交加之际,打斗声伴随着九头狮子的怒吼声不绝于耳。

青华人未到,已沉着脸色隔空压了一掌过去。

与此同时,九头狮子等人就听凌空一道清冷而怀着沉重威压的声音道:“天清地明,诛!”

九头狮子眉眼倏然一松,而他背后清沅也在这一瞬间勉强睁开了双眼,口中喃喃:“青华大帝……”

青华大帝的掌风伴随着一把青绿的杨柳枝直插而落,青要界中,大多数族人难以承受这股极强极纯粹的气息,纷纷跪倒在地。

暴雨倾盆,风沙狂舞,唯独那把从天而降的青青翠柳,仿佛落地生根一般,矗立在姑射莲池四周。紧接着,看似青翠无害的柳叶如同无数柄细小却锋利的尖刀,寒光裹挟着无上罡气,以一种常人难以看清的速度,飞射向四周诸妖。

殷和临走前留下了不少人,应当是早有打算,不论此番是否如愿得到那朵青莲,都会覆灭整个青要界。

以灼曳为首的众妖此前诛杀青要界的族人时有多么得意猖狂,当下面对漫天纷飞的罡气柳叶,就有多么恐惧。

妖力低微些的,刚被柳叶沾身,当场便魂飞魄散。妖力高强些的,尤其是跟在灼曳身后的那几个手下,虽不至于沾身即死,也被柳叶追得苦不堪言。他们都是未经天界认可的妖族,只要被柳叶携带的罡气刮到,伤口就很难愈合。一时间,几人纷纷看向灼曳,盼着他开口说出撤退的命令。

灼曳双目猩红,化作半人半蛇的身形,朝着远方青华大帝的来向怒吼了声:“今日你若敢伤我分毫,殷和大人必为我等**平三界,杀上天庭!”

此言一出,灼曳身后的几人神色随即转为坚决,他们都明白,灼曳大人已做好死战的准备。

众人头顶电闪雷鸣,暴雨瓢泼,不论九头狮子还是蛇妖,打斗间都淋了一身雨,可唯独眼前这个不知是何身份的仙君,从天而降的狂风暴雨纷纷避他而行,仿佛他一人所处之隅,便是单独一方天地。也不知他是否施了什么仙法,从他所站的地方连同整个莲池上方,不再掉落一粒雨水。

灼曳从前自恃生得风流妩媚,他的主人殷和大人更是三界难寻的倾国倾城之姿,可直到亲眼见到眼前仙者的姿容,灼曳突然打从心底里生出一种天外有天的叹服和自卑来。

如果说殷和的绝色之姿,任何人都难免见色心起,那么此人的姿容气度,只会令人目眩神迷的同时,不敢生出一分一毫的亵渎之心。

九头狮子嘴角溢血,蛇妖一心杀人,他则一心救人,既要护住身后受伤的清沅,又要尽力保全这些族人,难免左支右绌,好几次蛇妖攻来,他为了救人只能硬生生扛下来。

此时见蛇妖先是大放厥词,亲眼见到青华大帝出现,又两眼失神,神色迷惘,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九灵不禁冷笑道:“连‘神诛’都不认得,还敢这么大口气说话,看来殷和也没正经教你什么。”

蛇妖听到“神诛”二字,不禁勃然变色,再看向青华大帝时,突然发现怎么都看不清对方的容貌,但他头戴的九珠冕旒和周遭飞快流转的柳叶,令他心头隐隐有了个不敢说出的猜测。

清沅此时已彻底清醒过来,挣扎着跪下,满脸都是泪:“尊上,我家神尊的元身……三万年了。”

她在这整整守了三万年,却连司寒的元身都守护不住,若不是青华大帝来了,她心底尚存一丝希冀,她宁可刚刚自己能以一死替司寒的元身挡了这一劫。

青华早就落在姑射莲池畔,却连一朵莲花的踪迹都不见,来时路上卜的那一卦,心中早有不好的预感,此时听到清沅这样说,神色愈冷。

灼曳正想开口,青华衣袖一甩,此前停在半空的柳叶瞬间倒竖,如同数柄利剑,不等灼曳反应过来,已尽数没入他体内。

灼曳跟在殷和身边,修炼万年,却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蛇身瞬时被斩成数段,血如泉涌,神魂俱裂,彻底湮没在天地之间。

须臾之间,守在灼曳身后的几只妖也随之魂飞魄散。

青华无心恋战,从抵达青要界的那一刻,他的目光就锁定在眼前的莲池,一瞬也不曾偏移。他低声吩咐九灵:“速去落羽,护好曲苏。”他在九灵和清沅等人难以置信的目光中,整个人没入了姑射莲池。

这姑射莲池是当年司寒还在世亲手布下,看着不大,一池碧水却深不可测。

九灵不放心地看了清沅一眼,低声道:“你也小心。”便头也不回地直奔人界。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清沅面色苍白如同天边渐渐泛白的云朵,偌大的莲池内碧波一**,青华大帝双臂微拢,抱着一团看不清的微白光晕,湿淋淋地走了出来。

清沅看到青华大帝臂弯中那微弱的一小团,双眼一亮,一眨都不敢眨,还未开口,先又吐了一口血出来。

青华大帝神色凝重,一手覆在自己心口的位置,转眼,一朵微小而明灿的金色莲花出现在他修长的指尖。

清沅虽然希望青华大帝能出手帮一帮司寒,但她从未想过这位素来以冷情著称的上神,真能为她家上神做到这一步。她不禁微微屏息,看着青华大帝将臂弯里微弱的一小团白光放在那朵金莲上,转眼又没入自己心口。

青华见清沅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手,以手握拳抵在唇上,掩过那阵强忍着的咳意,哑声道:“殷和手上可有神尊元身的碎片?”

司寒的元身碎裂,他在姑射莲池中来回游走了数十遍,也仅仅找回半朵残莲,想要为曲苏重塑元身,单这半朵残莲可不够。

清沅摇了摇头,提起殷和,她眼中便隐隐含泪:“那头畜生,我家神尊昔年对他也算有活命之恩,他却眼见神尊的元身破碎,头也不回就走了。”

青华点了点头,一点一点拼回残莲的时候,他已有这个心理准备。虽然半朵残莲远远不够,但放下三界,也不是没有别的法子为曲苏重塑法身,只不过要多费些心血周折罢了。

事已至此,青华敛眉,对清沅道:“我去接司寒回青要界,她元身被毁,逗留人间,并不安全。”

清沅蹙着眉,向青华行了一礼:“一切有劳帝尊。”眼下她还不清楚,为什么青华大帝会为他家神尊这般用心,但司寒眼下连元身都没了,回归神位自是困难重重。且殷和那个魔障痴缠司寒三万年,绝不会就这么轻易放手,青华大帝能常伴在司寒左右,也算多一重保障。

想到刚刚莲池畔发生的一切,清沅忍不住上前两步,向青华大帝低声恳求:“还请尊上念在当年同为上神的情分上,多看顾我家神尊几分。神尊元身被毁时,我看得清楚,并非殷和刻意为之,故而我担心这青要界内,也并不安全……”

青华点了点头:“我会带她回来,护她周全。”

清沅和族人以长跪之礼为青华大帝送行。

曲苏和苗苗、七姑娘一同回到落羽时,已近傍晚。小姜特意迎出来帮她们提东西,一边朝着院内的方向扬了扬下巴:“苏苏,大哥说有事找你。”

苗苗当即举起手:“我知道。”她朝曲苏眨巴眨巴眼,“昨日午后,我看大哥在那儿看日子,看那样子,约莫是想让你和师姐夫早日完婚。”这件事儿她憋了一下午,好几次都差点没忍住,如今大哥都开口了,她也就不帮着大哥瞒曲苏了。

曲苏啼笑皆非:“什么呀!”她揪了揪苗苗脑袋上的鬏鬏,“一天到晚就瞎想。”

苗苗说:“师姐,师姐夫什么时候回来啊,这走了得有七八天了吧?”

曲苏微微垂眸:“应该快了。九灵今天说去找他,他们两个会一起回来。”

苗苗小声道:“师姐,我觉得那个九灵,除了脑子不大好使,其他还挺好的。”

想起青玄,曲苏本来有些心烦,听到苗苗这句,却一下子笑了起来:“哪儿都好?”她拿眼睛瞥着苗苗肉鼓鼓的侧脸,“我看你是垂涎人家的美色吧?”

“哎呀!”苗苗故作无赖地靠在曲苏肩膀蹭了蹭,“不要说得那么直白呀……”

身后小姜提着大包小包,嗤笑了声:“花痴。”

七姑娘轻声道:“曲苏,我也有一件事,想要和你说。”

曲苏道:“好呀,正好你和我一道去找大哥。”

七姑娘思虑片刻,又迟疑着摇了摇头:“还是先等你和君翊谈完吧。”

她说这句话时,刚好墙头闪过一抹红色的衣角。

七姑娘看到殷和的身影,微微叹了口气。这么巧,他才刚来,就听到了苗苗和曲苏的对话,想来难免心生黯然。这些日子以来,他私下来看过曲苏好几回,每一回都是默默地站在远处,看着曲苏和苗苗、小姜甚至九灵玩笑打闹,眼神专注,脸上的神情看起来很是艳羡。

七姑娘看在眼中,对殷和的落寞多少能够感同身受,她私下悄悄劝慰:“曲苏毕竟还没有回归神位,她没有从前的记忆,偶尔向我问起以前的旧事,感觉她好像有些地方还没想通。”

殷和只是淡淡笑着:“三万年我都等了,短短几日,我还能等得起。”

七姑娘不解:“殷和大人口中‘短短几日’,是什么意思?”

殷和道:“她的元身青莲也就在这几日将盛开了,我派人在青要界附近保护,届时青莲盛开,她恢复前世记忆,回归神位只是时间问题。”

七姑娘没想到,殷和连这一点都替曲苏想到了,她不由露出一抹欢欣的笑,大大的眼弯成月牙:“没想到这么快就可以再见到上神了。”

现在的曲苏虽然也很好,到底没有从前身为上神时的记忆,相处起来,多少是有几分生疏的。等曲苏回归神位,不论修为神力还是记忆都会统统回来,那时的曲苏,就真真正正是从前的司寒神尊了。

忆起两人前几日的交谈,七姑娘不由上前两步,想问一问殷和有关神尊元身的事,谁知他身影一闪,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曲苏以为七姑娘转身想走,便说:“你去忙吧,我和大哥聊几句,一会儿就去找你们。”

迈过门槛,曲苏一眼就看到坐在窗边的君翊,以及他面前摊开的老皇历,笑着道:“大哥查这个做什么,着急和七姑娘的婚事了?”

君翊兀自在沉思,听到曲苏这话,淡然道:“我确实打算今年就和七姑娘办婚事。”

不等曲苏击掌叫好,他转过脸,神色郑重看着曲苏道:“但在我成亲之前,一定要亲眼看着你和青玄成婚才好。”

曲苏走上前,拎起茶壶想倒一杯水喝,不想茶壶轻飘飘的,并没有水。她一时尴尬,摸了摸鼻子,在君翊对面坐了下来:“大哥这是怎么了,突然找我谈这么沉重的话题。”

“沉重?”君翊眼中露出笑意,“这么说来,你并不想和青玄成亲?可我之前对青玄提起这件事时,他却亲口答允我,要一生一世好好待你的。”

曲苏微微垂着眼帘,把玩着面前的一只茶杯道:“大哥也别故意拿话激我。我只是觉着,现在和他这样也挺好的。成婚这件事,还是讲个水到渠成,没必要这么着急。”

君翊端详着曲苏的脸色:“你是觉得和青玄还未水到渠成?”

曲苏“哎呀”了一声,站起身在君翊肩膀上拍了拍:“我说大哥,你可能最近真是太闲了。”

君翊哼笑了声:“我闲?我看青玄不在落羽这几日,你整个人都快闲成一朵蘑菇了。”

曲苏被君翊调侃得脸颊微烫:“大哥这是想撵我去出任务?”

“我撵你做什么。”君翊唇角已漾起笑弧,“今年之内,离开家门之前,你务必要和青玄把婚事先办了,不然你一钱银子都甭想赚。”

曲苏已经开始拽君翊的胳膊:“哎呀知道了,咱们先去吃饭,先吃饭行吗?逛了一下午我都快饿晕了!”

君翊被曲苏拽着站起身,推了推她:“你去前头等着,我让后厨做了烤乳猪,刚好这会儿去看看如何了。”

曲苏不肯松手,拖着君翊一路往外:“那也顺路,走吧!”

曲苏长大之后,罕少有这样黏人的时候,想来今日突然提起成亲这个话题,是戳中她的心事了。君翊心中好笑,推开曲苏让她去饭厅等吃,一个人往后厨走时,忍不住轻笑出声。

异变就在这时陡然出现。

君翊在第一时间觉出不妥,倏然旋身的同时飞快退后,看向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背后的人:“你是何人?”

殷和一袭红袍,墨发披散,看着君翊的眼神宛如在看一个死人:“凡人之中,你的反应已算极快,倒也不枉她喊你一声‘大哥’。”

殷和笑着道:“脑子也不算笨。”

眼前这个男子,容貌极美,气场极盛,功夫高深,令人难以琢磨,无端让君翊觉得危险至极。

上一个让君翊产生与之相似感觉的人,便是青玄。但青玄又和这个人不同。

初见青玄那日,虽然也让君翊觉得此人深不可测,但他周身泰然清净,自有一种包容万物的宽和,就像深海可纳百川,高山滋养万物,虽有几分清冷孤高,却并不会让君翊觉得他有什么可怕之处。

但眼前这个身穿红衣的男子,眼角眉梢神情狂肆,毫不遮掩周身杀意,君翊只看了一眼就知道,他是来杀自己的。

殷和唇角微翘,看着君翊的眼神却阴冷不善:“我今天很不开心,本来刚见到她,心情好些了,偏你要跟她说起那些有的没的。”

他冷眼瞪着君翊:“哪怕你养过她十几年,对她有恩,但你说了不该说的话,照样该死。”

君翊道:“你是谁?”殷和出现的方式太蹊跷,饶是君翊见多识广,也不敢妄自以常理度之。

问出这句话时,他已飞快弹出手里那枚穿云箭,而殷和的手也在同一时间穿过了他的胸膛。

看到自己的心被眼前这男子捏在手上时,君翊甚至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一切都太快了。

君翊并不担心自己的惨状会被接连赶来的曲苏或是七姑娘看到。这些年,他将曲苏教得很好,她并不是普通人家娇滴滴的女孩子,刀口舔血的江湖营生一度让她遍体鳞伤,但也敦促她成长得更快更强大。这点血腥场面,根本吓不到她。

但她肯定是会伤心的。七姑娘也会伤心,但好在她也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子,遇到他之前,她一个人流浪江湖,也有几分本事傍身。好在他们相识的日子并不算久,好在他只是一个人翻了几日皇历,还未向她正式提起成亲的事。

她们都会伤心,但不会为了他伤心太久。

跪倒在地的一瞬间,映入眼帘的最后一幕,是曲苏和苗苗飞快赶来的身影。

君翊缓缓吐出几个字,但他实在没有力气说完了:“跑……”

曲苏冲进来时,看到的就是殷和手里攥着鲜血淋漓的东西,站在院子当中的样子。

几乎刚看到一个背影,曲苏就认出了他:“殷和!”

紧接着,曲苏终于看清了他手里握着的到底是什么,和他身后缓缓跪倒的君翊。

这个曾经被他当街救下的人,这个曾在流霞城几次和她偶遇,前不久还经由七姑娘引荐,他们相谈甚欢,还成为了朋友,甚至那天在想容楼,他还拜托她帮着心上人挑选发簪。他怎么会凭空出现在落羽的后院,毫无缘故徒手掏了君翊的心脏?

曲苏整个人定在原地。她的身旁,苗苗双目圆睁,原本朝着殷和掷出的梅花镖反插在她的心口。她的手臂还保持着向前的姿势,但人僵在原地,脸色青紫,仰面朝后倒了过去。

苗苗的梅花镖淬了剧毒,但并非无解,是眼前这个人出手太狠,生生将梅花镖刺穿苗苗的心脏。

苗苗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就这么死了。

曲苏抬手就要拔剑,但下一秒长剑便化作齑粉,唯余两手空空,曲苏两眼泛起猩红,额头鬓角全是冷汗。

“姐姐。不要反抗。”殷和很是不悦地看着她。

曲苏抽出腰间玉笛,这是青玄曾经给她的,他说过,只要吹响这支玉笛,他就会出现。

她将玉笛放在唇边立刻吹响,笛声尖锐声响起。

殷和看着她的动作先是一怔,而后才哈哈大笑:“这是青华给你的吗?你觉得你吹响这支玉笛他就会来,姐姐,他不会来了,他这会儿可有比你更重要的事要做。”

她不信!曲苏吹着玉笛,一声一声,从尖锐到崩溃。

殷和就由着她吹,不一会儿,更多身影朝这个院子跑来,殷和却浑不在意,他反手一拧,抛出数朵苍青色的火焰,那些火焰如同长了眼一般,四下追逐着落羽众人。苍青色的怪火一击即中,凡是活物,无一能够幸免。几乎转眼之间,整个落羽就成了一片人间炼狱。尖叫声、嘶吼声、凄厉的求救声不绝于耳。曲苏院子里那棵火凤花树也被烧得冒起滚滚黑烟,转眼间就烧成一截焦木。

在绝望的笛音之中,曲苏终于明白,青玄真的不会来。

她放弃了玉笛,想要以自杀式的方式袭击殷和,脚却怎么也动不了。曲苏死死看着眼前的红衣男子:“你最好现在就杀了我!”

“我杀你做什么呢?”殷和在滚滚黑烟之中,笑着朝曲苏走了过来:“姐姐,来,我接你回家。”

曲苏被他打横抱起,搂在怀中,目所能及之处,师兄弟们,有的被活生生烧成了焦炭,有的人还在嘶叫,四肢却被怪火烧得露出森森白骨。苗苗和君翊的尸体明明近在咫尺,此时却不知为什么,看不到了。一切都在黑烟迷雾之中似真似幻,唯独殷和放大的脸孔清晰至极,好像一个恐怖至极的怪梦。

初见时令曲苏惊艳不已的一张脸,此时再看,却宛若魔物,让她不寒而栗。

曲苏看着殷和,她一滴眼泪都流不出,牙齿打战,一字一顿地咒道:“我会亲手杀了你!”

殷和却毫不在意,抱起她飞得又高又远。他俯下脖颈,格外温柔地将唇印在曲苏的眉心:“只要姐姐喜欢,我每天都可以让你杀。”

他言语轻佻,明明说的是生死大事,却宛如在谈论一个不足轻重的游戏。